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國王強制送去劃船的苦役犯。”
“什么強制苦役犯?”唐吉訶德問,“國王難道會強制某個人嗎?”
“不是這個意思,”桑喬說,“是這些人犯了罪,被判去為國王劃船服苦役。”
“一句話,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唐吉訶德說,“這些人是被強迫帶去,而不是自愿的。”
“是這樣。”桑喬說。
“既然這樣,”唐吉訶德說,“那就該行使我的除暴安良的職責了。”
“您注意點兒,”桑喬說,“法律,也就是國王本人,并沒有迫害這類人,而是對他們的罪惡進行懲罰。”
這時,那些苦役犯已經走近了。唐吉訶德極其禮貌地請那幾個押解的人告訴他,究竟為了什么原因押解那些人。一個騎馬的捕役回答說,他們是國王陛下的苦役犯,是去劃船的,此外就沒什么可說的了,連他也只知道這些。
“即便如此,”唐吉訶德說,“我也想知道每個人被罰做苦役的原因。”
唐吉訶德又如此這般地補充了一些道理,想動員他們告知他想知道的事情。另一個騎馬的捕役說:
“雖然我們身上帶著這幫壞蛋的卷宗和判決書,可是現在不便停下拿出來看。您可以去問他們本人。他們如果愿意,就會告訴您。他們肯定愿意講。這些人不僅喜歡干他們的卑鄙行徑,而且喜歡講。”
既然得到允許,唐吉訶德就去問了。其實即使不允許,他也會我行我素。他來到隊伍前,問第一個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落得如此下場。那個人說是因為談情說愛。
“僅僅為這個?”唐吉訶德說,“如果因為談情說愛就被罰做劃船苦役,我早被罰到船上去了。”
“并不是像您想的那種談情說愛,”苦役犯說,“我喜歡的是一大桶漂白的衣服。我使勁抱著它,若不是司法的力量把我強行拉開,我到現在也不會自己松手。我是被當場抓住的,用不著嚴刑拷問,審理完畢,我背上挨了一百下,再加上三年整的‘古拉巴’就完事了。”
“什么是‘古拉巴’?”唐吉訶德問。
“‘古拉巴’就是罰做劃船苦役。”苦役犯回答。這個小伙子至多二十四歲,他說自己是皮德拉伊塔人。
唐吉訶德又去問第二個人。那人憂心忡忡,一言不發。第一個人替他回答說:
“大人,他是金絲雀。我是說,他是樂師和歌手。”
“怎么回事?”唐吉訶德問,“樂師和歌手也要做苦役?”
“是的,大人,”苦役犯說,“再沒有比‘苦唱’更糟糕的事了。”
“我以前聽說,‘一唱解百愁’。”唐吉訶德說。
“在這兒相反,”苦役犯說,“一唱哭百年。”
“我不明白。”唐吉訶德說。
這時一個捕役對唐吉訶德說:
“騎士大人,在這幫無賴里,‘苦唱’的意思就是在刑訊之下招供。對這個犯人動了刑,他才認了罪。他是盜馬賊,也就是偷牲口的。他招認后,判在他背上鞭笞兩百下,這個已經執行了,另外再加六年苦役。他總是沉默不語,愁眉不展,因為留在那邊的罪犯和在這兒的苦役犯都虐待他,還排擠他,嘲弄他,蔑視他,就因為他招了,不敢說‘不’。他們說‘是’或‘否’都是那么長的音,而且罪犯見識多了,就知道他們的生死不由證人和證據決定,全在自己一張嘴。我覺得他們說得也有道理。”
“這我就明白了。”唐吉訶德說。
唐吉訶德又走到第三個人跟前,把剛才問別人的那幾句話又問了一遍。那人立刻滿不在乎地說:
“我因為欠人家十個杜卡多①,要去享受五年美妙的古拉巴。”——
①杜卡多是曾用于西班牙和奧匈帝國的金幣,也是一種假想的幣名。
“我很愿意給你二十杜卡多,讓你從這一苦難中解脫出來。”唐吉訶德說。
“我覺得這就好比一個身在海上的人有很多錢,”苦役犯說,“他眼看就要餓死了,可就是買不到他所需要的東西。我是說,如果我當時能夠得到您現在才給我的這二十杜卡多,我至少可以拿它疏通一下書記員,活動一下檢察官,現在則完全可以留在托萊多的索科多韋爾廣場上,而不是在這兒像條獵兔狗似的被拴著。不過,上帝是偉大的。耐心等待吧,什么也別說了。”
唐吉訶德又去問第四個人。第四個人長著尊貴的面容,一副白胡子垂到胸前。聽到唐吉訶德問他怎么到這兒來了,他竟哭了起來,一言不發。第五個苦役犯解釋說;
“這位貴人被判了四年苦役,而且臨走還被拉著騎在馬上,穿著華麗的衣服,在凈是熟人的街上招搖過市。”
“我覺得,”桑喬說,“那是當眾羞辱他。”
“是的,”苦役犯說,“給他判刑的罪名就是給人家的耳朵甚至整個身子牽牽線。其實我是說,這位是拉皮條的。此外,他還會點巫術。”
“若不是因為他會點巫術,”唐吉訶德說,“單因為他拉皮條,就不該判他做劃船苦役,而應該讓他去指揮海船,做船隊的頭頭。因為拉皮條這行當并不是隨便可以干的。這是機靈人的職業,在治理有方的國家里特別需要,而且必須是出身高貴的人才行。此外,還得像其他行業一樣,就像市場上的經紀人那樣,有廉潔的知名人士來監督他們。這樣可以避免一些蠢貨從事這個行業所產生的弊病。像那些平淡無奇的娘兒們,乳臭未干、涉世不深的毛孩子和無賴,關鍵時刻需要他們拿主意的時候,他們卻舉棋不定,手足無措。我本來想再說下去,講講為什么要對這個國家從事這項必不可少的職業的人進行挑選,可是在這兒講不合適。等到某一天,我再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人講吧。
“我只想說,看到這位兩鬢斑白、面容尊貴的老人因為拉皮條被累成這個樣子,我感到難過,可是再一想到他會巫術,我又不難過了,雖然我知道世界上并不是像某些頭腦簡單的人想的那樣,有能夠動搖和左右人的意志的巫術。我們的意志是自由的,沒有任何迷魂藥和魔法能夠迫使它改變。一些粗俗的女人和居心叵測的騙子常常做些混合劑和春藥,讓人瘋狂,讓人們相信它們能催人縱欲,可是我要說,意志是改變不了的。”
“是的,”那位慈祥的老人說,“說真的,大人,關于巫術的事,我沒有罪;拉皮條的事我無法否認,可我從未想到這是做壞事。我只是想讓大家都痛痛快快,生活安定,無憂無慮。然而,我的良好愿望并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我還是得去那個回頭無望的地方。我已經這么大年紀了,又有尿道病,這鬧得我一刻也不得安寧。”
說到這兒,他又像剛才一樣哭了起來。桑喬看他十分可憐,便從懷里掏出一枚值四雷阿爾的錢幣周濟他。
唐吉訶德走過去問另外一個人犯了什么罪。這個人回答得比前面那個人爽快得多。他說:
“我到了這兒,是因為我同我的兩個堂妹和另外兩個不是我堂妹的姐妹開玩笑開得太過分了。結果我們的血緣隊伍亂了套,連鬼都說不清了。事實確鑿,沒人幫忙,我又沒錢,差點兒丟了腦袋。判我六年苦役,我認了,咎由自取嘛。我還年輕,只要活著,一切都會有希望。假如您,騎士大人,有什么東西能幫幫我們這些可憐人,上帝在天會報答你,我們在地上祈禱時也不會忘記求上帝保佑您長命百歲,身體健康,祝您這樣慈祥的人萬壽無疆。”
這時,來了一個學生裝束的人。一個捕役說,這個人能言善辯,而且精通拉丁文。
最后過來的是個相貌端莊的人,年齡約三十歲,只是看東西的時候,一只眼睛總是對向另一只。他的桎梏與其他人不同,腳上拖著一條大鐵鏈,鐵鏈盤在身上,脖子上套著兩個鐵環,一個連著鐵鏈,另一個拴在一種叫做枷的械具上,下面還有兩條鎖鏈一直搭拉到腰間的兩只手銬上,手銬上拴著一個大鎖,這樣他的手夠不著嘴,頭也不能低下來夠著手。
唐吉訶德問那人為什么他戴的械具比別人多。捕役回答說,因為他一個人犯的罪比其他人所有的罪還多。他是個膽大妄為的家伙,即使這樣鎖著也還不放心呢,怕他跑了。
“他犯了什么罪,又判了多少年苦役呢?”唐吉訶德問。
“判了十年,”捕役說,“相當于剝奪公民權。不過,只要你知道這家伙是大名鼎鼎的希內斯-帕薩蒙特就行了。他還有個名字叫希內西略-帕拉皮利亞。”
“差官大人,”苦役犯說,“你注意點,別給人胡編名字和綽號。我叫希內斯,而不是希內西略。我的父名叫帕薩蒙特,而不是你說的帕拉皮利亞。各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江洋大盜先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若是不想讓我幫你住嘴,說話就小聲點兒。”
“人完全應當像上帝一樣受到尊敬,”苦役犯說,“總有一天,我會叫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叫希內西略-帕拉皮利亞。”
“難道別人不是這樣叫你嗎,騙子?”捕役說。
“是這么叫,”苦役犯說,“可我會讓他們不這么叫的。否則,我就把自己身上幾個地方的毛全拔掉。騎士大人,如果你能給我們點什么,就給我們個到此為止,抬腿走人吧。你總打聽別人的事情,已經讓大家煩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告訴你,我是希內斯-帕薩蒙特,我正在親自記錄我的生活。”
“他說的是真的,”捕役說,“他正在寫他自己的故事,寫得真不錯。他在監獄里把書典押了二百雷阿爾。”
“即使是二百杜卡多,我也要把它贖回來。”希內斯說。
“書就這么好?”唐吉訶德問。
“簡直可以說太好了,”希內斯說,“與之相比,《托爾梅斯河的領路人》以及其他所有那類書都相形見絀。我可以告訴你,那里面寫的全是真事,若是杜撰的,不可能寫得那么優美風趣。”
“書名是什么?”唐吉訶德問。
“《希內斯-帕薩蒙特傳》。”希內斯說。
“寫完了嗎?”唐吉訶德問。
“我的生活還沒有完,書怎么能寫完了呢?”希內斯說,“寫好的是從我出生到上次做劃船苦役。”
“你原來做過劃船苦役?”唐吉訶德問。
“愿為上帝和國王效勞。我那次做了四年苦役,知道了干面包和鞭子的滋味。”希內斯說,“做劃船苦役我并不很害怕,我可以在船上寫我的書。我有很多話要說,而在西班牙的船上空閑時間很多。其實,我用于書寫的時間并不要很多。我主要靠打腹稿。”
“看來你很聰明。”唐吉訶德說。
“也很不幸,”希內斯說,“不幸總是伴隨著聰明人。”
“也伴隨壞蛋。”捕役說。
“我已經說過,差官大人,”希內斯說,“你講話客氣點兒。那些大人只是讓你把我們帶到陛下指定的地方去,并沒有給你侮慢我們這些可憐人的權力。你若是再不客氣點兒,我發誓……行了,‘說不定哪天客店的事情就會水落石出呢’。誰也別說了,你好好待著,說話客氣點兒。已經費半天口舌了,咱們趕路吧。”
聞此狂言,捕役舉棍要打帕薩蒙特。唐吉訶德立刻起身擋住,求他別打帕薩蒙特,說帕薩蒙特手被鎖得那么緊,說話有點兒出圈也該諒解。然后,唐吉訶德轉身對所有苦役犯說:
“極其尊貴的弟兄們,聽了你們講的這些話,我弄清楚了,雖然你們是犯了罪才受懲罰,你們卻不大愿意受這個苦,很不情愿。看來你們有的人因為受到刑訊時缺乏勇氣,有的人因為沒錢,有的人因為沒有得到幫助,反正都是法官斷案不公,你們才落到這種地步,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所有這些現在都要求我、勸說我甚至迫使我對你們起到老天讓我來世上作騎士的作用,實現我扶弱濟貧的誓言。
“不過,我知道聰明一點兒的辦法就是能商量的不強求。所以,我想請求這幾位捕役和差官大人行行好,放了你們。若是愿意為國王效勞,比這更好的機會還多著呢。我覺得把上帝和大自然的自由人變成奴隸是件殘忍的事情。況且,捕役大人,”唐吉訶德說,“這些可憐人絲毫也沒有冒犯你們。咎由自取,上帝在天不會忘記懲惡揚善,正直的人也不該去充當別人的劊子手,他們本來就不該干這個。我心平氣和地請求你們。如果能做到呢,我會對你們有所答謝,否則,我的長矛和劍,還有我臂膀的力量,就會強迫你們這樣做。”
“可笑的蠢話!”差官說,“說了半天,竟是這等蠢話!你想讓我們把國王的犯人放了,就好像我們有權力或者你有權力命令我們把犯人放了似的!走吧,大人,戴好你腦袋上的那個盆兒,趁早趕你的路吧,別在這兒找三爪貓①了。”——
①西班牙成語,意即“自找苦吃”。
“你就是貓,是老鼠,是混蛋。”唐吉訶德說。
說完唐吉訶德便沖了上去。差官猝不及防,被長矛刺傷翻倒在地。還算唐吉訶德刺對了,那人身上帶著火槍呢。其他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驚呆了。不過他們立刻明白過來,于是騎馬的人舉起劍,步行的人拿起了標槍,向唐吉訶德沖來。唐吉訶德鎮靜自若地迎戰。要不是那隊苦役犯看到他們獲得自由的機會已到,紛紛掙脫鎖鏈,企圖逃跑,這回唐吉訶德說不定就糟殃了。
大亂中,捕役們得追趕逃散的苦役犯,又得同與他們激戰的唐吉訶德周旋,顧此失彼。桑喬幫著放開了希內斯-帕薩蒙特。希內斯第一個擺脫鎖鏈,投入戰斗。他向已經倒在地上的差官沖去,奪下了他的劍和槍,然后用劍指指這個人,又用槍瞄瞄那個人,不過他一直沒有開槍。面對希內斯的槍和苦役犯們不斷扔來的石頭,捕役們全部落荒而逃,整個原野上已看不到他們的蹤影。桑喬對此很擔心。他想到這些逃跑的人一定會去報告圣友團,那么圣友團馬上就會出來追捕苦役犯。桑喬把自己的擔心對唐吉訶德講了,請求他趕快離開那里,躲到附近的山上去。
“那好,”唐吉訶德說,“不過我知道現在最應該做什么。”
唐吉訶德叫苦役犯都過來。那些苦役犯吵吵嚷嚷地已經把差官的衣服都剝光了。大家圍在一起,聽唐吉訶德吩咐什么。唐吉訶德對他們說:
“出身高貴的人知恩圖報,而最惹上帝生氣的就是忘恩負義。各位大人,你們已經親眼看到了你們從我這兒得到的恩典。作為對我的報答,我希望你們帶著我從你們脖子上取下的鎖鏈,去托博索拜見杜爾西內亞夫人,告訴她,她的騎士,猥-騎士,向她致意,并且把這次著名的歷險經過,一直到你們獲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都原原本本地向她講述一遍。然后,你們就各奔前程。”
希內斯-帕薩蒙特代表大家說:
“大人,我們的救星,您吩咐的事情萬萬做不得。我們不可能一起在大路上走,只能各走各的路,爭取進到大山深處,才不會被圣友團找到。圣友團肯定已經出動尋找我們了。您能夠做的,也應該做的,就是把您對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夫人的進見禮,換成讓我們按照您的意志念幾遍萬福瑪利亞和《信經》。這件事我們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逃遁還是休息,無論和平時期還是戰爭年代,都做得到。但是,如果以為我們現已回到了太平盛世,可以拿著鎖鏈去托博索了,那簡直是白日說夢,讓我們緣木求魚。”
“我發誓,”唐吉訶德勃然大怒說,“我要讓你這個婊子養的希內西略-帕羅皮略,或者就像他們叫你的那樣,我一定要讓你一個人老老實實地帶著整條鎖鏈去!”
帕薩蒙特本來就是火暴脾氣。他聽到唐吉訶德這番胡言亂語,什么要解放他們,卻又讓他們做蠢事,知道唐吉訶德精神不太正常。他向伙伴們使了個眼色,大家退到一旁,向唐吉訶德投起石頭來。石頭似雨點般打來,唐吉訶德拿護胸盾遮擋都來不及。而羅西南多也像銅鑄一般,任憑唐吉訶德怎么踢都一步不移。桑喬藏在驢后邊,躲避向兩人鋪天蓋地打來的石頭。唐吉訶德躲避不得,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石頭。石頭來勢兇猛,竟把他打倒在地。他剛倒下,那個學生就撲上來,奪過他頭上的銅盆,在他背上砸了三四下,然后又在地上摔了三四下,差點把銅盆摔碎了。他們扒掉唐吉訶德套在甲胄上的短外套,又去脫他的襪子。要不是護脛甲擋著,連襪子也沒了。那些人把桑喬的外衣也搶走了。桑喬被剝得只剩下了內衣。那些人把其他戰利品也分了,然后就各自逃走了。他們著急的是逃脫圣友團的追捕,而不是帶著鎖鏈去拜見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
現在,只剩下驢和羅西南多,還有桑喬和唐吉訶德。驢低頭沉思,不時還晃動一下耳朵,以為那場石雨還沒有停止,正從耳邊飛過。羅西南多躺在主人身旁,它也是被一陣石頭打倒的。只穿著內衣的桑喬仍在為圣友團害怕。唐吉訶德看到自己本來對那些人那么好,卻被他們弄成這副樣子,氣急敗壞——
]]>那天,安東尼奧請幾個朋友吃飯,大家對唐吉訶德都很尊重,把他當游俠騎士對待。唐吉訶德自然得意洋洋,喜形于色。桑喬更是妙語連珠,吸引了所有傭人和能聽到他講話的人,席間安東尼奧對桑喬說:
“好桑喬,我們聽說你特別喜歡吃米粉牛奶杏仁羹和丸子,如果吃不完,你還藏到懷里留著第二天吃。”
“并不是這樣,大人。”桑喬說,“我很愛干凈,并不那么貪吃。我的主人唐吉訶德就在旁邊,他十分清楚,有時候一把橡子或胡桃就夠我們倆吃八天。的確,也有可能遇到人家給我一頭小牛,我馬上就拿繩去牽的情況,我的意思是說,有什么我就吃什么,有機會就不放過。可是,無論誰說我貪吃或者不講衛生,你們都千萬別信。若不是有諸位貴賓在席,這話我還會另有說法呢。”
“的確如此,”唐吉訶德說,“桑喬的克制和講衛生真值得載入史冊,供后人懷念。他餓的時候確實有點兒貪吃,吃得既快又狼吞虎咽,不過他一直很注意衛生。他當總督的時候吃東西就很文雅,曾經用叉子吃葡萄和石榴子。”
“怎么,”安東尼奧說,“桑喬還當過總督?”
“是的,”桑喬說,“我當過一個叫巴拉塔里亞的海島的總督。我痛痛快快地當了十天總督。后來我失去了耐心,開始鄙視世界上的所有總督,于是就從那兒逃了出來,結果掉進了一個大坑。我以為我要死在那兒了,可是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唐吉訶德把桑喬當總督的事情詳細地敘述了一遍,眾人聽得津津有味。
吃完飯后,安東尼奧拉著唐吉訶德的手來到一個單獨的房間。房間里只有一張桌子,看樣子是碧玉的;桌子只有一條桌腿,也是碧玉的。桌子上擺放著兩個羅馬皇帝的半身像,大概是用青銅制的。安東尼奧帶著唐吉訶德繞桌子轉了幾圈,然后才說道:
“唐吉訶德大人,我已經察看過了,現在沒有任何人看見咱們或者聽見咱們說話,門也關上了。我想告訴您一件最罕見的奇聞,或者說是一件難以想象的新聞,不過我有個條件,那就是您得嚴守秘密。”
“我發誓,”唐吉訶德說,“為了更保險起見,我還可以在嚴守秘密之上再壓一塊石頭。”唐吉訶德現在已經知道了安東尼奧的名字,又說道,“而且我想告訴您,安東尼奧大人,我只有耳朵往里進,沒有嘴往外傳。所以您盡可放心,心里有什么事都完全可以告訴我,就算是把秘密扔到沉默的深淵里去了。”
“既然您這么說,”安東尼奧說,“我可要讓您對您的所見所聞大吃一驚了。這也算是我的一種排遣吧。這件事我一直無處可講,它并不是隨便可以和任何人講的。”
唐吉訶德覺得很好奇,等著安東尼奧到底說什么。這時,安東尼奧抓著唐吉訶德的手,把那青銅像、那碧玉桌子以及那條桌腿都摸了一遍,然后才說道:
“唐吉訶德大人,這個頭像是由世界上最優秀的魔法師制作的。那個魔法師大概是波蘭人。他是著名的埃斯科蒂略的門徒,關于他有很多神奇的傳說。那個魔法師就在我家住過。我出價一千個盾,請他制作了這個頭像。您靠近頭像的耳朵隨便問什么問題,他都能回答。那位魔法師畫符念咒,觀象掐算,讓這個頭像具備了這種特異功能。明天,咱們可以試試看。星期五這個頭像不說話,而今天恰好是星期五,所以咱們得等到明天。在這段時間里您可以準備一下要提的問題。
根據我的經驗,它回答得都很準確。”
唐吉訶德聽說頭像有這種特異功能,感到非常驚奇,對安東尼奧的話不太相信。不過,既然過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試驗,他也就不想再說什么了,只是對安東尼奧如此推心置腹表示感謝。兩人走出房間,安東尼奧用鑰匙把門鎖好。兩人來到客廳,其他人仍在那里聽桑喬講他和他主人的種種奇遇。
當天下午,他們陪唐吉訶德外出散步。唐吉訶德沒有穿盔甲,一身休閑裝束,穿著棕黃色的長袍。當時,那樣的天氣穿長袍,即使是冰塊也要冒汗的。安東尼奧吩咐傭人們與桑喬周旋,別讓他出門。唐吉訶德出了門,他沒有騎羅西南多,而是騎著一匹高大、馴順的騾子,并且鞍具也很漂亮。他們讓唐吉訶德穿上長袍,并且在長袍背部悄悄地貼了一張羊皮紙,上面用大字寫著:“這就是曼查的唐吉訶德。”他們開始在街上走動,這張羊皮紙吸引了過往行人的注意力。大家念著“這就是曼查的唐吉訶德”。唐吉訶德見有很多人看他,說得出他的名字,認出了他,甚覺驚訝。他轉過身對身旁的安東尼奧說:
“游俠騎士就是與眾不同,它可以使人名揚天下。不信,您看看,安東尼奧大人,這個城市這么多人,甚至包括許多孩子,他們根本沒見過我,卻能夠認出我來。”
“是這樣,唐吉訶德大人。”安東尼奧說,“這就如同火不可能被包藏一樣,功德也不可能被湮沒。游俠騎士道永遠輝煌,功蓋四方。”
唐吉訶德正走著,忽然有個卡斯蒂利亞人看到了唐吉訶德背上的羊皮紙,高聲說道:
“見鬼去吧,曼查的唐吉訶德!你挨了那么多棍子,居然沒死,又跑到這兒來了!你是個瘋子!如果你只是在自己家里瘋,那還好點兒,可是你還要把跟你交往的人都變得瘋瘋癲癲的,否則,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大人跟著你?你還是趁早回家去吧,笨蛋,照顧好你的財產,照顧好你的老婆孩子,別再鬼迷心竅,瘋瘋癲癲啦。”
“兄弟,”安東尼奧說,“你還是走你的路吧。別人沒向你請教,你也就不必為別人操心了。唐吉訶德大人非常明智,我們這些陪著他的人也不傻。品德高尚的人到處都應該受到尊重。你別自找倒霉了,沒叫你來,你就別攙和。”
“不錯,您說得對,”那個卡斯蒂利亞人說,“勸說這種人等于對牛彈琴。讓我遺憾的是,據說這個笨蛋在各方面都很聰明,只是讓游俠騎士的瘋癲給毀了。從今以后,我誰也不勸了,即使我能長命百歲,即使別人向我討教,我也不管了,否則就像您說的那樣,讓我和我的后代倒霉透頂!”
那人說完就走了,大家又繼續在街上閑逛。可是,總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擠著念那張紙。安東尼奧只好假裝給唐吉訶德撣什么東西,把那張紙條取了下來。
傍晚,他們回到安東尼奧的家,正好趕上一個貴婦舞會。原來,安東尼奧的夫人是個高貴而又快活、美麗而又聰明的女人,她邀請了很多女伴一起來招待客人,同時也想拿唐吉訶德的瘋癲開開心。因此,到了幾位女客,大家共進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舞會在晚上十點左右開始。來客中有兩位喜歡惡作劇的夫人。她們雖然是正派人,但若是開起無惡意的玩笑來,就顯得有些放肆了。她們請唐吉訶德拼命地跳舞,折騰得唐吉訶德不僅身體很累,精神上也感到很疲憊。這從唐吉訶德那副又細又高、又瘦又黃、衣服緊裹在身上、萎靡不振、毫不感到輕松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來。兩位夫人悄悄地向唐吉訶德暗送秋波,唐吉訶德也悄悄地予以蔑視。后來,唐吉訶德見兩位夫人的攻勢越來越緊,便提高嗓門說道:“滾開,我的敵手!不要再來糾纏我!你們還是知趣些吧,托博索無與倫比的杜爾西內亞才是我心上的皇后,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征服我的心!”
說完,他就坐在了大廳中央的地面上,此時,他已跳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安東尼奧趕緊叫人把他背到床上去。桑喬首先搶上來抓著唐吉訶德說:
“您跳什么舞呀,我的大人,真是自找倒霉!您以為所有的勇士都能跳舞,所有的游俠騎士都是舞蹈家嗎?我是說,您如果真這么想,那就是自欺欺人。有的人寧愿去殺一個巨人,也不愿意蹦蹦跳跳。若論蹦蹦跳跳,我完全可以代替您,我跳得好極了。可要是跳正經的舞蹈,我就一點兒也摸不著門了。”
桑喬這些話把舞會上的人都逗樂了。桑喬把唐吉訶德弄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以免他因為跳舞出汗而著涼。
第二天,安東尼奧覺得可以做通靈頭像的試驗了。他同唐吉訶德、桑喬、另外兩位朋友以及那兩個在舞會上把唐吉訶德累得夠嗆的夫人一起,來到安放頭像的房間。兩位夫人在舞會當晚留宿在安東尼奧夫人那兒了。安東尼奧向他們講述了頭像的特異功能,并囑咐大家一定保密,還說這是第一次驗證這種功能。除了安東尼奧的兩位朋友,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件事的實情。如果不是安東尼奧事先把這件事告訴了那兩位朋友,他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驚訝不已的。由此可見,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安東尼奧首先湊近頭像的耳朵,低聲提問。聲音雖然低,可是在場的人都能聽到。安東尼奧問:
“頭像啊,憑著你的本領,告訴我,我現在在想什么?”
頭像的嘴唇并沒有動,可是說話的聲音卻很清晰,屋里的人都能聽清楚。頭像說:
“我不管別人想什么。”
聽到這聲音,大家都很驚奇,因為在整個房間里,包括桌子底下,都沒看見有答話的人。
“我們一共有多少人?”安東尼奧又問。
頭像回答的聲音仍然那樣低沉:
“你和你夫人,還有你的兩個朋友,你夫人的兩個朋友,曼查的一位叫唐吉訶德的著名騎士,以及他的名叫桑喬的侍從。”
大家更加吃驚,驚得頭發都直立起來了。安東尼奧離開頭像,說道:
“這足以證明,我并沒有受那個把頭像賣給我的人欺騙。多么聰明的頭像啊,會說話的頭像,還能回答問題,多么神奇啊!現在換換人吧,誰想問什么都可以。”
女人們一般都好奇,愛打聽,安東尼奧夫人的兩位女伴中有一個人問道:
“告訴我,頭像,我怎樣做才能變得更漂亮?”
頭像回答說:
“人得正派。”
“我不問別的了。”那位夫人說。
另一位夫人也過去問,她說:
“頭像,我想知道,我丈夫是否真心愛我。”
頭像回答說:
“這要看他的行動才能清楚。”
這位夫人走到一旁說:
“這不算回答。一個人的行動當然能表現出他的心思。”
安東尼奧的一位朋友走過去問道:
“我是誰?”
頭像回答說:
“你自己知道。”
“我不是問這個,”安東尼奧的這位朋友說,“我問的是你是否認識我?”
“是的,我認識你,”頭像答道,“你是唐佩德羅-諾里斯。”
“我不想再問其他事情了,知道這些就夠了。噢,頭像,你真是無所不知!”
安東尼奧的另一位朋友也走過去問道:
“告訴我,頭像,我的大兒子現在想干什么?”
“我已經說過了,”頭像說,“我不管別人想干什么。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可以告訴你,你的大兒子想埋葬你。”
“真是這樣,”安東尼奧的那位朋友說,“我確實親眼見到,親身體會到了。”
他不再問什么了。安東尼奧的夫人又走過去問道:
“頭像,我不知道我該問你什么,我只想讓你告訴我,我的好丈夫是否能陪伴我多年。”
“是的,能夠陪伴你多年,因為你起居有節,可以長壽。
放縱的生活常常縮短人的生命。”
接著,唐吉訶德走過去問道:
“請你告訴我,答話人,我講述的在蒙特西諾斯洞窟里遇到的那些事,究竟是真的還是在做夢?我的侍從桑喬應該受鞭笞,確有其事嗎?這能夠解脫附在杜爾西內亞身上的魔法嗎?”
“關于洞窟的情況,”頭像回答說,“得視情況而定,兩種可能性都有。桑喬受鞭笞的事得慢慢來。只要鞭打夠了數量,杜爾西內亞就可以擺脫魔法。”
“就這些,”唐吉訶德說,“只要能看到杜爾西內亞擺脫魔法,我就會好運從天降,心想事成。”
最后問話的是桑喬。桑喬問道:
“頭像,我還能當總督嗎?我能擺脫侍從的苦差嗎?我還能見到我的老婆和孩子嗎?”
頭像回答說:
“你只能當你們家的總督。只要你回家,就可以見到你的老婆和孩子,也不用再服侍別人,當侍從這份苦差了。”
“說得多妙呀,”桑喬說,“這話我也會說,連預言家佩羅格魯略①也會說這些!”——
①佩羅格魯略是傳說中的滑頭預言家。
“畜生,”唐吉訶德說,“你還想怎么回答你?頭像有問必答,這還不夠嗎?”
“夠了,”桑喬說,“不過,我想讓它說得再清楚點兒,再多說點兒。”
問答結束了。除了安東尼奧那兩位知情的朋友,大家都感到很驚奇。錫德-哈邁德-貝嫩赫利為了不讓大家感到驚奇,后來解釋說,一定是某個魔法師在頭像的腦袋里安了什么東西。據說,這個頭像是安東尼奧-莫雷諾按照他在馬德里看到的一個巧匠制作的另一個頭像仿造的。安東尼奧把它放在家里聊以解悶或者蒙騙無知的人。頭像的制作過程是這樣的:先做個木頭桌子,經過涂漆刷釉,讓它看起來像是碧玉做的。桌腿也采用了同樣的方法,而且還從桌腿里伸出四只魔爪來,這樣桌子就更穩當了。頭像做成某個羅馬皇帝的樣子,顏色涂成青銅色,里面是空心的。桌面也是空心的,把頭像鑲嵌在桌子上,連接得天衣無縫,一點兒破綻都看不出來。桌子腿同樣是空心的,與頭像的喉嚨和胸部銜接,然后通過頭像下面的一個小房間與另外一個房間相通。一根鐵皮管子把桌腿、桌面、頭像胸部和喉嚨部分貫通起來,可謂珠聯璧合,任何人也不會察覺。在與房間相通的下層那個小房間里,答話的人把嘴貼在鐵皮管上,把鐵皮管當成傳話筒,聲音由下到上,再由上到下,話語連貫清晰,誰也不會發現其中的奧秘。安東尼奧有個侄子,是個機靈而又聰明的學生,答話的就是他。他事先已經知道有哪些人同他叔叔在放頭像的房間里,所以很容易就迅速準確地回答了第一個問題,其他問題則靠他的聰明機智來猜測作答。
錫德-哈邁德還說,這個神奇的頭像此后只存在了十天或十二天。原來,城里立刻就傳開了,說安東尼奧家里有個通靈頭像,能夠有問必答。沒想到這件事被警覺的宗教衛士知道了,他們把這件事報告了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下令毀掉頭像,以免那些無知的百姓大驚小怪。不過,唐吉訶德和桑喬仍然認為那頭像通靈,因此能回答問題。而且,唐吉訶德對頭像比桑喬更為滿意。
城里的紳士們為了討好安東尼奧,慶賀唐吉訶德的到來,同時也為了讓唐吉訶德的瘋癲多出點洋相,決定在六天后舉行一次跑馬穿環比賽,但是由于下面發生的事情,這次比賽未能如期舉行。唐吉訶德想在城里的大街上隨便逛逛。他擔心如果騎馬,后面又會有很多孩子跟著,就和桑喬以及安東尼奧派給他的兩名傭人一起步行出了門。走到一條大街上,唐吉訶德抬頭望去,看到一扇門上有個大字招牌,上面寫著:“承印書籍”。唐吉訶德非常高興,因為他從未見過印刷廠,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他的一行人走過去,看到這兒在印刷,那兒在校樣,有的人排版,有的人校改,反正都是大印刷廠里那一套。唐吉訶德走到一個大字盤前,問排字工人在干什么。工人們做了解釋,唐吉訶德覺得很新鮮,然后又繼續往前走。他又來到一個排字工人面前,問他在干什么。那工人答道:
“大人,”他指著一位相貌端正、神情嚴肅的人說,“這位大人已經把一本托斯卡納語的書譯成了西班牙文,我們正在排版,準備印刷。”
“這本書的書名叫什么?”唐吉訶德問。
那個譯者答道:
“大人,這本托斯卡納語的書名原文叫LeBagatelle。”
“LeBagatelle譯成西班牙文是什么意思?”唐吉訶德問。
“LeBagatelle就相當于我們西班牙語的‘小玩意兒’,”譯者說,“雖然從書名看,這本書很普通,但是內容很好,很深刻。”
“我懂得一點兒托斯卡納語,而且常為自己能念幾段阿里奧斯托的詩而自豪。不過大人,我想請教您一點兒事。我這樣做并不是想考驗您的才智,而是出于個人好奇。您在您的譯作里是否遇到過pinata這個詞?”
“經常遇到。”譯者說。
“那么,您把它譯成西班牙文的哪個詞呢?”唐吉訶德問。
“譯成哪個詞?”譯者說,“只能譯成‘鍋’嘛。”
“謝天謝地!”唐吉訶德說,“您對托斯卡納語真是太精通了!我敢跟您打個大賭,托斯卡納語中的piace,您一定譯成了西班牙文的‘喜歡’,凡是遇到più,您都說成是‘多’,把su當作‘上面’,而giù是‘下面’。”
“是這樣,”譯者說,“這正是這幾個詞的本義。”
“我敢發誓,”唐吉訶德說,“您不是當代的著名人士,而且,您反對褒揚才子佳人和傳世佳作。有多少有本領的人被埋沒,有多少天才被打入冷宮!有多少道德高尚的人沒有得到應有的稱贊!盡管如此,我覺得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除非原文是像希臘語和拉丁語那樣的經典語言,否則,都會像從背面看佛蘭德的掛毯一樣,雖然圖案看得見,可是底線太多,使得圖案黯然失色,失去了作品的原有光彩。至于翻譯其他一些簡單的語言,更會失去才華和文采,就像只是生搬硬套過來或者只是從一張紙抄到另一張紙上一樣。我并不是因此就說翻譯這個行業一無是處,因為其他一些職業的情況比這個行當還糟糕,而且收益也少呢。可是有兩個著名譯者不在此列,一個是克里斯托瓦爾-德菲格羅亞,他翻譯了《忠實牧人》;另一個是胡安-德豪雷吉,他翻譯了《阿明塔》。他們的譯文流暢,讓人難分原作和譯作。不過,請您告訴我,您這本書是自費印刷還是已經把版權賣給了某個書商?”
“我這是自費印刷。”譯者說,“我估計,這第一版至少可以賺一千個盾。這一版大約印兩千冊,每冊賣六個雷阿爾,我估計很快就可以銷完。”
“您盤算得不錯。”唐吉訶德說,“這說明你很不了解印刷廠商的花招和他們之間的關系。我敢肯定,您背著兩千冊書,累得腰酸腿疼的時候,您就慌了,如果這是平淡無奇的書就尤為如此。”
“什么?”譯者說,“您想讓我把這本書交給書商嗎?他們買我的版權只出三個馬拉維迪,還以為是對我開恩呢。我印書并不是為了成名,我的作品已經有名聲了。我只是想得一點兒利,沒有利,空名不值半文錢。”
“但愿上帝能讓您一本萬利。”唐吉訶德說。
唐吉訶德走到一個字盤前,看到那兒正在校改一部清樣,書名是《靈魂之光》。唐吉訶德說:
“這類書雖然已經出了很多,但還是應該再出版。現在有罪孽的人太多,需要有很多光明來指引他們。”
唐吉訶德又繼續往前走,看到人們正在校改另外一本書。他問書名叫什么,那些人告訴他是《唐吉訶德》的下卷,是托德西利亞斯附近的某某人著的。
“我聽說過這本書,”唐吉訶德說,“說句良心話,我覺得真應該把這本荒謬的書付之一炬燒成灰。不過,是豬總免不了挨刀子,虛構的故事編得越真實或者越像真的才越好,而真實的故事當然也是更真實才更好。”
說完,唐吉訶德滿面不悅地走出印刷廠。那天,安東尼奧已經安排了他們去參觀海邊的幾條船。桑喬沒見過船,所以特別高興。安東尼奧通知四船船隊①的指揮官,說他的客人唐吉訶德下午要去參觀船隊。船隊的人員和周圍的居民都聽說過唐吉訶德,有關唐吉訶德在船上的事情請看下章——
①每四艘船為一個船隊——
]]>“參孫大人說,人們想知道是誰、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偷了我的驢,那么我告訴你,就是我們為了逃避圣友團的追捕,躲進莫雷納山的那天晚上。我們在苦役犯和送往塞哥維亞的尸體那兒倒霉之后,我和我的主人躲進了樹林。我的主人依偎著他的長矛,我騎在我的驢上。經過幾次交戰,我們已經渾身是傷,疲憊不堪,就像躺在四個羽絨墊上似的睡著了。特別是我,睡得尤其死,不知來了什么人,用四根棍子把我那頭驢的馱鞍架起來,把驢從我身下偷走了,我竟然一點兒也沒有察覺。”
“這事很簡單,而且也不新鮮。薩克里潘特圍攻阿爾布拉卡的時候,那個臭名昭著的盜賊布魯內洛就是用這種辦法把馬從他兩腿中間偷走的。”
“天亮了,”桑喬說,“我打了個寒噤,棍子就倒了,我重重地摔到地上。我找我的驢,卻找不到了。我的眼里立刻流出了眼淚。我傷心極了。如果作者沒把我這段情況寫進去,那就是漏掉了一個很好的內容。不知過了多少天,我們同米科米科納公主一起走的時候,我認出了我的驢,那個希內斯-帕薩蒙特打扮成吉卜賽人的樣子騎在上面。那個大騙子、大壞蛋,正是我和我的主人把他從鎖鏈里解救出來的!”
“問題不在這兒,”參孫說,“問題在于你那頭驢還沒出現之前,作者就說你已經騎上那頭驢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桑喬說,“大概是作者弄錯了,要不就是印刷工人的疏忽。”
“肯定是這樣。”參孫說,“那么,那一百個盾又怎么樣了?
都花了嗎?”
桑喬答道:
“都花在我身上和我老婆、孩子身上了。我侍奉我的主人唐吉訶德在外奔波,他們在家耐心地等待我。如果等了那么長時間,結果到我回來時錢卻沒掙著,驢也丟了,那準沒我好受的。還有就是,我當著國王也會這么說,什么衣服不衣服、錢不錢的,誰也管不著。如果我在外挨的打能夠用錢來補償,就算打一下賠四文錢吧,那么,就是再賠一百個盾也不夠賠償我一半的。每個人都拍拍自己的良心吧,不要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心要壞就不知能壞多少倍呢。”
“如果這本書能夠再版的話,”卡拉斯科說,“我一定記著告訴作者,把桑喬的這段話加上去,那么這本書就更精彩了。”
“這本書里還有其他需要修改的地方嗎?”唐吉訶德問。
“是的,大概還有,”卡拉斯科說,“不過都不像剛才說的那么重要。”
“難怪作者說還要出下卷,”參孫又說,“不過,他沒有找到、也不知道是誰掌握著下卷的材料,所以我們懷疑下卷還能不能出來。而且,有些人說:‘續集從來就沒有寫得好的。’還有些人說:‘有關唐吉訶德的事,已經寫出來的這些就足夠了。’但也有一些人不怎么悲觀,而且說得很痛快:‘再來些唐吉訶德的故事吧,讓唐吉訶德只管沖殺,桑喬只管多嘴吧,我們就愛看這個。”
“那么,作者打算怎么辦呢?”
“他正在全力尋找材料,”參孫說,“只要找到材料,他馬上就可以付梓印刷。他圖的是利,倒不怎么在乎別人的贊揚。”
桑喬聞言道:
“作者貪圖錢和利?那要能寫好才怪呢。他肯定不會認真地寫,就像裁縫在復活節前趕制衣服一樣,匆忙趕制的東西肯定不像要求的那樣細致。這位摩爾大人或是什么人,在干什么呢?他若是想找有關冒險或其他各種事情的材料,我和我的主人這兒有的是。別說下卷,就是再寫一百卷也足夠。這位大好人應該想到,我們并不是在這兒混日子呢。他只要向我們了解情況,就知道我們是怎么過來的了。我只能說,我的主人要是聽了我的勸告,我們現在肯定像那些優秀的游俠騎士一樣,正在外面撥亂反正呢。”
桑喬還沒說完,羅西南多就在外面嘶鳴起來。唐吉訶德聽見了,覺得這是個極好的兆頭,就決定三四天后再度出征。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學士,并且同學士商量,自己的征程應該從哪兒開始好。學士說他覺得應該首先到阿拉貢王國,到薩拉戈薩城去。過幾天,到圣豪爾赫節的時候,那兒要舉行極其隆重的擂臺賽,唐吉訶德可以利用那個機會擊敗阿拉貢的騎士,那就等于戰勝了世界上的所有騎士,從此名揚天下。學士對唐吉訶德極其高尚勇敢的決定表示贊賞。學士還提醒唐吉訶德,遇到危險時要注意保護自己,因為他的生命不屬于他自己,而屬于那些在他征險途中需要他保護和幫助的人。
“這點我就不同意,參孫大人,”桑喬說,“想讓我的主人見了上百個武士就像孩子見了一堆甜瓜似的往上沖,那怎么行?求求您了,學士大人!該進則進,該退就得退,不能總是‘圣主保佑,西班牙必勝’!而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聽說,大概是聽我主人說的,在怯懦和魯莽這兩個極端之間選擇中間才算勇敢。如果是這樣,我不希望我的主人無緣無故地逃跑,也不希望他不管不顧地一味向前沖。不過更重要的是,我有句話得告訴我的主人,假如他這次還想帶我去,就得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就是所有戰斗都是他的事,我只負責他吃喝拉撒的事,而且一定盡心竭力,可是要讓我拿劍去戰斗,即使是對付那些舞刀弄槍的痞子也休想!
“參孫大人,我并不想得到勇者的美名,我只想做游俠騎士最優秀最忠實的侍從。如果我的主人唐吉訶德鑒于我忠心耿耿,想把據他說能奪取到的許多島嶼送給我一個,我會十分高興地接受。如果他不給我島嶼,那么我還是我,我也不用靠別人活著,我只靠上帝活著,而且不做總督也許會比做總督活得還好。況且,誰知道魔鬼會不會在我當總督期間給我設個圈套,把我絆倒,連牙齒都磕掉了呢?我生來是桑喬,我打算死的時候還是桑喬。不過,若是老天賜給我一個島嶼或是其他類似的東西,只要不用費力氣,也不用冒險,我才不會那么傻,推辭不要它呢。人們常說:‘給你牛犢,快拿繩牽’,‘好運來了,切莫錯過’。”
“桑喬兄弟,”卡拉斯科說,“你講話真夠有水平的,但即使這樣,你還得相信上帝,相信你的主人唐吉訶德,那么,他給你的就不是一個島嶼,而是一個王國了。”
“多和少都是一回事,”桑喬說,“不過,我可以告訴卡拉斯科大人,只要我的主人沒有忘記給我一個王國,我會珍重自己的。我的身體很好,依然可以統治王國,管理島嶼。這話我已經同我的主人說過多次了。”
“你看,桑喬,”參孫說,“職業能夠改變人。也許你當了總督以后,連親媽都不認了。”
“只有那些出身低下的人才會那樣。像我這樣品行端正的老基督徒絕不會這樣。你只要了解我的為人,就知道我對任何人都不會忘恩負義。”
“只要有做總督的機會,”唐吉訶德說,“上帝肯定會安排,而且,我也會替你留心。”
說完,唐吉訶德又請求學士,說如果他會寫詩,就請代勞寫幾首詩,自己想在辭別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夫人時用,而且,唐吉訶德還請他務必讓每句詩的開頭用上她的名字的一個字母,等把全詩寫出來后,這些開頭的字母就能組成“托博索杜爾西內亞”這字樣。學士說自己雖然算不上西班牙的著名詩人,因為西班牙的著名詩人至多也只有三個半,但他還是能按照這種詩韻寫出幾首,雖然寫起來會很困難。因為這個名字一共有十七個字母,如果作四首卡斯特亞納①的話,還多一個字母;如果寫成五行詩的話,就還欠三個字母。不過,盡管如此,他會全力以赴,爭取在四首卡斯特亞納里放下“托博索杜爾西內亞”這個名字——
①卡斯特亞納是一種四行八音節的民歌。
“哪兒都是一樣,”唐吉訶德說,“如果詩里沒有明確寫明某個女人的名字,她就不認為詩是寫給她的。”
這件事就這樣商定了。他們還商定唐吉訶德八天后啟程。唐吉訶德囑咐學士一定要保密,特別是對神甫、理發師、他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免得這一光榮而又勇敢的行動受阻。卡拉斯科答應了,然后起身告辭,而且囑咐唐吉訶德,只要有可能,一定要把消息告訴他,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他們就這樣告別了,桑喬去做外出的各種準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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