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
風吹曠野紙錢飛,古木累累春草綠。
棠梨花映白楊路,盡是死生別離處。
冥漠重泉哭不聞,瀟瀟暮雨人歸去。
這首七言古詩,單表人世百年死生,如夢幻泡影。
休說這尋常百姓,即做到那公卿大老,開天的事業、蓋世的文章,到頭來也不過是幾張黃紙、一篇墓表。
縱有石羊石虎、御賜的謚法、欽定的碑文,也只為生人的眼目,與死者痛癢無干。
有好子孫的,多守得幾年。
那子孫不肖的,還有把墓碑墳樹賣與匠石們修橋、砌路、造屋造船的,經年不到墳頭燎一張紙,賣與豪家,耕為平地。
如今看那石人石馬,埋在草里的,還不知墳在何處。
看到此處,可見人世上有何真假恩怨平等,死生一觀,才是個達者。
可惜這看書的人,點一點頭又忘了,到天明想不起來,直到了尋著他的時節,臨期又悔不得了。
今日單表沈花子自來西門舊宅,托夢與玳安,去了十年,惡業將盡,舊罪已滿。
往來在東平府地方,打磚乞食。
生母有病死了,把個牽路的狗也被人打殺了,年長一十九歲,討飯沿街打磚的路兒走得爛熟,再不消問人。
到了人家門首,誰不認得?
叫聲“沈花子來了”,就遞出碗飯來,又走一家,倒也省他勞心費力。
從來說“討飯三年懶做官”,想有些樂處。
有詩曰:乞化原因結佛緣,高聲持缽到門前。
瓢中常貯千家飯,囊里何須一個錢。
竿木防身成鐵杖,給孤布施有金磚。
間自是賢達者,免向名場夜乞憐。
原來人有三魂,沈花子一個魂在陽間,隨身討飯,一個魂在陰間,做餓鬼受罪,一個魂在西門慶墳上守尸,起旋風,趕漿水吃。
這沈花子從臨清討飯,又到了清河縣,遇見清明時節,家家上墳設祭,人人看景踏青,多有游人在郊外飲酒。
這花子們因此不在城里,都來野外求乞。
沈花子也拄一條竹杖來城東,地名五里原,原是西門慶的墳。
當初清明寡婦上新墳就是此處,墳墓甚多,如北邙相似,只聞一片哭聲,風吹得紙錢灰各處亂舞。
化了紙,都在林子里高崗上擺下祭品,吃酒散福。
沈花子和眾乞丐走了幾處,化了些盞酒片肉,剩鐵殘湯,吃不了的,倒在罐里。
隔著永福寺不遠,來到寺上房廓下蹲著,把那湯飯吃了,又去乞化,拄著竹杖往前面林子里來。
只見起了一陣旋風,不知什么東西絆了一交,跌在路旁,好似做夢一般。
忽然一個漢子過來,將沈花子打一掌,道:“你這幾年在哪里來,就不回家了?
我等得你好苦呵!
打完了官司,納了贓罪,咱也該搬移了,另尋個新房兒去住。
如今咱的舊房爛了,我在這里看守,一個錢也沒得用,一口湯也趕不出來吃。
一年二月八月領些官米,只好在別人門首去討口涼水吃,白日里沒處藏身,夜晚來樹梢頭草根上就是我的去處。
你如今去了十數年,哪知我的苦楚。”
說畢,和沈花子抱頭而哭。
沈花子百忙里想不起這個人來,一似認得他一般,才待想想,又迷糊了,通沒處認帳。
正是:傷心不是新來客,對面還疑舊主人。
那人道:“此去到咱家不遠,和你到家看看那破房兒,你今住下不去吧。”
沈花子半疑半信,扶著拄杖,隨這個走。
領到一處林子里,進去只見清堂瓦舍。
小小一個門兒,初然入內冷森森,后面行來寬朗朗。
但見;一條細路,高高下下平鋪;上面短墻,整整齊齊高砌。
中橫三尺石床,默默有人全不語;上掛兩條紗幔,漫漫長夜幾時醒。
芻靈二事,左童右女不離身;明旌一幅,粉字金花全不見。
他也曾走馬章臺,醉擁紅妝晨起晚;他也曾排衙軍署,貪謀白鏹夜金多。
風流罪過,空余白骨成灰;謀算奸深,只見青繩來吊。
日落狐貍來作伴,年深螻蟻借為家。
沈花子進得門來,用手一摸,見此高房大廈中間,有人高臥,不聽得言語。
這花子忘不了舊買賣,高叫一聲:“老爺、老奶奶,討碗飯與花子充饑!”
那人笑道:“這是你家,也不認得了,還想叫街哩!
我家多少日子不見一點飯吃,哪有飯來與你吃?”
沈花子大怒道:“你這個人,平日不甚熟識,困何哄到我家門上,卻不把飯來,誤了我今日清明節的生意,明日卻哪里討去?”
那人大怒道:“你這花子真是瞎了眼,連自己房兒也不認得,終日游食在外慣了。
我今拿回你來,也和我守守門兒,偏是我該受苦?”
兩個揪打在一處,早把那床上的人驚醒,打一個滾,趴起來,把他二人分做兩下,這個人又睡下,不言語了。
怎當得沈花子叫天叫地要出來,四下里都是墻壁,哪里找得舊路出去。
高聲大罵道:【江頭金桂】怪得俺終年昏昧,只道緣何鬼夢迷,哪知你把家園占了,改換墻基,在床頭睡不起。
你這個人有些似我的模樣,因什么話語高低,形容無異?
莫非是假名托姓,撒懶裝癡,撇下兒孫妾共妻,使我沿門持缽,又迷路悲啼。
到今疑。
街頭叫化豈非我,床上高眠又是誰?
沈花子罵畢,這個人怎肯干休,把沈花子一個磚奪來摔得粉碎,說:“你這花子,改不了光棍行持,倚勢行兇,到了自家門上,還要裝聾推瞎,偏有這些花言巧語,越發編出曲子來了。
我把你這討飯吃的本錢打碎了,丟開這根拄杖,看你有甚本領,也鉆不出這個土孤堆去。
再休想討你那自在飯吃。”
高聲大罵道:【前腔】堪笑你終朝游戲,不念家園舊祖基,卻叫我封門守戶,帶水拖泥,臭皮囊無處離。
你這花子,走遍天涯也少不得這條路,一任你穿州過府,登山涉水,傍門依壁,問路臨岐,拄杖敲門何處歸?
笑伊家失計,又藏頭露尾,到今疑。
操瓢乞得千家飯,放火還燒百衲衣。
二人正鬧中間,只見一個老公公,八十余歲,滿面白須,頭戴著老方頭巾,鑲藍道袍,絲絳方履,打開門進來。
又有一個青衣公人跟隨,取出一條繩索,將沈花子拴了,道:“你的限滿,該隨我向衙門里去銷號,因甚來這舊房里吵鬧?
這房是你的舊基,如今爛了,你又撇下新房,該搬移在別處去的,卻來這里纏帳。”
那個人不敢言語,依舊躲在那舊房里,看看沈花子哭哭啼啼地去了。
跟著老人到了一所小小衙門前,有幾個男女老少不等的,聚在一搭里。
老人坐著點名,到了沈花子名下,那批一行字:“金磚一個,重三斤半,十九年用完繳。”
只不見了這個磚,少不得又使一個押沈花子,到了五里原路旁,把拄杖、金磚一一拾起,隨著這人,見了老公公,押向清河縣城隍廟里去。
原來這沈花子已死在路旁,遇見西門慶墳上守尸的魂,來叫他去認了前身,二魂爭論,各訴其苦。
勾尸的鬼正沒處尋他,卻同本村土地來墳內找出新魂,又撇下舊鬼,如今要解城隍繳還他領的那乞丐金磚,算了這十九年的苦劫,準折前債。
后來沈花子到了東岳,算他那貪惡雖報,淫惡太多,一時不能償還,又變了一個男身,生在汴京廠衛衙門里,一個班頭節級家,乳名慶哥。
長了五歲,他家有九子,貧不卿生。
那時東京奉王爺令旨,要選內監官入宮使用。
這班頭嫌兒子多了,一冬沒有八九個棉襖他穿,“不如舍一個做內官,割了卵子,送在一個有名位的老公名下,做他的兒子,后來富貴,也是我家一條活路。”
看個好日子,把這慶哥來哄得醉了,母親摟在懷里正睡,不提防這班頭磨得風快的一把鐮刀,抱起慶哥,正在夢中,把小小jiba和卵子一齊割去,疼得這娃子死了半日,流的血有數盆,用上石灰麻藥,養了半年,方才長平,只落一個小小口兒,使一根竹筒兒接著才撒尿。
這才完了西門慶三世淫欲之報。
有詩戲贊:悲翠軒中百樣淫,葡萄架下樂難禁。
風流用盡千般計,奸欲常生萬種心。
藥借胡僧堅似鐵,戰酣林太貴如金。
如今一卵干城棄,水盡山窮何處尋。
這是西門慶生前貪欲,必至于變成閹割的無聊之輩,落了一根竹筒,方才準他那淫器包一弄兒的快活。
看官聽說,這金蓮化了石女兒,西門慶變作內監,你道是我做小說的幻想,才人的戲筆?
不知這等輪回,是一定之案,不是杜撰的。
我常想,天地間有兩等必然的變化,不待佛書古典上說得明白,就是以人情天理論來,也是個鐵板的定數。
哪兩等人?
一等是貪兇悍淫的奸僧,他吃了十方錢糧,住著名山大剎,避暑在大殿高樓,過冬在暖房火炕,寬床厚被,只少了這一件東西。
調養著白光光的小沙彌,結拜幾個嬌生生的女徒弟,養得肉具如鐵上加鋼,求他軟一時也不得的。
口里念佛,心里卻下了個淫欲的觀想。
這等一段強悍淫禿,除了變驢,再沒有發付他的去處。
自然那南北兩京,馱貨的,趕腳的,必得這些好禪師們來助力。
你看那炎天遠路,這些有力量的驢們,因此淫性不改,一見了草驢,大叫一聲,馱著千百斤重垛,也要跳上去,活像個強奸光景。
一等是貪淫的男子婦人,或是淫亂良家子女,污滅自己人倫的,或是寡婦濫淫,惡妓多欲,一時不失人身,定然變作內監,拔本塞源,使他今生全無人道,算他生產淫案,折算在今生。
除了此等罪惡,哪有個平白的好好嬰兒,拿他來受了宮刑,那父母豈無罪過?
即天地不仁,也不肯殺無罪的幼子。
不是前身淫欲的男女,那滿朝滿宮貴賤不等,這內官兒上千上萬,豈是偶然!
我以此定這西門慶一個宮刑,在第三世上方得其平,自是個定論,不為無據,不在話下。
卻又表一段小人富貴,禍福無常,僥幸的機緣,轉眼成空。
前說那大亂之后,窮的富,富的反窮,貴的賤,賤的反貴。
天上浮云,蒼白無定,固然是不齊之數。
那一種沒良心的眾生,自然要有現報,哪得常常僥幸,偷享那望外之福。
即如前說韓道國老婆王六兒,弄殺西門慶,又騙了他家本錢,走上東京投女兒韓愛姐藏躲,又騙了翟云峰五百兩銀子,走回臨清,遇著陳經濟,包了女兒,明當起來,后來金兵大亂,擄在斡離不營里,母子們得了寵,遇著兄弟韓二搗鬼,認成父母,富貴起來,豈不是僥幸?
因這金將斡離不領兵去取江南,在淮上養馬就是半年。
那李桂姐、韓愛姐一群積年巢窩的,如何捱得一夜沒有子弟的?
那金朝是外國風俗,男女內外不甚防閑。
這太太又哪曉得中國妓女們淫邪,多由著家丁番將們一處玩耍。
或是和家丁們彼引彈唱著與太太聽,或是叫她斗牌賭錢,常是玩二三更,晝夜男女混雜。
這些娼婦們有甚廉恥,把這些家丁們一個個都勾搭上了。
北方有一件陋俗,一家人常是在一個大炕上睡,此乃太古淳樸之俗,到了中國,如何行得?
自然生出奸亂來。
這李桂姐看上了一個番將,叫帖木兒,生得眉濃鼻大,滿面鬈胡,那yang物如小驢般大。
這韓愛姐看上了這一番漢,名叫鐵力兒,生得眉清目秀,巨面重頤,年方二十五歲,使一張硬弓,有百十個人的力氣。
以此二人原是名妓,私自偷占了兩個番將,極是出色的好漢。
那斡離不夫人哪里曉得,一任她晝夜行奸,連宵淫樂。
終日吃的肥羊美酪,穿著錦繡貂裘,好不快活,那李銘、韓搗鬼久已認成內親,在外邊吃著一個營頭的俸祿,騎馬打傘,和將官一樣,誰不欽敬他是都督爺的舅子。
從來說,福不多時,禍由人作。
這些人日久情熟,漸漸白日里抓打拿情,掩不得人耳目。
就有兩個番將爭風踏狗尾兒,也要抽個頭兒。
依著這李桂姐、韓愛姐,哪里不愛多收幾條兒受用,才足心些。
怎當得這兩個番將,嫖得才熱了,旁里人插不下手,以此成恨。
就使兩個小廝把兩個娼婦拌住,單等她們行奸,要稟太太知道,捉個雙兒,好害她的性命。
那一日合當有事,太太往王爺營里吃賀子的筵席,跟的婦女們都去了。
這李桂姐、韓愛姐瞧著空閑,和兩人約就,叫上樓來,一場好干。
這兩個小廝報知番將,正遇著太太回來,慌忙稟知。
太太不信,自己上得樓來,四個正干在一處,還沒歇手,見了太太領著四個番將帶刀上來,沒處躲閃,赤條條穿中衣不迭。
太太才知道兩個娼婦把家法淫亂。
怕斡將軍回來說太太亂了家法,即時一條繩子把四個人拴了,解往問刑衙門。
每人四十板一夾棍,娼婦一拶一百鞭子,遂即綁上天漢橋市口殺了,抬在萬人坑里。
嚇得李日新一條繩縊死。
只走了王六兒、韓二搗鬼,丟了家事,穿上件破衣裳,裝作夫妻,兩口搭了個臨清客船,一路養漢掙著盤纏,還頂補了個烏龜的舊缺。
直到了清河縣牛皮巷,找尋那舊房,俱已拆毀,只得進了蝴蝶巷外河巢里,每日坐房過夜,只掙得三五百錢。
二搗鬼見了人依舊溜房檐,不敢拱手,明當起那個買賣,這是小人的后果,且聽下回分解。
]]>碧云飛處隔蓬萊,香徑煙消種綠苔。
夢里關山何日到,書中鴻雁幾時來。
團香和就相思淚,碾玉雕成百艷脂。
莫向人間枉惆悵,劉郎豈合老天臺。
這八句詩,單表繁華聲色,一過即變凄涼;寂寞凄涼,久住反生趣味。那綠珠絕代風流,終不免墜樓之禍;張麗華傾城國色,也難逃沉井之災。譬如月缺花殘酒闌人散。假如月過十五,依舊光明,花過三春,終年開放,休說天地造化不能有此力量,反覺日的光明也沒趣,花的顏色也沒香,所以珍饈美味一飽即休,妙舞清歌興盡即厭。天地間事,原有盛哀聚散,在世為苦樂相循,在天為輪回相轉。今日李師師受過了繁華富貴,該有此災禍,以準折他淫奢享過之福,充配與荒朔窮軍,遠竄在沙漠地方,理當如此。不消說風花柳葉,一霎時雨卷風披,飄流而盡。卻說他十萬家私,骨董玩器,名人詩畫,三代印章,多有大內貴重之寶,俱被金兵一時抄沒入官。異玉奇香,不知貴重,多賞與軍士換酒吃了。只有一座師師府,蓋的秦樓楚館,曲榭回廊,樓閣亭臺,花園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所有,作了五千官價,沒人肯買。俱嫌是娼優煙花之地,良家女子不便居住,因此閉了年余,無人來問。
有一個住在大相國寺的月光和尚,要募化眾壇越錢糧,情愿出二千金,來改成準提禪院,大開叢林,懸起鐘鼓來,招十方賢圣安禪講法。投在齊王府中軍提督標下,請了劉豫的令旨,不日納官價,就要興工造像,開堂納眾。
不料這法華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將軍粘罕府里,時常進宅,和太太們宣卷唱佛曲兒,因此結了一會,都是番婆太太,連這干離不大將軍府里李嬌兒、李桂姐、韓愛姐聯了一個大會。每位太太一月出五兩銀子,雕準提菩薩,俱隨著吃準提齋,常常送茶米油面,到法華庵里去隨喜。這些金營太太們,坐轎的,騎馬的,一個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議要另蓋大殿,起造禪房,接引十方,一時間沒有這個落地。后來聽得李師師宅子入了官,因是在汴河西,與這些行院勾攔相近,不是修行的住處,也沒想起來。因聽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銀子,投齊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們尼姑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眾位太太們,說與兀術四太子、宮里娘娘得知,說:“這李師師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該入在王府,因何齊王就賣了二千金與僧人建寺?這西河一帶,都是娼妓樂戶,男僧也不便往來,倒是尼僧住在此地,還方便些。就做王爺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誦經,護國安民,延壽生子,可以長久的。”那王爺娘娘一聞此言,因兀術太子還未生子,即時傳了福清師徒三人進宮來,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觀世音,與王爺求子的話。
那福清領著談能、談富,師徒三眾,剃了頭,光光的,穿了新布茶褐僧衣,各人掛串數珠,僧鞋僧襪,打扮的十分清潔,到了宮里。見娘娘是西番回婆生的,面圓如月,發黑如漆,頭上挽了盤髻,打著兩條連垂辮子,使宮錦裹著,俱是珠寶攢成,胸前掛著八寶瓔珞,項下一串珊瑚金珀的數珠,約有核桃這樣大,身穿西洋大紅多羅絨細羅錦衣,盤膝而坐,在龍床暖炕上邊,倚著一個大紅繡花的獅子滾繡球枕頭,上卻鋪著龍紋細氈,圍著一條火浣布錦被,露出一雙玉足,白滑如脂,和觀音菩薩一樣。這福清師徒三眾合掌當胸,問訊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說的番話,全不知道。
只見一個宮娥,取了三個紅漆泥金杌子,叫三人坐了,就是金盤捧上酥酪三盞乳茶來。福清問訊了,接茶在手,見有紅色油光在盞面上,怕是葷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一笑,叫了二個女通使來,是中國擄來,久在營的。娘娘和他說了一會,兩個女子才說漢話,說:“娘娘勸你吃茶。這是牛乳和茶葉、芝麻三樣熬的,不是動葷。西番僧俱持戒的通不忌,他因何不用?”福清又打了問訊,才吃了幾口,謝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說:“要李師師宅子做王爺香火院,替王爺求了子,重重賞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閣、檀香送子觀音,先舍三千銀子,助你興功。修造完畢,娘娘親去拜懺祈福。”福清又謝了。一時間又是異樣香茶,素果點心,俱是一尺高盤,擺在泥金炕桌上,鋪上錦毯,叫福清西南炕上坐。原來金人以西南為客坐。又是大金杯盛著米飯,使金匙分送龍鳳碗內。福清三人,略用了些,拜辭而去,安排修造不提。
卻說天壇里王道官,聽得李師師宅舍寬大,僧尼相爭做寺,他也央了干離不營里將官來,許他一千銀子,要買做北極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宮。又有開封府學秀才們,為頭的幾個是學霸吳蹈禮、卜守分,率領闔學來齊王府遞公呈,要求將此宅改為集賢書院,請名公在此講學。總是淫房花陌,被這三教中人,無一個不愛在此盤踞,作安樂之地。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塵障,誰得跳的出這個門戶去。詩曰:
門前綠樹無啼鳥,庭下蒼苔有落花。
聊與東風論過事,十分春色屬誰家。
后來這大相國和尚、天壇里道官與開封府學生員三下告起狀來,都要爭這個地方,全不知尼姑福清暗通了四王子宮里娘娘,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內官行到齊王劉豫府里,說這個去處,王爺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閣,誦經護國。不到一日,又有一路文書,行下開封府,借撥河南錢糧三千兩,取州縣匠役,差的當內官一員監造千佛閣,雕檀香觀音像。不一時,看了吉日,開封府尹親來開土興工,忙的個福清師徒三個挑著戒衣經缽,速速搬進院來。只見屋舍深沉,往內有九進房子,回廊曲折,與宮禁相似。雖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門窗戶徑、繡戶朱門,件件俱全,不消另造的。看了一看,但見:
繡戶塵生,朱欄色舊,五間畫閣插云霄,堪供金雞釋子。十丈錦堂垂繡幕,可坐寶杵韋馱。伽藍側殿改東廂,六祖傳經在西室。玉粒天廚,堪稱香積;金磚佛地,無用戒檀。海棠半開半卸,那知色盡還空;山鳥如啼如笑,正好從聞入覺。鋪就金繩原正路,修成梵閣入旁門。
原來李師師住著內外房五百余間,百十口人還住不滿,今日福清得了王爺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這等偌大一個宅院,如何支撐得來?從來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單說人逢時勢,自然那些幫襯的人不叫而至,就有王姑子、張姑子、劉姑子、李姑子,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觀,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齊來拜福清,口口稱師太老爺。哪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王太太、李太太、張媽媽、劉媽媽,遠寺野村的公公婆婆們,拖男領女,擔水挑柴的,又有岳廟的社頭,大寺的社頭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湊攏將來。轎馬車輛,挨擠不開。早懸起一座大鐘來,每日有一二百做工的匠役上工,鳴鐘吃飯。
那一時汴梁亂后,各寺開叢林的,久已斷絕錢糧,把鐘板摘了,通不留眾。就是這小庵子里,多少有些香火,那有個大檀越舍出幾千幾萬來的?忽然見王爺立了香火院,即時發三千銀子,在開封府修造千佛閣,那些善人們都來幫著。有一座護國光明寺在汴京北門里,原是古剎大道場,上下房頭,舊有六七百僧人,因遭了靖康大亂,金兵進城,燒的精光,把七間大殿燒了。喜得是三尊大銅佛不曾燒化,至今用蘆席搭蓋在露天,已經十年沒有錢糧修造。因此眾善人和福清說知:“啟過王爺,著開封府動人夫抬來,放在后面五間畫樓底下,把前面花窗稚齲一齊打開,周圍砌起供臺香桌,哪消幾日。”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眾何止幾千人,和起佛來,人山人海。這三尊佛無非是過去、未來、現在法像,用三頂八人大木轎抬起,恰也靈應。這銅佛少也得五七千斤重,一上了轎,趁著這經聲佛號,如風行之速,往這汴河西李師師府中來。路旁看的人都手執信香,念佛之聲如海潮雷動一般。安在畫樓中間,掛起旌旗寶蓋,蠟燭、香花燒的爐內沉檀香煙馥郁,木魚銅磬音聲不絕,即時就成了梅檀佛國,曇花香海。因此把汴河一千里內行善參禪,大家婦女都來進香,沿路車馬不絕。
四太子娘娘原是西番韃子女兒,名乾達拉婆,不二三日就來設供齋一次,每人誦經的饅頭四個,經資五錢;又賜下宋徽宗鑄的大銅鼎安在殿門首;另有古銅周彝三尺余高,漢瓶一對,俱是翡翠朱砂,千年的斑繡,供在佛前桌上。大琉璃燈足有一丈余高,四面八付垂帶珠子,寶石嵌的,點起火來,照得滿殿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內之物。又賜了一個扁額金字朱牌“敕賜護國大覺禪林”。從此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白米香油,各處供送,如運糧相似。
這福清留了各庵里習學經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眾,在殿上誦經拜懺,六時念功課不歇。又立起叢林的清規,依照大相國寺的執事,也有知客、典座、庫頭、齋頭之類,約有三十余眾,分任其事,把一國臥柳眠花魔女地變做了談空說法梵王宮。有詩詠比丘尼清凈修行的妙處:
一缽即生涯,隨緣度歲華。是山皆有寺,何處不為家。笠重諸大雪,鞋香凈土花。他年松偃蓋,風雪護袈裟。
這里大覺寺興隆佛事不提。后因天壇道官并合學生員爭這塊地,上司斷決不開,各在兀術太子營里上了一本,說道:“這李師師府地寬大,僧妓雜居,恐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園,應分割一半作三教堂,為儒、釋、道三教講堂。”王爺準了,才息了三處爭訟。那道官兒自己不獨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來照管。這開封府秀才吳蹈禮、卜守分兩個無恥生員,借此為名,也就貼了公帖,每人三錢,倒斂了三四百兩分貲,不日蓋起三間大殿。原是釋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門面,便把孔夫子居中,佛、老分為左右,以見眨黜異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園中臺榭池塘和那兩間妝閣,當日銀瓶做過臥房的改作書房,一邊是煙花曲巷狹斜,一邊是佛閣比丘妖女。這些風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淫浪子弟們也不講禪,也不講道,每日在三教堂飲酒賦詩,到講了個“色”字,好不快活。所在題曰“三空書院”,無非說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題詞:
閬苑瀛洲,金谷瓊樓,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繡地,剩卻閑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熱堪,客至須留,更無榮無辱無憂。退閑一步,著甚來由?但倦時眠,渴時飲,醉時嘔。
短短橫墻,墻矮疏窗,墻見小小池塘。高低疊障,綠水邊旁,又有些風,有些月,有些涼。
此寺何如,懶散無拘,倚欄桿臨水觀魚。風花雪月,羸得消除,好炷些香,說些話,讀些書。
萬事瀟然,樂守安閑,蝴蝶夢總是虛緣。看來三教,一個空拳,也不學仙,不學圣,不學禪。
卻說這金國喇嘛教中有一胡姑姑,年紀六十余歲,名號百花宮主,系西番回回之婦,后因老回回沒了,與這些喇嘛往來,皈依邪教。頭上纏西域黃錦佛帽,耳上兩個金環,項間一串一百八顆人頭骨的掛珠,胸前纏著西番火錦,一口鐘的戒衣遮了雙足,手里搖著銅鼓,口里念著番經。傳的一個法術,演折碟法兒,又曰大喜樂禪定,專以講男女交,為陰陽秘密之法。又有一種邪藥,男子吃了,通宵行樂不泄,婦人吃了,身體酥軟昏麻,能使人醒了又迷,迷了又醒,一似酒醉相似。又供奉一尊銅佛,俱是二身男女摟在一處,交嘴匝舌,如畫的春宮一樣,名曰極樂佛。因此這金營大小營官、宮里府里娘娘太太敬如活佛,口口稱做“百花姑娘娘”。但行動,坐八人大轎,從著二三十女人,俱是一樣打扮。也有喇嘛僧在內,吃的是牛肉大葷,臥宿不分男女,自說是大道原無彼此。也有生出兒女來的,在懷中抱著,就扮做喇嘛模樣,西番習以為常。他實有一種法術,凡遇毒蛇惡獸、邪鬼魘魅,請到了百花姑娘娘,搖著銅鼓,口里不知念些什幺經咒,把那毒蟲伏住,全不敢動,妖魅也消了,因此法術,人人畏敬他。先是番國婦女官員尊奉喇嘛的教,奉他如神。后來中國婦女也來投拜門下。學這個折碟法兒,拜做徒弟的。那男子漢沒有本領奉承他婦人,也有投做他徒弟,暗暗請尊佛來,供在臥房之內,要夫婦三更赤著身子,不穿中衣,起來參拜此佛,求子得子,求壽得壽。這個道,原是人人喜的,況且又不費銀錢,不費工夫,因此人人道百花姑果有靈驗,某人得了子,加了官,各各應驗不提。
卻聽得說這尼姑福清在四太子宮里,娘娘舍了師師府香火院。他就起了個貪心,要奪此地做喇嘛僧的經堂。不料滿城士女擲了三尊大銅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貼起金來,蓋閣修寺,造的個師師府如西天道場一般。但見:
香煙繚繞,寶蓋飄揮。五間佛閣,上安寶藏法輪;四面回廊,塑設須彌羅漢。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畫出菩薩獅子座,畫梁飾彩九千九百;移來鷲嶺象王身,說非法非非法,直至萬法皆空。言無如無無如,到底一如不著。又有那三十二位現化身觀音,普度五十三參游法界童子。尋師琉璃高照虛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萬由旬。旃檀香滿娑竭海,是聞非聞,只在剎那凈土。黃花翠竹盡天機,墻下林擒結果;燕語鶯啼皆正覺,階前ド花。木魚喚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塵土夢。
那日百花姑坐著大轎,簇擁著一群喇嘛女僧,進的大覺禪林。早有知客報與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進禪堂。看那百花姑,雖是六十余歲,粗眉大口,厚背寬腰,滿臉鉛粉,使胭脂抹了嘴唇,和鸚哥相似。到了大殿上,也不參佛,只將手里銅鼓一搖,捏了個印訣,彈了三下,走去禪堂講座上坐下。這些眾女僧都來問訊,磕下頭去。他安坐不動,不知說了幾句番話,那跟隨的喇嘛婦人,有帶的大銀提梁扁壺,盛著奶牛茶,斟過一碗來,一吸而盡。那些番婦,每人有番鼓一面,即時打起來,口里念動番經,如鳥語一般。念畢,方才下座。福清捧上松仁果茶來,就是素果點心、香葷面筋、粉湯蒸飯。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鋪下一條紅毯,和這些婦人一帶而坐。吃畢,又是奶子茶。茶罷,坐著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見隨的喇嘛婦人,也有汴京人扮成假喇嘛的,言語一樣,傳百花姑的言語,要收福清做個徒弟方起身。這福清見百花姑人人敬重,是金朝供養的一尊活佛,必然有些道行,聞知要他做徒弟,歡喜不盡,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鋪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問訊,倒身下拜。這百花姑用手摩頂,搖著銅鼓,捏他耳朵鼻子,上下摟抱,和親女一般。即時取了一串西洋琥珀素珠來掛在福清項下。起來上轎,口念番經,搖鈴子去了。這福清只認做尋常結拜師傅,指望傳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行他的邪教,把這大喜樂禪定法兒,要把福清迷惑了,勾引這些番僧邪女來,占了大覺寺為行淫樂地。今日這西洋素珠,做了福清的媒禮,從今再不敢推辭了。可憐一個道場,惹出邪魔,造業不小。有分教:“白蓮池畔,又添上幾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聽下回分解。
]]>牽牛織女別經年,安得阿膠續斷弦。
云母帳空人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淚拋紅豆天冬后,心苦石連半夏前。
滿地黃花落輕粉,當歸何事負金錢。
原來劉瘸子買禮來黎寡婦家看岳母媳婦,又被一頓凌辱。回家向親戚們告訴,旁人甚為不平。也有說你年幼定的親,誰人不知?現有本夫,無人敢來娶,到底是你的老婆,只是你窮了,娶來也不能度日,該央人去和他說,不如招贅進去,與他做三年生活,準算財禮,三年后成婚,到可長久;也有說,你丈母嫌貧愛富,既不肯認女婿,定然要嫁個好硬主兒,壓住你不敢告狀,不如趁此機會,先告他個賴婚圖財,一張狀子到了開封府里,官府再沒有拆散姻緣的,當官領了來,好就留在家里;如不好,還嫁他幾十兩銀子,也不折了志氣。劉瘸子氣忿不過,即走去尋開封府,問一個寫狀的劉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訴了一遍。小川道:
“這狀極有理。咱劉家就沒有人了?白白的看人家賴了老婆去,也抬不起頭來?”即時買了一張紙來,寫道:
告狀人劉朝,告為賴婚圖財事。朝系千戶營劉指揮之子,先年父定黎指揮女金桂為妻,媒禮不欠,有原媒張氏證。今經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備,喪后貧窮,意在賴婚轉嫁。本月朝備禮登門,反行凌毆,兩鄰吳大證。坑賴婚姻,律有明條,哀天電審,含冤上告。被告:黎寡婦 金桂姐干證:張 氏 吳大(系鄰右)
那開封府知府,名烏古,是兀術四太子營里老護官兒,因年老不能出戰,升在東京開封府。為人七十年紀,生的紅面糟鼻,老而貪酒,見了婦人,不分美惡,綽號老臊狐;又不識漢字,斷事糊涂,隨手就忘。以此滿城百姓給起一個渾名叫“黑黑天”。那日抬出放告牌來,劉瘸子隨著眾人進去,遞上狀。有通使翻了漢話說是告丈母賴老婆的,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無非差得張千李萬,出牌來,隨著劉朝上西河崖大覺寺邊去,拘捉黎寡婦不提。
卻說這黎寡婦娘女,自從搬移在三教堂東邊,一面與大覺寺為鄰,一面在書房間壁,又是幾間破壞空房,孤孤凄凄,無人作伴;日逐宅院里丟磚弄瓦,不得安靜。又因金桂姐遭了一場邪魅,弄怕了,夜間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寢歇。這金桂姐從梅玉嫁后,不得信息,時常牽掛在心。每夜聽得那書房里笑聲歌聲,和那木魚經聲,心里不住動火,常是二三更天,翻來覆去,睡不合眼。他母親心里愁著劉家女婿告狀,沒精沒采的,鼾鼾睡去了不管。那桂姐長吁短嘆,整夜心里想個情人兒,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正是秋盡冬初,夜長晝短,如何捱到天明?
正然胡思亂想,似夢非夢,只見一個女子聲音,象是梅玉姐一般,在窗外細細叫道:“金桂姐,你起來,我是梅玉,你的妹子,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娘家去了,夜里偷來看你,還有件好事兒和你商議。”慌的金桂姐披衣而起,穿了鞋腳,開門來,滿天月色。只見梅玉姐在窗外立著,瘦了許多,臉兒黃黃的,拉住桂姐道:“我有個妙人兒,悄悄地帶你耍耍。”一邊說話,走到一個大大院子里,松竹陰陰,回廊曲曲,好不幽深潔凈。但見一架葡萄結的垂垂可愛:
三生石上舊精魂,結子拖藤總莫論。
一樹情根原不死,此身雖異性常存。
二人正敘心事。只見屏風背后,走出一個官員來:打扮的風流,十分俊俏,只有三十多歲,戴著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羅衣,搖金扇而出。笑嘻嘻道:“多謝二位姑娘到此,小生等的久了。”上前挽著手,往房里去。桂姐又喜又羞,才待細問,只見梅玉道:“這是金二官人府里一位相公。我和他往來熟了,因姐姐房里孤單,使他這里尋下房兒,就此成其夫妻,免得日夜憂煎出病來。”于是穿月白衣的,一手摟著梅玉,一手拖住金桂姐,不由分說,抱入房中。只見燈燭光榮,異香馥郁,三人在一張大床上,放下帳來。各盡于飛之樂,美不可言。
直至四更,雞叫一聲,梅玉推醒金桂道:“趁著夜里,送你回去罷。以后每夜在這里等你,再不可失信了。”金桂姐但覺腰酥力怯,蓮步難移,細轉花陰,涼沾曉露。官兒送至園門。梅玉扶攙著走至窗外。悄悄進來,見母親睡熟在床上,還不曾醒,門兒依舊牢關。輕輕的上床睡了,好不快活。到了天明,母親起來燒水洗臉。金桂姐曉夢方濃,只覺春心似醉,軟癱了一般。心里還叫著“知趣哥哥”。合眼不能睜開,直睡至辰后。母親叫起梳頭,只推是一時頭暈懶待起來,母親那知其故。
如此每夜三更,便有梅玉來叫去玩耍,天明回來,門窗俱無響聲,心中好不疑惑。白日里想道:“我今夜好歹問梅玉個明白。他這個人兒是那里湊來的,恰好是我們二人的丈夫,他因何終夜在外,全不回家?敢是這人拐騙他出來,又來騙我不成?待和母親說知,恐怕隔絕這一場趣事,就不好見他了。”等到天晚,母親睡了,夜至三更,窗外凄凄刷刷走的小腳聲響,依舊隔窗叫“桂姐快來,今夜又有好事了。”不知不覺走到窗外,梅玉姐和他挽著手兒,向花園里去了。只見前日這個人兒,在白石幾上,把金尊銀瓶、玉杯牙擺在月下,一架葡萄架底許多美人列坐。四個小尤兒箏笛管,這個人一手摟過二女,在石幾邊坐下,一遞一口吃酒。一齊唱起:
【北粉蝶兒】生鶴駕鸞軒,早備下鶴駕鸞軒,猛追思翡翠軒,葡萄家宴。邀幾個翠館紅鴛,隔天風,吹笑語,還故家庭院。搖曳著翠袖翩翩,笑踏破行云一片。
【南泣顏回】旦寶鼎褻沉煙,一樹紅榴光艷。香羅書冷,怎能彀青鳥傳言,海枯石爛,透靈犀一點情還轉,恨陽臺,云隔巫山,借仙槎星返瑤天。
【北上小樓】生你看那洛陽春色舊芳菲,端的是香玉艷藍田。只落得魂消鳴,淚斷啼鵑。西陵分玉碗,北路泣紅顏。恁兩個俊龐兒,恁兩個俊龐兒,隔春風重見相如面。醉葡萄那時,那時流盼、花月好。流連到如今,時移物換,怎能彀,鸞膠重繼別離弦。
【南泣顏回】旦記荷香葵放艷陽天,風簾翠卷,繡帶紅牽,藏著小塢,月明夜初圓。角門斜掩,把嬌紅嫣紫溫存遍,墜弓鞋,零落胭脂,分玉股,高懸香茜。
唱到此處,只見那穿月白羅衣人兒,眼中流下淚來。梅玉金桂一陣心酸,把眼淚滴在酒杯里面。這些美人丫鬟,輪番把盞又唱:
【北上小樓犯】生瓊樓排翠罨,金屋列嬋娟。俺只見笙管聲悲,笙管聲悲,酒闌人倦,月缺花殘。俺待要銀燭重燒,銀燭重燒,早紅綃夢短,緱山蕭短,反做了輪回公案。
【北疊字犯】旦冉冉簾垂銀蒜,急急漏催銀箭,團團白柳車,冷冷的黃紗幔。凄凄楚楚,早女娘們分散;滾滾兒水凈鵝飛,滾滾兒水凈鵝飛,早早的人離家亂。點點飄飄,紙錢兒不見。明明是一堆黃土掩香奩。
【尾聲】合葡萄舊事情猶眷,只怕的隔世夫妻夢不全。夜里和你重整風流還不遠。
唱完,小尤和眾美人一齊散去,梅玉也不見了,只落了金桂和月白羅衣官人。金桂問道:“梅玉那里去了?怎幺一會子就會不見?”那月白羅衣官人只是笑,一句話也不回答。金桂道:“我跟你講話,怎幺一理都不理?”那月白羅衣官人還是只顧笑,一聲兒不言語。金桂挽住月白羅衣官人的手道:“定是你把我的梅玉姐藏過了作弄我,我定和你不依。”那官人手扶金桂姐抱入帳中,曲盡于飛之樂,金桂姐趣極昏迷。忽然雞叫一聲,月白羅衣人不見,梅玉又來送回金桂門首,說:“姐姐將息幾日,我且不來了。”金桂舍不得梅玉姐。抱頭痛哭,原來驚醒。母親見金桂夢中哭啼,忙來推醒。原來燈暗空床聞蟠蟀,那里月明金屋列笙歌。道家謂之色魔,禪家謂之邪障。即此可以悟道達觀。
此事楞嚴常布露,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寂寥空,萬古風甌語,回然銀漢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相栩栩斑斑,誰跨豐千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這時汴京亂后,金人兩次搶掠,這些宮女佳人才子貴客,不知殺了多少,枉死游魂,化為青磷螢火,處處成妖作魅。因金桂淫心日熾,邪念紛亂,有梅玉一事,日夜心頭不放。況他是潘金蓮轉世,一點舊孽難消,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淫根。觀此鬼魅狐妖,乘虛而入,化出當年西門慶的形象,攝其魂魄,不覺淫精四散,元氣大傷。白日胡言亂語,飲食不進,染成大病,一臥十日不起。黎寡婦慌了。走過大覺寺來,見福清尼姑們說:“桂姐見鬼,日夜滿口胡說,一似失魂的。來借些好茶去與他吃。”這尼姑們有說該用符水的,該取珠砂定心丸的。送了些好茶蜜果醬瓜鹽姜過來。看看桂姐,果然臉如黃紙,眉眼不開,口里亂喘。叫著十聲只答的一兩聲兒。又有一件不好說的,下身只是不凈,時帶紫血,如那月水相似,把一床褥子濕了,使草紙墊著,只是不凈。正然亂著看他,只見一個公差,拿著個票兒,和劉瘸子到了門首,大叫:“黎寡婦!你女婿告你賴婚哩。可同女兒去見官聽審去!”把個憨哥嚇的躲在床后,不敢出來。眾尼姑怕事,道:“等二日再過來看你罷。”說著一齊散了。
黎寡婦只得出門來,和公人講話。先將劉指揮當初換了酒杯兒說親是實,后來一根線也沒有見,一去十四五年,誰見個劉瘸子來。不怕你告,只是我女兒有病,現臥在床,如何去審?公人不信。黎寡婦道:“一個上司官差,如何瞞得過?終不然俺娘女怕見官,躲了不成?”遂請公人同劉瘸子進房去看。掀開帳子,果見桂姐床上合眼呻吟,十分病重,實見不得官的。把劉瘸子說了一頓,道:“瘸子,你也不通情,這等一家親戚,因甚告狀?自有原媒作保,多少備些財禮,兩下講妥了,那有個悔親的。如今這個狀子,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你令親又是個寡婦,一到衙門里,大小都要使錢,原不該告這個狀。”黎寡婦只得取出一兩首飾銀子,打發公人去了。劉瘸子見妻子有病,也默默無言道:“但得你老人家不悔親,我情愿進來給你養老。我雖殘疾了,還有兩件手藝。第一件是绱鞋;第二件是結馬尾帽子。俱是坐著掙錢,不用著這兩條腿的,你家下不招人使換哩。等桂姐好了,我再央張姑娘來講,這狀子也容易消。”黎寡婦無可奈何,只得答應著他道:“你且去著,慢慢地商議。”瘸子一跳一跳地去了。
不知將來金桂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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