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觀點,有兩個錯誤。第一,他們都以為詞調名就是詞題。第二,他們都以為先有詞題,然后有詞意,這是本末顛倒了,例如河瀆神,最初的作者是為賽河神而制歌詞,樂師將歌詞譜入樂曲,這個曲調就名為河瀆神。可見在最初的階段,是先有歌詞,后有調名。第二個階段,凡是祭賽河神,都用河瀆神這個曲子,文人就依這個曲調的音節制作歌詞。所以此時調名與詞意統一。后來,河瀆神這個曲子普遍流傳,不在祭河神的時候,也有人唱這個曲子。于是文人就用別的抒情意境作詞。從此以后,調名和詞意就沒有關系了。黃、楊二人把詞調名稱為詞題,這是詞的發展在第一、二階段的情況,到了第三階段,詞調名就不是詞題了。溫飛卿有三首河瀆神,詞意是詠賽神的,又有二首女冠了,詞意是詠女道士的。這兩個調名,可以說同時也是詞題。但另外有許多詞,如菩薩蠻、酒泉子、河傳等,詞意與調名絕不相關,這就不能認為調名即詞題了。綜觀唐五代詞,調名與詞意無關者多,故黃玉林說“唐詞多緣題所賦”,這個“多”字也未免不合事實。
唐五代至北宋初期的詞,都是小令,它們常用于酒樓歌館,為侑筋的歌詞。詞的內容,不外呼閨情宮怨,別恨離愁,或賦詠四季景物,文句簡短明白,詞意一看就知,自然用不到再加題目。以后,詞的作用擴大,成為文人學士抒情寫懷的一種新興文學形式,于是詞的內容、意境和題材都繁復了。有時光看詞的文句,還不知道為何而作。于是作者有必要給加一個題目。這件事,大約從蘇東坡開始。例如東坡更漏子詞調名下有“送孫巨源”四字,望江南一首的調名下有“超然臺作”四字。都是用來說明這首詞的創作動機及其內容。這就是詞題。有了詞題,就表明詞的內容與調名沒有關系。但曹勛《松隱樂府》中有幾首詞,調名為月上海棠,隔簾花、二色蓮、夾竹桃、雁侵云慢,詞的內容也就是賦詠這些花卉。這樣,調名也就是詞題了,本來可以不再加題目,可是,當時的習慣, 調名已不是詞題, 故作者還得加上一個題目“詠題”,以說明“月上海棠”等既曲名,也是詞題。不過,這幾首詞是作者的自制曲,還是先有詞而后后制曲,并非所謂“緣題作詞”。惟有陳允乎作一首賦垂楊的詞,即用垂楊詞調,但是他還不得不再加一個題目“本意”。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一條談到詞題的,他說:“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 詩詞中之意, 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何,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
王氏反對待詞有題目,這一觀念是違反文學發展的自然規律。《詩》三百篇以首句為題,不能說沒有題目?!豆旁娛攀住肥窃缙诘奈逖栽?,正如唐五代的詞一樣,讀者易于了解其內容,故無題目。但畢竟不便,故陸機擬作。仍然以每首詩的第一句作為題目。魏晉以后,詩皆有題,題目不過說明詩的主旨所在,本來不必完全概括詩意。王氏甚至說“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可謂“危言聳聽”,難道杜甫的詩,因為有題目,便不成其為詩了嗎?
不過玉國維這一段話,多半是針對《草堂詩余》而說的。明代人改編宋本《草堂詩余》,給每一首原來沒有題目的小令,加上了“春景”、“秋景”、“閨情”、“閨意”之類的題目。明代人自己作詞,也喜歡用這一類空泛而無用的詞題。這是明代文人的庸俗文風,當然不足為訓。
“同序”其實就是詞題。寫得簡單的,不成立的,稱為詞題。如果用一段比較長的文字來說明作詞緣起,并略為說明詞意,這就稱為詞序。蘇東坡的滿江紅、洞仙歌、無愁可解、哨遍等詞,調名下都有五六十字的敘述,類似一段詞話,這就不能認為題日了。
姜白石最善作詞序,其慶宮春、念奴嬌、滿江紅、角招等詞序,宛然如一篇小品文。序與詞合讀,猶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詩及序。序與詩詞,相得益彰。但是也有人不欣賞詞序。周濟《論詞雜著》說:“白石小序甚可觀,苦與詞復。若序其緣起,不犯詞意,斯為兩美已。”又說:“白石好為小序,序即是詞,詞仍是序,反復再觀,味同嚼蠟矣。詞序作詞緣起,以此意詞中未備也。今人論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許復沓,而獨津津于白石詞序,一何可笑。”
周氏既知道白石詞序“甚可觀”,又笑人家“津津于白石詞序”。這倒并不是觀念有矛盾。他以為白石詞序孤獨地看,是一篇好文章,但如果與詞同讀,便覺得詞意與序文重復。這意見雖然不錯,可不適用于姜白石的詞序,因為姜白石的詞序,并不與詞相犯。至于周氏以“曲白相生”比喻,這卻比不與倫了。在戲本里,道白與唱詞各不相犯,因為道白和唱詞互相銜接,劇情由此發展。如果唱詞的內容,就是道白的內容,觀眾聽眾當然嫌其重復。詞序并不同于道白。唱詞的人并不唱詞序。詞序是書面文學,詞才是演唱文學。所以詞序與詞的關系,并不等于道白與曲詞的關系。詞的內容即使與詞序重復,其實也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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