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癡呆未必真。嫉妒每因眉睫淺,戈矛時起笑談深。
九曲黃河心較險,十重鐵甲面堪憎。時因酒色亡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這首詩,單表為人難處。只因世路窄狹,人心叵測。大道既遠,人情萬端。
熙熙攘攘,都為利來;蚩蚩蠢蠢,皆納禍去。持身保家,萬千反覆。所以古人云:
顰有為顰,笑有為笑。顰笑之間,最宜謹慎。這回書,單說一個官人,只因酒后一時戲笑之言,遂至殺身破家,陷了幾條性命。且先引下一個故事來,權做個德勝頭回。
卻說故宋朝中,有一個少年舉子,姓魏,名鵬舉,字沖霄,年方一十八歲,娶得一個如花似玉的渾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動,選場開,魏生別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取應。臨別時,渾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蚤蚤回來,休拋閃了恩愛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領前程,不索賢卿憂慮。”別后登程到京,果然一舉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華艷動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書,差人接取家眷入京。書上先敘了寒溫及得官的事,后卻寫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無人照管,已討了一個小老婆,專候夫人到京,同享榮華?!奔胰耸帐皶?,一徑到家,見了夫人,稱說賀喜,因取家書呈上。夫人拆開看了,見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對家人道:“官人直恁負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沒見有此事,想是官人戲謔之言。
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憂慮?!狈蛉说溃骸绊サ卣f,我也罷了!”卻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尋覓便人,先寄封平安家書到京中去。那寄書人到了京中,尋問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書,管待酒飯自回,不題。
卻說魏生接書拆開來看了,并無一句閑言閑語,只說道:“你在京中娶了一個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個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師也!”魏生見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說話,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報說:“有個同年相訪!”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寬轉,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曉得魏生并無家眷在內,直到里面坐下,敘了些寒溫。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書帖,看見了這封家書,寫得好笑,故意朗誦起來,魏生措手不及,通紅了臉,說道:“這是沒理的事!因是小弟戲謔了他,他便取笑寫來的?!蹦峭旰呛谴笮Φ溃骸斑@節事卻是取笑不得的!”別了就去。那人也是一個少年,喜談樂道,把這封家書一節,頃刻間遍傳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將這樁事只當做風聞言事的一個小小新聞,奏上一本,說這魏生年少不檢,不宜居清要之職,降處外任。魏生懊恨無及。后來畢竟做官蹲蹬不起,把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閑放過去了。這便是一句戲言,撒漫了一個美官。今日再說一個官人,也只為酒后一時戲言,斷送了堂堂七尺之軀,連累三個人,枉屈害了性命。卻是為著甚的?有詩為證:世路崎嶇實可哀,傍人笑口等閑開。白云本是無心物,又被狂風引出來。
卻說南宋時,建都臨安,繁華富貴,不減那汴京故國。去那城中箭橋左側,有個官人姓劉,名貴,字君薦。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薦手中,卻是時乖運蹇。先前讀書,后來看看不濟,卻去改業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
買賣行中,一發不是本等伎倆,又把本錢消折去了。漸漸大房改換小房,賃得兩三間房子,與同渾家王氏,年少齊眉。后因沒有子嗣,娶下一個小娘子,姓陳,是陳賣糕的女兒,家中都呼為二姐。這也是先前不十分窮薄的時做下的勾當。至親三口,并無閑雜人在家。那劉君薦,極是為人和氣,鄉里見愛,都稱他劉官人。
“你是一時運限不好,如此落莫,再過幾時,定時有個亨通的日子!”說便是這般說,那得有些些好處?只是在家納悶,無可奈何!卻說一日閑坐家中,只見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來對劉官人說道:
“家間老員外生日,特令老漢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劉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悶過日子,連那泰山的壽誕,也都忘了。”便同渾家王氏,收拾隨身衣服,打疊個包兒,交與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轉回,明晚須索來家?!闭f了就去。離城二十馀里,到了丈人王員外家,敘了寒溫。當日坐間客眾,丈人女婿,不好十分敘述許多窮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
直到天明,丈人卻來與女婿攀話,說道:“姐夫,你須不是這般算計,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須計較一個常便!我女兒嫁了你,一生也指望豐衣足食,不成只是這等就罷了?!眲⒐偃藝@了一口氣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個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如今的時勢,再有誰似泰山這般憐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勞而無功?!闭扇吮愕溃骸斑@也難怪你說。老漢卻是看你們不過,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錢,胡亂去開個柴米店,撰得些利息來過日子,卻不好么?”劉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顧,可知是好?!碑斚鲁粤宋顼?,丈人取出十五貫錢來,付與劉官人道:“姐夫,且將這些錢去,收拾起店面,開張有日,我便再應付你十貫。你妻子且留在此過幾日,待有了開店日子,老漢親送女兒到你家,就來與你作賀,意下如何?”劉官人謝了又謝,馱了錢一徑出門。
到得城中,天色卻早晚了,卻撞著個相識,順路在他家門首經過?!澳侨艘惨鼋浖o的人,就與他商量一會,可知是好?!北闳デ媚侨碎T時,里面有人應喏,出來相揖,便問:“老兄下顧,有何見教?”劉官人一一說知就里。那人便道:
“小弟閑在家中,老兄用得著時,便來相幫。”劉官人道:“如此甚好!”當下說了些生意的勾當。那人便留劉官人在家,現成杯盤,吃了三杯兩盞。劉官人酒量不濟,便覺有些朦朧起來,抽身作別,便道:“今日相擾,明早就煩老兄過寒家,計議生理?!蹦侨擞炙蛣⒐偃酥谅房冢鲃e回家,不在話下。若是說話的同年生,并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見得受這般災悔!卻教劉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中彭越。
卻說劉官人馱了錢,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門已是點燈時分,小娘子二姐獨自在家,沒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閉了門,在燈下打瞌睡,劉官人打門,他那里便聽見。敲了半晌,方才知覺,答應一聲:“來了!”起身開了門。劉官人進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劉官人接了錢,放在桌上,便問:“官人何處那移這項錢來,卻是甚用?”那劉官人一來有了幾分酒,二來怪他開得門遲了,且戲言嚇他一嚇,便道:“說出來,又恐你見怪;不說時,又須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時無奈,沒計可施,只得把你典與一個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貫錢。若是我有些好處,加利贖你回來;若是照前這般不順溜,只索罷了!”那小娘子聽了,欲待不信,又見十五貫錢堆在面前;欲待信來,他平白與我沒半句言語,大娘子又過得好,怎么便下得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決。只得再問道:“雖然如此,也須通知我爹娘一聲。”劉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斷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與你爹娘說通,他也須怪我不得?!毙∧镒佑謫枺骸肮偃私袢赵诤翁幊跃苼恚俊眲⒐偃说溃骸氨闶前涯愕渑c人,寫了文書,吃他的酒才來的?!?/p>
小娘子又問:“大姐姐如何不來?”劉官人道:“他因不忍見你分離,待得你明日出了門才來。這也是我沒計奈何,一言為定?!闭f罷,暗地忍不住笑。不脫衣裳,睡在床上,不覺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擺脫不下:“不知他賣我與甚色樣人家?我須先去爹娘家里說知。就是他明日有人來要我,尋到我家,也須有個下落。”
沉吟了一會,卻把這十五貫錢,一垛兒堆在劉官人腳后邊。趁他酒醉,輕輕的收拾了隨身衣服,款款的開了門出去,拽上了門。卻去左邊一個相熟的鄰舍,叫做朱三老兒家里,與朱三媽宿了一夜,說道:“丈夫今日無端賣我,我須先去與爹娘說知。煩你明日對他說一聲,既有了主顧,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來,討個分曉,也須有個下落?!蹦青徤岬溃骸靶∧镒诱f得有理,你只顧自去,我便與劉官人說知就理?!边^了一宵,小娘子作別去了,不題。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回。
放下一頭。卻說這里劉官人一覺直至三更方醒,見桌上燈猶未滅,小娘子不在身邊。只道他還在廚下收拾家火,便喚二姐討茶吃。叫了一回,沒人答應,卻待掙紥起來,酒尚未醒,不覺又睡了去。不想卻有一個做不是的,日間賭輸了錢,沒處出豁,夜間出來掏摸些東西。卻好到劉官人門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門兒拽上不關,那賊略推一推,豁地開了。捏手捏腳,直到房中,并無一人知覺。到得床前,燈火尚明。周圍看時,并無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見一人朝著里床睡去,腳后卻有一堆青錢,便去取了幾貫。不想驚覺了劉官人,起來喝道:“你須不近道理!我從丈人家借辦得幾貫錢來,養身活命,不爭你偷了我的去,卻是怎的計結!”那人也不回話,照面一拳,劉官人側身躲過,便起身與這人相持。那人見劉官人手腳活動,便拔步出房。劉官人不舍,搶出門來,一徑趕到廚房里。恰待聲張鄰舍起來捉賊,那人急了,正好沒出豁,卻見明晃晃一把劈柴斧頭,正在手邊,也是人急計生,被他綽起一斧,正中劉官人面門,撲地倒了,又復一斧,斫倒一邊。眼見得劉官人不活了,嗚呼哀哉,伏惟尚饗!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卻是你來趕我,不是我來尋你?!彼餍苑砣敕?,取了十五貫錢,扯條單被,包裹得停當,拽紥得爽俐,出門,拽上了門就走。不題。
次早鄰舍起來,見劉官人家門也不開,并無人聲息,叫道:“劉官人,失曉了?!崩锩鏇]人答應。捱將進去,只見門也不關。直到里面,見劉官人劈死在地。
“他家大娘子兩日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見?”免不得聲張起來。卻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鄰家朱三老兒說道:“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到我家宿歇,說道劉官人無端賣了他,他一徑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對劉官人說,既有了主顧,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討得個分曉。今一面著人去追他轉來,便有下落。一面著人去報他大娘子到來,再作區處?!北娙硕嫉溃骸罢f得是!”先著人去到王老員外家報了兇信。老員外與女兒大哭起來,對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門,老漢贈他十五貫錢,教他將來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殺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員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劉官人歸時,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們都不曉得他有錢沒錢,歸遲歸早。只是今早劉官人家門兒半開,眾人推將進去,只見劉官人殺死在地,十五貫錢一文也不見,小娘子也不見蹤跡。聲張起來,卻有左鄰朱三老兒出來,說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說道:劉官人無端把他典與人了,小娘子要對爹娘說一聲。住了一宵,今日徑自去了。’如今眾人計議,一面來報大娘子與老員外,一面著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著的時節,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轉來,問個明白。老員外與大娘子,須索去走一遭,與劉官人執命。”老員外與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來人酒飯,三步做一步,趕入城中。不題。
卻說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鄰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腳疼走不動,坐在路旁。卻見一個后生,頭帶萬字頭巾,身穿直縫寬衫,背上馱了一個搭膊,里面卻是銅錢,腳下絲鞋凈襪,一直走上前來。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雖然沒有十二分顏色,卻也明眉皓齒,蓮臉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動人。正是:
野花偏艷日,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獨行無伴,卻是往那里去的?”
小娘子還了萬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權歇在此。”因問:
“哥哥是何處來?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離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賣了絲帳,討得些錢,要往褚家堂那邊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則個,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側。若得哥哥帶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蹦呛笊溃骸坝泻尾豢桑〖热绱苏f,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兩個廝趕著,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見后面兩個人腳不點地趕上前來,趕得汗流氣喘,衣襟敞開。連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卻有話說知?!毙∧镒优c那后生看見趕得蹊蹺,都立住了腳。后邊兩個趕到跟前,見了小娘子與那后生,不容分說,一家扯了一個,說道:“你們干得好事!卻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驚,舉眼看時,卻是兩家鄰舍,一個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須告過公公得知,丈夫無端賣我,我自去對爹娘說知。今日趕來,卻有何說?”朱三老道:“我不管閑帳,只是你家里有殺人公事,你須回去對理。”小娘子道:
“丈夫賣我,昨日錢已馱在家中,有甚殺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
“好自在性兒,你若真個不去,叫起地方有殺人賊在此,煩為一捉。不然,須要連累我們,你這里地方也不得清凈?!蹦莻€后生見不是話頭,便對小娘子道:
“既如此說,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兩個趕來的鄰舍,齊叫起來說道:“若是沒有你在此便罷,既然你與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須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卻也作怪,我自半路遇見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兒,卻有甚皂絲麻線,要勒掯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有了殺人公事,不爭放你去了,卻打沒對頭官司!”當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漸漸立滿,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便去何妨!”那趕來的鄰舍道:
“你若不去,便是心虛;我們卻和你罷休不得!”四個人只得廝挽著一路轉來。
到得劉官人門首,好一場熱鬧!小娘子入去看時,只見劉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貫錢分文也不見。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氣!沒來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卻做了干連人。”眾人都和哄著。正在那里分豁不開,只見王老員外和女兒一步一攧走回家來,見了女婿身尸,哭了一聲,便對小娘子道:“你卻如何殺了丈夫,劫了十五貫錢,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說!”小娘子道:“十五貫錢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來,說是無計奈何,將奴家典與他人,典得十五貫身價在此,說過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與甚色樣人家,先去與爹娘說知,故此趁他睡了,將這十五貫錢一垛兒堆在他腳后邊,拽上門,到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說知。臨去之時,也曾央朱三老對我丈夫說,既然有了主顧,可同到我爹娘家里來交割。卻不知因甚殺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來!我的父親昨日明明把十五貫錢與他馱來作本,養贍妻小,他豈有哄你說是典來身價之理?這是你兩日因獨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見家中好生不濟,無心守耐;又見了十五貫錢,一時見財起意,殺死丈夫,劫了錢。又使見識,往鄰舍家借宿一夜,卻與漢子通同計較,一處逃走?,F今你跟著一個男子同走,卻有何理說,抵賴得過!”
眾人齊聲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庇謱δ呛笊溃骸昂笊?,你卻如何與小娘子謀殺親夫?卻暗暗約定在僻靜處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卻是如何計結?”
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寧,與那小娘子無半面之識。小人昨晚入城,賣得幾貫絲錢在這里,因路上遇見小娘子,小人偶然問起往哪里去的,卻獨自一個行走。
小娘子說起是與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卻不知前后因依。”眾人那里肯聽他分說,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貫錢,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眾人齊發起喊來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卻與小娘子殺了人,拐了錢財,盜了婦女,同往他鄉,卻連累我地方鄰里打沒頭官司!”
當下大娘子結扭了小娘子,王老員外結扭了崔寧,四鄰舍都是證見,一哄都入臨安府中來。那府尹聽得有殺人公事,即便升廳。便叫一干人犯,逐一從頭說來。先是王老員外上去,告說:“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莊人氏,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與本府城中劉貴為妻。后因無子,取了陳氏為妾,呼為二姐。
一向三口在家過活,并無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漢生日,差人接取女兒、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見女婿家中全無活計,養贍不起,把十五貫錢與女婿作本,開店養身。卻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時分,不知因甚緣故,將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卻與一個后生,名喚崔寧,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來。望相公可憐見老漢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婦,贓證現在,伏乞相公明斷!”府尹聽得如此如此,便叫陳氏上來:“你卻如何通同奸夫,殺死了親夫,劫了錢,與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說?”二姐告道:“小婦人嫁與劉貴,雖是個小老婆,卻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賢慧,卻如何肯起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來,吃得半酣,馱了十五貫錢進門。小婦人問他來歷,丈夫說道:為因養贍不周,將小婦人典與他人,典得十五貫身價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婦人到他家去。
小婦人慌了,連夜出門,走到鄰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徑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對丈夫說,既然賣我有了主顧,可到我爹媽家里來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卻見昨夜借宿的鄰家趕來,捉住小婦人回來,卻不知丈夫殺死的根由?!蹦歉鹊溃?/p>
“胡說!這十五貫錢分明是他丈人與女婿的,你卻說是典你的身價,眼見的沒巴臂的說話了。況且婦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脫身之計。這樁事須不是你一個婦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幫你謀財害命,你卻從實說來?!蹦切∧镒诱终f,只見幾家鄰舍一齊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語,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鄰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們見他丈夫殺死,一面著人去趕,趕到半路,卻見小娘子和那一個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來。小的們勉強捉他轉來,卻又一面著人去接他大娘子與他丈人,到時,說昨日有十五貫錢付與女婿做生理的。
今者女婿已死,這錢不知從何而去。再三問那小娘子時,說道:他出門時,將這錢一堆兒堆在床上。卻去搜那后生身邊,十五貫錢分文不少。卻不是小娘子與那后生通同作奸?贓證分明,卻如何賴得過?”府尹聽他們言言有理,就喚那后生上來道:“帝輦之下,怎容你這等胡行?你卻如何謀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貫錢,殺死了親夫?今日同往何處?從實招來!”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寧,是鄉村人氏。昨日往城中賣了絲,賣得這十五貫錢。今早偶然路上撞著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名誰,那里曉得他家殺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說!世間不信有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貫錢,你卻賣的絲恰好也是十五貫錢,這分明是支吾的說話了。況且他妻莫愛,他馬莫騎,你既與那婦人沒甚首尾,卻如何與他同行共宿?你這等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當下眾人將那崔寧與小娘子,死去活來拷打一頓。那邊王老員外與女兒并一干鄰佑人等,口口聲聲,咬他二人。
府尹也巴不得結了這段公案。拷訊一回,可憐崔寧和小娘子受刑不過,只得屈招了,說是一時見財起意,殺死親夫,劫了十五貫錢,同奸夫逃走是實。左鄰右舍都指畫了十字,將兩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將這十五貫錢給還原主,也只好奉與衙門中人做使用,也還不勾哩。府尹疊成文案,奏過朝廷,部覆申詳,倒下圣旨,說:“崔寧不合奸騙人妻,謀財害命,依律處斬。陳氏不合通同奸夫,殺死親夫,大逆不道,凌遲示眾?!碑斚伦x了招狀,大牢內取出二人來,當廳判一個斬字,一個剮字,押赴市曹,行刑示眾。兩人渾身是口,也難分說。正是:
啞子謾嘗黃蘗味,難將苦口對人言。
看官聽說,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與那崔寧謀財害命的時節,他兩人須連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鄰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卻被人捉住了?這段冤枉,仔細可以推詳出來。誰想問官糊涂,只圖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積了陰騭,遠在兒孫近在身。他兩個冤魂,也須放你不過。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斷獄,任情用刑,也要求個公平明允。道不得個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復續,可勝嘆哉!閑話休題。卻說那劉大娘子到得家中,設個靈位,守孝過日。父親王老員外勸他轉身,大娘子說道:“不要說起三年之久,也須到小祥之后?!备赣H應允自去。光陰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結結,將近一年。父親見他守不過,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來,說:“叫大娘子收拾回家,與劉官人做了周年,轉了身去罷!”大娘子沒計奈何,細思:“父言亦是有理?!笔帐傲税?,與老王背了,與鄰舍家作別,暫去再來。
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陣烏風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錯了路。正是:
豬羊走屠宰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走入林子里去,只聽他林子背后,大喝一聲:“我乃靜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腳,須把買路錢與我?!贝竽镒雍湍抢贤醭阅且惑@不小,只見跳出一個人來:頭帶乾紅凹面巾,身穿一領舊戰袍,腰間紅絹搭膊裹肚,腳下蹬一雙烏皮皂靴,手執一把樸刀,舞刀前來。那老王該死,便道:“你這剪徑的毛團!我須是認得你,做這老性命著與你兌了罷!”一頭撞去,被他閃過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撲地便倒。那人大怒道:“這牛子好生無禮!”連搠一兩刀,血流在地,眼見得老王養不大了。那劉大娘子見他兇猛,料道脫身不得,心生一計,叫做脫空計。拍手叫道;“殺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睜員怪眼,喝道:“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虛心假氣的答道:“奴家不幸喪了丈夫,卻被媒人哄誘,嫁了這個老兒,只會吃飯。今日卻得大王殺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見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幾分顏色,便問道:“你肯跟我做個壓寨夫人么?”大娘子尋思,無計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蹦侨嘶剜磷飨?,收拾了刀杖,將老王尸首攛入澗中。
領了劉大娘子到一所莊院前來,甚是委曲。只見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塊,拋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來開門。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殺羊備酒,與劉大娘子成親。
兩口兒且是說得著。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劉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連起了幾主大財,家間也豐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識見,早晚用好言語勸他:“自古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你我兩人下半世也勾吃用了,只管做這沒天理的勾當,終須不是個好結果!卻不道是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若改行從善,做個小小經紀,也得過養身活命?!蹦谴笸踉缤肀凰麆褶D,果然回心轉意,把這門道路撇了。卻去城市間賃下一處房屋,開了一個雜貨店。遇閑暇的日子,也時常去寺院中,念佛持齋。忽一日在家閑坐,對那大娘子道:“我雖是個剪徑的出身,卻也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每日間只是嚇騙人東西,將來過日子。后來得有了你,一向買賣順溜。今已改行從善,閑來追思既往,止曾枉殺了兩個人,又冤陷了兩個人,時常掛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們,一向未曾對你說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殺了兩個人?”那大王道:“一個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時節,他來撞我,我卻殺了他。他須是個老人家,與我往日無仇,如今又謀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甘心的?!贝竽镒拥溃骸安豁サ貢r,我卻那得與你廝守?這也是往事,休題了!”又問:“殺那一個,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說起來這個人,一發天理上放不過去,且又帶累了兩個人,無辜償命。是一年前,也是賭輸了,身邊并無一文,夜間便去掏摸些東西。不想到一家門首,見他門也不閂,推進去時,里面并無一人。摸到門里,只見一人醉倒在床,腳后卻有一堆銅錢,便去摸他幾貫。正待要走,卻驚醒了。那人起來說道:這是我丈人家與我做本錢的,不爭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餓死。起身搶出房門,正待聲張起來。是我一時見他不是話頭,卻好一把劈柴斧頭在我腳邊,這叫做人急計生,綽起斧來,喝一聲道:不是我,便是你。兩斧劈倒。卻去房中將十五貫錢,盡數取了。后來打聽得他,卻連累了他家小老婆,與那一個后生,喚做崔寧,說他兩人謀財害命,雙雙受了國家刑法。我雖是做了一世強人,只有這兩樁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過去的!早晚還要超度他,也是該的。”那大娘子聽說,暗暗地叫苦:“原來我的丈夫也吃這廝殺了,又連累我家二姐與那個后生無辜被戮。思量起來,是我不合當初執證他兩人償命。料他兩人陰司中,也須放我不過?!碑斚聶嗲覛g天喜地,并無他說。
明日捉個空,便一徑到臨安府前,叫起屈來。那時換了一個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廳,左右捉將那叫屈的婦人進來。劉大娘子到于階下,放聲大哭。
哭罷,將那大王前后所為:怎的殺了我丈夫劉貴,問官不肯推詳,含糊了事,卻將二姐與那崔寧,朦朧償命。后來又怎的殺了老王,奸騙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親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鏡,昭雪前冤!說罷又哭。府尹見他情詞可憫,即著人去捉那靜山大王到來,用刑拷訊,與大娘子口詞一些不差。即時問成死罪,奏過官里。待六十日限滿,倒下圣旨來:“勘得靜山大王謀財害命,連累無辜。準律:殺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斬加等,決不待時。原問官斷獄失情,削職為民。崔寧與陳氏枉死可憐,有司訪其家,諒行優恤。王氏既系強徒威逼成親,又有伸雪夫冤,著將賊人家產,一半沒入官,一半給與王氏養贍終身?!眲⒋竽镒赢斎胀▓錾?,看決了靜山大王,又取其頭去祭獻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寧,大哭一場。將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經念佛,追薦亡魂,盡老百年而終。有詩為證:
善惡無分總喪軀,只因戲語釀殃危。勸君出話須誠信,口舌從來是禍基。
]]>
等閑倒盡十分酒,遇興高歌一百篇。
物外煙霞為伴侶,壺中日月任嬋娟。
他時功滿歸何處?直駕云車入洞天。
這八句詩,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誰?姓呂,名嵒,號洞賓,岳州河東人氏。大唐咸通中應進士舉,游長安酒肆,遇正陽子鍾離先生,點破了黃粱夢,知宦途不足戀,遂求度世之術。鍾離先生恐他立志未堅,十遍試過,知其可度。欲授以黃白秘方,使之點石成金,濟世利物,然后三千功滿,八百行圓。洞賓問道:
“所點之金,后來還有變異否?”鍾離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后,還歸本質。”
洞賓愀然不樂道:“雖然遂我一時之愿,可惜誤了三千年后遇金之人,弟子不愿受此方也!”鍾離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盡在于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分付道:‘汝游人間,若遇兩口的,便是你的弟子?!橛翁煜拢瑥臎]見有兩口之人。今汝姓呂,即其人也?!彼靷饕苑趾详庩栔?。洞賓修煉丹成,發誓必須度盡天下眾生,方可上升。從此混跡塵途,自稱為回道人?;刈忠彩嵌?,暗藏著呂字。嘗游長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錢,向市上大言:“我有長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錢滿罐,便以方授之?!笔腥瞬恍牛瑺幰藻X投罐,罐終不滿,眾皆駭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車子錢從市東來,戲對道人說:“我這車子錢共有千貫,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連車子也推得進,何況錢乎?”那僧不以為然,想著:“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車兒?明明是說謊!”道人見其沉吟,便道:
“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個肯字,不愁這車子不進我罐兒里去?!贝藭r眾人聚觀者極多,一個個肉眼凡夫,誰人肯信,都去攛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無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將罐子側著,將罐口向著車兒,尚離三步之遠,對僧人道:“你敢道三聲‘肯’么?”僧人連叫三聲:“肯!肯!肯!”
每叫一聲肯,那車子便近一步。到第三個“肯”字,那車兒卻像罐內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滾入罐內去了。眾人一個眼花,不見了車兒,發聲喊,齊道:“奇怪!奇怪!”都來張那罐口,只見里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悅之意,問道:“你那道人是神仙,還是幻術?”道人口占八句道:“非神亦非仙,非術亦非幻。天地有終窮,桑田經幾變。此身非吾有,財又何足戀。茍不從吾游,騎鯨騰汗漫?!?/p>
那僧人疑心是個妖術,欲同眾人執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這車子錢財么?我今還你就是?!彼焖骷埞P,寫一道符投入罐內。喝聲“出!出!”
眾人千百只眼睛,看著罐口,并無動靜。道人說道:“這罐子貪財,不肯送將出來,待貧道自去討來還你。”說聲未了,聳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萬丈深潭,影兒也不見了。那僧人連呼:“道人出來!道人快出來!”罐里并不則聲。僧人大怒,提起罐兒,向地下一擲,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見道人,也不見車兒,連先前眾人布施的散錢并無一個,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見有字紙一幅,取來看時,題得有詩四句道:“尋真要識真,見真渾未悟。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p>
眾人正在傳觀,只見字跡漸滅,須臾之間,連這幅白紙也不見了。眾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脫了一車子錢財,意氣沮喪,忽想著詩中“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之語,汲汲回歸,行到東平路上,認得自家車兒,車上錢物宛然,分毫不動。那道人立于車旁,舉手笑道:“相待久矣!錢車可自收之?!?/p>
又嘆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錢如此,更有何人不愛錢者?普天下無一人可度,可憐哉!可痛哉!”言訖騰云而去。那僧人驚呆了半晌,去看那車輪上,每邊各有一口字,二口成呂,乃知呂洞賓也。懊悔無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間難得舍財人。
方才說呂洞賓的故事,因為那僧人舍不得這一車子錢,把個活神仙當面挫過。
有人論:這一車子錢,豈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還有一文錢也舍不得的。
依在下看來,舍得一車子錢,就從那舍得一文錢這一念推廣上去;舍不得一文錢,就從那舍不得一車子錢這一念算計入來。不要把錢多錢少,看做兩樣。如今聽在下說這一文錢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各宜警醒,懲忿窒欲,且休望超凡入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詩云:不爭閑氣不貪錢,舍得錢時結得緣。除卻錢財煩惱少,無煩無惱即神仙。
話說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器為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盡有利息。就中單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窯戶家一個做手。渾家楊氏,善能描畫。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渾家描畫花草人物,兩口俱不吃空。住在一個冷巷里,盡可度日有馀。那楊氏年三十六歲,貌頗不丑,也肯與人活動。只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里偶一為之,卻不敢明當做事。所生一子,名喚丘長兒,年十四歲,資性愚魯,尚未會做活,只在家中走跳。
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長兒拿了一文錢,才走出門,剛剛遇著東間壁一般做磁胚劉三旺的兒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門來。
那再旺年十三歲,比長兒到乖巧,平日喜的是攧錢耍子。怎的樣攧錢?也有八個六個,攧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謂之渾成。也有七個五個,攧去一背一字間花兒去的,謂之背間。再旺和長兒閑常有錢時,多曾在巷口一個空階頭上耍過來。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當初耍錢去處,再旺又要和長兒耍子。長兒道:
“我今日沒有錢在身邊?!痹偻溃骸澳阃抢锶ィ俊遍L兒道:“娘肚疼,叫我買椒泡湯吃。”再旺道:“你買椒,一定有錢?!遍L兒道:“只有得一文錢。”
再旺道:“一文錢也好耍,我也把一文與你賭個背字,兩背的便都贏去,兩字便輸,一字一背不算?!遍L兒道:“這文錢是要買椒的,倘或輸與你了,把什么去買?”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贏了是造化;若輸了時,我借與你,下次還我就是?!遍L兒一時不老成,就把這文錢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個錢丟下地來。長兒的錢是個背,再旺的是個字。這攧錢也有先后常規,該是背的先攧。
長兒檢起兩文錢,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
攧將下去,果然兩背,長兒贏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出一文錢來,連地下這文錢揀起,一般樣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一聲:“背!”攧將下去,卻是兩個字,又是再旺輸了。長兒把兩個錢都收起,和自己這一文錢,共是三個。長兒贏得順流,動了賭興,問再旺道:
“還有錢么?”再旺道:“錢盡有,只怕你沒造化贏得?!碑斚律焓衷诙刀抢锩鍪畞韨€凈錢,捻在手里,嘖嘖夸道:“好錢!好錢!”問長兒:“還敢攧么?”
又丟下一文來。長兒又攧了兩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兩字。一連攧了十來次,都是長兒贏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長兒笑容滿面,拿了錢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攔住,道:“你贏了我許多錢,走那里去?”長兒道:“娘肚疼,等椒湯吃,我去去,閑時再來?!痹偻溃骸拔疫€有錢在腰里,你贏得時,都送你?!遍L兒只是要去,再旺發起喉急來,便道:“你若不肯攧時,還了我的錢便罷。你把一文錢來騙了我許多錢,如何就去?”長兒道:“我是攧得有采,須不是白奪你的?!痹偻餍园讯刀抢镥X,盡數取出,約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垛兒堆在地下道:“待我輸盡了這些錢,便放你走?!遍L兒是個小廝家,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只得又攧。誰知風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采頭又輪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雖則中間互有勝負,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復去,長兒剛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賭以氣勝。初番長兒攧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然有些采頭,就連贏數次。到第二番又攧時,不是他心中所愿,況且著了個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連攧輸了幾文,去了個舍不得一個,又添了個吝字,氣便索然。怎當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長膽壯,自然贏了。大凡人富的好過,貧的好過,只有先富后貧的,最是難過。據長兒一文錢起手時,贏得一二文也是勾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捻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歡喜!把這錢不看做倘來之物,就認作自己東西,重復輸去,好不氣悶,癡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來?!熬褪禽斄?,他原許下借我的,有何不可?”這一交,合該長兒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復一攧,又是二字,心里著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里去了。長兒道:“我只有這文錢,要買椒的,你原說過贏時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長兒先前贏了他十二文錢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氣。君子報仇,直待三年;小人報仇,只在眼前。怎么還肯把這文錢借他?把長兒雙手擋開,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長兒且哭且叫,也回身進巷扯住再旺要錢,兩個扭做一堆廝打。孫龐斗智誰為勝,楚漢爭鋒那個強?卻說楊氏專等椒來泡湯吃,望了多時,不見長兒回來。覺得肚疼定了,走出門來張看,只見長兒和再旺扭住廝打,罵道:“小殺才!教你買椒不買,到在此尋鬧,還不撒開。”兩個小廝聽得罵,都放了手。再旺就閃在一邊。楊氏問長兒:
“買的椒在那里?”長兒含著眼淚回道:“那買椒的一文錢,被再旺奪去了?!?/p>
再旺道:“他與我攧錢,輸與我的。”楊氏只該罵自己兒子,不該攧錢,不該怪別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即輸了去,只索罷休。單因楊氏一時不明,惹出一場大禍,展轉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
楊氏因等候長兒不來,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豁,聽說贏了他兒子的一文錢,便罵道:“天殺的野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卻來騙我家小斯攧錢!”
口里一頭罵,一頭便扯再旺來打。恰正抓住了兜肚,鑿下兩個栗暴。那小斯打急了,把身子負命一掙,卻掙斷了兜肚帶子,落下地來。索郎一聲響,兜肚子里面的錢,撒做一地。楊氏道:“只還我那一文便了?!遍L兒得了娘的口氣,就勢搶了一把錢,奔進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來。楊氏趕進屋里,喝教長兒還了他錢。
長兒被娘逼不過,把錢對著街上一撒。再旺一頭哭,一頭罵,一頭檢錢。檢起時,少了六七文錢,情知是長兒藏下,攔著門只顧罵。楊氏道:“也不見這天殺的野賊種,恁地撒潑!”把大門關上,走進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門,又罵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親孫大娘正在灶下燒火,問其緣故。再旺哭訴道:“長兒搶了我的錢,他的娘不說他不是,到罵我天殺的野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睂O大娘不聽時,萬事全休,一聽了這句不入耳的言語,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原來孫大娘最痛兒子,極是護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女都頭。
若相罵起來,一連罵十來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綽板婆”。他與丘家只隔得三四個間壁居住,也曉得楊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為從無口面,不好發揮出來。一聞再旺之語,太陽里爆出火來,立在街頭,罵道:“狗潑婦!狗淫婦!自己瞞著老公趁漢子,我不管你罷了,到來謗別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卻替老公爭氣。前門不進師姑,后門不進和尚,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馬過。不像你那狗淫婦,人硬貨不硬,表壯里不壯,作成老公帶了綠帽兒,羞也不羞?還虧你老著臉在街坊上罵人。便臊賤時,也不恁般做作!我家小廝年幼,連頭帶腦,也還不勾與你補空,你休得纏他!臊發時還去尋那舊漢子,是多尋幾遭,多養了幾個野賊種,大起來好做賊!”一聲潑婦,一聲淫婦,罵一個路絕人稀。楊氏怕老公,不敢攬事,又沒處出氣,只得罵長兒道:“都是你那小天殺的,不學好,引這長舌婦開口!”提起木柴,把長兒劈頭就打,打得長兒頭破血淋,豪淘大哭。
丘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罵,側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罵?!奔爸粱丶?,見長兒啼哭,問起緣繇,到是自家家里招攬的是非。丘乙大是個硬漢,怕人恥笑,聲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遠的聽得罵聲不絕,直到黃昏后,方才住口。丘乙大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著我做的好事!趁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蹦瞧拍镌桥吕瞎?,聽得這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霹靂,戰兢兢還敢開口?丘乙大道:“潑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瞞不得鄰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睏钍系溃?/p>
“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丘乙大道:“真個沒有?”楊氏道:“沒有?!鼻鹨掖蟮溃骸凹仁菦]有時,他們如何說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軟,應他不得。若是真個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脫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蹦瞧拍镌蹩献邉?,流下淚來,被丘乙大三兩個巴掌,出大門,把一條麻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不死便是戀漢子了。”說罷,關上門兒進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栗暴,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撇楊氏在門外好苦,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不是,萬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卻死,別無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時,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死之人,失魂顛智,劉家本在東間壁第三家,卻錯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家,到了第七家,見門面與劉家相像,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于檐下,系頸自盡??蓱z伶俐婦人,只為一文錢斗氣,喪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卻說西鄰第七家,是個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渾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冷風,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吃了一驚。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檐下掛著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身進屋,點個亮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將他移在別處,與我便無干了?!钡⒅@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掛來,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詳,向一家門里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家,兀自連打幾個寒噤,鐵也不敢打了,復上床去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丘乙大黑蚤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并無動靜,直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動?”又想道:“他若不死時,麻索必然還在?!痹俚介T前去看時,地下不見麻繩。“定是死了劉家門首,被他知覺,藏過了尸首,與我白賴?!庇窒耄骸皠⑷蛲聿换兀挥心蔷b板婆和那小廝在家,那有力量搬運?”又想道:“蟲蟻也有幾只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門出來,看他什么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里。”等到劉家開門,再旺出來,把錢去市心里買饃饃點心,并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丘乙大心中委決不下。又到街前街后閑蕩,打探一回,并無影響?;貋砜匆婇L兒還睡在床上打齁,不覺怒起,掀開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里直跳起來。丘乙大道:“娘也被劉家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只管睡!”這句話,分明丘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色。
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著哭,一徑直趕到劉三旺門首,大罵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如何耐得,急趕出來,罵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老娘么?”便揪著長兒頭發,卻待要打,見丘乙大過來,就放了手。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罵討娘。丘乙大已耐不住,也罵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鉆出個再旺來相幫,兩下干罵一場,鄰里勸開。丘乙大教長兒看守家里,自己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準了狀詞,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鄰里干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婆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沖撞人,鄰里都不歡喜。
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向丘乙大幾分,把相罵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這人命,射實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眾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錯認劉三旺將尸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來,只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丘乙大討保在外。
這場官司好難結哩!有分教:綽板婆消??谏?,磁器匠擔誤生涯。
這事且閣過不題。再說白鐵將那尸首,卻撇在一個開酒店的人家門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紀六十馀歲,有個媽媽,靠著賣酒過日。是夜睡至五更,只聽得叩門之聲,醒時又不聽得。剛剛合眼,卻又聞砰砰聲叩響。心中驚異,披衣而起,即喚小二起來,開門觀看。只見街頭上,不橫不直,擋著這件物事。王公還道是個醉漢,對小二道:“你仔細看一看,還是遠方人,是近處人?若是左近鄰里,可叩他家起來,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認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細。
見頸邊拖著麻繩,卻認做是條馬鞭,便道:“不是近邊人,想是個馬夫?!蓖豕溃骸澳阍趺磿缘盟莻€馬夫?”小二道:“見他身邊有根馬鞭,故此知得。”
王公道:“既不是近處人,由他罷!”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時,卻拿不起,只道壓了身底下,盡力一扯,那尸首直豎起來,把小二嚇了一跳,叫道:“阿呀!”連忙放手,那尸撲的倒下去了。連王公也吃一驚,問道:“這怎么說?”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兒,要拿他的,不想卻是縊死的人,頸下扣的繩子?!蓖豕犝f,慌了手腳,欲待叫破地方,又怕這沒頭官司惹在身上;不報地方,這事洗身不清。便與小二商議,小二道:“不打緊!只教他離了我這里,就沒事了?!蓖豕溃骸罢f得有理,還是拿到那里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里罷!”當下二人動手,直抬到河下。遠遠望見岸上有人打著燈籠走來,恐怕被他撞見,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邊,奔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岸上打燈籠來的是誰?那人乃是本鎮一個大戶,叫做朱常,為人奸詭百出,變詐多端,是個好打官司的主兒。因與隔縣一個姓趙的人家爭田,這一蚤要到田頭去割稻,同著十來個家人,拿了許多扁挑、索子、鐮刀,正來下舡。那提燈的在前,走下岸來,只見一人橫倒在河邊,也認做是個醉漢,便道:“這該死的,貪這樣膿血!若再一個翻身,卻不滾在河里,送了性命?”內中一個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幫手,他只道醉漢身邊有些錢鈔,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卻冰一般冷,嚇得縮手不迭,便道:“元來死的了!”朱常聽說是死人,心下頓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嚷,把燈來照看,是老的?是少的?”
眾人在燈下仔細打一認,卻是個縊死的婦人。朱常道:“你們把他頸里繩子快解掉了,扛下艄里去藏好。”眾人道:“老爹!這婦人正不知是甚人謀死的,我們如何卻到去招攬是非?”朱常道:“你莫管,我自有用處?!北娙酥坏靡浪?,解去麻繩,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里,將平基蓋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婦子叫五六個來。”卜才道:“這二三十畝稻,勾什么砍,要這許多人去做甚?”
朱常道:“你只管叫來,我自有用處。”卜才不知是意見,即便提燈回去。不一時叫到,坐了一舡,解纜開船,兩人蕩槳,離了鎮上。眾人問道:“老爹載這東西去,有甚用處?”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趙家定來攔阻,少不得有一場相打,到告狀結殺。如今天賜這東西與我,豈不省了打官司!還有許多妙處?!北娙说溃?/p>
“老爹怎見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處?”朱常道:“有了這尸首時,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卻不省了打官司,你們也有些財采。他若不見機,弄到當官,定然我們占個上風,可不好么?”眾人都喜道:“果然妙計!小人們怎省得?”正是:
算定機謀夸自己,排與圈套害他人。
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曉得什么利害?聽見家主說得都有財采,竟像甕中取鱉,手到拿來的事,樂極了,巴不得趙家的人,這時便到舡邊來廝鬧便好。銀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贏得,心急,發狠蕩起槳來。這舡恰像生了七八個翅膀一般,頃刻就飛到了。此時天色漸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闊無人居住之處,離田頭尚有一箭之路。眾人都上了岸,尋出一條一股連一股斷的爛草繩,將船纜在一顆草根上,只留一個人坐在船上看守,眾男女都下田砟稻。朱常遠遠的立在岸上打探消耗,元來這地方叫做鯉魚橋,離景德鎮止有十里多遠,再過去里許,又喚做太白村,乃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所管。因是兩省交界之處,人民錯壤而居。與朱常爭田這人名喚趙完,也是個大富之家,原是浮梁縣人戶,卻住在婺源縣地方,兩縣俱置得有田產。那爭的田,止得三十余畝,乃趙完族兄趙寧的。先把來抵借了朱常銀子,卻又賣與趙完,恐怕出丑,就攬來佃種,兩邊影射了三四年。不想近日身死,故此兩家相爭。這稻子還是趙寧所種。
說話的,這田在趙完屋腳跟頭,如何不先砟了,卻留與朱常來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趙完也是個強橫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這田是明中正契買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戶,料必不敢來砟稻,所以放心托膽。那知朱常又是個專在虎頭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魎,竟來放對。正在田中砍稻,蚤有人報知趙完。趙完道:“這廝真是吃了大蟲的心,豹子的膽,敢來我這里撩撥!想是來送死么!”兒子趙壽道:“爹!自古道:來者不懼,懼者不來。也莫輕覷了他!”
趙完問報人道:“他們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數個男子,六七個婦人?!?/p>
趙完道:“既如此,也教婦人去。男對男,女對女,都拿回來,敲斷他的孤拐子,連船都拔他上岸,那時方見我的手段?!奔幢銌酒鸲嗳?,十來個婦人,一個個粗腳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風驟雨而來。趙完父子隨后來看。
且說眾人遠遠的望著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賊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婦,看見趙家有人來了,連忙住手,望河邊便跑。到得岸旁,朱常連叫快脫衣服。眾人一齊卸下,堆做一處,叫一個婦人看守,復身轉來,叫道:“你來!你來!若打輸與你,不為好漢!”趙完家有個雇工人,叫做田牛兒,自恃有些氣力,搶先飛奔向前。朱家人見他勢頭來得勇猛,兩邊一閃,讓他沖將過來,才讓他沖進時,男子、婦人,一裹轉來圍住。田牛兒叫聲:“來的好!”提起升籮般拳頭,揀著個精壯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個硬的,其馀便如摧枯拉朽了。
誰知那人卻也來得,拳到面上時,將頭略偏一偏,這拳便打個空,剛落下來,就順手牽羊,把拳留住。田牛兒矰脫不得,急起左拳來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兩邊扯開。田牛兒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抬八綽一般,腳不點地,竟拿上船。那爛草繩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就斷了。艄上人已預先將篙攔住,眾人將田牛兒納在艙中亂打。趙家后邊的人,見田牛兒捉上船去,蜂擁趕上船搶人。朱家婦女都四散走開,放他上去。說時遲,那時快,攔篙的人一等趙家男子、婦人上齊船時,急掉轉篙,望岸上用力一點,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蕩開去。人眾船輕,三四幌便翻將轉來。兩家男女四十多人,盡都落水。這些婦人各自掙紥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縱橫攪亂,激得水濺起來,恰如驟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話上岸來說。
正打之間,卜才就人亂中,把那縊死婦人尸首,直過去,便喊起來道:
“地方救護,趙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個婦人,在岸邊接應,一齊喊叫,其聲震天動地。趙家的婦人,正絞擠濕衣,聽得打死了人,帶水而逃。水里的人,一個個嚇得膽戰心驚,正不知是那個打死的,巴不能攦脫逃走,被朱家人乘勢追打,吃了老大的虧。掙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時只恨父母少生了兩只腳兒。朱家人欲要追趕,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來,抬放他家屋里了再處?!北娙税咽淄系桨渡希凡耪J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
朱常又教撈起船上篙槳之類,寄頓佃戶人家。又對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鄰里,都是親眼看見,活打死的,須不是誣陷趙完,倘到官司時,少不得要相煩做個證見,但求實說罷了?!边@幾句是朱常引人來兜攬處和的話。此時內中若有個有力量的出來擔當,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趙家,說和這事,也不見得后來害許多人的性命。只因趙完父子,平日是個難說話的,恐怕說而不聽,反是一場沒趣。況又不曉得朱常心中是甚樣個意兒,故此并無一人招攬。朱常見無人招架,教眾人穿起衣服,把尸首用蘆席卷了,將繩索絡好,四個扛著,望趙完家來??吹娜穗S后跟來,觀看兩家怎地結局。銅盆撞了鐵掃帚,惡人自有惡人磨。
且說趙完父子隨后走來,遠望著自家人追趕朱家的人,心中歡喜。漸漸至近,只見婦女、家人,渾身似水,都像落湯雞一般,四散奔走。趙完驚訝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們打下水去?”急那步上前。眾人看見,亂喊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罷?!壁w壽道:“你們怎地恁般沒用?都被打得這模樣!”眾人道:
“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卻怎處?”趙完聽見死了個人,嚇得就酥了半邊,兩只腳就像釘了,半步也行不動。趙壽與田牛兒,兩邊挾著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開言,問道:“如何就打死了人?”眾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細說一遍。又道:“我們也沒有打婦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壁w完心中沒了主意,只叫:“這事怎好?”那時合家老幼,都叢在一堆,人人心中驚慌。正說之間,人進來報:“朱家把尸首抬來了?!壁w完又吃這一嚇,恰像打坐的禪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動。自古道:物極則反,人急計生。趙壽忽地轉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對付他的計較在此。”便對眾人道:“你們都向外邊閃過,讓他們進來之后,聽我鳴鑼為號,留幾個緊守門口,其馀都趕進來拿人,莫教走了一個。解到官司,見許多人白日搶劫,這人命自然從輕。”眾人得了言語,一齊轉身。趙完恐又打壞了人,分付:“只要拿人,不許打人!”眾人應允,一陣風出去。趙壽只留了一個心腹義孫趙一郎道:“你且在此?!庇职褘D女妻小打發進去,分付:“不要出來!”趙完對兒子道:“雖然告他白日打搶,總是人命為重,只怕抵當不過?!壁w壽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這般。”趙完聽了大喜,不覺身子就健旺起來,乃道:“事不宜遲,快些停當!”趙壽先把各處門戶閉好,然后尋了一把斧頭,一個棒棰,兩扇板門,都已完備,方教趙一郎到廚下叫出一個老兒來。那老兒名喚丁文,約有六十多歲,原是趙完的表兄,因有了個懶黃病,吃得做不得,卻又無男無女,捱在趙完家燒火,博口飯吃。當下那老兒不知頭腦,走近前問道:“兄弟有甚話?”趙完還未答應,趙壽閃過來,提起棒槌,看正太陽,便是一下。那老兒只叫得聲:“阿呀!”翻身跌倒。趙壽趕上,又復一下,登時了帳。當下趙壽動手時,以為無人看見,不想田牛兒的娘田婆,就住在趙完宅后,聽見打死了人,恐是兒子打的,心中著急,要尋來問個仔細,從后邊走出,正撞著趙壽行兇。嚇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聲:
“阿彌陀佛!青天白日,怎做這事!”趙完聽得,回頭看了一看,把眼向兒子一顛,趙壽會意,急趕近前,照頂門一棒槌打倒,腦漿鮮血一齊噴出。還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腳,眼見得不能勾活了。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了兩條性命。正是:耐心終有益,任意定生災。
且說趙一郎起初喚丁老兒時,不道趙壽懷此惡念,驀見他行兇,驚得只縮到一壁角邊去。丁老兒剛剛完事,接腳又撞個田婆來湊成一對,他恐怕這第三棒槌輪到頭上,心下著忙,欲待要走,這腳上卻像被千百斤石頭壓住,那里移得動分毫。正在慌張,只見趙完叫道:“一郎快來幫一幫!”趙一郎聽見叫他相幫,方才放下肚腸,掙紥得動,向前幫趙壽拖這兩個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尋兩扇板門壓好,將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趙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家私分一股與你受用?!壁w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過日的,怎敢泄漏?”剛剛停當,外面人聲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趙完三人退入側邊一間屋里,掩上門兒張看。
且說朱常引家人、媳婦,扛著尸首趕到趙家,一路打將進去。直到堂中,見四面門戶緊閉,并無一個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邊去,拿趙完這老亡八出來,鎖在死尸腳上!”眾人一齊動手,乒乒乓乓將遮堂亂打,那遮堂已是離了窠臼的,不消幾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壓上一層。眾人只顧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趙壽見打下遮堂,把鑼篩起。外邊人聽見,發聲喊,搶將入來。朱常聽得篩鑼,只道有人來搶尸首,急掣身出來,眾人已至堂中,兩下你揪我扯,攪做一團,滾做一塊。里邊趙完三人大喊:“田牛兒!你母親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兒聽見,急奔來問:“我母親如何卻在這里?”趙完道:“他剛同丁老官走來問我,遮堂打下,壓死在內。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
若遲一步兒,這時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兒與趙一郎將遮堂搬開,露出兩個尸首。
田牛兒看娘時,頭已打開,腦漿鮮血滿地,放聲大哭。朱常聽見,只道還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兩個尸首,著了忙,往外就跑。這些家人、媳婦,見家主走了,各要攦脫逃走,一路揪扭打將出來。那知門口有人把住,一個也走不脫,都被拿住。趙完叫道:“莫打壞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虧。趙壽取出鏈子繩索,男子、婦女鎖做一堂。田牛兒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道:“我把朱常這狗忘八,照依母親打死罷了!”趙完攔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究治了,你打死他做甚?”教眾人扯過一邊。此時已哄動遠近村坊,地方鄰里,無有不到趙家觀看。趙完留到后邊,備起酒席款待,要眾人具個白晝劫殺公呈。
那些人都是趙完的親戚佃戶,雇工人等,誰敢不依。
趙完連夜裝起四五只大船,載了地鄰干證人等,把兩只將朱常一家人鎖縛在艙里。行了一夜,方到婺源縣臺。候大尹蚤衙升堂,地方人等先將呈子具上。這大尹展開,觀看一過,問了備細,即差人押著地方并尸親趙完、田牛兒、卜才前去,將三個尸首盛殮了,吊來相驗。朱常一家人,都發在鋪里羈侯。那時朱常家中,自有佃戶報知,兒子朱太星夜趕來看覷,自不必說。有句俗語道得好:官無三日急。那尸棺便吊到了,這大尹如何就有工夫去相驗。隔了半個多月,方才出牌,著地方備辦登場法物,鋪中取出朱常一干人,都到尸場上。仵作人逐一看報道:“丁文太陽有傷,周圍二寸有馀,骨頭粉碎。田婆腦門打開,腦髓漏盡,右肋骨踢折三根。二人實系打死。卜才妻子頸下有縊死繩痕,遍身別無傷損,此系縊死是實。”大尹見報,心中駭異道:“據這呈子上,稱說舡翻落水身死,如何卻是縊死的?”朱常就稟道:“爺爺!眾耳眾目所見,如何卻是縊死的?這明明仵作人得了趙完銀子,妄報老爺!”大尹恐怕趙完將別個尸首顛換了,便喚卜才:
“你去認這尸首,正是你妻子的么?”卜才上前一認,回復道:“正是小人妻子!”
大尹道:“是昨日登時死的?”卜才道:“是。”大尹問了詳細,自走下來,把三個尸首逐一親驗,仵作人所報不差,暗稱奇怪!分付把棺木蓋上封好,帶到縣里來審。
大尹在轎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乜h坐下,發眾犯都跪在儀門外,單喚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趙家二命,連這婦人,也是你謀死的。須從實招來。”朱常道:“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實被趙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見的,如何反是小人謀死?爺爺若不信,只問卜才便見明白?!贝笠鹊溃骸昂f!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豈不曉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夾起來?!?/p>
眾皂隸一齊答應上前,把朱常鞋襪去了,套上夾棍,便喊起來。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雖然好打官司,從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實:“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大尹錄了口詞,叫跪在丹墀下。又喚卜才進來,問道:“死的婦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贝笠溃骸凹仁悄闫拮樱绾伟阉\死了,詐害趙完?”卜才道:“爺爺!昨日趙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見的?!贝笠褮馀脑谧郎弦贿B七八拍,大喝道:“你這該死的奴才!這是誰家的婦人,你冒認做妻子,詐害別人!你家主已招稱,是你把他謀死。還敢巧辯,快夾起來!”卜才見大尹像道士打靈牌一般,把氣拍一片聲亂拍亂喊,將魂魄都驚落了。又聽見家主已招,只得稟道:“這都是家主教小人認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事?!贝笠溃骸澳阋灰粡膶嵓氄f?!辈凡艑⑾麓鲆娛?,定計詐趙完前后事細說一過,與朱常無二。大尹已知是實,又問道:“這婦人雖不是你謀死,也不該冒認為妻,詐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卻是你與家主打死的,這須沒得說?!辈凡诺溃骸盃敔敚∑鋵嵅辉蛩?,就夾死小人,也不招的?!贝笠步坦蛟诘ぼS謫沮w完并地方來問,都執朱??甘郊?,乘勢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謀詐害趙完事實,連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夾起來。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將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擬成斬罪,下在死囚牢里。其馀十人,各打二十板,三個充軍,七個徒罪,亦各下監。六個婦人,都是杖罪,發回原籍。其田斷歸趙完,代趙寧還原借朱常銀兩。又行文關會浮梁縣,查究婦人尸首來歷。
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個媒兒,趙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si處,這三十多畝田,不消說起歸他,還要紥詐一注大錢,故此用這一片心機。誰知激變趙壽做出沒天理事來對付,反中了他計。當下來到牢里,不勝懊悔,想道:
“這蚤若不遇這尸首,也不見得到這地位!”正是:
蚤知更有強中手,卻悔當初枉用心。
朱常料道此處定難翻案,叫兒子分付道:“我想三個尸棺,必是釘稀板薄,交了春氣,自然腐爛。你今先去會了該房,捺住關會文書。回去教婦人們莫要泄漏這縊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準,捱至來年四五月間,然后催關去審,那時爛沒了縊死繩痕,好與他白賴。一事虛了,事事皆虛,不愁這死罪不脫!”
朱太依了父親,前去行事,不在話下。
卻說景德鎮賣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幫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東西,過了兩三日,卻不見說起。小二在口內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過了幾日,小二不見動靜,心中焦躁,忍耐不住,當面明明說道:“阿公,前夜那話兒,虧我把去出脫了還好;若沒我時,到天明地方報知官司,差人出來相驗,饒你硬掙,不使酒錢,也使茶錢。就拌上十來擔涎吐,只怕還不得干凈哩!如今省了你許多錢鈔,怎么竟不說起謝我?”大凡小人度量極窄,眼孔最淺,偶然替人做件事兒,徼幸得效,便道是潑天大功勞,就來挾制那人,責他厚報;稍不遂意,便把這事翻局來害,往往人家用錯了人,反受其累。譬如小二不過一時用得些氣力,便想要王公的銀子。那王公若是個知事的,不拘多寡與他些也就罷了;誰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錢的慳吝老兒,說著要他的錢,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紅頸赤起來了。當下王公見小二要他銀子,便發怒道:“你這人忒沒理!吃黑飯,護漆柱。吃了我家的飯,得了我的工錢,便是這些小事,略走得幾步,如何就要我錢?”小二見他發怒,也就嚷道:“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著,方吃得你的飯,賺得你的錢,須不是白把我用的。還有一句話,得了你工錢,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說替你拽死尸的?!蓖跗疟阕哌^來道:“你這蠻子,真個憊懶?自古道:茄子也讓三分老。怎么一個老人家,全沒些尊卑,一般樣與他爭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銀子與我,反發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
“什么是我謀死的,要詐我錢!”小二道:“雖不是你謀死,便是擅自移尸,也須有個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來?!毙《溃骸耙沂滓膊浑y,只怕你當不起這大門戶?!蓖豕s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蓖馀i就。
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腳不定,翻筋斗直跌出門外,磕碎了腦后,鮮血直淌。小二跌毒了,罵道:“老忘八!虧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塊磚來,望王公擲去。誰知數合當然,這磚不歪不斜,恰恰正中王公太陽,一交跌倒,再不則聲。
王婆急上前扶時,只見口開眼定,氣絕身亡。跌腳叫苦,便哭起天來。只在這一文錢上,又斷送了一條性命??倿橄ж攩拭街斆噙B。小二見王公死了,爬起來就跑。王婆喊叫鄰里趕上拿轉,鎖在王公腳上。問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頭哭,一頭將前情說出,又道:“煩列位與老身作主則個!”眾人道:“這廝元來恁地可惡!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個鄰佑走上前,一頓拳頭腳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關閉門戶,同到縣中告狀。此時紛紛傳說,遠近人都來觀看。
且說丘乙大正訪問妻子尸首不著,官司難結,心思氣悶。這一日聞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想道:“這婦女尸首,莫不就是我妻子么?”急走來問,見王婆鎖門要去告狀。丘乙大上前問了詳細,計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門這夜,便道:
“怪道我家妻子尸首,當朝就不見蹤影,原來卻是你們撇掉了。如今有了實據,綽板婆卻白賴不過了,我同你們見官去!”當下一干人牽了小二,直到縣里。次早大尹升堂,解將進去。地方將前后事細稟,大尹又喚王婆問了備細。小二料道情真難脫,不待用刑,從實招承。打了三十,問成死罪,下在獄中。丘乙大稟說妻子被劉三旺謀死,正是此日,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證見已確,要求審結。
此時婺源縣知會文書未到,大尹因沒有尸首,終無實據,原發落出去尋覓。再說小二,初時已被鄰里打傷,那頓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獄中,沒有使用,又遭一頓拳腳,三日之間,血崩身死。為這一文錢起,又送一條性命。見因貪白鏘,番自喪黃泉。
且說丘乙大從縣中回家,正打白鐵門首經過,只聽得里邊叫天叫地的啼哭。
原來白鐵自那夜擔著驚恐,出脫這尸首,冒了風寒,回家上得床,就發起寒熱,病了十來日,方才斷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見為這一文錢,又送一條性命。化為陰府驚心鬼,失卻陽間打鐵人。丘乙大聞知白鐵已死,嘆口氣說:“恁般一個好漢,有得幾日,卻又了賬,可見世人真是沒根的!”走到家里,單單止有這個小廝,鬼一般縮在半邊,要口熱水,也不能勾。看了那樣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尷不尬,心下煩惱,連生意也不去做,終日東尋西覓,并無尸首下落。
看看捱過殘年,又蚤五月中旬。那時朱常兒子朱太已在按院告準狀詞,批在浮梁縣審問,行文到婺源縣關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還不上緊,到了五月間,料得尸首已是腐爛,大大送個東道與婺源縣該房,起文關解。那趙完父子因婺源縣已經問結,自道沒事,毫無畏懼,抱卷赴理。兩縣解子領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直至浮梁縣當堂投遞。大尹將人犯羈禁,尸棺發置官壇候檢,打發婺源回文,自不必說。不則一日,大尹吊出眾犯,前去相驗。那朱太合衙門通買囑了,要勝趙完。大尹到尸場上坐下,趙完將浮梁縣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對朱常道:“你借尸紥詐,打死二命,事已問結,如何又告?”朱常稟道:“爺爺!趙完打余氏落水身死,眾目共見;卻買囑了地鄰仵作,妄報是縊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謀害抵飾,硬誣小人打死。且不要論別件,但據小人主仆俱被拿住,趙家是何等勢力,卻容小人打死二命?況死的俱是七十多歲,難道恁地不知利害,只揀垂死之人來打?爺爺推詳這上,就見明白?!贝笠溃骸凹热绱?,當時怎就招承?”
朱常道:“那趙完衙門情熟,用極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壁w完也稟道:“朱常當日倚仗假尸,逢著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了毒手。假尸縊死繩痕,是婺源縣大爺親驗過的,豈是仵作妄報!如今日久腐爛,巧言誑騙爺爺,希圖漏網反陷。但求細看招卷,曲直立見?!?/p>
大尹道:“這也難憑你說?!奔唇涕_棺檢驗。天下有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經了許多時,已腐爛盡了,誰知都一毫不變,宛然如生。那楊氏頸下這條繩痕,轉覺顯明,倒教仵作人沒做理會。你道為何?他已得了朱常錢財,若尸首爛壞了,好從中作弊,要出脫朱常,反坐趙完。如今傷痕見在,若虛報了,恐大尹還要親驗。實報了,如何得朱常銀子?正在躊躇,大尹蚤已瞧破,就走下來親驗。那仵作人被大尹監定,不敢隱匿,一一實報。朱常在傍暗暗叫苦。大尹將所報傷處,將卷對看,分毫不差,對朱常道:“你所犯已實,怎么又往上司誑告?”朱常又苦苦分訴。大尹怒道:“還要強辨!夾起來!快說這縊死婦人是那里來的?”朱常受刑不過,只得招出:“本日蚤起,在某處河沿邊遇見,不知是何人撇下?!?/p>
那大尹極有記性,忽地想起:“去年丘乙大告稱,不見了妻子尸首;后來賣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稱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起釁。至今尸首沒有下落,莫不就是這個么?”暗記在心。當下將朱常、卜才都責三十,照舊死罪下獄,其馀家人減徒召保。趙完等發落寧家,不題。
且說大尹回到縣中,吊出丘乙大狀詞,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對,果然日子相同,撇尸地處一般,更無疑惑。即著原差,喚到丘乙大、劉三旺干證人等,監中吊出綽板婆孫氏,齊到尸場認看。此時正是五月天道,監中瘟疫大作,那孫氏剛剛病好,還行走不動,劉三旺與再旺扶挾而行。到了尸場上,仵作揭開棺蓋,那丘乙大認得老婆尸首,放聲號慟,連連叫道:“正是小人妻子!”干證地鄰也道:
“正是楊氏!”大尹細細鞠問致死情繇,丘乙大咬定:“劉三旺夫妻登門打罵,受辱不過,以致縊死?!眲⑷?、孫氏,又苦苦折辯。地鄰俱稱是孫氏起釁,與劉三旺無干。大尹喝教將孫氏拶起。那孫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虛弱,又行走這番,勞碌過度,又費唇費舌折辯,漸漸神色改變。經著拶子,疼痛難忍,一口氣收不來,翻身跌倒,嗚呼哀哉!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一條性命。正是:
地獄又添長舌鬼,相罵今無綽板聲。
大尹看見,即令放拶。劉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嚨,也喚不轉。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慘。大尹心中不忍,向丘乙大道:“你妻子與孫氏角口而死,原非劉三旺拳手相交。今孫氏亦亡,足以抵償。今后兩家和好,尸首各自領歸埋葬,不許再告,違者定行重治?!北娙诉凳滓烂?,各領尸首埋葬。不在話下。
再說朱常、卜才下到獄中,想起枉費許多銀兩,反受一場刑杖,心中氣惱,染起病來,卻又沾著瘟氣,二病夾攻,不勾數日,雙雙而死。只因這一文錢上起,又送兩條性命。未詐他人,先損自己。
說話的,我且問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個喪身亡家之報;那趙完父子活活打死無辜二人,又誣陷了兩條性命,他卻漏網安享,可見天理原有報不到之處。
看官,你可曉得,古老有幾句言語么?是那幾句?古語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蹦翘旃阕?,一個個記得明白。古往今來,曾放過那個?這趙完父子漏網受用,一來他的頑福未盡;二來時候不到;三來小子只有一張口,沒有兩副舌,說了那邊,便難顧這邊,少不得逐節兒還你個報應。
閑話休題。且說趙完父子,又勝了朱常,回到家中,親戚鄰里,齊來作賀,吃了好幾日酒。又過數日,聞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發喜之不勝。田牛兒念著母親暴露,領歸埋葬不題。時光迅速,不覺又過年馀。原來趙完年紀雖老,還愛風月,身邊有個偏房,名喚愛大兒。那愛大兒生得四五分顏色,喬喬畫畫,正在得趣之時。那老兒雖然風騷,到底老人家,只好虛應故事,怎能勾滿其所欲?看見義孫趙一郎,身材雄壯,人物乖巧,尚無妻室,到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廚房下,捱肩擦背,調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幾個坐懷不亂的魯男子,婦人家反去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兩下眉來眼去,不則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猶如一對餓虎,那有個飽期,捉空就閃到趙一郎房中偷一手兒。那趙一郎又有些本領,弄得這婆娘體酥骨軟,魄散魂銷,恨不時刻并做一塊。約莫串了半年有馀,一日,愛大兒對趙一郎說道:“我與你雖然快活了這幾多時,終是礙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勾十分盡興。不如悄地逃往遠處,做個長久夫妻?!壁w一郎道:
“小娘子若真肯跟我,就在此可以做得夫妻,何必遠去?!睈鄞髢旱溃骸澳惚闶俏倚纳先肆耍猩跫僖??只是怎地在此就做得夫妻?”趙一郎道:“向年丁老官與田婆,都是老爹與大官人自己打死,詐賴朱家的。當時教我相幫他扛抬,曾許事完之日,分一分家私與我。那個棒棍,還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子相愛,故不說起。你今既有此心,我與老爹說,先要了那一分家私,尋個所在住下;然后再央人說,要你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時你悄地徑自走了出來,他可敢道個不字么?設或不達時務,便報與田牛兒,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難保?!?/p>
愛大兒聞言,不勝歡喜,道:“事不宜遲,作速理會!”說罷,閃出房去。次日趙一郎探趙完獨自個在堂中閑坐,上前說道:“向日老爹許過事平之后,分一股家私與我。如今朱家了賬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兒,自去營運?!壁w完答道:
“我曉得了?!痹龠^一日,趙一郎轉入后邊,遇著愛大兒,遞個信兒道:“方才與老爹說了,娘子留心察聽,看可像肯的?!睈鄞髢狐c頭會意,各自開去不題。
且說趙完叫趙壽到一個廂房中去,將門掩上,低低把趙一郎說話,學與兒子,又道:“我一時含糊應了他,如今還是怎地計較?”趙壽道:“我原是哄他的甜話,怎么真個就做這指望?”老兒道:“當初不合許出了,今若不與他些,這點念頭,如何肯息?”趙壽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慣了他,做了個月月紅,倒是無了無休的詐端。想起這事,止有他一個曉得,不如一發除了根,永無掛慮!”那老兒若是個有仁心的,勸兒子休了這念,胡亂與他些小東西,或者免得后來之禍,也未可知。千不合,萬不合,卻說道:“我也有這念頭,但沒有個計策?!壁w壽道:“有甚難處,明日去買些砒礵,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邊人都曉得平日將他厚待的,決不疑惑!”趙完歡喜,以為得計。他父子商議,只道神鬼不知,那曉得卻被愛大兒瞧見,料然必說此事,悄悄走來覆在壁上窺聽。雖則聽著幾句,不當明白,恐怕出來撞著,急閃入去。
欲要報與趙一郎,因聽得不甚真切,不好輕事重報。心生一計,到晚間,把那老兒多勸上幾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愛大兒反抱定了那老兒撒嬌撒癡,淫聲浪語。這老兒迷魂了,乘著酒興,未免做些沒正經事體。方在酣美之時,愛大兒道:“有句話兒要說,恐氣壞了你,不好開口。若不說,又氣不過?!边@老兒正頑得氣喘吁吁,借那句話頭,就停住了,說道:“是那個沖撞了你?如此著惱!”
愛大兒道:“叵耐一郎這廝,今早把風話撩撥我,我要扯他來見你,倒說:‘老爹和大官人性命都還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難為我。’不知有甚緣故,說這般滿話。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說,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當,可不壞了名聲?那樣沒上下的人,怎生設個計策擺布死了,也省了后患?!蹦抢蟽旱溃骸霸獊磉@廝恁般無禮!不打緊,明晚就見功效了。”愛大兒道:“明晚怎地就見功效?”那老兒也是合當命盡,將要藥死的話,一五一十說出。
那婆娘得了實言,次早閃來報知趙一郎。趙一郎聞言,吃那驚不小,想道:
“這樣反面無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饒得他過?”摸了棒槌,鎖上房門,急來尋著田牛兒,把前事說與。田牛兒怒氣沖天,便要趕去廝鬧。趙一郎止住道:
“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準備。不如竟到官司,與他理論。”田牛兒道:“也說得是。還到那一縣去?”趙一郎道:“當初先在婺源縣告起,這大尹還在,原到他縣里去?!蹦翘状咫x縣止有四十馀里,二人拽開腳步,直跑至縣中。正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齊喊叫。大尹喚入,當廳跪下,卻沒有狀詞,只是口訴。
先是田牛兒哭稟一番,次后趙一郎將趙壽打死丁文、田婆,誣陷朱常、卜才情繇細訴,將行兇棒槌呈上。大尹看時,血痕雖干,鮮明如昨。乃道:“既有此情,當時為何不首?”趙一郎道:“是時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父子計議,要在今晚將毒藥鴆害小人,故不得不來投生。”大尹道:“他父子私議,怎地你就曉得?”趙一郎急遽間,不覺吐出實話,說道:“虧主人偏房愛大兒報知,方才曉得?!贝笠溃骸澳阒魅似?,如何肯來報信?想必與你有奸么?”趙一郎被道破心事,臉色俱變,強詞抵賴。大尹道:“事已顯然,不必強辨?!奔床钊搜憾巳ツ泌w完父子,并愛大兒前來赴審。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兒留回家歇宿,不題。
且說趙壽早起就去買下砒礵,卻不見了趙一郎,問家中上下,都不知道。
父子雖然有些疑惑,那個慮到愛大兒泄漏。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縣中。趙完見愛大兒也拿了,還錯認做趙一郎調戲他不從,因此牽連在內。直至趙一郎說出,報他謀害情由,方知向來有奸,懊悔失言。兩下辨論一番,不肯招承。怎當嚴刑鍛煉,疼痛難熬,只得一一細招。大尹因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趙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處斬。趙一郎奸騙主妾,背恩反噬;愛大兒通同奸夫,謀害親夫,各責四十,雜犯死罪,齊下獄中。田牛兒釋放回家。一面備文申報上司,具疏題請。不一日,刑部奉旨,倒下號札,四人俱依擬秋后處決。只因這一文錢,又斷送了四條性命。雖然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若不因那一文錢爭鬧,楊氏如何得死?沒有楊氏的死尸,朱常這詐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倿檫@一文錢起,共害了十三條性命。這段話叫做《一文錢小隙造奇冤》。奉勸世人,舍財忍氣為上。有詩為證:
相爭只為一文錢,小隙誰知奇禍連!
勸汝舍財兼忍氣,一生無事得安然。
]]>
〔是淺最俚,亦最真?!?/p>
○又送情人,直送到我花園後。禁不住淚汪汪,(滴下)眼梢頭。長途全靠神靈佑,逢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夜晚的孤單也,少要飲些酒。
〔又送商一篇云:勸乖親,休要在江湖上戀??v經營千倍利,(不如)家里安閑,餐風宿水容顏易變。想茶(茶)不到口,想飯(飯又)不周全。到晚要自展那鋪陳也,(到)天明(還)自要卷。亦通,然不如“逢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二語絕唱,即入之古樂府何慚?!?/p>
○又送情人,直送到城隍廟,叫道人,開廟門就把香燒,深深下拜低低告,情人兒(在)心上轉,簽筒兒(在)手內搖,若得到底(的)團圓,菩隆,(你便把)上上的簽來繳。
〔若是簽果靈,神道也靠著篾片了。〕
○又送情人,直送到無錫路,叫一聲燒窯人我的哥,一般窯怎燒出兩般樣貨,磚兒這等厚,瓦兒這等薄,厚的就是他人也,薄的就是我,勸君家,休把那燒窯的氣,磚兒厚,瓦兒薄,總是一樣泥,瓦兒反比磚兒貴,磚兒(在)地下踹,瓦兒頭頂著你,腳踹的是他人也,頭頂的還是你。
〔後一篇,名妓馮喜生所傳也,喜美容止,善諧謔,與余稱好友,將適人之前一夕,招余話別,夜半,余且去,問喜曰,子尚有不了語否,喜曰,兒猶記打草竿及吳歌各一,所未語若者獨此耳,因為余歌之,打草竿即此,其吳歌云,隔河看見野花開,寄聲情哥郎替我采朵來,姐道我郎呀,你采子花來,小阿奴奴原捉花謝子你,決弗教郎白采來,嗚呼,人面桃花,已成夢境,每閱二詞,依稀繞梁聲在耳畔也,佳人難再,千古同憐,傷哉。
或問余後篇番案佳矣,子尚能轉一語否,余隨賦一篇云,據你說,燒窯人,(教我)怎么不氣,磚兒厚,瓦兒薄,既是一樣泥,(把)他做磚我做瓦,未為無意,(便道)頭頂著我,(到與你)撐風雨,(那)腳踹的吃甚么虧,頭頂是虛空也,腳踹是著實的。
白石山主人又番案云,再勸伊,休把燒窯的氣,磚做厚,瓦做薄,誰不道(是)一樣泥,厚與他,薄與你,(我)自有(個)主意,(頂戴你)幾番風水(虧你)遮蓋了,踹(定他)不許人(將他)丟打你,(我難和你)薄相處情長也,(他)厚殺(也)趕不上你。
楚人丘田叔亦寄余番案一篇,出意更新,詞云,據我說,(你與)燒窯的(不必)心焦躁,磚兒厚,瓦兒薄,(都是你)兩個自招,厚待薄待(我)原無他道,(那磚兒自)塊塊方正平實得好,(那瓦兒)一片片反覆又蹊蹺,難道到教我厚那蹺蹊的人兒也,把穩實的來薄了田叔又自番二篇云,聽說罷,燒窯人愈加要氣,磚兒瓦兒總都是泥,作好作惡(也)難容恕,(把)磚兒(做)平實了,(把)瓦兒做蹺蹊,你既做出個平實蹺蹊也,厚薄(只得)由著你,燒窯人聽多時,向前施禮,笑你個忒多心,也多疑,厚薄偏正(我)原無意,(但)磚體兒不得不平正,(那)瓦體兒又不得不蹺蹊,若曉道不得不平正蹺蹊也,(又何必)怨厚他薄著你,遐周曰,愈轉愈妙,乃知文人之心浚於不竭?!?/p>
○又送情人,直送到丹陽路,你也哭,我也哭,趕腳的也來哭,趕腳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兩下里調情也,(我的)驢兒受了苦。
〔趕腳者衣食於驢,倚之為命,故愛驢最真,今之情人,我未愛彼,先欲彼愛我,我愛彼,又恐彼不知我愛,務為愛徵以博人歡,強為愛貌以避人議,而真情什無二三矣,名曰相愛。猶未若趕腳者之於驢也,妙哉,趕腳的也來哭,語詼而意諷,送情人諸篇,此為第一?!?/p>
○又送情人,直送到河沿上,使我淚珠兒濕透了羅裳,他那里頻回首添惆悵,水兒流得緊,風兒吹得狂,那狠心的梢公也,(又)加上一把槳。
〔三合湊?!?/p>
○又送情人,直送到黃河岸,說不盡,話不盡,(只得)放他上船,船開好似離弦箭,黃河風又大,孤舟浪里顛,遠望回竿也,漸漸去得遠。
〔只寫行人之景,而送行者之凄涼,隱然言外,文品最高?!?/p>
○寄別想家鄉,不得已,匆匆別去,多一旬,少半月,又是來期,待相逢,慢慢把衷情敘,(恨只恨)舟師忙解纜,同行客伴催,不得覿面的相辭也,(我)央人拜上你。
○泣別汪巾兒止不住腮邊淚,手挽手,我二人怎忍分離,送一程,哭一程,(把我)柔腸絞碎,(你在)旅館中(休要)思想(著)我,(你)身子兒(瘦損又)受不得虧,可憐半霎兒相看也,(好似)五更時夢兒里。
〔束句新。〕
○初別玉人兒,辭別了(徑往)他州去,撇下奴(獨自)船艙內好不孤凄,知幾時和你重相會,明月穿窗影,清風過柳溪,好一個良宵也,可憐只少(了)你?!饝泟e駕歸舟,欲別去,(使我)情迤逗,怕分離,不由我痛淚交流,沉沉苦切從今受,舊游何日續,情恨幾時休,(我)身子兒鎖住(在)重門也,魂靈兒(還)隨你走。
○久別自從他那一日匆匆別去,到如今秋深後風雨凄凄,欲待要做一領衫兒捎寄,停針心內想,下剪自遲疑,這一向不在(我)身邊也,(近來)肥瘦不知你。〔或曰,不知肥瘦,何不做了兩件,予笑曰,看自己肥瘦便是樣子?!?/p> ]]>
鱉靈(出《蜀記》)
鱉靈于楚死,尸乃溯流上,至汶山下,忽復更生。乃見望帝,望帝立以為相。時巫山壅江,蜀民多遭洪水,靈乃鑿巫山,開三峽口。令鱉靈為刺史,號西州皇帝。以功高,禪位與靈,號開明氏。
玉梁觀(出《玉笥山錄》)
漢武帝時,玉笥山民感山之靈異,或愆旱災蝗,祈無不應。乃謀共置一觀,以表靈跡。既構殿,闕中梁一條,邑民將選奇材,經數旬未獲。忽一夜,震雷風烈,達曉乃晴,天降白玉梁一條,光彩瑩目,因號為玉梁觀。至魏武帝時,遣使取之,至其山門,去觀數里,亭午之際,雷電大震,裂殿脊,化為白龍,擘煙霧而去,沒觀之東山下。晉永嘉中,有戴氏子,好游巖谷,偶入郁木山,見兩座青石,榰一條白玉梁于巖下。戴氏俯近看之,以手捫摸其上,見赤書五行,皆天文云篆。試以手斧敲之,聲如鐘,又如隱雷之聲,鱗甲張起。戴氏驚異,奔走告人,再求尋之,不知其所。自玉梁飛去后,其處遂廢。
湘穴(出《搜神記》)雨瀨(出《荊州記》)
湘穴中有黑土,歲旱,人則共壅水,以塞此穴。穴淹,則大雨立至。
耒陽縣有雨瀨。此縣時旱,百姓共壅塞之,則甘雨普降。若一鄉獨壅,雨亦遍應,隨方所祈,信若符刻。
孫鐘(出《神異記》)
孫鐘家于富春,幼失父,事母至孝。遭歲荒,以種瓜自業。忽有三少年,詣鐘乞瓜,鐘厚待之。三人謂曰:“此山下善,可葬之,當出天子。君下山百許步,顧見我去,即可葬處也。”鐘去三四十步,便反顧,見三人成白鶴飛去。鐘記之,后死葬其地?!久寂磕苋缙溲?,下山百步,則不止偏伯矣。地在縣城東,冢上常有光怪,云五色,氣上屬天。及堅母孕堅,夢腸出,繞吳閶門。
【總評】《異苑》云:孫堅喪父,行葬地,忽有一人曰:“君欲百世諸侯乎,欲四世帝乎?”答曰:“欲帝。”此人因指一處,堅異而從之。時富春有沙漲暴出,及堅為監丞,鄰黨相送于上。父老謂曰:“此沙狹而長,子后將為長沙矣。”果起義兵于長沙。
金精山木鶴(出《稽神錄》)
虔州虔化縣金精山,昔長沙王吳芮時,仙女張麗英飛升之所,道館在焉。巖高數百尺,有二木鶴,二女仙乘之,非榜道所及,不知其所從。其二鶴,恒隨四時而轉,初不差忒。順義道中,百勝軍小將陳師粲者,嘗與鄰里女子遇于巖下,求娶焉。女子曰:“君能射中此鶴目,即可。”師粲即一發而中,臂即無力,歸而病臥,如夢非夢,見二女道士繞床而行。每過。輒以手拂師粲之目,數四而去。竟失明而卒。所射之鶴,自爾不復轉;其一猶轉如故。
釣臺石(出《大業拾遺》)
大業七年二月,初造釣臺之時,將船運石,兵丁困弊于役,嘆嗟之聲,聞于道路。時運石者,將船至江東岸山下取石,累構為釣臺之基。忽有大石,如牛十余,自山頂飛下,直入船內,如人安置,船無傷損。【眉批】鬼神哀役之勞也。
文水縣墜石(出《法苑珠林》)
貞觀十八年,文水縣大雷震,云中落一石,大如碓觜,眷高腹平??h丞張孝靜奏,時有西域摩伽陁菩提寺長年師到西京,頗推博識。敕問之,是龍食,二龍相爭,故落下耳。
叱金像(出《宣室志》)
初唐有神像,傳云周隋間有術士,范金而成之。天后朝,因命置于宮中,扃其殿宇甚嚴。玄宗嘗幸其殿,啟而觀焉。時肅宗在中宮,代宗尚稚,俱侍上。上問力士曰:“此神像何異,亦有說乎?”力士曰:“此前代所制,可以占王者在位之年。其法當厲聲叱之,茍年甚永,則其像搖震亦久。不然,一撼而止。”上即嚴叱之,其像若有懼,搖動移時,仆于地。上喜,力士因再拜賀。上即命太子叱之,其像微震。又命皇孫叱之,亦動搖久之。上曰:“吾孫似我。”其后玄宗在位五十載,肅宗在位凡六年,代宗在位十九年,盡契其占也。
玄宗圣容(出《玉堂閑話》)
玄宗皇帝御容,夾作,本在盩厔縣。貞元中,忽有僧如狂,負之,置于武功潛龍宮。宮即神堯故第也,今為佛宇。御容唯絳紗衣幅巾而已。寺僧云:“莊宗入汴,明宗入洛,洎清泰東赴伊瀍之歲,額上皆有汗流。”學士張沆嘗聞而未之信,及經武功,乃細視之,果如其說。又意其雨漏所致,而幅巾之上則無。自天福之后,其汗遂絕。高陵縣又有神堯先世莊田,今亦為宮觀矣。有柏樹焉,相傳高祖在襁褓時,母置放柏樹之陰,而往餉田。比餉回,日斜而樹影不移,【眉批】奇事!則今柏樹是也。史傳失載。
渝州蓮花(見吳均《齊春秋》)
渝州西百里相思寺北石山,有佛跡十二,皆長三尺許,闊一尺一寸,深九寸,中有魚文,在佛堂北十余步。貞觀二十年,寺側泉內,忽出紅蓮花,面廣三尺。游旅往還,無不嘆訝。經月不滅。昔齊荊州城東天子井出錦,于時士女取用,與常錦不異,經月乃歇,亦此類也。
玉馬(出《聞奇錄》)
沈傅師為宣武節度使,堂前忽馬嘶,其聲甚近,求之不得。他日,嘶聲極近,似在堂下。掘之,深丈余,遇小空洞,其間得一玉馬,高三二寸,長四五寸,嘶則如壯馬之聲。其前致碎硃砂,貯以金槽,糞如菉豆,而赤如金色。沈公恒以硃砂喂之。
鄭仁本表弟(出《酉陽雜俎》)
唐大和中,鄭仁本表弟某,嘗與一王秀才游嵩山,捫蘿越澗,境極幽夐,忽迷歸路,將暮,不知所之。徙倚間,忽覺叢中鼾聲。披榛窺之,見一人布衣,衣甚潔白,枕一袱物,方眠熟。即呼之問路,其人舉首略視,不應復寢。又再三呼之,乃起坐,顧曰:“來此。”二人因就之,且問其所自。其人笑曰:“君知月七寶合成乎?月勢如丸,其影多為日爍。其亞處也,常有八萬二千戶,【眉批】荒唐!歲一修之。”因開袱,有斤鑿數事,玉屑飯兩裹,授與二人曰:“但由此,自合官道矣。”言已不見。
管子文
李林甫為相初年,有一布衣謁之,高聲自稱:“業八體書生管子文,欲見相國,伸一言。”林甫召之于賓館,至夜靜,月下揖之。生備述古昔興亡明主賢臣之事,且云天下將亂,勸之虛心任賢。臨去,林甫留之不得,令人逐之。至南山中一石洞,遂不見,惟有故舊大筆一,攜歸以白林甫。林甫置之書閣。其夕,筆化為五色禽飛去。
胡氏子(出《錄異記》)
洪州胡氏家貧,有子五人,其最小者,氣狀殊偉。此子既生,家稍充給,農桑營贍,力漸豐足,鄉里咸異之。其家令此子主船載麥,溯流詣州市。未至間,江岸險絕,牽路不通,截江而渡,船勢抵岸,力不制,沙推岸崩,穴中得錢數百萬,乃棄麥載錢而歸。由是其家益富,市置仆馬,營飾服裝,咸言此子有福。不欲久居村落,因令來往城市,稍親狎人事。
【眉批】來往城市,便是沒福。行及中道,所乘之馬,跪地不進。顧謂其仆曰:“船所抵處得錢,今馬跪地,亦恐有物。”因令左右之,得金五百兩,赍之還家。他日復詣城市,因有商胡遇之,知其頭中有珠,使人誘而狎之,飲之以酒,取其珠而去?!久寂看俗雍尾蛔詯郏砍?,額上有肉隱起,如球子形,失珠之后,其肉遂陷。既還家,親友眷屬,咸共嘆訝。自是此子精神減耗,成疾而卒,其家生計,亦漸亡落焉。
廬山漁者(出《玉堂閑話》)
廬山中有一深潭,名落星潭,多漁釣者。后唐長興中,有釣者得一物,頗覺難引,迤邐至岸,見一物,如人狀,戴鐵冠,積歲莓苔裹之。意其木,則太重;意其石,則太輕。漁者置之潭側。后數日,其物上有泥滓莓荅,為風日所剝落,又經雨淋洗,忽見兩目俱開,則人也,欻然而起,就潭水盥手面。眾漁者驚異,共觀之。其人即詢漁者本處土地山川之名,及朝代年月,甚詳審。問訖,卻入水中,寂無聲跡。【眉批】近水怪。然竟無一人問彼所從來者。南中吏民神異之,為建祠壇于潭上。
]]>齒聲
供奉官羅承嗣住州西。鄰人每夜聞擊物聲,達旦不輟,穴隙視之,乃知寒凍齒相擊耳。
桶中人
呂徽之安貧樂道。嘗冒雪往富家易谷種,聞閣中吟哦聲,乃一人分韻得“滕”字,未就。先生因請以“滕王蛺蝶”事足之。間其姓名,不言,刺船而去。眾疑為呂處士,遣人遙尾其后,路甚僻遠,識其所而返。雪霽往訪焉,唯草屋一間,值先生不在。忽米桶中有人,乃先生妻也,因天寒無衣,故坐桶中。
無褲吟
義興儲遇家貧,冬月無褲,作口號云:“西風吹雨聲索索,這雙大腿沒下落。朝來出榜在街頭,借與有褲人家著。”
簇酒、斂衣
《敘聞錄》:辛洞好酒而無資。嘗攜榼登人門,每家取一盞投之,號為“簇酒”?!渡κ准罚阂撂幨繌谋娙饲蟪叽缰?,聚而服之,目曰“斂衣”。
夏侯妓衣
夏侯豫州亶,性極吝。晚年好音樂,有妓妾數十,無被服姿容??椭?,常隔簾奏樂。時呼簾為“夏侯妓衣”。
小宰羊
時戢為青陽丞,潔以勤民,肉味不知,日市豆腐數個。邑人呼豆腐為“小宰羊”。
如此羊,定不怕踏破菜園,然垂亦有小俸入,何處支銷?
雙枯魚
東郡趙咨為東???,以儉化俗。人遺其雙枯魚者,啖之,三歲不盡。
獻姜
孔琇之為臨川太守,在任清約。罷郡還,獻干姜二片。武帝嫌其少,知琇之清,乃嘆息。
比醫家一劑藥尚少一片。太矯!太矯!
魯學士祝壽
趙司城永,號類庵,京師人。一日過魯學士鐸邸。魯曰:“公何之?”趙曰:“今日為西涯先生誕辰,將往壽也。”魯問:“公何以為贄?”趙曰:“帕二方。”魯曰:“吾贄亦應如之。”入啟笥,無有。躊躇良久,憶里中曾饋有枯魚,令家人取之。家人報已食,僅存其半。魯公度家無他物,即以其半與趙俱往稱祝。西涯烹魚沽酒,以飲二公。歡甚,即事倡和而罷。
古以束修為禮之至薄,若枯魚而止半,太不成文矣!子猶曰:“西涯公亦不全靠魯學士祝儀。”
御史自漁
粵西韋廣為御史歸,貧甚,居荒村。故人按部,廣意其必來訪,無所得饌,自漁于江。故人猝至,騶從既過,廣登岸即走,逾后垣入,衣冠肅客,客曰:“公何汗流漬發?”廣曰:“適在近村,聞公至,竭蹶趨迎故耳!”左右竊笑曰:“絕似江中打漁人。”
鄭余慶
鄭余慶極清儉。一日,忽召親朋官數人會食。眾皆驚訝,侵晨赴之。日高,余慶方出,閑話移時,眾腹己枵。余慶呼左右曰:“分付廚家爛蒸去毛,莫拗折項!”眾相顧,以為必蒸鵝鴨之類。又久之,盤出,醬醋亦極香新。但見每人前下粟飯一碗,蒸葫蘆一枚,皆匿笑強進。一作盧懷慎事。
儉子筵席固不易吃。○張約齋镃,性喜延山林湖海之士。一日午酌,數杯后,命左右作“銀絲供”,且戒之曰:“調和教好,又要有真味。”眾客謂必鲙也。良久,出琴一張,請琴師彈《離騷》一曲。二事絕相類。
王羆
《北史》:王羆性儉率。鎮河東日,嘗有臺使至,羆為設食,乃裂去薄餅緣。羆曰:“耕種收獲,其功已深,舂爨造成,用力不少。爾之選擇,當是未饑!”命左右撤去之。使者愕然。又嘗與客食瓜,客削瓜皮侵肉稍厚,羆就地取食之。
王公自是有用之才,此等亦似不近人情。
變家風
范氏自文正公貴顯,以清苦儉約稱于世,子孫皆守其家法。忠宣正拜后,嘗留晁美叔同匕著。美叔退謂人曰:“丞相變家風矣。”或問之。晁答曰:“鹽豉棋子上有肉兩簇,豈非變家風乎?”聞者大笑。
翟參政請客
翟公巽,字汝文,紹興初為參政,雖身歷兩府,自奉甚于貧士。一日招客,未飲時,先極言近世風俗侈靡,燕樂之間尤甚,因正色曰:“德大于天子者,然后可以食牛,德大于諸侯者,然后可以食羊。”客自度今日之集,必無盛饌,已而果以惡草具進。
陳孟賢
陳孟賢素吝。同僚造一謔笑云:臘月廿四,天下灶神俱朝上帝。眾盡皂衣,一人獨白。上帝怪之。曰:“臣陳孟賢家灶神也。諸神俱煙薰,故黑。臣在孟賢家,自三餐外不延一客。臣衣何由得黑?”后人凡言冷澹事,輒曰“陳家灶神”。
食韭
庾景行杲之清貧,食唯韭葅、瀹韭、生韭、雜菜,任昉戲之曰:“誰謂庾郎貧?一食常有二十七種。”
韭唯勤生,俗號懶人菜!故宜清士饔餐。
魏李崇為尚書令,家富而儉,食常無肉,止有韭茹、韭葅。李元祐曰:“李令公一食十八種。”意同此。
庾太尉亮見陶公侃,陶公雅相賞重。陶性儉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問:“用此何為?”庾云:“故可種。”于是大嘆庾“非唯風流,兼有治實”。
直是投其儉性,何治實之有!
王導
王導性儉。帳下有甘果,不忍食,至春爛敗。棄之者猶曰:“勿使大郎知!”
王戎
王戎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家有好李,賣之,恐人得種,恒鉆其核。
京師有李,名“牛心紅’,核必中斷,相傳是王戎鉆核遺跡。可見吝到至誠處,亦能感通造化。或曰:湖湘間有“湘妃竹”,斑痕點點,云是舜妃灑淚。有“舜哥麥”,其穗無芒,熟時望之焦黑,若火燎然。云是舜后母炒熟麥,令其播種,天佑之而生。“王莽竹”,每竿著二三節,必有剖裂痕。云是莽將篡位,藏銅人于竹中,以應符讖而然。此皆附會之說。子猶曰:也要附會得來。
和嶠
和嶠性至儉,家有好李,諸弟往園食李,皆計核責錢。王武子求之,與不過數十。武子因其上直,率將少年持斧詣園,共飽啖畢,伐之。送一車枝與和公,問曰:“何如君李?”和唯笑而已。
華文修曰:“杜元凱謂嶠有錢癖,然自有高韻,與今之守錢虜異矣!”
沈峻
沈峻欲贈張溫,入內檢視良久,出語溫曰:“欲擇一端布送卿,而無粗者。”竟不送。
虞玩之
齊虞玩之為少府,高帝鎮東府時,帝取其屐視,斷處以芒接,玩之曰:“著已三十年。”
不意一屐,與晏子狐裘同壽。
裴璩
裴司徒璩靳嗇。其廉問江西日,凡什器屏帳皆新,特置閑屋貯之,未嘗施用。每有宴會,轉于朝士家借?!侗眽衄嵮浴?/p>
還是無福受用。
飲牛
江湛字徽深。高介,然性儉。所畜牛餓,御人求草。湛良久曰:“可與飲。”
何不用諸葛丞相木牛?
子孫榼
江西俗儉,果榼作數格,唯中一味或果或菜可食,余悉充以雕木,謂之“子孫榼”。又不解熔蔗糖,亦刻木飾其色以代匱。一客欲食,取之,方知贗物,便失笑。覆視之,底有字云:“大德二年重修。”
省夕餐
桐城方某性吝。其兄晚從鄉來,某欲省夕餐,托以遠出。兄草草就宿。忽黃鼠逐雞,某不覺出聲驅之。兄喚云:“弟乃在家乎?”某倉卒對曰:“不是我,是你家弟婦。”
即弟婦,豈不能治一夕餐?不通之甚!
醋
夏侯信常以一小瓶貯醋一升自食,家人不沾余瀝。仆云:“醋盡。”信必取瓶合掌,尚余數滴,以口吸之。
鹽
廣州錄事參軍柳慶,獨居一室,器用食物,并致臥內。奴有私取鹽一撮者,慶鞭之見血。
臠肉
夏侯彪性吝。奴嘗盜食臠肉。彪大怒,乃捉蠅與食,令嘔出臠。
婦取百錢
厙狄伏連位大將軍,甚鄙吝。婦嘗病劇,私以百錢取藥。伏連后覺,終身恨之。
羊脾
歸登常爛一羊脾,旋割旋啖,封其殘者。婦于封處割少許食。登驗之,大怒,誓不食肉。
鴨子
韶州鄧祐家巨富。奴婢千人,莊田綿亙,未嘗設客。孫子將一鴨子費用,祐以擅破家資,鞭二十。
故席
韋莊數米而炊,秤薪而爨。幼子卒,妻殮以時服。莊剝取,易故席裹尸。殯訖,仍擎其席歸。莊憶子最悲,唯吝財物耳。
珊瑚筆格
《歸田錄》:錢思公性儉約。子弟非時不能取一錢。有珊瑚筆格,平生愛惜。子弟竊之。公榜以十千購之。子佯為求得以獻,欣然以十千與之。一歲率五七如此。
歸廉泉
吳人歸副使廉泉大道富吝俱極。暑月暴水日中浴之,省爨薪也。生平家食,未嘗御肉??椭?,未嘗留款。一日,有內親從遠方來,必欲同飯。乃解袖中帨角上五錢,使人于熟店批數片肉。肉至無醬,復解一錢。市得,便嫌其不佳,使還之,仍取錢。已問:“醬楪何在?尚有余咸味,足消此肉也。”幼兒見食條糖者而泣。值租入時,乳母奉內命,將米半升易糖。公適自外來,見之。詰其故,乃取糖一根,自折少許嘗之,復抑少許置兒口,謂曰:“味止此耳,何泣為?”即還糖取米。賣者言糖已損。乃手撮數粒償之。
半邊圣人
《百可堂》云:有一士夫,性極貪。取人不遺錙銖,而己之所有,分毫不舍。或譏其吝。答曰:“‘一介不與’,圣人之道也。”或曰:“‘一介不取’,君以為何如?”曰:“學而未能。”曰:“然君只好學得半邊圣人。”
漢世老人
《廣記》:漢世老人家富儉嗇,惡衣蔬食,侵晨而起,侵夜而息,營理產業,聚斂無厭,而不敢自用。人或從之求丐者。不得已,入內取錢十,自堂而出,隨步輒減,比至于外,才余半在。閉目以授乞者,復囑云:“我傾家贍君,慎勿他說,令相效而來。”老人俄死,田宅沒官。
孫景卿、鄧差
《三輔決錄》:平陵孫奮,字景卿,富聞京師,性儉吝。嘗宿客舍,顧錢甚少。主人曰:“君惜錢如此,欲作孫景卿耶?”奮后為梁冀征其家財,下獄死?!稄V行五記》:鄧差,南郡臨沮人,大富。道逢賈人,相對共食,羅布殊品,呼差與焉。差曰:“君遠行商賈,勢不在豐,何為頓爾珍羞美食?”賈人曰:“人生在世,終止為身口耳!一朝病死,安能復進甘味乎?終不如臨沮鄧生,平生不用,為守錢奴爾!”差不告姓名,歸至家,宰鵝自食,動筯咬骨,鯁其喉而死。
靳賞
蕭衍長圍既立,齊師屢敗。帝東昏侯。猶惜金錢,不肯賞賜。茹法珍叩頭請之。帝曰:“賊來獨取我耶?何為就我求物?”后堂儲數百具榜。啟為城防。帝曰:“擬作殿。”竟不與。
吝禍
金華有豪民李甲,克眾肥家。居近古剎,有二僧頗為村人所欽仰,往求施,人多喜舍,亦時時受甲妻之密惠。甲知之,銜忌尤深。一日二僧以事至其家,甲故為殷勤之態,而私令仆干作四餅,置毒其中,以出勸二僧。僧方飯飽,不下咽,乃懷其餅歸寺。明旦,二小兒采衣垂發,入寺游觀。問之,則甲之兩子也。驚曰:“此李公愛子,可以果餌延之。”命其徒遍搜于房,弗得,唯餅在幾上,即取以飼之。二兒各食其一,仍懷其一還家。入門大呼腹痛,并仆地躑躅以死。甲莫喻其故,詢其仆,搜其身,余餅在焉,乃知中毒而亡,吞聲飲泣而已。
余曾舉此故事似一吝者。吝者曰:“君言吝禍,自我言之,還受不吝之累。若我并惜四餅,那有此禍?”
置產
常州蘇掖,仕至監司,家富甚嗇。每置產,吝不與值,所爭一文,必至失色。后因置別墅,與售者反復受苦。子在旁勸曰。“大人可增少金,我輩他日賣之,亦可得善價也。”掖愕然,自爾少改。
郭進有才略,治第方成,聚族人賓客落之。下至土木之工,皆與宴。設諸工之席于東廡。人咸曰:“諸子安可與工徒齒!”進指諸工曰:“此造宅者。”指諸子曰:“此賣宅者,固宜坐造宅者下。”
]]>
陳峴(出《王氏見聞》)【眉批】厲政破家報。
閩王審知初入晉安,開府多事,經費不給??啄坷絷悕s獻計,請以富人補和市官,恣所征取,薄酬其值,富人苦之。峴由是寵,遷為支計官。數年,有二吏執文書詣峴里中,問陳支計家所在。人問其故,對曰:“渠獻計置和市官,坐此破家者眾。凡破家者,祖考皆訴于水西大王,王使來追爾。”峴方有勢,人懼不敢言。翌日,峴自府馳歸,急召家人,設齋置祭,意色章皇。是日,里中復見二吏入峴家,遂暴卒。初審知之起事,其兄潮首倡。及審知據閩中,為潮立廟于水西,故俗謂之水西大王云。
卞士瑜(出《法苑珠林)【眉批】以下負錢報。
卞士瑜者,其父以平陳功,授儀同。慳吝,常雇人筑宅,不還其價。作人求錢,卞父鞭之曰:“若實負錢,我死,當與爾作牛。”須臾,卞父死,作人有牛,產一黃犢,腰下有黑文,橫給周匝,如人腰帶。右胯有白紋斜貫,大小正如笏形。牛主呼之曰:“卞公何為負我?”犢即屈前膝,以頭著地。瑜以錢十萬贖之,牛主不許,死乃收葬。
崔導(出《瀟湘錄》)
唐荊南有富人崔導者,家貧乏,偶種橘,約千余株,每歲大獲其利。忽一日,有一株化為一丈夫,長丈余,求見崔導。導初怪之,不敢出。丈夫苦求之,導遂出見。丈夫曰:“我前生負君錢百萬,未償而死。我家人復自欺,君乃上訴于天。是以令我合門為橘,計傭于君,僅能滿耳。今上帝有命,哀我族屬,復我本形。君幸盡去橘樹,端居守常,則能自保。不者,天降禍矣。”【眉批】異哉橘人!導大驚,乃如其言,盡伐去橘樹。后五年導卒,家復貧。
劉鑰匙(出《玉堂閑話》)【眉批】貪而無義報。
隴右水門村有店人曰劉鑰匙者,【眉批】名佳。不記其名,以舉債為業。規取民財,如秉鑰匙,開人箱篋不異,故有鑰匙之號。鄰家有殷富者,為鑰匙所餌,放債與之,積年不問。忽一日,執券算之,即數倍。遂至資財物產,俱歸鑰匙。負債者怨之不已。后鑰匙死,彼家生一犢,有鑰匙姓名在膁肋之間。鑰匙妻男,以重貨購贖之。
劉自然(出《儆戒錄》)【眉批】負心欺人害人報。
唐天祐中,秦州劉自然,主管義軍。因連帥李繼宗點鄉兵捍蜀,成紀縣百姓黃知感者,妻有美發,自然欲之,謂知感曰:“能致妻發,即免是行。”知感之妻曰:“發有再生,人死永訣矣。君若南征不返,我有美發何為?”言訖攬發剪之?!緤A批】可憐。知感深懷痛愍,既迫于差點,遂獻于劉。知感竟亦不免繇戍,尋歿于金沙之陣?!緤A批】可恨。黃妻晝夜禱天號訴。是歲,自然亦亡?!緤A批】要美發何用。后黃家牝驢忽產一駒,左脅下有字云“劉自然”。邑人傳之,遂達于郡守??な卣倨淦拮幼R認,劉自然長子曰:“某父平生好飲酒食肉。若能飲啖,即是某父也。”驢遂飲酒數升,啖肉數臠,食畢奮訊長鳴,淚下數行。劉子請備百千贖之,黃妻不納,【夾批】是。日加鞭捶,曰:“猶足以報吾夫也。”【眉批】黃妻大有意思。劉子竟慚憾而死。
侯生(出《宣室志》)【眉批】攘人名位報。
上谷侯生者,家荊門,以明經入仕,調補宋州虞城縣。初娶南陽韓氏女五年矣。韓氏嘗夕夢黃衣者數輩召,出其門,偕東行十余里,至一官署。其宇下列吏卒數十輩,軒宇華壯,人物極眾。又引至一院,有一青衣者,危冠方屨,狀甚峻。侍左右者數百,幾案茵席,羅列前后。韓氏再拜。俄有一婦人,年二十許,身長豐麗,衣碧繹袖,以金玉釵為首飾,自門而來,稱盧氏。謂韓氏曰:“妾與子仇敵且久,子知之乎?”韓氏曰:“妾一女子,未嘗出深閨,安得有仇敵耶?”盧氏色甚怒,曰:“我前身常為職官,子誣告我罪而代之,使吾擯斥草野而死,豈非仇敵乎?今我訴于上帝,且欲雪前身冤。帝從吾請,汝死不朝夕矣。”韓氏益懼,欲以詞拒,而盧氏喋喋不已。青衣者謂盧氏曰:“汝誠冤矣?然韓氏固未當死也。”遂令吏出案牘。吏曰:“韓氏余壽一年。”青衣曰:“可疾遣歸。”命送至門。行未數里,忽悸而悟。惡之,不敢言。自是神色摧沮,若有疾者。侯生訊之,具以夢告。后數月,韓氏又夢盧氏來家,由是疾益加,歲余遂卒。侯生竊嘆異,未嘗告于人。后數年,旅游襄漢,途次富水,郡僚蘭陵蕭某,慕生之善,以女妻之。及蕭氏歸,常衣絳袖碧襦,以金玉釵為首飾,而又身長豐麗,與韓氏先夢同?!久寂繄蟾?。生因以韓氏之夢告焉,蕭氏曰:“妾外族盧氏,妾自孩提時,為伯舅見念,命為己女,故以盧為小字,則君亡室之夢信矣。”
嚴武(出《逸史》)【眉批】殺人自脫報。
唐西川節度使嚴武,少時仗氣任俠。嘗于京城與一軍使鄰居。軍使有室女,容色艷絕。嚴公因窺見之,乃賂其左右,誘至宅。月余,遂竊以逃,東出關,將匿于淮泗間?!久寂繜o賴。軍使既覺,乃暴于官司,以狀上聞,有詔遣萬年縣捕賊。捕者乘遞,日行數驛,隨路已得其蹤矣。嚴武自鞏縣方雇船而下,聞制使將至,懼不免,乃以酒飲軍使之女,中夜,乘其醉,解琵琶弦縊殺之,沉于河?!久寂繜o賴甚。明日,制使至,搜船無跡,乃已。嚴公后為劍南節度使,病甚,性本強,尤不信巫祝之類。忽一日亭午,有道士自云從峨嵋山來,欲謁武。門者初不敢言,道士聲厲,不得已,遂進白,武亦異之,引入見。道士至階,呵叱若與人論難者,良久方止。寒溫畢,謂武曰:“公災厄至重。冤家在側,何不自悔咎,以香火陳謝?”武怒不答。道士又曰:“公試思之,曾有負心殺害人事否?”武靜思良久,曰:“無。”道士曰:“適入至階前,冤死者見某披訴。某初加呵責,彼云為公冤殺,已請命于帝矣。安可言無也?”武不測,且復問曰:“其狀若何?”曰:“女人,年才十六七,項上有物一條,如樂器之弦。”武大悟,叩頭曰:“天師殆圣矣!是也,為之奈何?”道士曰:“彼欲面見公,當自求之。”令灑掃堂中,撤去余物,焚香于內,乃舁武于堂門內,遣清心,具衫笏,留小僮一人侍側。堂門外東間有一閣子,亦令灑掃垂簾。道士坐于堂外,含水噴噀;又以柳枝灑地卻坐,瞑目叩齒。逡巡,閣子中有人吁嗟聲。道士曰:“娘子可出。”良久,見一女子被發,項上有琵琶弦結于咽下,褰簾而至。及堂門,約發于后,向武拜。武見,驚慚甚,且掩其面。女子曰:“公亦太忍。某從公是某失行,于公則無所負。公懼罪,棄某于他所即可,何忍見殺?”武悔謝良久,兼欲厚以佛經紙緡祈免。道士亦懇為之請。女子曰:“某上訴經三十年,今不可矣,期在明日日晚。”言畢卻出,至閣子門,拂然而沒。道士乃謝去。嚴公遂處置家事,明日黃昏,果卒。
竇凝(出《通幽記》)【眉批】無故殺妾報。
開元二十五年,晉州刺史柳渙外孫女博陵崔氏,家于汴州,有扶風竇凝者,將聘焉。行媒備禮,而凝舊妾有孕,崔氏約遣妾后成禮?!久寂考s遣妾者,便非小星之偶。凝許之,遂與妾俱之宋州,揚舲而下,至車道口宿。妾是夕產二女,凝因其困羸,斃之,實沙于腹,與女俱沉之。【眉批】遣之可也,殺之何罪?既而還汴,紿崔氏曰:“妾已遣去。”遂擇日結親。后一十五年,崔氏產男女數人,男不育,女二人各成長。永泰二年四月,凝幾上有書一函,開見之,乃凝先府君之札也,言“汝枉殺事發,近在期月,宜疾理家事。長女可嫁汴州參軍崔延,幼女嫁前開封尉李驲,并良偶也。”凝不信,謂其妻曰:“此狐貍之變耳。”更旬日,又于室內見一書,咎其顛倒,凝尚猶豫。明日,庭中復得一書,言詞哀切,曰:“禍起旦夕。”凝方愴惶。妻曰:“君自省如何?宜禳避之。”凝雖秘之,而實心憚妾事。五月十六日午時,人皆休息,忽聞扣門甚急,凝心動,出候之,乃是所殺妾,盛妝飾,前拜凝曰:“別久安否?”凝大怖疾走,入內隱匿。其鬼隨踵至庭,見崔氏。崔氏掠問之,乃斂容自敘曰:“某是竇十五郎妾。凝欲娶娘子時,殺妾于車道口,并二女同命。但妾無負凝,而凝枉殺妾。凝欲娶妻,某自屏跡,奈何忍害某性命,以至于此!妾以賤品,十五余年,訴諸岳瀆,怨氣上達,聞于帝庭。上帝降鑒,許妾復仇。今來取凝,不干娘子,無懼也!”崔氏悲惶請謝:“愿以功德贖罪,可乎?”鬼厲色言曰:“以命還命足矣,何功德而當命也?譬殺娘子,豈以功德可計乎?”詞不為屈,乃罵凝曰:“天網不漏,何用狐伏鼠竄?”便升堂擒得凝,而嚙咬掐捩,宛轉楚毒,竟日而去,言曰:“汝未即死,且受苦毒。”如是每日輒至,則啗嚼支體。其鬼或奇形異貌,變態非常。舉家危懼,而計無從出。并搏二女,不堪其苦。于時有僧曇亮,頗善持咒。凝請之,置壇內閣。須臾鬼至,不敢升階。僧讓之曰:“鬼道不合于人,何至是耶?吾召金剛,坐見糜碎。”鬼曰:“和尚事佛,心合平等,奈何掩義隱賊?且上命照臨,許妾仇凝,金剛豈私殺負冤者耶?”言訖,登階擒凝如初。崔氏令僧潛求聘二女,鬼知而怒曰:“和尚為人作媒,得無怍乎?”僧慚而去。后崔氏、李氏聘女遁逃,而鬼不追,乃言曰:“吾長縛汝足,豈能遠耶?”數年,二女皆卒。凝中鬼毒發狂,自食支體,入水火,啗糞穢,肌膚焦爛,數年方死。崔氏于東京出家,眾共知之。
滎陽氏【眉批】以下繼母殺子報。
唐盈州令將之任,夜止屬邑古寺,方寢,見老嫗以桐葉蒙首,傴僂而前。令以拄杖拂其葉,嫗俯拾而去,俄復來。如是者三,方絕。頃有缞裳者,自北戶升階,褰簾而前曰:“將有告于公,公無懼焉。”令曰:“是何妖物?”曰:“鬼也,非妖也。以形容衰瘵,不敢干謁。向者竊令張奶,少達幽情,而三遭拄杖之辱,是以自往哀訴,冀不逢怒焉。某滎陽氏子。嚴君牧此州,未逾年,鐘家禍,護喪歸洛,夜止此寺,繼母賜冶葛花湯,并室妹同夕而斃。張奶將哭,首碎鐵,同瘞于此墻之竹陰。某隴西先夫人即日訴于上帝,帝敕云:‘為人妻,已殘戮仆妾;為人母,又毒殺孤嬰。居暗室,事難彰明;在天鑒,理宜誅殛。以死酬死,用謝諸孤,付司命處置訖報。’是日,先君復訴于上帝云:‘某游魂不靈,乖于守慎,致令嚚室,害及孤孩,彰此家風,黷于天聽,豈止一死,能謝罪名。某三任縣令,再剖符竹,實有能績,以安黎甿。豈圖余慶不流,見此狼狽,悠揚丹旐,未越屬城。長男既已無辜,孀婦又俾酬死。念某旅櫬,難為瘞埋,伏乞延其生命,使某得歸葬洛陽,獲袱先人之塋闕,某無恨矣。’明年,繼母到洛陽,發背疽而卒。上帝譴怒,已至如此,今某即無怨焉。所苦者,被僧徒筑溷于骸骨之上,糞穢之弊,所不堪忍。況妹為廁神姬仆,身為廁神役夫,積世簪纓,一日凌墜。天門阻越,上訴無階,藉公仁德,故來奉告。”令曰:“吾將奈何?”答曰:“公能發某朽骨,沐以蘭湯,覆以衣衾,遷于高原之上,脫能賜木皮之棺,蘋藻之奠,亦望外也。”令諾之。鬼鳴咽再拜,令張奶密召鸞娘子同謝明公。張奶遽至,疾呼曰:“郭君怒,【眉批】廁神姓郭。晚來軒屏狼藉,已三召矣!”于是缞裳者章皇而去。明旦,令召僧徒,具以事告。遂命土工發溷以求之,三四尺乃得骸骨,與改瘞焉。
徐鐵臼(出《還冤記》)
東海徐甲,前妻許氏,生一男,名鐵臼,而許氏亡。甲改娶陳氏,兇悍甚,欲殺前妻之子。陳氏產一男,生而祝之曰:“汝若不除鐵臼,非吾子也。”因名子為鐵杵,欲以臼。【眉批】杵臼本一副家火,有杵可廢臼乎?于是捶打鐵臼,備諸毒苫,饑不給食,寒不加絮。甲性暗弱,又多不在舍,鐵臼竟以虐死,時年十六。亡后旬余,鬼忽還家,登陳氏床曰:“我鐵臼也,實無罪,橫見殘害。我母訴怨于天,得天曹符,來雪我冤。當令鐵杵疾病,與我遭苦時同,去自有期,我今停此待之。”其聲如生時,家人不見其形,皆聞其語,恒在屋梁上住。陳氏跪謝,頻為設奠。鬼云:“不須如此,餓我令死,豈一餐所能酬謝?”陳氏夜中竊語道之,鬼應聲曰:“何故道我?今當斷汝屋棟。”便聞鋸聲,屑亦隨落,拉然有聲響,如棟實崩。舉家走出,秉燭照之,亦無異。又罵鐵杵曰:“殺我,安坐宅上為快耶!當燒汝屋。”即見火然煙爛,內外狼藉。俄爾自滅,茅茨儼然,不見虧損。日日罵詈,時復謳歌。歌云:“桃李花,嚴霜落奈何?桃李子,嚴霜落早已。”聲甚傷凄,似自悼不得成長也。于時鐵杵六歲,鬼至,屢打之,打處青黡,不食月余而死,鬼便寂然。
胡亮妾(出《朝野僉載》)
唐廣州化蒙縣丞胡亮,從都督周仁軌討僚,得一首領妾,幸之。將至縣,亮向府不在,妻賀氏乃燒釘烙其雙目,妾遂自縊死。后賀氏有娠,產一蛇,兩目無晴。以問禪師,師曰:“夫人曾燒釘烙一女婦眼,以夫人性毒,故為蛇報。此是被烙女婦也。夫人好養此蛇,可以免難。不然,禍及身矣。”賀氏養蛇,一二年漸大,不見物,唯在衣被中,亮不知也。發被見蛇,大驚,以刀斫殺之,賀氏兩目俱枯,不復見物。
金荊(出《朝野僉載》)
后魏末,嵩陽杜昌妻柳氏甚妒。有婢金荊,昌沐,令理發,柳氏截其雙指。無何,柳被狐刺,螫指雙落。又有一婢,名玉蓮,能唱歌,昌愛而嘆其善,柳氏乃截其舌。后柳氏舌瘡爛,事急,就稠禪師懺悔。禪師已先知,謂柳氏曰:“夫人為妒,前截婢指,已失指。又截婢舌,今又合斷舌?;谶^至心,乃可以免。”柳氏頂禮求哀。經七日,禪師令大張口咒之,有二蛇從口出,一尺以上。急咒之,遂落地,舌亦平復,自是不復妒矣。
李明府(出《報應錄》)
唐前火井縣人李明府,經過本縣,館于押司錄事私第。主人將設酒饌,欲刲一白羊,方有胎。其夜明府夢一素衣婦人,將二子拜明府乞命,詞甚哀切。李不測其由,云:“某不曾殺人。”婦人哀訴不已。李睡覺,思惟無端。又寢,復夢前婦人乞命,稱:“某命在須臾,忍不救也!”李竟不諭其意,但驚怛不已。再寢,又夢前婦人曰:“長官終不能相救,某已死訖,然亦償債了。某前身即押司錄事妻,有女仆方妊,身懷二子,時某嫉妒,因笞殺之,紿夫云:‘女仆盜金釵并盒子,拷訊致斃。’今獲此報,然已還其冤債。其金釵并盒子在堂西拱抖內。為某告于主人,請不食其肉,為作功德。”李驚起,召主人詰曰:“君刲一白羊耶?有雙羔否?”曰:“是。”具話夜來之夢,更嘆其異。及尋拱抖內,果得二物。乃取羊埋之,為作功德追薦焉。
綠翹(出《三水小牘》)
唐西京咸宜觀女道士魚玄機,字幼微,長安里家女也。色既傾國,尤工吟詠。咸通中,適李億補闕,后愛衰,遂從冠帔。而風月嘗玩之佳句,往往插于士林。于是風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或載酒詣之,必鳴琴賦詩,間以謔浪,懵學輩自視然。其詩有“綺陌春望遠,瑤徽秋興多”。又“殷勤不得語,紅淚一雙流”。又“云情自郁爭同夢,仙貌長芳又勝花”。此數聯為絕矣。一女僮曰綠翹,亦明慧有色。忽一日,機為鄰院所邀,迨暮方歸院。綠翹迎門曰:“適某客來,知煉師不在,不舍轡而去矣。”客乃機素昵者,意翹與之私,及夜,命翹入臥內訊之。翹曰:“自執巾盥數年,實自檢御,不令有過,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翹隔闔報云:‘煉師不在。’客無言策馬而去。若云情愛,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煉師無疑。”【眉批】語觸其諱,故羞變為怒。機愈怒,裸而笞百數。既委頓,請杯水酹地曰:“煉師厚誣貞正,無天則無所訴,若有,誓不縱爾淫佚!”言訖而絕。機恐,乃坎后庭瘞之。人有問翹者,則曰:“春雨霽逃矣。”客有宴于機室者,因溲于后庭,當瘞上,見青蠅數十集于地,驅去復來,詳視之,如有血痕且腥。【眉批】冤魂所為??图瘸?,竊語其仆。仆歸,復語其兄。其兄為府街卒,嘗求全于機,機不顧,卒深銜之。聞此,遽呼數卒,攜鍤具突入玄機院發之,而綠翹貌如生,卒遂錄玄機京兆府?!久寂堪磩e傳,京尹乃溫璋,故請乞不行。吏詰之,辭伏。而朝士多為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在獄中亦有詩曰:“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此其美者也。
李知禮(出《冥報記》)
唐隴西李知禮,少捷,善弓射,能騎乘,兼攻放彈,所殺甚多。有時捕魚,不可勝數。貞觀十九年,病數日即死?!久寂慷鄽⑿笊鷪蟆D艘娨还聿狂R一匹,大于俗間所乘之馬,謂知禮曰:“閻羅王追公。”乃令知禮乘馬,須臾至王前。王約束云:“遣汝討賊,必不得敗,敗即殺汝。”有同侶二十四人,向東北望,賊不見邊際,天地盡昏,埃下如雨,知禮等敗。知禮語同行曰:“王教嚴重,寧向前死,不可敗歸。”知禮回馬射三箭,賊稍卻;箭五發,賊遂敗散。事畢,謁王。王責知禮:“敵雖退,何為初戰之時即?。?rdquo;便以麻辮發,并縛手足,臥在石上,以大石鎮而磨之。前后四人,體盡潰爛。次到知禮,厲聲叫曰:“向者賊敗,并知禮之力,還被王殺,無以勵后!”王遂釋放不管束。凡經三日,忽向西北出行,入一墻院,見飛禽走獸,可滿三四畝,總來索命,漸相逼近。曾射殺一雌犬,此犬直向前嚙其面,次及身體,無不被傷。復見三大鬼,各長丈余,共剝知禮皮肉,須臾總盡,乃以此肉分喂禽獸。其肉剝而復生,生而復剝,如此三曰,苦毒不勝。事畢,忽然總失,不見一物。遂逾墻南走,莫知所之,意中似如一跳千里。復見一鬼,逐及知禮,乃以鐵籠罩之,有無數魚競來唼食。食畢,鬼遂倒回,魚亦不見。其家舊供養一僧,其僧先死,來與知禮去籠,語知禮曰:“檀越大饑。”授以白物三丸如棗,令知禮噉之,應時而飽。乃云:“檀越宜還家。”僧亦別去。知禮所居宅北,見一大坑,其中有諸槍矟攢植,不可得過。見其兄女并婢赍箱,箱內有錢絹,及別置一器飲食,在坑東北。知禮心中謂此婢及侄女游戲,意甚怪之?;厥妆蓖匆娨还恚χ边M。知禮惶懼,委身投坑,即得蘇也。自初死至于重生,凡經六日。后問家中,乃是侄女持紙錢、絹及飯饌為奠禮。當時所視,乃是銅錢絲絹也。
朱化(出《奇事》)【眉批】販羊報。
治陽人朱化,以販羊為業。貞元初,西行抵邠寧,有一人見化,謂曰:“君市羊求利,當求豐贍。大者,其羊必少;小者,其羊必多。羊多者利厚,羊少則利寡。”化然之。其人數日乃引一羊主至,化遂易得小羊百十口,大小羊相雜為群,回歸洛陽。行至關下,一夕,所易小羊,盡化為鬼而走。化大駭,莫測其由。明年,復往邠寧,見前言小羊之人,化甚怒,將執詣官府。其人曰:“我何罪?”化曰:“爾以小羊回易,我驅至關下,盡化為鬼,得非汝用妖術乎?”其人曰:“爾販賣群羊,以求厚利,殺害性命,不知紀極,罪已彌天矣!自終不悟,而反怒我,我即鬼也,當與群羊執爾戮之!”言訖而滅?;篌@懼,尋死。
李詹(出《玉泉子》)【眉批】以下非理殺生報。
唐進士李詹,平生廣求滋味。每食鱉,輒緘其足,暴于烈日。鱉既渴,即飲以酒而烹之。鱉方醉,已熟矣。復取驢縶于庭中,圍之以火。驢渴,即飲灰水,蕩其腸胃。然后取酒,調以諸辛味,復飲之。驢未絕,而為火所逼爍,外已熟矣。詹一日,方巾首,失力仆地而卒。頃之,詹膳夫亦卒。一夕,膳夫復蘇曰:“某見詹,為地下責其過害物命。詹對以某所為,某即以詹命不可違答之。詹又曰:‘某素不知,皆狄慎思所傳。’故得以回。”無何,慎思復卒。慎思亦登進士第,時為小諫。
張易之兄弟(出《朝野僉載》)
張易之為控鶴監,弟昌宗為秘書監,昌儀為洛陽令,競為豪侈。易之為大鐵籠,置鵝鴨于其內,當中炭火,銅盆貯五味汁。鵝鴨繞火走,渴即飲汁,火炙痛旋轉,表里皆熟,毛落盡,肉赤烘乃死。昌宗活系驢于小室,內炭火,置五味汁如前法。昌儀取鐵橛釘入地,縛狗四足于橛上,放鷹鷂啄其肉食,肉盡而狗未死,號叫酸楚,不復忍聽。易之曾過昌儀憶馬腸,儀取從騎破肋取騎,良久方死。后誅易之、昌宗等,百姓臠割其肉,肥白如豬肪,煎炙而食。昌儀打雙腳折,抉取心肝而后死,斬其首送都,時云“狗馬報”。
吳唐(出《宣室志》)
廬陵吳唐善射,嘗將子出獵,值一麈將麂戲,見唐驚走。唐射殺麂,自匿草中。麈還,俯舐悲鳴,唐又射殺之。既又逢一麈,張弩間,箭忽自發,中其子。唐投弓抱子而哭,忽聞空中呼曰:“吳唐!麈之愛子,與汝何異?”即有虎突出,搏唐折臂卒。
廣陵男子(出《稽神錄》)【眉批】殺馬報。
廣陵有男子,行乞于市,每見馬屎,即取食。自云:“嘗為人飼馬,慵不能夜起。其主恒自檢視,見槽中無草,督責之。乃取烏梅以飼馬。馬齒楚不能食,竟以是致死。己后因患病,見馬屎,輒流涎欲食。食之,與烏梅味正同,了無穢氣。”
沛國士人(出《續搜神記》)【眉批】殺燕雛報。
沛國有一士人,同生三子,年將弱冠,皆有聲無言。忽有一人從門過,因問曰:“此是何人?”答曰:“是仆之子,皆不能言。”答曰:“君可內省,何以致此?”主人異其言,思忖良久,乃謂客曰:“昔為小兒時,當床上有燕巢,中有三子,其母從外得哺,三子皆出口受之,積日如此。試以指內巢中,燕雛亦出口受之。因以三薔茨食之,既而皆死。昔有此事,今實悔之。”客曰:“是矣。”言訖,其三子忽通言語,蓋能知過之故也。
田倉(出《酉陽雜俎》)【眉批】以下殺水族報。
后漢溪夷田強,遣子魯,居上城;次子玉,居中城;小子倉,居下城,三壘相次以拒王莽。光武二十四年,遣威武將軍劉尚征之。尚未至,倉獲白鱉為臛,舉烽請兩兄。兄至無事。及劉尚軍來,倉舉火,魯等以為不實,倉遂戰死?!久寂恐苡耐跤袑?。
黃敏(出《聞奇錄》)
江西都校黃敏者,因御寇墮馬,折其左股。其下遂速以石碎生龜傅之,月余乃愈。而gui頭尚活,龜腹與髀肉相連而生。敏遂惡之,他日思割去,將下刃,痛楚與己肉無異,不能而止。龜日所視,亦同己所見也?!久寂刻矶糠醇?。
崔道紀(出《錄異記》)
唐前進士崔道紀,及第后,游江淮間。遇酒醉甚,臥客館中。其仆井中汲水,有一魚隨桶而上。仆者得之以告,道紀喜曰:“魚羹能醒酒,可速烹之。”既食未久,有黃衣使者,自天而下,立于中庭,連呼道紀,使人執捉,宣敕曰:“崔道紀,下土小民,敢殺龍子,官合至宰相,壽命至七十,并宜除。”【眉批】人間宰相,天上猶謂之小民,官爵其可恃乎?言訖,升天而去。是夜,道紀暴卒,時年三十五。
梁元帝(出《韻府》)
梁元帝,諱繹。母阮修容,曾失一珠。元帝時絕幼,吞之,謂是左右所盜,乃炙魚眼以厭之,信宿之間,珠從便出。元帝尋一目致眇。
冀州小兒(出《冥報記》)【眉批】好食卵報。
隋開皇初,冀州外邑中有小兒,年十三,常盜鄰卵煨食之。翌日侵旦,有人扣門,呼此兒聲。父令兒出應之,見一人云:“官喚汝。”因引此兒去。村南舊是桑田,耕訖,未下種。此兒忽見道右有一小城,四面門樓,丹素甚嚴。兒怪曰:“何時有此城?”使者呵之勿言。因至城北門,令兒前入。既入,城門忽閉。不見一人,唯是空城。地皆熱灰碎火,深才沒踝。小兒忽呼叫,走趨南門,垂至即閉。又走趨東西,亦皆如是,未到則開,既至便闔。時村人出田采桑,男女甚眾。皆見兒在耕田中啼泣,四方馳走。皆相謂曰:“此兒狂耶?”至于食時,采者皆歸,兒父問曰:“見吾兒否?”答曰:“在村南走戲,喚不肯來。”父出村外,遙見兒走,大呼其名。兒聞聲便倒地,城灰忽然不見,因地號泣言之。視其足,半脛已上血肉焦干,膝已下,紅爛如炙。抱歸養療,髀已上肉如故,膝已下遂為枯骨。鄰里聞之,看其走處,足跡通利,了無灰火,良因實業,觸處見獄。
王公直(出《三水小牘》)【眉批】殺蠶報。
唐咸通庚寅歲,洛中大饑,谷價騰貴。至蠶月,而桑多為蟲食,葉一斤,直一鍰。新安縣慈澗店北村民王公直者,有桑數十株,特茂盛。公直與妻謀曰:“歉儉若此,家無見糧,徒竭力此蠶,尚未知其得失,莫若棄蠶,乘貴貨葉,可獲錢十萬,蓄一月之糧,則接麥矣。”妻曰:“善。”乃攜鍤坎地,卷蠶數箔瘞焉。明日凌晨,荷桑詣都市鬻之,得三千文,市彘肩及餅餌以歸。至徽安門,門吏見囊殷血連灑于地,遂搜其囊,唯有人左臂,若新支解焉。乃反接送府鞠之。款云:“某瘞蠶賣桑葉,市肉以歸,實不殺人,特請檢驗埋蠶之處。”所由領公直至村,先集鄰保責手狀,皆稱實。乃與村眾同發蠶坑中,唯有箔角一死人,而缺其左臂,取臂附之,宛然符合,遂復領公直詣府白尹。尹曰:“王公直雖無殺人之事,但有坑蠶之咎。法或可恕,情在難容。蠶者,天地靈蟲,綿帛之本。故加剿絕,與殺人不殊,當置嚴刑,以絕兇丑。”遂命于市杖殺之。使驗死者,則復為腐蠶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