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柔和的夜晚,燈火通明的街道上,帶著濕氣的南風拂面,眼中所見的事物皆賞心悅目。
“散散步吧!”
周伍提議。和朝子一同散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周伍雖是個理想主義者,但對于現實卻也是個膽怯的合理主義者。如果要他因為愛戀著女人而終日惴瑞,他寧可和這位舉世無雙的漂亮女兒散步,他是追求這種快樂的人。父親的愛摒除了肉欲,所以和父親在一起,朝子備感安心。而女兒的美麗與優雅,也為父親的心靈帶來和平、穩定、驕傲和精神上的滿足。還有什麼愛比這種愛更叫人滿足,而毫無煩膩之感呢?
朝子身上葡萄酒顏色的洋裝,在夜晚櫥窗里所散發出的燈光影響下,忽而轉黑,忽而變紅。從他們身邊走過的年輕男孩都不禁偏過頭再看朝子一眼,做父親的看在眼里既滿足又驕傲。
“朝子會奪走所有男人的心。”
想到這里,周伍的驕傲更加高漲,其欣喜比起世問擁有狀元兒子的父母那種驕傲可說不只倍以上。他的驕傲帶有官能上的滿足。他完全忘記萎縮在家中那個陰沈丑陋的妻子。
父女正要拐過街角時,看見一個醉醺醺而正橫越馬路的男子背影。
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蝙蝠似地搖搖晃晃走過馬路。這時,旁邊沖來一部車子。周伍和女兒同時驚叫出聲。
“危險!”
“啊!”
接著聽到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那輛嘎嘎作響的汽車,在機械聲音之外,似乎夾雜著動物受到某種重創的聲息。
穿黑西裝的男人倒在馬路中間。
周伍真不希望女兒看到這一幕悲慘的畫面。這麼美麗的女兒實在不適合看到這種丑陋、悲慘的事。在他眼中,這個健康的女兒仍是一件脆弱的精致美術品,禁不起一點震蕩。
但出乎意料的,朝子十分鎮定。在散步的人群聚攏過來之前,她已走到馬路中央把手放在青年身上。周伍被女兒的舉動嚇壞了,緊跟在她後頭。
瞬間,周伍的內心掠過一絲不滿,因為他從未教導女兒要表現出這種行為。
附近的警察很快趕到。好奇的群眾也圍成一堵人墻。接著又出現數位警察疏散人喜,因為不耐人潮阻礙交通,有些司機大撳汽車喇叭。
此刻的銀座適逢吧女們的上班時間。雖然早過了酒吧開始營業的時間,但她們并不在意,因為遲到可受寬容的待遇,乃是提高身價的方式。這些服飾艷麗的女人毫不客氣地將她們的手搭在陌生男人肩上,伸長頸子探個究竟。
“啊!好漂亮的女孩子,男朋友被車壓到了,真可憐。”
事實上,扶起青年的朝子才是馬路上人群注目的焦點。
朝子語氣清楚地對一位警察說。
“這個傷患必須盡快送醫。如果要調查,請哪位警官一同前來。我開自己的車。”
“你和這位傷患有什麼關系嗎?”
“什麼關系也沒有,我只是路過這里而已。爸爸,車子借一下好嗎?”
周伍猶豫不決。平日的冷靜與自我主義,在此緊急狀況下卻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他一向不喜多管閑事,如果不幸牽扯上了,也會盡量想辦法讓自己置身事外,但女兒卻拚命往事情的漩渦里鉆。
懾于朝子的美麗和威嚴,年輕的警官立刻請旁觀的人互幫忙扶起這個已經失去知覺的男人。
一張蒼白尖銳的臉被街燈照亮了。
那張臉很難估算出正確的年齡,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那張臉似乎隱藏著異樣的苦惱,凹陷的眼、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臉頰,乍看下給人一種死尸的感覺。
周伍看到那張臉後,便有一種說不出的不祥預感。但女兒已經起身,因為他們的車子停在路旁的人行道,周伍不得已只好跟在後面。
好奇的群眾尾隨而至,為周伍開車的忠實司機無端地驚呼出聲:
“老爺!小姐!”
傷患和警官坐在后面,周伍和朝子坐在前面助手席。群眾們將臉貼切在車窗上,因為不能跟去而面露遺憾之色。
車子發動了。
“請問,要上哪兒?”
“問我沒用,我也不知道。問警官吧!”
周伍沒好氣地說。
年輕的警官為車內亮華的檸檬色座墊所驚。
“請開往近藤醫院,在筑地。”
他的語氣幾近哀求。
父女倆低聲談著。
“爸爸生氣了嗎?”
“生氣有用嗎?你真是個偉大的南丁格爾。”
醫師診斷後表示,傷息必須留院做詳細檢查,朝子告知一定會再來探病後,便與父親返家。
周伍擔心檸檬色的座墊是否會留下血跡,因而憂心仲仲。
“你還好嗎?朝子。沒有關系吧?”
“請放心,爸爸。”
朝子回答的語氣帶著幾分逞強,但她溫柔的內心馬上為自己的輕率感到後悔。她相信父親這麼問并不是因為吝嗇,而是不忍心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坐在污穢的座墊上。
五月夜晚的燈光不斷從奔馳的車窗外飛逝而過。一條街上,木屐店、鐘表店、服裝店、點心店、水果店等,大小相同,樣式相近的耀眼霓虹燈接連不斷,十足現實生活中的寫景。在明亮的燈光下,陳列在水果店后頭的季節性果實,個個肥碩光潤。
“朝子,過去我一向極力避免使你受到世上苦難的影響。不僅是物質方面的苦難,所有的悲劇都希望能隔絕在你之外。在今天之前,我從不讓你接觸到幸福以外的任何事物,這甚至可說是我的信念。但現在,我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將因著一種奇妙的沖動,而卷入他人的不幸之中。”
“也許吧。但我認為事情并沒有爸爸想像的那么嚴重。看到車禍的時候,朝子來不及作任何思考,身體已經先一步沖上前去,因為看見那個人時(啊,我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有一種好像是自己被撞到的感覺,所以才跑過去幫忙。”
“他看起來不太健康,不知道是從事什么行業,也許是個藝術家。”
“他好像過得不太幸福。”
“在所有車禍事故中,總有百分之幾含有自殺成分。”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是自殺未遂羅,因為醫生說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孩子啊……”父親說。當他叫女兒“孩子”時,表示有些話他難以啟口。“……孩子,你會去探望他嗎?”
“是啊,我會去。”
朝子天真爛漫地回答。
“這不太好吧?”
“為什麼?”
“你不可以再介入了。過度介入他人的不幸太冒失了。”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想再去看他。”
父親沈默不語。汽車行駛在住宅區九彎八拐的陰暗巷道里,田園調布的家快到了。一只大白狗匍匐在籬笆下,望著駛近的車子。
“好大的狗。”
朝子自言自語地說。
前方無人看守的平交道旁,紅色信號燈一閃一滅,鈴聲也兀自響著。
“這件事最好別跟媽媽提起。”
“好的,我不會說的。”
周伍擔心依子會鉅細靡遺地盤問這件事,然後為了和他唱反調,反而大肆鼓勵朝子的作為,那將使朝子更加強要去探病的決心。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時,在餐桌上看報的周伍,為提防依子察覺,故意神色自若地從桌子底下將疊好的報紙傳給朝子。朝子悄悄往下看,不禁大為吃驚。
天才青年畫家慘遭橫禍
斑鳩一先生因車禍負傷
——那是一則顯眼的大標題,并附有相片。朝子僅止于知道斑鳩一是個有名的年輕畫家。由于周伍對女人欣賞美術懷有偏見,所以朝子并無欣賞繪畫的嗜好,當然也就不會看過這位畫家的作品。
新聞報導中提到,二十五歲的斑鳩一自從數年前獲得新人登龍賞後,連續幾年都獲得權威性大賞,如今已是白鳥會最被看好的知名畫家。他性情孤傲狷介,徑情直行,不與世俗妥協。這次的車禍可能會使他失去一條腿,但手未受傷,對于今後的創作并無大礙,可謂不幸中之大幸。
報導的最後部分尤其引起朝子的注意。上面寫著:
……事故發生之際,一位路過的紳士和他美麗的女兒開著私家轎車送斑鳩先生到醫院,之俊不告而別。
……看完這則新聞,朝子因意外的興奮,而容色含羞。她迅速地偷瞄了父母親一眼。
依子神情黯然地坐在餐桌前,傭懶的模樣一如往常。她如同嚼臘般勉強吞下一顆半熟的雞蛋,執拗地躲在自己的悲劇中。事實上,這個不幸的婦人夜里也會做過好夢,但她頑固的態度似乎在向家人表示,任何晴朗的晨空對她而言都是灰暗的。她的眼睛轉了幾下。
“朝子,什麼新聞令你那麼好笑?”她問。
“沒有啊。”
“吃飯時看報,是沒有規矩的男人的行為,女孩子不可以這樣!這大概又是從你父親那兒學來的。”
她那如蛇般冷峻的視線投向丈夫。
從這天起,朝子心中便一直掛念著斑鳩一的事。但這種掛念并非基于愛慕或友誼,對一個昏迷的人來說,友誼是不可能產生的。
當時驅使朝子跑到馬路上的動機非常單純,也許是那一瞬間,她慈悲的胸懷與運動神經所賦予她的行動力吧。話雖如此,斑鳩那張死人般蒼白的面孔,卻深刻地留在朝子的腦海中。那絕不是一張俊美的臉,同時也不會是惹女人愛慕的類型。但是那張應該會帶給人不快感覺的臉孔,卻在朝子的心中留下強烈且不討厭的印象。
至今,朝子對于所謂的天才并未特別去關心過。她知道世界上有這種人物存在,但她覺得那種存在和自己是無緣的。在她的想法里,突然割下自己的耳朵、舉起手槍射擊他人、把腳放進冰桶里作詩、吞下一整盒方糖、肆無豈憚地勾引朋友的妻子、扒竊等,會做出這些行為的人都可算是天才。這種定義,比起一般少女對天才感傷式的英雄崇拜,更為正確、健康。
“若不是同情那個人,感傷天才受到難以想像的折磨,”朝子暗自思量。“那麼我去看他,就不是一項單純的舉動。”
即使夜晚睡不著覺時,朝子也不讓自己再多想他的事。從此在學校玩排球時,心情反而變得更快活,和同學去看電影時,甚至會趁著同學專心注視銀幕時,惡作劇地寫了一張“下周上映《電影狂時代》敬請期待”的字條,貼在同學的衣領上。可說自救人事件以來,朝子似乎比以往更加開朗、活潑。
“這莫非是,”偶爾她也會如此自問。“一個人做了善事之後必然會有的感覺?”
但不久,朝子又變得心神不寧。
她擔心斑鳩一是否已經出院了,害怕自己沒有機會去探望他。
從來沒有違背過父親,也不曾對父親撒過謊的朝子,如今卻有了奇妙的想法。
“我急著要去看他,卻沒有任何理由。若硬要說有,那就是爸爸不準我去所造成的。”
那是個下雨天。
從學校返家的家中,朝子在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屬于五月的花,那是昌蒲、唐莒蒲、矢車菊和薔薇。
里在外頭的玻璃紙被雨水浸濕了,貼在紙上的花瓣更顯得鮮艷。
朝子搭上省線,再換乘都電,來到筑地。從電車窗口可望見東劇(譯注:出院)前的溝渠因雨點紛落而水花四濺。
近藤醫院是一幢幸免于戰火的古舊四層樓建筑物。污穢的水泥墻圍繞在外頭。朝子走進玄關,收好傘,突然感到困惑。
“我是不是有點傻?一心想來探病,卻不曉得斑鳩先生是不是認識我。”
由于周伍的教育使然,此刻的朝子并不像鄉下姑娘般不知所措。當她瞥見詢問臺前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與上回送斑鳩先生來時見到的是同一張時,頓時安心不少。
朝于露出愉快的笑臉和她打招呼。
“我是前些時候送斑鳩先生來醫院的人。”
“啊,你就是那位小姐。”
雖然上次穿的是成熟的大服裝,而這次穿的是上學的青色毛線衣,但詢問臺的小姐還是馬上認出她。
“我可以上去看他嗎?”
“當然可以。斑鳩先生的病房在二樓二一五室。”
“好的。還有,很抱歉,我是否可以和上回那位醫生先見個面?”
“大醫生嗎?開刀的是大醫生,但最先診治的是瀨川醫生。”
“那麼,我可以見瀨州醫生嗎?”
“我問問看。”
小姐面無表情地拿起話筒。她雖然沒有笑容,但舉止倒是頗為親切。
——在會客室等了一會兒,身穿白色手術服、腳步快得幾近滑稽的年輕醫生瀨川博士出現了。
“啊,歡迎。”
他的音調如消毒液般令人為之一振。
朝子面帶微笑默默地點個頭。單調的會客室中,因朝子的微笑頓時變得生氣盎然。
這位博士似乎急于汲取朝子身上美好的氣息,將之納入繁忙的外科工作時間內。
“來探病嗎?”
“是的,可是斑鳩先生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不敢冒冒失失上去看他,我怕他會不理我。”
“哈哈哈哈!”年輕博士爽朗地笑奢。“放心好了,這不成問題。我復診的時候曾多次向斑鳩先生提過。我告訴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送他來的。從那之後,便一直希望能見到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救命恩人,否則他會感到遺憾的。我相信你一定會來探望他,現在你終于來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我是個外行人,對繪畫一竅不通,但聽說斑鳩先生是個了不起的天才畫家呢!”
“嗯,我也是看了報紙後才知道的。”
“你也是看了報紙才知道的?哇!太好了。哈哈哈哈!”
瀨川博士再一次無意義地大笑。
“那麼,我帶你去他的病房吧!”
率先登上樓梯時,他忍不住又說:
“我曾告訴斑鳩先生,像他這種從事冠冕堂皇行業的人,即使被車撞倒,也會立刻有美女出現幫他的忙,所以決不會落到狼狽的地步,真是太好了!這些事是他所不知的,所以整件事并不能單純地以全人道主義來看。”
到了二一五室前。
“請在這里稍等”下。”博士小聲地說,然後率先進入病房,出來後,便將朝子推進房里。
“我先失陪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沿長廊而去,白色手術服迎風鼓起而飄動著。
朝子的手輕輕放在纏著紗布的門把上。因為下雨,昏暗的室內開著燈。她隱身在大把花束後面走進病房,有種奇妙的悸動浮上心頭。
斑鳩一穿著寬松的睡衣,靠著豎起的枕頭支撐上半身。剛刮過的胡髭一片澀青,但比起前些日子死人般的臉孔,看起來已大有生氣,不過,還是稱不上健康紅潤。他的眼睛深沈、暗郁、澄澈,不帶一絲笑容地注視著走進來的朝子,令朝子有些毛骨悚然。
“請坐。”
他請她坐在椅子上。
朝子環顧四周想找個地方擺花。
“就放在這里吧。”
斑鳩一用低沈的聲音說道。接過花束,信手放在堆積著書本的茶幾上,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談話開始了,依舊沒有一句感謝的話。事實上,謝謝是今天會面的開場白,如果不借著這句話對朝子的善行表示謝意,那麼,朝子這次的探病可說立場盡失。
窗外一片雨蒙蒙。雨勢雖大,但仍可感覺到海離此不遠。時而會從出乎意料的近處傳來汽笛聲,雨中碼頭迷蒙的情景,也在一瞬間浮現眼前。
沈默維持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斑鳩一低著頭審視自己那一雙久未提筆的手,似乎在比較著雙手的手指。他的指甲長而干燥,清潔得不帶一絲污穢的痕跡,就像是老人的指甲。
冷不防,斑鳩一開口就說: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和住所。可否給我一張名片?”
沒有心理準備的朝子略微吃驚,因著莫名其妙的反射動作,從口袋的月票夾里取出一張名片。就在遞出的瞬間,她突然想到:完了!可是為時已晚。
斑鳩一依然漫不經心地接過,把名片夾在捆綁花束的玻璃紙緞帶上。
父親從未教導朝子有關應付這種男人的知識。過去她的心靈中只有美麗與優雅的事物,絕無壞心眼,也不會做出不像淑女的批評與觀察,因此,氣氛不佳的初次會面,帶給朝子的只是“天才都這麼沒有禮貌嗎?”的印象,而不會以感情來評斷好壞。同時,她更不會因為對方沒有表示謝意而心生厭惡。
朝子設法將話題移到社交性的對話。
“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呢?”
“再一、兩個星期,或許三個星期吧,不,不必到三個星期。”
說到自己的狀況,斑鳩一像變了個人似的,心情和眼神都熱切起來。
“這個人某些地方和爸爸很像。”朝子想著,盡管這個年輕畫家的外表和父親毫無相似之處。
“傷口還痛嗎?”
“不會了,一點也不痛。”
“前幾天,”朝子面帶微笑,她小心不讓微笑變成諂媚。“看到報紙吃了一驚。我不知道您是位畫家。”
“這樣反而好,我討厭和女人談論有關繪畫的事情。”
“是嗎?家父也說,女人不可能真正了解繪畫。”
“真有意思。為什麼呢?”斑鳩的語氣像在翻譯書。
“他說女人是一種美術品,女人鑒賞繪畫,就像美術品鑒賞美術品,是得不到適切評價的。”
“是嗎?我不認為如此。令尊認為女人是美的化身,也就是單純的女性崇拜者。”
“對,家父的確是女性崇拜者。”
朝子有點不悅地說。
“這樣很好啊。但是我從不畫有關女性的作品。我認為,女人的美代表著欲望,一旦摒除欲望,我很懷疑女人在人們眼中是否還能稱為美。大自然和靜物的美單純易解,沒有一點虛偽,至于女人嘛……”
“難道你從沒見過一個讓你覺得美的女性?”
“沒有。”畫家面無表情地斷言道。“我見過一般所謂的美人,但我并不認為那念來看她,或許會發現一種純粹的美。怎田說呢?因為如果是丑女人,人們便能以無欲的眼光去看她。”
]]>老師總是以恩惠代替垂訓。恰恰在應該垂訓的時候,卻對我施以恩惠。他這樣做,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柏木來取錢的五天后,老師把我喚去,親手交給我第一學期的學費3400元,以及走讀車費350元、書籍文具費550元。按學校規定,學生必須在暑假前繳納學費。不過,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后,我萬萬沒想到老師還會給我這筆錢。我本來以為老師既然知道我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有心給我錢,也會把線直接匯給學校的吧。
老師就是這樣把錢交到我的手里,我也比老師更明白,這是他對我的一種虛偽的信賴。老師無言中踢給我的恩惠里,存在他那柔軟的桃紅色的肌肉似的東西。人世間充滿虛偽的肉體,有以信賴對待背叛和以背叛對待信賴的肉體,還有不受任何腐敗所侵蝕的肉體,悄然地繁殖于溫馨、淡桃色的肉體……
我又抱著這種近似妄想的恐懼,恍如警官來到由良旅館時,我突然害怕發覺似的,心里在嘀咕:老師是不是看守了我的計劃,給我錢讓我錯過斷然行動的機會呢?我覺得珍惜地掌握著這筆錢的期間,就鼓不起斷然行動的勇氣。我一定要早日設法找到花掉這筆錢的途徑。只要是貧苦人,就想不出錢的好用途來。我一定要設法找到這樣一種用途,即老師知道后火冒三丈,即刻把我從寺廟趕出去。
這一天輪到我值班司廚。晚餐后,我在廟廚里洗涮碗感,無意中望了望早已靜寂的食堂,只見食堂和廟后的交界處屹立著的被煤煙熏黑的柱子上,貼著一張幾乎全變了色的條子。
阿多古
小心防火
祀符
……我心中仿佛看到這張護符封鎖著被禁錮的火的蒼白影子。昔日顯赫一時的東西,如今躲在陳舊的護符后面,呈現出一種蒼白、隱隱的病弱的狀態。如果說我近來對火的幻想使我泛起了肉欲的感覺,人們會相信嗎?如果說我的生的意志全部寄托在火上,肉欲也沖著火,這不是很自然嗎?而且,我的這種欲望,造成火的織協姿態,火焰透過黑亮的往于,使我意識到所看到的東西,仿佛經過梳妝打扮,優美得很。它的手、它的腳、它的胸脯都是柔軟纖弱的。
6月18日晚上,我把錢揣在懷里,悄然地從寺廟里出來,向通稱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聽說那里價格便宜,對寺廟的小和尚也很親切。五番吁與席克寺的距離徒步得花三四十分鐘的光景。
這是一個溫氣大的夜晚。天空飄浮著一層薄云,月色朦朧。我穿著草黃色褲子,披著工作服,腳上蹬著木屣。大概數小時后,我還會以同樣的裝束折回來的吧。但我怎樣才能說服自己接受以這種裝來變成另一個人的預想呢?
我的院是為了生而企圖焚毀金閣寺的,但我正在做的事卻似做好的準備。如同決心自殺的貞操男子在自殺前去尋花問柳一樣,我也將要去煙花巷的。放心好了。這種男人的行為就像在公文格式上署個名,即使失去了貞操,他也絕不會變成“另一個人”的。
這回可以不用害怕屢屢的挫折,不用害怕金閣來阻擋女人和我之間的挫折了。因為我不做任何幻想,我也不想讓女人來參與我的人生。我確定我的生在彼方,我到達彼方之前的行動,只不過是履行凄慘的手續罷了。
……我這樣自言自語。于是,稿本的話又把我喚醒了。
“煙花女并非為了愛客才接客。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連麻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于這種平等性,買個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對我來說,這種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一個我,都以同樣的資格受到歡迎,這是我所不能容忍內。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冒瀆。”
對眼前的我來說,想起的這句話是很不愉快的。不管怎樣說,結巴還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所以我與柏木不同,只要相信自己的極其平庸的丑陋就可以了。
……話雖如此,女人會不會憑著這種直感,在我丑陋的額頭上,觀察到某種天才的犯罪者的象征性的東西呢?”
我又懷抱著一種愚笨的不安。
我的腳邁不開步了。想煩了,最后連自己也閑不清楚究竟我是為了焚毀金閣才拋棄貞操,還是為了失去貞操才要把金閣焚毀?這時,心里毫無意義地泛起“天步艱難”這個高貴的詞組,我念叨著“天步艱難。天步艱難”,一邊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彈子房、小酒館林立的明亮的鬧市盡頭,開始看見一個角落在黑暗中很有規則地排列著成排的董光燈和微微發白的紙燈籠。
從寺廟走出來,我總是空想著有為子依然活著,隱居在這一角落里。這種空想給我增添了力量。
下決心燒金閣以后,我仿佛再次處在少年時代初起對那種嶄新的無垢的狀態,所以我想也應該再次邂逅人生開始時遇見的人和事。
從此以后,應該說我是活著的。不可思議的卻是一種不吉利的思緒隨之與日俱增,仿佛明天就會死到臨頭。我禱告:但愿在我燒金閣之前,死神能放過我。我決不生病,也沒有生病的征兆。然而讓我活著的各種條件的調整及其責任,一無遺漏地壓在我一人的肩頭上,我日益強烈地感覺到它的重量。
昨B掃除的時候,食指被掃帚的刺地扎傷,連這種小傷痛也成了我不安的緣由。我想起了某詩人①被薔薇花的刺兒扎傷竟成了死因的故事。當地的凡夫俗子只這一點是絕不會死去的。但我已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不知會招致怎樣命運的死。指頭的傷,多虧沒有化膿,今天按了按傷口,只覺做做作痛——
①指奧地利待人里爾克(1875--1926),他因指尖被刺兒扎傷,得了破傷風,兩個月后死去。
至于去五番町的事,不消說我是不會做于做衛生上的準備的。前一天,我就到遠處的一家不熟悉的藥房去買了橡膠制品,那粉末的薄膜帶著一種多么無力的、不健康的顏色。昨夜我曾將其中的一個試用了。用老紅粉錯筆畫的調清的佛畫、京都觀光協會的日歷、打開正好是佛頂尊勝陀羅尼這一頁禪林日課的經文、骯臟的襪子、起倒戧刺的鋪席……這些東西中,我的那個玩意兒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無眼無鼻的、不吉利的佛像豎立起來了。這種不痛快的姿態,使我聯想起至今還流傳下來的“羅切”②這種殘酷的行為——
②羅切,即切除****以斷淫欲。
……我步入了懸掛著成排紙燈籠的小巷里。
一百幾十棟房子全都是一個樣式。據說,在這里只要依靠總頭頭的張羅,甚至通緝犯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被窩藏起來。總頭頭一按鈴,鈴聲就傳遍各家的青樓,給通緝犯報以危險的信號。
無論哪戶的門口,旁邊都開了暗色的格子富,都是二層樓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頂,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陜俄的月光下。家家門口都掛著印有“西陣”白字樣的藍布簾,身著白罩衣的老鴇母側身從門簾的一頭窺視著外面。
我毫無快樂的觀念。我自己仿佛被某種秩序所拋棄,獨自離了群,拖著疲憊的腳步,漫步在荒涼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悅的脊背,在抱膝蹲著。
“總之,在這里花錢就是我的義務。”我繼續尋思,“總之,在這里把學費花光才好呢。這樣一來,就給老師以將我驅逐出寺廟的最好的借口。”
在這樣的想法里,我沒有發現什么奇妙的矛盾,但這是出于我的本意的話,我就應愛護老師了。
大概不到開市的時間,這條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聲格外刺耳。老鴇母招呼的早調聲,聽起來猶如充溢在梅雨時的低垂而潮濕的空氣之中。我的腳趾緊緊地夾住松了的木屣帶,暗自想道:停戰后從不動山山頂上眺望著萬家燈火中,確實也包括這條街的燈火。
我的腳所引向的地方,理應有有為子在陽。十字路口的拐角處有一家叫“大瀧”的青樓。我莽撞地鉆進了這家的門簾。進門就是一間六鋪席寬的鋪花磚的房間,里首的椅子上坐著三個女人,簡直像是等火車等得厭煩的樣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頸纏著繃帶。另一人身穿西服,低頭脫掉襪子,一個勁地搔腿肚子。有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喚的狗那樣抬起頭來了。圓圓的、像有點浮腫的臉上,抹上的白粉和胭脂像童畫似的鮮艷。也許這種說法有點奇妙,她仰望著我的眼神里確實充滿了善意。目為這女人的確像在街角上遇見陌生人似地盯著我。她前眼睛全然香不見我內心里的欲望。
如果有為子不在,隨便誰都可以。要是或選擇或期待,就必然失敗,我是殘存著這樣一種迷信。如同煙花女沒有挑客人的余地一樣,我也不挑選女人才是啊。必須讓那個可怕的使人失去氣力的美的觀念絲毫沒有介人的余地。
鴇母問道:
“您要哪個?”
我指了那個搔腿的女人。那時她的腳生起的微癢,大概就是在這些花磚面上彷徨的庫蚊刺傷的痕跡,成了把我和她聯結在一起的緣分……多虧這份癢,她日后才會獲得成為我的證人的權利。
女人站起身子,來到我的身邊,咧起嘴唇笑了笑,還碰了碰穿著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從又黑又舊的樓梯上二樓的時候,我又想起有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這個時間里,她不在這個時間里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無論上哪兒去尋找,肯定都不會找到她的。她像是到我們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覺得有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于這種雙重的世界。發生那次悲劇性的事件時,也以為她要拒絕這個世界,可是接著她又接受了這個世界。對于有為子來說,也許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剛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許只不過像早晨打開窗戶時飛起來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樣。
二樓中央的一塊地方,是中院的通風口部分,用鏤空雕花的欄桿圍了起來,上面架著從這房檐伸向那房檐的晾曬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掛著紅樹裙、三角褲衩、睡衣等。光線相當昏暗,朦朦朧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間房子傳來了女人的歌聲。女人的歌聲平和地繼續著,不時和著走了調的男人的歌聲。歌聲中斷,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后,又揚起了像斷了線似的女人的笑聲。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沖著鴇母說,“她總是那副樣子。”
鴇母頑固地將敦實的后背向著傳來笑聲的方向。讓我去的那間小客廳,是一間煞風景的三鋪席寬的房間,里面好像是用洗涮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龕,壁龕里隨便地擺著布袋神像和招財貓。墻上貼著一張小條子和掛著一份日歷。懸吊著一盞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燈。從敞開的窗扉傳來了外面的嫖客稀疏的腳步聲。
鴇母問我是短歇還是過夜。短歇是400元。我還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鴇母拿著我付給的錢下樓去了,女人卻還沒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來的鴇母的催促下,才靠近過來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點發紅了。她似乎有個毛病,那就是她不僅搔腿,窮極無聊的時候,她總要在身體搔這兒搔那兒。鼻子下方這微微的紅色印痕,說不定也是搔紅的呢。
別驚訝于我有生以來頭一次上青樓就能這樣仔細地觀察。我要從自己所觀察的東西中,找出快樂的根據來。所有的一切都像銅版畫那樣被精密地觀察,而且就那樣精密地攤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見過您呢。”女人介紹自己名叫鞠子之后說道。
“我這是初次來的呀!”
“您真的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
“是頭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顫抖吶。”
她這么一說。我這才察覺自己拿著小杯的手在顫抖。
“果真這樣,今晚鞠子就交好運嘍。”鴨母說。
“是真是假,過一會兒就知道了。”鞠子粗魯地說。
但是,她的話里沒有肉感。在我看來,鞠子像游戲時離開了伙伴的孩子,獨自在我的肉體和她的肉體都沒有關聯的地方做著精神上的放蕩。鞠子身穿淺綠色的襯衫,配黃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來鬧著玩的吧,她的兩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過了一會兒,走進入鋪席的寢室時,鞠子邁開一條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從燈罩垂下來財長繩子。在燈光下,印有山水花鳥的鮮艷的絲綢被面便浮現了出來。房間里置有陳設著法國偶人的講究的壁龕。
我笨手笨腳地把衣服脫了下來。鞠子將一件粉紅毛巾浴衣披在肩上,靈巧地脫下了西服。我把枕邊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女人聽見喝水聲,依然背沖著我,含笑地說道:
“啊,這水不是喝的。”
鉆進被窩以后,兩人彼此臉面對著臉面,她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我的鼻子說:
“您真的是第一次來玩呀!”
她說著又笑了起來。即使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的燈光下,我也沒有忘卻視察,因為觀察是我生存的證據。盡管如此,這段靠近地觀察別人的兩只眼睛,還是頭一回。我過去觀察世界的遠近法崩潰了。別人無所畏懼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體溫連同廉價香水的味兒,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點點地上漲,直到把我淹沒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這樣地完全融合了。
我簡直被當做一個普通單位的一個男人來對待。我從未曾想像過誰能如此地接待我。結巴離我而去,丑陋和貧窮也離我而去。即使在脫衣之后,無數的脫衣重疊起來了。我的確達到了快感,但我無法相信我正在體味這種快感。在遙遠的地方,涌起了使我異化的感覺,旋即又崩潰了……我的身子馬上離開她,把領頭貼在枕頭上,用拳頭輕輕地敲了敲冰涼而麻痹了的腦袋。然后,我被某種感覺所襲擊,我仿佛被萬物所遺棄,但還不至于涌出淚水來。
情事過后,我們在枕邊密語,女人告訴我,她是從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聽著,可腦子凈想著金閣的事。這確實是抽象的思索,并不像往常那樣有一種肉感的沉重積淀的想法。
“請您再來呀!”鞠子說。
從鞠子的談話中,我覺得她似乎比我大一兩歲。事實上也正是這樣。Rx房就在我緊跟前滲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種肉體,絕對不會變形為金閣。我戰戰兢兢地用指頭去觸摸它。
“這玩意兒很珍奇嗎?”
鞠子說著挺起身子,像哄小動物似的,凝神望著自己的Rx房,輕輕地搖了搖。從這種肉體的搖蕩中,我聯想起了舞鶴灣的夕陽。夕陽的容易變幻與肉體的容易變幻在我心中結合在一起了。于是,我眼前的肉體也像夕陽一樣,不久將被多層的夕云所包圍,躺在夜的墓穴的深處。這種想像讓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樓訪問了同一個女人。這不僅是因為手頭的余錢還足夠花,而且是由于最初的行為比想像中的愉悅更加貧乏,所以我想再嘗試一次。哪怕是稍許,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悅。我的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與他人不同,總是存在一種以忠實模仿想像而告終的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當的。應該換個說法,叫做我的記憶的起源。我感覺,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會嘗試到所有的體驗,以其最輝煌的形式而預先地體驗到。我不能拂去這種感覺。即使是這種肉體的行為,我覺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來的時間和地點(多半是同有為子)早就已經體驗到更熱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悅了。它成為我所有快感的起訴,而現實中的快感只不過是從中自來的一配水罷了。
的確,在遙遠的過去,我似乎曾在某個地方看見過無比壯麗的晚霞,此后我總覺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經褪了色,難道這是我的罪過嗎?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當做一般人來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將前幾天在舊書店里買來的一部!日文庫本的書揣在衣兜里前去了。這是貝卡里亞的(犯罪與刑罰),這部十八世紀意大利刑法學者撰寫的書,是啟蒙主義與合理主義的古典式的精神份飯,我剛讀了幾頁就把名揚在一邊了。不過,說不定這女人對本書的書a會有興趣呢。
鞠子與昨日一樣,用微笑來迎接了我。雖說是同樣的微笑,但卻全然沒有留下“昨日”的痕跡。而且在她對我的親切中,雖然有點類似對在某個街角上會見某人所表示的那種親切的成分,但這也是由于她的肉體像某個街角上的東西的緣故吧。
我們在小客廳里交盞痛飲,已經不顯得那么生硬了。
“今天您還是按時來找她呀,年紀輕輕的,倒蠻多情啊。”鴇母說道。
“不過,每天都來,不會挨老師的罵嗎?”鞠子說。她看到被看守了的我露出了驚慌的神色,接著又說道:“我明白了。現在凈是剃背頭的,理平頭的肯定是和尚。據說,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們年輕時大都光顧過這里……來!咱們唱歌吧!”
話剛落音,鞠子沒頭沒腦地開始唱起港灣女人之類的流行歌來。
第二次行為是在已經熟悉的環境中,毫不遲誤地輕松而安樂地進行的。這回,我似乎也瞥見了快樂,但那不是想像一類的快樂,而只不過是自覺適應了這種情事的一種自我墮落的滿足罷了。
位事過后,女人以大姐的口氣給我以感傷式的訓誡。這種訓誡把我一瞬間僅有的感興掃得蕩然無存。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多來這種地方啊。”鞠子說,“我認為你是老實人,不要在這種地方陷得太深,還是老老實實地將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雖然我很愿意你常來,但我相信你會明白我講這番話的心意,因為我把你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從什么無聊的小說學來這段對話的吧。她講這番話時,心情并不顯得特別沉重,她只是把我作為她的對象,以構成一個小小的故事,她期待著我共同卷進地所制造的情緒中。倘使我響應而痛哭的話,效果就會更好了。
可是,我并沒有這樣做。我冷不丁地從枕邊拿起《犯罪與刑罰》擺在她的眼前。
鞠子順從地翻了圖文庫本。她什么也沒有說,就把書扔回了原處。這本書早已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
我本來期望她能在與我邂逅的這種命運中預感到一點什么,期望她哪怕是稍許給我接近世界沒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覺得對她來說,這不應是無關緊要的事。這種焦慮的結果,我終于說出了不應該說的事。
“一個月……是啊,我想,在一個月之內,報紙會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時候,你就會想起我的吧。”
剛把話說完,我頓覺心臟在激烈地跳動。鞠子卻笑了起來,笑得Rx房也晃動了。她隱約地望著我,咬著和服袖,強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涌了上來,她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震顫起來。什么事這么好笑呢?毫無疑問,鞠子也無法說清楚。她覺察到這一點,就止住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提出了這樣愚蠢的問題。
“還說呢,你還在撒謊呀!啊,真滑稽。你謊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謊。”
“算了,別說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滿嘴謊言,還佯裝一本正經。”
鞠子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實際理由很簡單,也許只不過是由于我鼓足勁說話,給巴更加厲害的緣故吧。總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發生地震,她肯定也不會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潰,也許誰有這個女人不會崩潰吧。為什么呢?因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發生的。可是,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樣崩潰啊。鞠子是決沒有考慮這種事的機會的。在這一點上,鞠子很像柏木。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慮自己思路以外的事的柏木。
話題中斷了。鞠子依舊裸露著Rx房,哼著歌曲。這歌聲中夾雜著蒼蠅的振翅聲。蒼蠅在她的四周飛來飛去,偶爾落在她的Rx房上,她只說聲:“真癢癢啊!”卻無意去驅趕它。蒼蠅落在Rx房上的時候,像是粘在上面似的。令人吃驚的是,對鞠子來說,這并不完全是一種愛撫。
屋檐上,雨聲淅瀝,恍如只有那兒在下雨。雨點失去了擴大的能力,迷失在這條街的一角,呆立不動。這雨聲猶如我所在的地方,遠離了無垠的黑夜,僅局限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燈光下的世界里。
如果說蒼蠅喜歡腐敗,那么鞠子也在開始腐敗嗎?什么都不相信,這就是腐敗嗎?鞠子生活在惟有自己的絕對的世界里,才招來蒼蠅的嗎?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她突然落入伍死一般的假寐里,豐滿的Rx房在枕邊燈的照耀下呈現出光澤來。蒼蠅也忽然像落入了夢鄉,紋絲不動。
我沒有再次去“大瀧”,該做的事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有待老師發現他給我的學費的用途,把我驅逐出寺廟。
然而,我決不在行動上有所敗露,譬如向老師暗示這些學費的用途。不須自白,因為即使不坦白,老師也會探聽出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過去我為什么竟如此相信老師的力量,并企國借助老師的力量呢?我難以解釋清楚。再說,為什么我要把自己最后的決斷,委請老師的驅逐呢?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如前所述,我早就看透了老師的無能為力。
第二次上青樓的幾天之后,我曾發現老師的這副委態。
那天清晨,老師早早就到開園前的金閣附近散步。在老師來說,這是罕見的事情。老師還向正在打掃庭院的我們講了幾句慰勞的話。他身穿涼爽的白衣,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石階。我想他大概要在這里獨自品茶清心吧。
這天的晨空,飄浮著燦爛的朝霞殘片。蔚藍的天空移動者還映得通紅的浮云。云朵仿佛還沒有從羞怯中清醒過來。
掃除完畢,大家開始各自回到正殿去,只有我經過夕佳亭側面,從通向大書院后面的小路走回去。因為大書院后面還沒有清掃。
我帶著掃帚,登上被金閣寺的圍墻圍起來的石階,來到了夕佳亭近旁。林木都被昨夜的雨水打濕了,灌木葉捎上落滿了的露珠,映著朝霞的殘片,恍如給了沒有到時候的淡紅色的果。聯結著露珠的蜘蛛網隱約地泛起的紅色也在顫動著。
我帶著一種感動的心情眺望著地上的物象如此敏感地映照天上的色彩。有了籠罩廟內的綠的雨員的滋潤,所有這一切都接受了天上的賜福。這一切恰似接受恩寵似的濕潤了,散發出一種腐敗和新鮮混雜的氣味,因為它們不知道如何拒絕接受這種賜福。
眾所周知,與夕佳亭毗鄰的是拱北接,樓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眾星拱之”。但是,現在的拱北樓,與當年義滿威震天下時不同了,它是百余年前重建的,成了一個圓形的時尚的茶室。在夕佳亭里看不見老師的身影,他大概是在拱北樓里吧。
我不愿獨自與老師照面。只要貓腰沿著色色走,對方就看不見了。就這樣,我躡手躡腳地走了。
拱北樓的門敞開著。像往常一樣,可以望見壁龕掛著圓山應舉的畫軸,還擺設著用植香木雕成的刻功精細而纖巧的舶來佛龕。由于年長月久,色澤都變黑了。左邊可以看到利休喜愛的桑木百寶架,也可以看見陽扇壁畫。惟獨看不見老師的影子。我不由得翹首越過籬笆環視了四周。
昏暗的壁龕柱子附近,可以看見一個大白包似的東西。細看,原來是老師。他竭力曲著身子,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用雙抽捂住了臉,蹲在那里。
老師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怎么也不動。我望著他,反而激起種種復雜的感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師是否突然得了什么急病,忍耐著病痛的發作。如果我立即走過去照拂就好了。
然而,另一種力量制止了我。無論從任何意義上說,我都不愛老師,因為我縱火的決心很堅定,說不定明天就可以進行,所以那種照拂是偽善的。再說,我也擔心,我前去照拂的結果,一定會招來老師對我表示感謝與情愛,這就會使我的心救下來的。
再細端詳,老師并不像有病痛的樣子。不管怎么說,這種姿勢令人感到是失去了自豪和威信,顯得有些卑微,幾乎像是獸類的睡態。我看出他的衣袖在微微地顫動,仿佛有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壓在他的脊背上。
這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是什么呢?我在尋思。難道是苦惱嗎?是老師自身難以忍受的乏力感嗎?
耳朵適應了,隨之我聽到了老師用極低的聲音念念有詞地誦讀經文,卻無法聽出是什么經文。老師身上有我們所不知曉的陰暗的精神生活,比起它來,我一向拼命地嘗試的小小的惡、罪和怠慢就是微不足道的了。這種想法為了刺傷我的自尊心而突然出現了。
是啊。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老師那副蹲著的姿態,好像云游僧請求讓眾弟子人僧堂而遭到拒絕時,終日間在大門口,將自己的頭垂在自己的行李上生活的所謂“庭詰”的姿勢一樣。如果像老師這樣的高僧,模仿新來的云游僧做這樣的修行形式,那么他的謙虛精神就有值得人們震驚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老師是沖著什么才變得如此的謙虛?是不是像庭院樹下叢生的雜草、林木的葉消、落在蜘蛛網上的露珠對天上的前景表現謙虛那樣,老師也對本非自己的本源的惡行和罪孽,以獸類的姿勢原原本本地在自己身上映現出來而變得謙虛呢?
“分明是做給我看的!”我突然想起來了。這是肯定無疑的。他知道我會經過這里,是為了讓我看而那樣的。老師非常明白自己的無力,最后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諷刺性的訓誡方法,那就是默默地撕碎我的心,喚起我的憐憫感情,最終使我屈服。
不知怎的,我心緒煩亂,凝望著老師的影子的時候,我險些遭到感動的侵襲,這是事實。我雖然竭力否認,但我確實要來到愛慕老師的交界線了。多虧我想到“分明是做給我看的”。一切都在逆轉,我把比先前更加堅定的心據為己有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不指望老師的驅逐,下決心要縱火了。老師和我早已成為彼此不互相影響的不同世界的居民,我已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經不要期待借助外力,可以按自己所想的,在自己所想的時候堅決行動了。
朝霞褪色,天空云彩迤邐。陽光從拱北樓外窗的窄廊道上消逝了。老師依然蹲在那里。我從那里急步走開了。
6月25日,朝鮮爆發了動亂。世界確實在沒落,在毀滅,我這種預感果然應驗了。我必須趕緊行動。
]]>“喂,讓我瞧瞧,借給我看看不行嗎?”
一位高班學生懷著胎毛一般天真幼稚的好奇心,雖然耳朵感到癢抓抓的,但在比他低一級的低班學生面前還是努力強忍著,卻反而漲紅了臉。他時常趁著午休的時候來訪,坐在宿舍的破椅子上,盡量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姿態。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不受任何束縛的精神來。
“給你看,給你看,不過得等五分鐘之后。怎么了?K君,干嗎眼睛賊溜溜的?”
魔王一雙秀美的眼睛優柔地斜睨著那位高班生,毫不示弱地回答。他是一位發育良好的十四歲的少年,看上去像十六七歲。他的父母據說運用丹麥式的育兒法,將嬰兒一只腳吊起來,像揉面團兒做面包一般,在嬰兒肉嘟嘟的身子上到處揉個遍。尤其是養在高輪高處的一座西式的玻璃房子里,遠方的潮風閃耀著羽翼時時向院子的草地上吹來。他的裸體就是青年人的造型。少年們體檢時常有一種莫名的羞恥心,這時只有他一人令人想起那位用充滿涼颼颼污蔑的眼神、環視著周圍母山羊的達佛尼斯。
B寮是最頂頭的一座宿舍,從二樓魔王的房間望過去,學校所在的緩緩的斜坡上是一片森林,在五月的天空下閃耀著光輝。微風拂動著枝枝葉葉,宛若搖擺不定的醉漢。尤其是早晨,森林里鳥雀聒噪,定睛一看,一對小鳥夫婦正在樹梢波浪般的簇簇嫩葉上撲棱撲棱蹦跳著,猶如海面上躍起的飛魚,接著又忽地狂嘯一聲,翻轉身子,鉆進原來的綠色波谷之中。
這位高班的K帶著三明治到這間房子來玩,不言自明,他是一心想讀那本有趣的書。對這一點,魔王少年田山早就覺察到了。不過,他對這位高班生開玩笑,同時也是拿自己尋開心,有著一種甜蜜的親近感。
“五分鐘了!”
“胡說,剛過三分。”
“五分!”
——田山驀地浮現出少女般的微笑,這是他一生從來未受到過侮辱的脆弱性格使他發出的微笑。
“唉,真沒辦法,那就拿給你看吧。”
他將左手插進褲兜里——這是他的一個老習慣(他有一位讀大學的表哥,把手插進褲兜時,金屬的表帶在褲兜和毛衣之間閃閃發光,他覺得很帥氣,特地加以模仿),只好懶洋洋地打開書箱。書箱里裝著他回宿舍后尚未摸過的教科書、臟兮兮的兒童故事全集,以及“I文庫”的The Jungle book和Peter Pan,還有父母給自己買的書籍等,中間本該夾著一冊書脊上寫著幼稚的黑墨字的《普魯達克英雄傳》。這本書的封皮嚴嚴實實包裝著紅色的牛皮紙,他在圖書館看到一樣厚的書,記住了書名,回來后自己寫上了《普魯達克英雄傳》的書名。不論是休息或上課,這本書在學生之間來回傳閱,當看到本該印著亞歷山大皇帝塑像的那一頁上有一幅奇異而復雜的彩圖,一定會大吃一驚吧?
“裝出一副忽然丟失的樣子來糊弄我,那可不答應!”——K生怕被這個滑頭的低班生給耍了,又擔心過度發威反而會上他的當,心中老大的不踏實,目不轉睛地瞧著魔王的背影。魔王似乎懷著一定送給他看的欲望,又從書箱的另一頭重新翻檢一遍。
“被偷走啦!”
田山直起腰來喊道。由于低頭找書,漲紅了臉膛,眼睛散射著熱辣辣的光亮。他又跑到桌子旁邊,將每一個抽屜胡亂翻了一氣,一邊獨自嘀咕著:
“我對每個前來借書的人都會留下借條的,誰把我的書隨便拿走了,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那是大家都很珍愛的秘本,我很寶貝它,是絕不會借給我所討厭的家伙閱讀的……”
“書被偷了,光是發怒又有什么用?……”
K的口氣像一位成年人,但立即閉上了嘴,因為他看到田山的眼睛里閃現著兇惡的神色,那眼神比起其他任何眼神來,都像是小孩子宰殺毒蛇時的目光。
“那肯定是亙理干的!”親信小見山指著光亮的房門口說。他在黑板上寫了許多小小字體的“亙理”、“亙理”。而亙理剛才卻像平時一樣,一個人孤零零地向校園走去。透過房門可以看到廣闊操場的遠方,有一團云影正在向操場這邊凝重地飄移過來。
“亙理?你在說些什么呀?那種小孩子和那本書究竟有什么關系?”
“唉,當然有關系,你看。你知道‘少言寡語的色鬼’這個詞嗎?長著一張圣人面孔的家伙反而對這樣的書更感興趣啊!今天晚飯前,大家去鍛煉,趁著寮里沒有一個人,你冷不丁地到亙理的房間看看再說吧。”
——亙理是從另一所小學校升入中等科的唯一交際尚淺的朋友。他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穿戴考究,襯衫每天都換新的,但是指甲好幾個星期都不剪,黑乎乎的像生了什么病似的。他有一身梔子黃的毫無光澤的白皙皮膚,唯有嘴唇是紅的,不是涂了口紅就是用手搓的。靠近一看,長著一張驚人的英俊面孔,可是從遠處觀看卻相貌平平。他看上去就像一件美術品,具體部位用筆極為細致,而給人的整體印象卻很單薄。他的美只是局限于細部的、仿佛被偏執誘惑的美。
他剛一開學就受到了迫害。大凡少年,意識到他們這般年齡所特有的脆弱,大都憧憬于與此相反的“粗魯”,亙理對這一點很看不慣。他一直堅守這樣的脆弱,一個富有自我意識的青年,在青年人的伙伴中會受到尊重;但是,一個富有自我意識的少年,就會受到少年們的迫害。少年應該時刻努力成為自我以外的其他的東西。
亙理養成個習慣,一旦被同學當作性格怪僻之人而遭受侮辱,就驀地抬頭仰望藍天晴空。這一習慣成為受到奚落的一個緣由。“那小子一受人欺負,就學基督徒抬眼望著天空,”——小惡魔中最令人撓頭的M說,“這么一來那小子的鼻子就會向上翹的。所以,他的鼻孔我全都看得很清楚。因為他擤鼻涕很認真,那小子的鼻孔邊緣帶著微微的玫瑰紅哩!”
——原來,亙理是被禁止閱讀《普魯達克英雄傳》的。
森林殘留著暮色。濃綠的葉叢微細地承受著夕陽的余燼,猶如燃燒將盡的燭火震顫不已。田山悄悄推開門進去,這時他只能從正面的窗戶看到森林的顫動,接著,亙理的身影映入眼簾。他面對書桌,用白皙而纖弱的兩手抱著頭,專心致志伏在桌面上,只能看清楚白色的書頁和手背。
聽到腳步聲,亙理回過頭來,突然使出渾身的力氣,用兩手死死捂住書本。
田山兩三步快速飛跑過去,跳起來揪住他的衣領。亙理瞪著兔子般無表情的大眼睛,急劇地逼近田山的面孔。田山感到自己的膝蓋抵住椅子上亙理的肚子時發出異樣的聲響,他甩開亙理像黏膠一般反抓過來的手,掄起右臂照著他那毫無彈力的面頰使勁掮了一巴掌。看樣子,亙理的面頰凹下一個坑,再也恢復不過來了。其實,剎那間亙理的面孔仿佛一下子倒向被打的方向,呈現出奇怪的靜止無力的表情。但是,面頰眼看著漲紅了,狡猾的鼻血從端正的鼻孔里細細地流了出來。
田山看到這番情景,心里又暢快又惡心,毫無必要地邁開大步,舞蹈一般躍起身子,抓住亙理藍襯衫的領子,將他拖到床上。亙理簡直就像提線木偶一般。而且,奇怪的是,至今他似乎還不明白自己為何被置于此種狀態,兩眼直直地望著暮色迷離的森林上方淺藍的夕空。或者說,夕暮的天空硬是降落到他那沒有一點兒生氣的眼睛里了。也許他毫無意義地用一雙大眼睛承受著那片夕空吧。鼻血夸示著鮮烈的光澤,欣然地從他的鼻孔順著嘴角流到了下巴頦上。
“小偷!小偷!”
田山將亙理摁倒在床上,跳上床對他又踹又踢。木床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聽起來像折斷了肋骨。亙理仰著臉,閉著眼睛,不時露出過于整齊的牙齒,氣咻咻像生病的小雞發出悲鳴。田山朝著他一邊的腹部猛地揍了一拳,看到他像死尸一般靜靜地面向著墻壁,便從床上一躍而下,動作干凈、利索。當時,他的身子微微傾斜,竟然忘記將那剛剛行兇的手優雅地插進褲兜里。
隨后,他右手抄起桌子上那本《普魯達克英雄傳》,夾在胳肢窩里,大搖大擺登上二樓自己的房間。
——這本奇怪的書他已經讀過多遍,每讀一次,最初那種狂熱的興奮就減少一層。這個時候,他的興趣轉移到看看這本書對初讀的朋友具有多么巨大的魔力上。但是,他把亙理任意痛打一頓,奪回這本書再讀一讀,一種近乎瘋狂的極大的快感,重新喚回了最初狂熱的興奮。他一頁都沒有讀完,每出現一個神秘的單詞,就會引起幾千條聯想,陷他于千百次酩酊之中。他喘著粗氣,兩手顫動,這時,傳遍整個宿舍區的開飯的鐘聲使他感到困惑,該如何在大家面前露面呢?亙理的事,他全忘光了。
當天夜晚,田山從難眠的夢中醒來,這場夢將他推入兒時所患過的各種疾病的洞穴。不過,他還應該說是個罕見的健康的孩子。他生過的病充其量就是百日咳、麻疹和腸炎。盡管如此,夢境中各種疾病都認識他,向他打招呼。疾病一靠近身邊,肯定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兒。他伸手推開它們,那只手就像沾滿油畫顏料一般沾滿了“疾病”。一個疾病用手指搔弄著他的咽喉……
田山今天感到夢中醒來的自己生著一對亙理那種兔子般的大眼睛,一看,浮現在被褥上的亙理驚奇的臉孔恍如一面鏡子。四目對視,對方的臉孔漸漸逼近了。
“你小子!”——田山像比賽劍道似的渾身運氣,將聲音全部集中到咽喉上。
不知是何物伸出冰冷的手用力扼住他的咽喉,但一半是頗感愉快的壓力。難道仍在夢中嗎?他又想了想,輕輕從被子里抽出手來,摸摸自己的咽喉。原來是兩寸寬的睡衣帶子,從后腦勺繞過來,十分綿密地纏住了他的脖子。他是一位能夠果斷擺脫一切的大智大勇的少年。他從床上站起來,看樣子就像超過二十歲的青年一般。這當兒,月光照亮了窗外飄動的云朵,一團團彩云映射著他的身影,看起來宛若古代年輕的神的雕像。
床腿邊蜷伏著狗一般的東西,一張白皙的人臉厚顏無恥地面向著田山。他氣喘吁吁,整個面孔時而鼓脹起來,時而干癟下去。唯有眼睛充滿敵意(抑或充滿憧憬),炯炯閃亮,仰望著陰影中的田山的臉龐。
“亙理,來報仇嗎?”
——亙理如黑夜玫瑰似的嘴唇痛苦地震顫著,好不容易用夢幻般的聲調說道:
“饒了我吧。”
“你想殺我嗎?”
“饒了我吧。”
亙理不逃不躲,只是重復著同樣的話。
田山一下子撲過去,這是借助床的彈力的可怕的跳躍。亙山立即趴在地上,接著的二十分鐘時間,他一直忍受著騎在自己身上的田山的毒打。“我讓你洗澡時見不得人!”田山說著,扒光亙理的屁股,打開藍黑墨水瓶,潑了他一屁股墨水;又用圓規扎他的屁股,看有沒有反應。然后又立即兇狠地拽著亙理兩只耳朵將他拎起來。所有這一切仿佛都是預先準備好的,一個接著一個緊張地進行下去。亙理這次也不能抬頭看天了,只是將臉孔緊貼在亞麻油地板的接縫上。
這座學生宿舍每兩人一間房,田山的室友正巧生病回家了,田山估計著不會驚動樓下,他才這么為所欲為的。打著打著兩個人都累了,不知何時都倒在地板上睡著了,亙理連白皙的屁股都忘記遮蓋了。
也許在地上的睡眠極其短暫,田山先睜開眼來。他雙手枕在腦后,眺望著月光明麗的窗戶。躺在地上所能看見的只是天空。月亮從窗臺沉下去了,空中只有兩三片云彩,全部沉浸在澄明的光輝之中。那是一種宛若映照在剛剛打磨的機器表面的景色,是一種具有非情的明麗、正確和致密的景色。云彩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座壯麗的樓房聳立在那兒,很難移動一下。
突然,田山萌發一種奇妙的欲情,這欲情與其說是來自沉靜的內心,毋寧說是自然形成的,是剛才衣帶纏繞著脖頸的恐怖的感觸以及奇異的體態兩相交合的欲情。“這小子要殺我。”這位果敢的中學生心想。于是,他同時產生了異樣的優越感和異樣的內疚,這使他坐立不安。眼下的自己并沒有被殺,他受到這種屈辱的苛責。
“還在睡嗎?”
“沒有。”
亙理一邊回答,一邊將眼睛轉向田山,然后伸出那只瘦削的白手,又隨即縮回來按著一側的腹部。
“這里很疼。”
“真的?真的很疼嗎?”
田山翻過兩回身子,稍稍有點兒越過距離,騎在亙理的半邊身子上。這時,亙理發出從未有過的貝殼一般可愛的小小的“咯咯”笑聲。魔王順著笑聲摸索過去,將自己整個臉孔緊緊壓在周圍長滿茸毛的亙理的嘴唇上。
田山和亙理奇妙的關系在同學之間悄悄傳揚開了。這件丑聞具有神秘的力量,田山因而變得更加強悍,亙理也進入眾人的圈子中來了。這就好比一個不為大家注意的女子,一旦被某位社會名流看重,就會在俗眾中陡然提升自己作為女人的價值。兩者是一樣的道理。對于同學們的這種態度,田山是如何想法則一概不得而知。
不久,田山魔王的權力開始要求一種嚴格的法律體系。大家利用英語和作文兩節課的課間休息時間起草法律條文。例如,刑法必須是恐嚇主義的專斷性刑法。少年們中已經萌生強制自己服從規制的要求。宿舍里一天早晨,小惡魔們要求魔王指名是誰。他們各自都以離奇古怪的姿態坐在椅子上,說是坐著其實是抱著椅背,有個一年級學生,干脆把椅子倒過來,兩手抓住兩條椅子腿坐著。
“田山,快喊名字,只要你一喊出名字,我們就制裁他。近來有沒有不聽話的家伙?”
“沒有。”——田山轉過青年人一樣的脊背,冷淡地回答。
“真的沒有?好吧,我們指名吧!”
“等等!說沒有是假的,好吧,我來指名。光是指名,不說理由。”
大家屏住氣,沒有一個不希望被田山指名的。
“亙理在嗎?”
“啊,他剛才出去了。”
“我指名亙理,那小子最近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不給他點兒厲害瞧瞧,將來更難以收拾。”
——這完全是五年級學生的口氣,田山似乎不當回事,像想起一件遺忘的東西,表情十分輕松。在他的影響下,大家也都高聲嚷嚷開了。
“時間定在午休。”
“場所是血洗池畔。”
“我帶著宰牛刀去!”
“我拿繩子,那小子要是反抗,就把他捆起來!”
池塘底部積滿了綠色的淤泥,再加上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樹木,無邊的葉蔭覆蓋著池水,一派蒼郁,走到這里感到連嘴里都填滿了綠色。腳步就像踏開筱竹叢,每人都覺得是一種享樂。一行人圍著田山和亙理,誰也不說一句話。亙理只顧走路,看起來也并不緊張。不知為什么,瞧他那副模樣兒,本來像個腳步蹣跚的重病號,可步子跨得特大,使得周圍的學友都有幾分害怕。他不時透過長滿綠葉的樹梢,抬頭仰望天空。不過,各人都在想各人的心事,誰也沒有談論他的這些動作。田山左手插在褲兜里,低著頭,邁著大步。他極力不看亙理的臉。
田山站住了,高舉挽起衣袖的胳膊。
“停步,安靜!”
——上了年紀的園丁推著手推車,走在通往花壇的小路上。
“怎么,你們又合計著干壞事吧?”
“呸,這條老野狗!”
據說,他靠著白吃學生宿舍的剩飯過日子。
“他已經走遠啦。”——M掃了大家一眼。
“好,喂,亙理!”
田山這才開始注視著亙理的眼睛。亙理和其他人都是一副從未有過的黯淡的面孔。
“你小子最近好神氣!——”于是,宣告完畢。但是,尚未開始執行。負責執行的人挽起袖子,裸露的雙手交叉在胸前,指尖兒不停撓著自己的胳膊肘兒。——在這一瞬間里,亙理似乎瞅到了空子,他猛然做出撲向田山的姿態。田山的背后是水池,他踩在腳底的石頭和土塊滾落到池子里,池水發出清幽的響聲。要說聲音,只有這個。在別人眼里,他倆仿佛在無言地相互慰藉。然而,踩住地面極力不使自己掉進池塘的田山,主動跳將過去,結果呢?他的手腕碰上了瞄準他臂膀的亙理的利齒。
少女般又像是貓科動物的整齊而尖銳的白牙,深深刺入田山細皮嫩肉的膀子,一股鮮血從牙齒和肌肉之間滲出來。盡管如此,咬的人和被咬的人都紋絲不動。田山沒有發出呻吟,順勢一晃,膀子掙脫了牙齒。亙理用手背揩了揩滿是鮮血、比平時更紅的嘴唇,站在那里,眼睛不離開田山的傷口。
大家都理解這一現象。一兩秒鐘后,亙理早已逃走了——但是六個惡童追上了他。亙理的雙腳沾滿池畔的黏土,因為抵抗,藍襯衫撕破了,露出病態的白皙的肌肉。拿著繩子的一個學生將亙理的雙手捆綁在背后,褲子被紅土弄臟了,發出奇異的艷麗的顏色。
田山沒有追,他顧不得受傷的左臂,只是頹唐地插在褲兜里。血不住地滴下來,將他的手表玻璃染紅了一圈兒,又從指尖兒滴進褲兜底層。田山沒有感到疼痛。那不是血,他只感到那是一種有些瘆人的、親昵而又溫熱的東西撫弄著自己的皮膚。不過,他決心干點兒什么。伙伴們將亙理抓回來了,從他們的臉色上他看到大家都在期待他的決心盡快得到具體實施。
田山不再看亙理,亙理被長長的繩子綁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繩頭攥在一位同班同學手里。田山盯著他說道:
“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就去鴿子房后面的樹林好了。”
亙理被撞了一下,邁出腳步。他經過紅土路面的時候,又搖晃著身子跪倒在地上。
“嗨呀!”
大伙兒喊著下流的號子把他拉起來。他的肩膀被綠葉的光輝映射得更加慘白,十分顯眼,簡直就像藍襯衫的破爛處刺出來的白骨。野蒺藜、細密的小黃花,還有蒲公英以及野菊花粉,混合在沾滿褲子的紅土里,五彩繽紛。有人給他擦了一下,沾在面頰上的紅土掉下來,同學們誰也沒有見過長著如此美艷容顏的男孩兒。
調皮鬼M要么胳肢胳肢正走著的亙理的腋窩;要么抓住他的大腿,不斷糾纏他。他喊叫著“他又看天啦”,于是放聲大笑起來。但是,在亙理的眼睛里,地上能看到的只有兩種東西。M要是知道,他又會作何想法呢?一是不斷穿過綠葉梢頭照射我們眼睛的藍天和神的法眼;一是地上因他而流出的尊貴的血、染紅田山臂膀的鮮血。他輪番望著這兩種東西。田山直盯著前方,像大人一般高視闊步。他的左臂就在亙理的眼前,血慢慢干了,經過太陽底下時,閃耀著紫色的光亮。
鴿子房后面是一片明麗的稀疏的樹林,行人稀少,鴿子經常飛來這里游樂。這本是很不起眼的雜木林,但中央有一棵向四方伸展著枝葉的大松樹,很多鴿子并排站在樹枝上咕咕啼鳴。午后的陽光照得樹干亮晶晶的,流淌的樹脂看上去就像瑪瑙的礦脈。田山站住了,對牽著繩子的學生說:
“好了,就在這里。你快把亙理的繩子解開,但不是把他放了,而是要把繩子高高地甩上去,掛在那根粗大的樹枝上。”
大家聽到這道惡作劇式的命令,個個興高采烈。亙理被兩名少年押解上來了,其余四個人像小惡魔一般,在草地上又蹦又跳,幫助他把長長的繩子掛到樹枝上。繩子的一端挽成一個圓環,一個少年站在相應的樹墩上,把頭伸在圓環里,伸出舌頭給人看。
“不行,還要再高一些!”
伸舌頭的少年個子最矮,為了和亙理的身高一致,至少還要再高出兩三寸來。
雖說是開玩笑,但每人心里都罩上一種“莫非當真”的陰翳,感到驚恐不安。微微發抖的蒼白的亙理,被帶到繩子前邊的時候,一個愛開玩笑的少年致了悼詞。其間,田山也睜大眼睛傻傻地盯著藍天。
田山突然高高舉起手發出信號,然后緊緊閉上了眼睛。
繩子升起來了。
孩子們害怕看到眾多扇動羽翅的鴿子,以及懸掛在可怖的高處的亙理那張俊美的容顏,不想在陰森的殺人現場繼續待下去,各自早已一溜煙逃出了疏林。
他們用極為快活的速度奔跑著。
他們幼小的胸膛里依然充滿著殺人的自豪。
過了半個鐘頭,大家不約而同地又漸漸進入疏林,肩膀挨著肩膀,戰戰兢兢朝大松樹望去。
繩子還在晃動,哪里還有吊死者的影子?
[6]即生存選拔教育,常用來比喻軍事化教育的嚴格與殘酷。[7]東京都港區南部的地名。[8]Daphnis,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牧羊人。[9]《叢林之書》,英國作家吉布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創作的動物小說。[10]彼得·潘,英國劇作家詹姆斯·巴里(James Matthew Barrie,1860-1937)創作的童話劇《小飛俠》中的主人公。[11]普魯達克(Plutarcch,約46-約125),古希臘哲學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