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馬路傾巢而出去看紐約隊對亨普斯特德隊的比賽。平整得美麗如畫的草坪和新漆過的俱樂部看臺上是彩色紛呈的春裝,星羅棋布的陽傘,不可勝數的四輪馬車和其它車輛將球場的那一邊圍得水泄不通。
海利·德萊恩仍然打馬球,盡管他身體非常笨重,給他提供坐騎的費用肯定相當大。當然,人們不再把他看作第一流的賽手;事實上到了后來,這種比賽已經成了一門精湛的技藝,我簡直不明白一個像他這樣笨重的身體還能派上什么用場。不過,他在引進和確立這項運動中起的作用仍然為人敬重,除此之外,他在這項運動初創階段表現出的擊球的穩健和敏捷使他仍被人看作一名有用的后衛。
我不大記得比賽開始時的情景了。它跟我見過的其它許多比賽相仿。我從未打過馬球,我也沒錢玩;對我來說,這種場景的主要情趣在于五月的天氣,草坪上春裝的波動,青春快樂的意識以及少男少女們在縱容的天空下編織他們永恒的圖案的意識。不時,突然“噢”的一聲,于是東張西望的”目光都轉向同一個方向,這時兩股眩目的人馬沖過綠色的草坪,直向那些星光般燦爛的人們閃射過來,旋即又卷地而回。然而這僅僅是一瞬間的功夫——隨后他們的目光又游移不定,又開始嘮嗑兒,青春和性誘惑開始放任自己,直到下一次沖擊將他們從癡迷中驚醒。
我是零散觀眾中的一員。馬球作為一種表演好久以來已不再使我感興趣了,我對它冷眼相觀,就像冷眼相觀倚在馬車頂上或是俱樂部看臺上求愛者身上的那些漂亮的姑娘們一樣。然而,我信步闡蕩到那些白色的圍欄附近,那里有一群看客,我從中看見了莉拉·德萊恩。
就在向她靠近時,我驚訝地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她身邊擦肩走開。人們仍然常常在大賽馬道外邊看到老比爾‘格雷西;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鉆進這個時髦的馬球俱樂部的圍墻的。可是,他明白無誤地就在那兒;誰能忘得了他那寒酸的時髦賽馬服下面高高隆起的胸膛,那頂灰色的大禮帽總是推到后腦勺上,露出他那稀稀拉拉的赤褐色的鬈發,鬼鬼祟祟與大搖大擺的神態混為一體,使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顯得可憐巴巴的。在老紐約體面的死寂的地平線上像告誡性的廢墟那樣隨處聳立的人物中間,沒有比比爾·格雷西更典型的了;當他拖著腳步從他女兒身邊走開時,我的目光好奇地追隨著他。“想辦法要從他女兒那里搞出些錢來,”我斷言;同時想起了阿爾斯特羅普說過德萊恩慷慨大方的話。
“哼,如果我是德萊恩,”我想,“我就給上一大筆錢讓那老無賴永不露面。”
德萊恩夫人轉過頭來瞅著她父退避,這時看見了我,便點了點頭。與此同時德萊恩騎著一匹高大的、胸肌發達的矮馬緩緩跑過賽場,球棍搭在肩上。他就這樣沉重而有力地騎著馬,身穿紅黑相間的球衫和白色馬褲,他的腦袋在草皮的襯托下就像一尊青銅像一樣醒目。這時我異想天開,回想起那位著名的外國雇傭兵福利尼奧的圭多里奇奧的形象來,他騎著馬以緩慢而有力的步伐在錫耶納①的市政大廳繪有堡壘的壁畫上跨步。為什么這樣一位騎著矮種馬緩步穿越長島的一個馬球場的身體過重、已過中年的紐約銀行家會使我想起一位騎著鎧甲護身的戰馬的軍人形象,我覺得難以解釋。就我所知,德萊恩的背景中就根本找不到有角樓的堡壘;而且他那少年氣十足的球帽和俗艷的球衫替代圭多里奇奧的鎧甲顯得不倫不類。但那是這個人一直在玩的一種游戲,以他那種懶散遲鈍的方式使我想起了比他所能知道的更為偉大的時代、場景和人物。正因為如此,他總是叫我興味十足。
①錫耶納:意大利中部的一個城市。
正是這種興味使我在德萊恩夫人旁邊駐足,在一般情況下我總是躲著她的、她隱隱約約地笑了一下,早已把目光轉向球場。
“你在欣賞你的丈夫嗎?”當德萊恩已策馬趨步跑到我們的視線之外時我問道。
她滿腹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我想你覺得他胖得打不成馬球,是不是?”她有點惡聲惡氣地反唇相譏。
“我覺得他是場上最棒的人物。他看起來像個大將軍,像一位偉大的雇傭兵——我指的是一幅古老的壁畫上的。”
她瞪著眼睛,也許覺得這話里有刺,凡是她難以理解的東西,她總是這樣對待。
“啊,他為他的馬想花多少就花多少!”她咕噥著;然后不著邊際地大笑—聲補充道:“你這話是一種恭維?我可以把你的話告訴他嗎?”
“希望你告訴他。”
然而她的視線又移開了,這一次是轉向球場對面那一邊。當然了——博爾頓·伯恩正在那一邊打球呢!一個愚蠢的女人總是那樣——沉浸在她最近的一次奇遇中。可是已經有了這么多奇遇,現在她一定深信更多的奇遇還在后頭呢!然而在每次奇遇中,她又重新生出了少女的情懷;她臉紅、心跳,坐著挨到舞會結束,策劃幽會,把花夾在(我敢打賭)她那本《魯拜集》中,只要這書在,總有白姑娘和野玫瑰。這時伯恩熱正處于高峰期。
馬上離開她好像不大禮貌,于是我就一直呆在她旁邊望著球場。“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得分機會了,”她突然對我說,留給我去琢磨那個意義含糊的代詞的意思,此后我們就一直沉默著。
這場比賽一直勢均力敵,雙方各得五分,欄桿周圍的觀眾在最后幾分鐘全都屏住了呼吸。拼搏迅猛異常,富于戲劇性,就連馬車頂上那些調情的人們也被吸引住了。有一次我偷偷瞥了德萊恩夫人一眼,看見她臉頰上涌起一抹紅云。伯恩正在沖過球場,他蜷伏在他那有些瘦弱的坐騎的脖子上,球棍像長矛一樣揮舞——這幅景象煞是好看,這是由于他年紀輕,有韌性。在馬鞍上顯得非常輕盈的緣故。
“他們要贏了!”她高興地喘著氣叫了聲。
就在這時,伯恩的馬由于跟不上比賽的速度,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失了前蹄。騎手從馬鞍上摔了下來,他拽著那畜生站起身來,迷迷瞪瞪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又爬上馬去,就在這片刻功夫,局勢發生了突變,給了對方一個機會。人馬緊緊結成一團,波動了一番,逐漸松開,最后像亂箭似的飛散開來,突然一個球——是德萊恩的——飛速進了對方的球門,制勝的一球。歡呼聲響了起來:“老海利;干得好!”人們齊聲喊道。德萊恩夫人尖笑一聲。“那——那匹該死的馬;我警告過他那匹馬不中用——而且地面又那么滑,”她叫嚷起來。
“那匹矮馬嗎?咦,它是沖鋒陷陣的能手。一般的馬是承受不住德萊恩的重量的,”我說。她不當回事地瞪了我一眼,嘴唇抽搐著轉過身去。我看著她快步向圍欄走去。
我急忙限過去,想去看看獲勝時的德萊恩。我知道他把這些小小的體育勝利認得很真,簡直到了荒唐的程度,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似乎它們是他前生夢想的或者取得的更加實質性的成就的影子。或許作為長者同年輕人一比高低的虛榮心也是他滿足的一個因素;一個那樣簡單得出奇的頭腦,如何說得清呢?
當我來到給馬上鞍的圍欄時,我并未馬上發現他;相反我看到一幕令人不快的景象。博爾頓·伯恩,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我認為他那張臉絕像一張老太婆的臉——縱馬穿過空空的場地,怒氣沖沖地用鞭子抽打著他的矮馬的兩肋。他滑到了地上,就在他下滑的當兒,還沖著那戰果的動物的頭部抽了最后一鞭。一幕令人不快的景象——
但報應從天而降。它像晴天霹靂一樣打到這個壞蛋頭上。德萊恩抓住他的衣領,用馬鞭在他的肩膀上抽了一頓,然后一把將他甩開,仿佛是一件齷齪得不屑一顧的東西似的。這一切在喘口氣的一瞬間結束——接著,人們哄地一下圍攏過來,伯恩趁機溜走,仿佛他一下子變成了個看不見的人,我看見大塊頭德萊恩逐漸平靜下來,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向白矮馬轉過身去。一只手撫摸它的脖子。
我心血來潮,想按一按那只手,便向前擠過去,這時,他的妻子走到他跟前。盡管我離他們不遠,我卻聽不見她說的話;如今人們不再大聲喧嘩,不再“當場出彩”了,從德萊恩夫人嘴里吐出的兩三個字除了她丈夫,一定沒有人能聽見。德萊恩的黑臉突然刷地一下紅了;他揮了一下閑著的那只胳膊(另一只手仍搭在馬的脖子上),好像要趕開一個糾纏不休的孩子;然后摸了摸口袋,從中抽出一根煙來把它點燃。德萊恩夫人蒼白得像幽靈一樣,急忙回到阿爾斯特羅普的馬車前。
我正要轉身離去時,看到又有人向她的丈夫喝彩。這次是比爾·格雷西,他的辦法是推推搡搡,卻并不引人注意。他走上前去,眼睫毛上掛有一滴召之即來的眼淚,笑容半是膽怯,半是挑釁,伸出了一只戴有黃色手套的手。
“上帝保佑你獲勝,海利——上帝保佑你,我的寶貝孩子!”
德萊恩很不情愿地將手從馬脖子上拿開。它遲疑了一會兒,剛剛碰到對方的掌心,立即被攥住了。然后德萊恩沒說一句話,轉身向刷洗他的馬匹的棚屋走去,而他岳父則大搖大擺地離開了賽場。
我答應在回家時順便去一個朋友家喝茶。他的家就在馬球俱樂部和阿爾斯特羅普家之間。另一個也要去那里的朋友讓我搭了他的車,后來還把我送到了阿爾斯特羅普家。
在路上,在茶桌旁,話題總離不開博爾頓·伯恩鞭馬那件尷尬事。女人們由于各自性情不同,有的深惡痛絕,有的無限欽佩;而男人們卻一致認為,那事是再自然不過的了。他們說,盡管海利在公眾場合泄憤有些愚蠢,但在那種情況下,任何借口都是說得通的。不過他確實蠢——這是大家一致的看法。如果有一種做需要做的事情的蠢辦法,他準會碰端!至于后來,每個人提到他時都語含深情,一致認為莉拉是個傻瓜……而沒有人特別喜歡伯恩,認為他是個靠厚臉皮和賣弄騎術而臍身于社交界的“圈外人”。而莉拉呢,人們一致認為她總是特別喜歡“圈外人”,這可能是因為他們老是向她獻殷勤,從而滿足了她那極想被認為是“圈內人”的愿望。
“不知道那伙人還剩下多少了——這件事引起的震動肯定不小!”當我在阿爾斯特羅普家門口下車時,我的朋友對我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伯恩肯定是走了;德萊恩和莉拉也無疑朝另一個方向走了。但我希望我能有機會握握海利那只笨手……
門廳與客廳里空無一人,更衣鈴肯定不止一次地發出了慎重的請求。知道人們已注意到了鈴聲,我才松了口氣。在見到主人之前,我不想撞見任何同來做客的人,當我飛奔上樓時,聽見主人在書房里喊我,于是我便轉過身來。
“別急——飯推遲到九點才開,”他高興地說;并帶著難以言表的解脫語氣補充道:“這可是件難辦的事——唉!”
從房間里的樣子看,他們好像遇到了難辦的事:牌桌沒有碰過,安樂椅怪機密地擠成幾團,好像仍在討論那個難題。我注意到,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大量的威士忌和汽水被消耗掉了。
“發生什么事了?伯恩走了嗎?”
“伯恩?沒有——謝天謝地!”阿爾斯特羅普幾乎以責備的目光看著我,“他干嗎要走呢?我們可不希望出現這種事。”
“我不明白,你不會是說他還呆著,德萊恩夫婦卻走了吧?”
“但愿上帝別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為什么他們也該走呢?海利已道過歉了啊!”
我驚訝得張開了嘴巴,跟我的主人面面相覷。
“道歉?給那個卑鄙小人?為什么?”
阿爾斯特羅普不耐煩地聳了聳肩,好像在說:“噢,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再問這該死的問題了。”他大聲重復:“為什么?嗨,畢竟人家有權打自己的馬,是不是?當然,這未免有失運動員身份——但如果伯恩硬要做那種小人的話,也并不關別人什么事——這一點,是海利冷靜下來后才明白的。”
“他冷靜下來了,那就太遺憾了。”
阿爾斯特羅普看樣子顯然是生氣了。“我可不這么想。我們夠費勁的了。你說過你巴不得看他發一次火;但你不想壯他再讓自己出洋相,對吧?”
“我覺得他接伯恩一頓算不上出洋相。”
“那么在整個長島張揚他們夫妻之間的爭吵,屁股后面跟上一大堆記者又算什么?”
我站在那兒,一聲不吭,感到疑惑不解。“我相信他想都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不明白是誰先向他挑明這一點的?”
阿爾斯特羅普在用手指捻弄著他那支未點燃的香煙。“我們都說了——盡可能含蓄。但最終還是莉拉讓他信服了。我得說莉拉可有手腕。”
我仍在思索;圍場上的那一幕又閃現在我眼前,那痛苦地顫栗著的動物,以及德萊恩的大手撫摸它的脖子的那副樣子。
“胡說!我一個字也不相信!”我宣稱。”
“我說過的話里的一個字?”
“噢,官方對這件事的說法。”
令我驚異的是,阿爾斯特羅普用一種既說不上是困惑,又說不上是氣憤的眼神回答我的注視。他誠實的臉上似乎浮現出一層陰影。
“你相信什么?”他問道。
“唔,德萊恩揍了那下流痞,因為他虐待那匹小馬,而絕不是因為他對德萊恩夫人獻殷勤的緣故。我在場,我告訴你——我看見他了”。
阿爾斯特羅普眉頭上的愁云消散了。“對這種觀點還有說頭,”他一邊把火柴往煙上湊過去,一邊笑著附和我。
“那么,還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啊,就為了那個——在伯恩和他的馬中間插了一杠子,你不明白嗎?你這個小白癡!如果海利沒有道歉,是非肯定就會落在他老婆身上。人人都會說爭吵是因為她的緣故。這是禿于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他再沒有別的辦法。她說了幾句話,他就看明白了——”
“我不知道是幾句什么話,”我喃喃地說。
“不知道。他跟她一起下的樓。他看上去足有一百歲,可憐的老頭兒啊。‘那太殘忍,太殘忍,’他一直說:‘我恨的就是殘忍!’我倒認為他知道我們都站在他一邊。不管怎么著,一切都彌補了,都彌補好了;我已讓人把我的最后一壇八四年的喬治·古萊酒拿來吃晚飯時喝。我本來打算把它留著當我自己的喜酒的,但從今天下午起我已對這種喜慶完全失去了興趣;”阿爾斯特羅普帶著一種抱定獨身主義的苦笑最后說。
“唉,”我重復道,仿佛要一吐為快似的,“我可以打賭他那樣做完全是為了馬的緣故”
“嗯,我也可以。”我們一同上樓時,我的主人表示同意。
在我的房門口,他拉住我的胳膊,跟我進了屋,我注意到他仍然心事重重。
“喂,老弟——你說那事發生時你在場?”
“是啊,就在跟前——”
“好,”他打斷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今晚再別提這事了,行嗎?”
“那還用說。”
“多謝。事實是,這事可真險,我不由得要佩服莉拉的手腕。她對海利生氣極了;但馬上控制住了自己,而且表現得很得體。她私下里對我說,他經常是那樣——像個瘋子一樣突然發作。你想不到吧?他那樣子不聲不響?她說她以為那是由于他的舊傷。”
“什么舊傷?”
“難道你還不知道他受過傷——在哪兒來著?我想是布爾溪。傷在頭部——”
不,我還不知道,甚至還沒有聽說過、或者想到過德萊恩參加過內戰,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海利·德萊恩?參加了內戰?”
“啊,沒錯,從頭到尾都參加了。”
“可是布爾溪——布爾溪戰斗僅僅是開始。”我打住話頭,心里迅速盤算了一下。“你看,杰克,這不可能;他超不過五十二歲,你親口給我講的,如果他從一開始就參加了內戰,他還是一個小學生呢。”
“嗯,一點也不錯,他逃了學當了自愿兵。直到他受了傷他家的人才知他的音訊。我記得聽我家的人談過此事。了不起的老朋友,海利。我本該想點辦法不要讓這種事情發生;無論如何不能在我這兒發生;但這已經發生了,也就沒有什么辦法了。我說,你得發誓你不提這事行不行?別的人我已經安頓好了。如果你要支持我們,我們將會有一個十足的“快樂之家晚會”。趕快換衣服——快九點了。”
]]>他剛才在劇院的另一端曾瞥見溫塞特彎腰曲背的寒酸背影,并注意到他曾把目光轉向博福特的包廂。兩個人握了握手,溫塞特提議到拐角處喝一杯。阿切爾此時對他們可能在那兒進行的交談沒有情緒,便借口回家有工作要做而婉言謝絕。溫塞特說:“噢。我也一樣,我也要做勤奮的學徒。”
他們一起溜達著向前走。過了一會兒,溫塞特說:“聽我說,我真正關心的是你們高級包廂里那位憂郁的夫人的名字——她跟博福特夫婦在一起,對吧?你的朋友萊弗茨看樣子深深迷上的那一位。”
阿切爾不知為什么有點惱火。內德-溫塞特干嗎想知道埃倫-奧蘭斯卡的名字呢?尤其是,他干嗎要把它與萊弗茨的名字相提并論?流露這種好奇心,可不像溫塞特的為人。不過,阿切爾想起,他畢竟是位記者。
“我想,你不是為了采訪吧?”他笑著說。
“唔——不是為報社,而是為我自己,”溫塞特回答說。“實際上,她是我的一位鄰居——這樣一位美人住在那種地方可真奇怪——她對我的小男孩特別好,他在追他的貓咪時在她那邊摔倒了,劃傷很厲害。她沒戴帽子就跑上去,把他抱在懷里,并把他的膝蓋包扎得好好的。她那么有同情心,又那么漂亮,讓我妻子驚訝得昏頭昏腦,竟沒有問她的姓名。”
一陣喜悅洋溢在阿切爾的心頭。這段故事并沒有什么非凡之處: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這樣對待鄰居的孩子。不過他覺得這正體現了埃倫的為人:沒戴帽子就跑出去,把孩子抱在懷里,并且讓可憐的溫塞特太太驚訝得忘了問她是誰。
“她是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老明戈特太太的一位孫女。”
“哎喲——還是位伯爵夫人!”內德-溫塞特吹了個口哨說,“我沒聽說過伯爵夫人還這么友善,明戈特家的人就不。”
“他們會的,假如你給他們機會。”
“哎,可是——”關于“聰明人”不愿與上流社會交往的頑固性,是他倆一直爭論不休的老問題了,兩個人都明白,再談下去也是無益。
溫塞特突然改變話題說:“不知一位伯爵夫人怎么會住在我們貧民窟里?”
“因為她根本不在乎住在哪里——或者說不關心我們小小的社會標志,”阿切爾說,暗中為自己心目中的她感到自豪。
“唔——我想她是在大地方呆過吧,”另一個評論說。“哎,我該轉彎了。”
他沒精打采地穿過百老匯大街走了,阿切爾站在那兒望著他的背影,品味著他最后的幾句話。
內德-溫塞特有敏銳的洞察力,這是他身上最有趣的東西,它常常使阿切爾感到納悶:在大多數男人都還在奮斗的年紀,他的洞察力怎么會容許他無動于衷地接受了失敗呢?
阿切爾早就知道溫塞特有妻子和孩子,但從未見過他們。他們兩人一向在“世紀”見面,或者在一個記者與戲劇界人士常到的地方,像溫塞特剛才提議去喝啤酒的那個餐館。他給阿切爾的印象是他妻子有病,那位可憐的夫人也許真的有病,但這也許僅僅表示她缺乏社交才能或夜禮服,或者兩者都缺。溫塞特本人對社交禮儀深惡痛絕,阿切爾穿夜禮服是因為覺得這樣更干凈更舒服,而且他從沒有停下來想一想,干凈和舒服在不寬裕的生活開銷中是兩項昂貴的開支。他認為溫塞特的態度屬于那種“放蕩不羈的文化人”的裝腔作勢,他們這種態度總使得那些上流社會的人——他們換衣服不聲不響,并且不老是把仆人的數目掛在嘴上——顯得特別純樸自然。盡管如此,溫塞特卻總能夠讓阿切爾受到振奮,每當見到這位記者那張瘦削的長滿胡須的臉和那雙憂郁的眼睛,他便把他從角落里拉出來,帶他到別處進行長談。
溫塞特做記者并非出于自己的選擇。他是個純文學家,卻生不逢時,來到一個不需要文學的世界上;他出版了一卷短小優美的文學鑒賞集之后——此書賣出120本,贈送了30本,其余被出版商(按合同)銷毀,以便為更適銷的東西讓位——便放棄了自己的初衷,擔任了一份婦女周報的助理編輯,該報交替發表時裝樣片。裁剪紙樣與新英格蘭愛情故事和不含酒精的飲料的廣告。
關于“爐火”(報紙的名稱)這個話題,他有著無窮無盡的妙論。然而在他調侃的背后卻隱含著那種努力過并放棄了的年輕人無奈的苦澀。他的談話總會讓阿切爾去估量自己的生活,并感到它包含的內容是多么貧乏,不過溫塞特的生活畢竟包含得更少。雖然知識愛好的共同基礎使他們的交談引人入勝,但他們之間思想觀點的交流通常卻局限于淺嘗輒止的可憐范圍內。
“事實上,我們兩人生活都不太愜意,”溫塞特有一次說。“我是徹底完了,沒有辦法補救了。我只會生產一種商品,這里卻沒有它的市場,我有生之年也不會有了。而你卻自由并且富有,你干嗎不去發揮你的才能呢?惟一一條路是參與政治。”
阿切爾把頭向后一甩,哈哈大笑。在這一瞬之間,人們看清了溫塞特這種人與別人——阿切爾那種人之間不可彌合的差別。上流社會圈子里人人都知道,在美國,“紳士是不從政”的。但是,因為他很難照直向溫塞特說明,所以便含糊其辭地回答說:“看看美國政界正派人的遭遇吧!他們不需要我們。”
“‘他們’是指誰?你們干嗎不團結起來,也加入‘他們’當中呢?”
阿切爾的笑聲到了嘴邊又變成略顯屈尊的微笑。再討論下去是白費時間:人人都了解那幾位拿自己的家庭清白到紐約市或紐約州政界冒險的紳士的傷心命運。時代不同了,國家掌握在老板和移民手中,正派人只得退居體育運動和文化活動——那種情況再也不可能了。
“文化!不錯——我們要是有文化就好了!這里只有幾片分散的小片田地,由于缺乏——唔,缺乏耕耘與異花受精而凋零、死亡:這就是你們的先輩帶來的歐洲古老傳統的殘余。但你們處于可憐的少數:沒有中心,沒有競爭,沒有觀眾。你們就像荒宅里墻壁上的畫像——‘紳士的畫像’。你們永遠成不了氣候,任何人都不能,除非挽起袖子,到泥水里摸爬滾打,只有這樣,不然就出國做移民……上帝啊!假如我能移民……”
阿切爾暗自聳了聳肩膀,把話題轉回到讀書上。這方面,如果說溫塞特也讓人捉摸不透,但他的見解卻總是很有趣。移民!好像紳士們還會拋棄自己的家園!誰也不會那樣做,就像不可能挽起袖子到泥水里摸爬滾打。紳士們索性就呆在家中自暴自棄。可你無法讓溫塞特這樣的人明白這一點,所以說,擁有文學俱樂部和異國風味餐館的紐約社會,雖然初次振動一下可以使它變得像個萬花筒,但到頭來,它不過只是個小匣子,其圖案比第五大街各種成分匯合在一起更顯單調。
第二天早晨,阿切爾跑遍市區,卻沒有買到更多的黃玫瑰。搜索的結果使他到事務所遲到了。他發覺這樣做對任何人都沒有絲毫影響。有感于自己生命的毫無意義,心中頓然充滿了煩惱。這個時候他為何不與梅-韋蘭一起在圣奧古斯丁的沙灘上呢?他那職業熱情的借口誰也騙不了。像萊特布賴先生領導的這種法律事務所,主要從事大宗財產與“穩健”投資的管理,在這類老式的事務所里面總有那么兩三個年輕人,他們家境富足,事業上沒有抱負,每天花幾小時坐在辦公桌后面處理些瑣事,或者干脆讀報紙。雖然人人都認為自己應該有個職業,但赤裸裸地掙錢依然被看作有傷體面,而法律作為一種職業,被視為比經商更有身份的工作。然而這些年輕人沒有一個有望在職業上有所成就,而且他們誰也沒有這種迫切的欲望。在他們許多人身上,一種新型的敷衍塞責的習氣已經相當明顯地蔓延起來。
阿切爾想到這種習氣也會蔓延到自己身上,心中不禁不寒而栗。當然,他還有其他的趣味與愛好。他經常到歐洲度假旅行,結識了梅所說的“聰明人”,并且正像他懷著思念之情對奧蘭斯卡夫人所說的,他盡力在總體上“跟上形勢”。然而,一旦結了婚,他實際經歷的這種狹小生活范圍會有什么變化呢?他已經見過好多跟他懷有同樣夢想的年輕人——雖然他們熱情可能不如他高——逐漸陷進了他們長輩們那種平靜舒適的生活常規。
他讓信差從事務所給奧蘭斯卡夫人送去一封便函,詢問可否在下午前去拜訪,并請求她將回信送到他的俱樂部。但到了俱樂部,他什么也沒見到,第二天也沒接到回信。這一意外的沉默使他羞愧難當。翌日上午雖然他在一家花商的櫥窗里見到一束燦爛的黃玫瑰,也未去問津。直到第三日上午,他才收到奧蘭斯卡伯爵夫人郵來的一封短信,令他驚訝的是,信是從斯庫特克利夫寄來的,范德盧頓夫婦把公爵送上船后立即返回那兒去了。
“在劇院見到你的第二天,我逃跑了,”寫信者突兀地開頭道(沒有通常的開場白),“是這些好心的朋友收留了我。我需要安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曾說他們對我有多好,你說得很對。我覺得自己在這里很安全。我多盼望你能跟我們在一起呀。”她在結尾用了慣常的“謹啟”二字,沒有提及她回來的日期。
信中的口氣讓年輕人頗感驚訝。奧蘭斯卡夫人要逃避什么呢?她為什么需要安全感?他首先想到的是來自國外的某種陰險的威脅,接著又琢磨,自己并不了解她寫信的風格,也許這屬于生動的夸張。女人總是愛夸張的,而且,她對英語還不能完全運用自如,講的話時常像是剛從法語翻譯過來似的。從法語的角度看,第一句話讓人直接想到她可能僅僅想躲避一次討厭的約會,事情很可能就是這樣,因為他認為她很任性,很容易對一時的快樂發生厭倦。
想到范德盧頓夫婦把她帶到斯庫特克利夫進行二次拜訪,且這一次沒有期限,阿切爾覺得很有趣。斯庫特克利夫別墅的大門是難得對客人開放的,獲此殊榮的少數人所得到的也往往是令人寒心的周末。不過阿切爾上次去巴黎時曾看過拉比什①美妙的喜劇《貝利松先生的旅程》,他還記得貝利松先生對他從冰河中拉出來的那個年輕人那種百折不撓的依戀。范德盧頓夫婦從猶如冰川的厄運中救出了奧蘭斯卡夫人,盡管對她的好感還有許多其他原因,但阿切爾明白,在那些原因背后是繼續挽救她的高尚而頑強的決心。
①E.M.拉比什(1815-1888),法國喜劇家。
得知她走了的消息,他明顯地感到很失望,并且幾乎立即就想起,前一天他剛拒絕了里吉-奇弗斯夫婦邀請的事。他們請他到他們哈德遜的住宅度過下個周日,那地方就在斯庫特克利夫以南幾英里處。
很久以前他已盡情享受過海班克那種喧鬧友好的聚會,還有沿岸旅行、劃冰船、坐雪橇。雪中長途步行等等,并飽嘗了適度調情與更適度的惡作劇的大致滋味。他剛剛收到倫敦書商寄來的一箱新書,憧憬著與他的寶物度過一個安靜的周日。而現在他卻走進了俱樂部的寫字間,匆忙寫了一封電報,命令仆人立即發出。他知道,里吉太太并不反對她的客人們突然改變主意,而且,在她那富有彈性的住宅里永遠能騰出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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