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此時黃九龍同癡虎兒已把金毛犼刺死,正在虎窩前面,把那般嘍卒堵住,辦著繳械的手續(xù)呢。假使王元超向山腰略一尋找,定可看到金毛犼那具死尸,向虎窩多走幾步,也可聽到人聲,會得著黃九龍、癡虎兒了。
王元超此時獨自一陣緊趕,走的是上赤城正道,自然不會走錯,一忽兒已到赤城山腳。抬頭一看,原來赤城山遠看似乎非常陡峭,近看一層層峭壁,都筑著很寬的石級,象螺旋盤折而上,并無峻險之處。王元超就象走平坦大道一般,一路上山,非但毫無障礙,竟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直走到彌勒庵山門口,也自靜悄悄的不見一個嘍卒。而且庵門大開,直望到門內(nèi)大雄寶殿,也是鴉雀無聲。只山門內(nèi)努目剔眉金碧輝煌的四大金剛,耀武揚威的分列在兩旁。
王元超一看這個情形,心說:怪呀,照此情形定已透露消息,醉菩提這個賊禿想已率領嘍卒望風而逃了。但是三師兄同癡虎兒怎么也沒影兒呢?難道追趕賊禿去了?略一遲疑,就昂頭直進,越山門,走上直達大殿的甬道。四面一看大殿同兩旁僧寮,窗戶緊閉闃然無聲,只殿前豎著的紅布長幡,隨風舒卷,獵獵有聲。這支長幡掛在沖霄旗竿上面,足足有七八丈長兩尺多寬,想是幾匹整布縫成的。可是紅色已被風吹雨打成妃紅嬌嫩顏色,中間寫著幾個大黑字,因為幡身隨風飄刮,只偶然露出幾個赤城山寨主某某的字樣。
王元超看得這支長幡,獨自啞然失笑,心想無知草寇竟也有這等臭排場。不料正在四面打探的當口,猛聽得大殿內(nèi)鐘聲鐺然大振,鐘聲響處,一霎時殿內(nèi)幾聲吆喝!大殿上同兩旁僧寮的窗欞內(nèi),颼颼之聲大作,只見三面窗內(nèi)飛出無數(shù)羽箭,齊向王元超身上攢射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王元超起頭被鐘聲驀然一驚,已知中計。此時一看三面伏箭交射,未待近身,一聲大喝,雙足一跺,一個孤隼鉆空早已飛上殿角。饒是身手如此矯捷,衣角上還掛著一支三棱羽箭,想是飛身上殿時,衣角飄空,被箭射著。王元超起下羽箭,也自驚心!低頭一看,殿下處處門戶洞開,象螞蟻出洞一般涌出無數(shù)強徒,個個抽矢彎弓,引滿待發(fā)。王元超勃然大怒,雙眉微剔,戟指大喝道:“好個歹毒禿驢,竟敢暗箭傷人,看俺也還敬你們一箭!”說著,舉起手上一箭,向人叢中遙遙擲去。
只聽哎呀一聲,一個高大賊目早已箭鏃貫顱,應聲而倒。一陣鼓噪狂呼,又復箭如飛蝗,向殿上攢射。要說王元超這副本領,平常碰著幾樣暗計,憑著眼尖手快的巧妙功夫,原可應付裕如。但是此時中了醉菩提歹毒的埋伏計,萬箭攢空,手無寸鐵。還有使彈弓的,用鋼鏢的,各種各樣的暗器,也夾在長箭硬弓里面,滿天飛舞好不熱鬧,就是王元超長著千手千眼也是不易對付。
可是這位王元超得過高人傳授,畢竟不凡,在此生死呼吸之間,依然方寸不亂,神色泰然。而且不畏難逃避,只眼珠一轉(zhuǎn),早已成竹在胸,這就應了平常練家子嘴上掛著的“眼尖手快還要膽穩(wěn)”那句話了。這膽穩(wěn)兩個字,是武術里邊最要緊的基礎,也就是最難練到的一著,非要到了泰山崩臉色不變,糜鹿迅左目不瞬的地步,才稱得起膽穩(wěn)兩個字。
(在下寫到此處,恰恰旁邊有位死心眼兒的朋友,對在下說道:照你這么一說,在這危險萬分、間不容發(fā)的時候,那位王元超卓立殿上,兀自從容不迫實行那膽穩(wěn)兩字。這不是象一個傻子一般,做了擋箭牌,生生被這般無名小卒射成一個大刺猬么?哈哈!想不到被這位朋友愣頭愣腦一問,倒問在筋節(jié)上了。要知道武術家俗語所說膽穩(wěn)兩字,就是儒家的氣質(zhì),佛家的禪功,也就是俗語所說的沉住氣。再總括一句,就是一個靜字。大凡沉不住氣的人,心中絕不得鎮(zhèn)靜的,遇上緊要關頭莫不手慌腳亂,不知如何是好。明明容易措置的一樁事,被他這樣一來,反而弄得大糟特糟,如這種情形,是常有見到的。如碰著器宇深沉,態(tài)度鎮(zhèn)靜的,無論遇情,都由靜生慧,由慧生悟,無論坐禪養(yǎng)氣,都從靜字入手。武術家所以要練到膽穩(wěn),也因膽能穩(wěn),心也能靜,心能靜就可抵隙蹈瑕,克敵致果了。古人所說,神君泰然,百體從令,也是這個意思。在下這一番的話,還是從最淺近的方面說來,倘然把膽穩(wěn)兩字再進一步細細研究起來,其功用神妙,直可超凡入圣,不可思議的境界,幾千萬言,也講不盡這膽穩(wěn)兩字的奧義哩。在下把膽穩(wěn)兩字,略略一說,料得看官們定已一百個不痛快,要罵在下寫小說,寫離了經(jīng),百忙里來了一小篇廢話。不然,在下寫小說注重的是理解,否則王元超立在殿角上,一看飛箭如蝗,早已施展俠客本領,一道白光破空而去。再不然吐納飛箭,望空一絞,饒是無數(shù)羽箭,早已枝枝折斷,掉在地上,也毋庸在下費許多心血絮言了。諸位若不信,請看下文。)
原來王元超在這緊要關頭,一看立的所在,離那掛著長幡的旗竿不遠,一伏身,腳尖在瓦脊一點,斜刺里向旗竿縱去,姑先避開眾人的箭。但是佛地幡竿并不象普通竿,竿上附著四方巨斗,無非筆直一支沖天長竿,并無隱身之處。
好在王元超志不在此,待飛近幡竿。一提氣,趁勢兩手一扶竿木,象獼猴一般爬升竿頂。一到竿頂,雙足一翻,形如趺坐,騰出雙手,把掛幡繩索隨手拉斷,右手捏住幡頭,卻喜幡尾原是隨風飄飏,并無繩索系住,立時勁氣內(nèi)運,貫法臂腕,先把幡首向臂上急繞數(shù)匝,然后單臂向空一揮,就見七八丈長的一條長幡,竟象張牙舞爪的怒龍一般,夭矯天空,盤旋竿頂。一忽兒愈舞愈急,狂飚驟起,呼呼有聲,變成幾百道長虹,來回馳掣,幻化無端。到后來只見竿頂擁起萬朵白云,一團亂絮,哪里還有王元超的影子。
下面這般強徒看得目迷神亂,連醉菩提也自暗暗吃驚,只仗著人多勢眾,一味督率著眾嘍卒拚命放箭。哪知眾箭齊放,雖如密雨一般,無如到了竿頭相近,碰著布幡舞成的光圈,一枝枝激蕩開去,舞得一個風雨不透,休想傷他一根毫毛。
醉菩提暗暗著急,眼看箭要放盡,眉頭一皺,又生惡計,立刻向幾個頭目耳邊嘰喳幾句。幾個頭目點頭會意,各自丟了弓箭,拔出腰刀,舞起一片刀花,趨向竿底,不問皂白就向立竿樁木一陣亂砍。這時竿頂王元超一面把那布幡舞得點水不入,一面刻刻留神,看出射上來的箭已疏疏落落,不象起頭勢猛,正想預備溜下竿去。忽然瞥見醉菩提執(zhí)著一枝純鋼禪杖,四面指揮,一忽兒見他向幾個兇漢耳語一回,就見這幾個兇漢揮刀向竿下奔來。早已胸中雪亮,不禁暗暗好笑,猛的雙足一松,順竿直溜而下。還未及地,舞緊布卷,向地面呼呼來回一掃。這一掃宛如烏龍擺尾,怒象卷鼻,一陣激蕩之勢,竟把那砍木樁的幾個頭目卷入布幡,拋向遠處。這幾個頭目做夢也想不到這匹軟軟的布幡,有這么大的力量,只跌得腰刀撒手,目青眼腫。剛自地上忍痛爬起,一看王元超已經(jīng)雙腳著地,連人帶幡,舞成一個栲栳大圈,呼呼帶風的向醉菩提滾去。醉菩提一看不好,正想抖擻精神,提杖迎敵。
不料山門霹靂似的一聲大喝道:“俺來也!賊禿休得猖狂!”喝聲未絕,白光一閃,一人飛躍而進。醉菩提抬頭一望,看清來人正是黃九龍,嚇得心膽俱裂!顧不得這般嘍卒死活,急忙把禪杖向脅下一夾,雙足一跺,飛身跳上屋檐。王元超一看醉菩提逃走,也顧不得與黃九龍打招呼,一聲猛唱:“賊禿哪里走!”接著把手上舞著的長幡,向殿上一拋,宛如一條飛龍,破壁飛去。醉菩提縱上殿檐,還未立穩(wěn),猛覺腦后有風,一回頭,只見那支長幡橫腰裹來。未及退身,趕忙用鐵杖向空掃去,意思想把長幡打落塵埃,再脫身逃走。哪知長幡憑空飛來,余勢猶勁,被他一擊,正把手上禪杖密密裹住,這一挨延,王元超已飛身追上。醉菩提急中生智,把手上禪杖帶著布幡,向王元超劈面擲去。王元超看他急得連自己的禪杖都不要了,順手一接,哈哈大笑道:“奸惡的禿驢,看你還有鬼計沒有。”
醉菩提哪有功夫斗口,趁王元超伸手接杖的當口,早己越過殿脊,拚命飛逃。王元超也嫌禪杖累贅,隨手向地下一擲,立時向后追去。不料這枝禪杖擲下去的時候,恰恰檐下有個頭目,正看得心驚膽戰(zhàn),呆若木雞的立著,萬不防禍從天上來,那枝禪杖當頭蓋下,立時腦漿迸裂,死于非命。這時候殿前一般嘍卒,遇著黃九龍一踴而進,長劍揮處,好象滾湯老鼠,立時人頭滾滾,尸體狼藉。有幾個狡猾的拼命逃出山門,哪知山門口癡虎兒象兇神一般堵個正著,雖然手無寸鐵,雙臂齊揮,一次撈一個,向山門外遠遠拋去,一個個都墜入崖壁底下。不是碰著石上弄得腦漿迸裂,就是全身掛在杈椏枯干上面,弄得穿腹刺胸,比死在劍下的還要凄慘。一時這般強徒掃蕩干凈,偌大一座古剎,剩得黃九龍、癡虎兒兩人。那半天殘霞照著滿地橫尸,格外血光籠罩,遍地殷紅,赤城兩字真可謂名副其實了。
黃九龍一看嘍卒殺得一個不剩,自己覺得過于兇殘,未免有點后悔。抬頭一看大殿房脊上王元超同醉菩提無影無蹤,料得王元超已追上前去,足夠?qū)Ω叮瑹o用幫忙,且向山門口招呼癡虎兒進來。癡虎兒聞聲趕至,一看甬道兩旁兵器拋了一地,斷腿折足,橫七豎八的盡是死尸,不覺闊嘴一咧,哈哈大笑。也把自己在山門口把逃去的嘍卒,一個個處死的情形,告訴一番。黃九龍聽得眉頭一皺,笑道:“你將來也是一個混世魔王,論起這般強徒,不知害過多少平善良民,總算死有余辜!現(xiàn)在我們且向殿內(nèi)搜查一番。”說畢,先自提劍向大殿走去。
癡虎兒跟在后面,一眼看見階旁一具尸體上面,橫著一枝粗逾兒臂,黑黝黝的禪杖,走過去,抬起來掂掂份量頗為稱手,就提在手上進大殿。一看佛龕前面橫著經(jīng)桌,中間設著一把交椅,其余什么東西也沒有。記起從前住在庵內(nèi)光景,大不相同,也不禁有點感慨。黃九龍看他癡癡的東張西望,知道他在追想昔時光景,笑道:“你還記得后來一般僧徒,把你趕走的情景嗎?”
癡虎兒道:“這個我倒不念舊惡,只覺得他們被這般強徒無故驅(qū)逐,反覺有點可憐了。”
黃九龍微微一笑,轉(zhuǎn)身向殿后走去,到各處細細找尋。你道他找尋什么?他找的就是自己的那張小龍旗,同那冊內(nèi)家秘笈。四處找了一陣,找到了醉菩提臥房,一眼瞥見床上枕旁邊擺著一個長方包袱,心中大喜!一彎身提起包袱,又看見紫紅色的旗角,露在枕頭底下,撥開枕頭,可不是自己的那張龍旗?心中這一份痛快,難以形容。先把龍旗揣在懷內(nèi),然后提起包袱,走到窗前一張桌子上,急急解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做聲不得。心想這是什么緣故,要說醉菩提預先把匣內(nèi)秘笈拿去,藏在身邊逃走,何必還要弄些玄虛?故意把許多素紙裝在匣內(nèi)呢?這樣看起來,這冊秘笈恐怕其中尚有別情。正這樣猜想,忽聽門外王元超同癡虎兒說話聲音,趕緊大聲喊道:“五弟快來,我在此地。”
王元超應聲而入,見黃九龍瞪著目看那桌上一個書匣,匣旁滿攤著一張張素紙,趨前一看,匣上題著內(nèi)家秘笈四字,匣內(nèi)卻是空無所有。急問黃九龍道:“三師兄得著那冊秘笈了嗎?”
黃九龍恨恨道:“我們白來一趟了,我正覺得奇怪呢。”接著把自己搜尋那張小龍旗,同這個書匣內(nèi)塞著許多白紙的情形一說。
王元超把這書匣翻覆一看,又摸著下頷思索一回,忽然仰面微笑,不住點頭,笑道:“賊禿話倒不假,果然白歡喜了一場,可是我們倒并不算空跑一趟,也許還有合浦珠還的希望呢。”說罷,兀自笑容滿面,喜溢眉宇。
黃九龍看他這個情形,猜不透是何意思,問王元超道:“五弟說的話我有點不解,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
王元超笑道:“哪賊禿落荒逃走,我追上殿頂,他又接連幾躍,逃出庵外。那知他跳落庵外圍墻,并無下山道路。這座赤城山四面都是一層層的峭壁,好象方方正正的一顆官印,只有庵前有曲折盤旋的下山道路。醉菩提一看峭壁下臨無地,沒法下去,只有翻身繞向庵前。此時我已追到,他一翻身恰好同我覷面相逢。他一看我堵住去路,無法脫身,我以為困獸猶斗,他必定同我拚命相搏。哪知這賊禿真有一副鬼張致,反而態(tài)度從容,一團和氣,朝我連連相商,笑嘻嘻說道:‘王施主,咱們素日無怨,近日無仇,無非為得那冊秘笈,所以施主們苦苦追逼。但是小僧也是被人所差,身不由己,這個姑且不說。倘然小僧真?zhèn)€得到秘笈,此刻帶書逃走,施主們責問小僧,小僧也死而無怨。但是小僧也未得著真書,只帶回來一匣素紙,白歡喜了一場,想必已有能人在小僧之前得著秘笈,遠走高飛,故意把許多白紙裝在匣內(nèi)。這應怪小僧做事粗心,在鐵佛寺取到秘笈不及細看,就冒冒失失拿回來了,因此連累施主們遠道到此,弄得小僧有嘴難說。王施主不要以為小僧滿嘴說謊,只圖脫身,小僧說的確系千真萬確。王施主如或不信,小僧此時解開衣服,任施主搜檢,那冊書有沒有帶在身上。’說著果然解開大小衣服,敞露胸膛,叫我搜檢。我被他這么一來,倒不忍下毒手了,而且留神一看,果然身上沒有帶著東西。但是我依然不肯放松,冷笑一聲,對他說道:‘誰信你的鬼話?今天你不交出那冊秘笈同一張尖角龍旗,休想過去。你如不服,咱們就較量較量,倘然你本領勝過我,那冊秘笈同那張龍旗我絕不過問。’
“醉菩提一聽我的決絕口吻,急得指天指地,賭誓罰咒。我看他這種撒賴行為,真是無恥之尤,倒有點不屑同他較量。一想他這副極形極狀,也許所說是真,當時忽然想起一樁事,問他道:‘你既然得不到那冊秘笈,怎么你知道藏秘笈的地方呢?’
“他說無意中在宿店遇著兩個青年女子,恰巧住在間壁,從兩個女子口中竊聽來的。我聽他說到此處,同我的心事暗合,倒有點相信了。又想他身上沒有帶著東西,就算當面說謊,那冊秘笈同龍旗,必定尚在庵內(nèi)。我就用言語諄誡一番,押著他從庵后繞到庵前,眼看他下山去遠,方始回進庵來。此刻一見那只空書匣,直覺這賊禿話倒不假。至于這冊書的去向,據(jù)小弟猜想,尚有水落石出之日,也許不久就會發(fā)現(xiàn)呢。”
黃九龍笑道:“五弟究竟是個讀書人本色,處處行那忠恕之道,竟自輕輕把那賊禿放走了。如碰在我手上,愈是這種無恥的人,愈休想活命。事已過去,現(xiàn)且不去提他。五弟說的那冊秘笈不久就會發(fā)現(xiàn),難道五弟已知道書的蹤跡了么?”
王元超笑道:“現(xiàn)在我也不敢確定,不過據(jù)我猜想,醉菩提能夠?qū)さ矫伢潘冢耆珡乃薜昀飪蓚€女客口中得來的,這兩個女客能夠知道秘笈所在,當然不是尋常人物。而且算計時日地點同四師兄說的兩個女子,似乎大有關系。雖然醉菩提茫然無知,也沒有對我說出兩女子其余的話,照我猜想,恐怕這冊書已入兩女之手,也未可知。”
黃九龍接著說道:“被你一提,果然有點意思。”(此時王元超的一番話,無非借著醉菩提口中所說的話,從表面上解說一番。其實他因為肚子里另有一番印證,才流露出上面幾句話來,不過這段隱情,他暫時不愿說出來,只拿醉菩提的話來掩飾罷了。這段隱情,讀者看過上文,就可明白,毋庸在下代為表白。)
王元超又向黃九龍問道:“三師兄同癡虎兒在對山與金毛犼究竟怎么解決的呢?”黃九龍方要答話,癡虎兒一腳跨入,一手拿著一枝燭臺,點著明晃晃的紅蠟,一手托著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燒牛肉,脅下又夾著一桶白米飯。黃九龍一看哈哈大笑:“居然被你找到這許多可口的東西,來來來,天時已黑下來,肚子正有點稍告消乏,五弟快來吃一個暢飽再說。”
癡虎兒身子一低,將燭臺放在桌上,然后把菜盤飯桶一樣樣布置妥貼,轉(zhuǎn)身又走了出去。黃九龍喊道:“不要去了,你多年沒有吃過整餐的飯,一塊兒吃一點吧。”
癡虎兒回身過來闊嘴一咧,大笑道:“這般強徒真會享用,廚房里現(xiàn)趁著煮爛的牛羊肉,還真不少呢。單是白米飯滿滿的煮著一大鐵鍋,不吃是白糟塌,我們樂得享用。再說沒有碗箸也不好受用,我去去就來。”說罷又轉(zhuǎn)身三步并作兩步的走了。一忽兒,又搬進許多菜飯來,又添上一枝燭臺,又分布好了酒杯碗箸之類,提起一把大號點錫的酒壺,向黃九龍、王元超斟了一巡,自己也滿滿的酌了一大碗,一言不發(fā),先立在桌邊捧起滿滿的一碗酒,就口啯啯幾聲,立刻海干河凈。也不照顧黃王二人,先這樣來了三大碗,然后把海碗盛了滿滿一碗飯,象風吹殘云一般,夾著大塊牛肉向嘴亂送。一些時十幾碗飯落肚,兀自低頭狼吞虎咽,吃得滿嘴生香,只把黃王二人看得呆了。
黃九龍把拇指一翹,大聲道:“真是一個好漢,不愧癡虎兒三字。”
癡虎兒滿不理會,一陣吃畢,脖子一挺,把手向自己肚皮一拍道:“過了這許多年,今天才對得起肚皮。咦,怎么你們兩位還不動手呢?”
王元超看他這副神氣,不禁嗤的一聲笑了起來,對他說道:“你吃飽了飯,我請你做一點事。我從山門進來,看見大殿前面滿是強盜的尸首,實在有點不雅,我看見庵后峭壁下面似乎是個偏僻的深潭,請你把前面尸首都拉下深潭去,免得將來被人看見。”
黃九龍道:“也只可如此辦理,就請你費力吧。”癡虎兒一點頭,就匆匆自去。這時兩人才彼此就座,淺斟低酌起來,黃九龍道:“你在對山同咱們分手以后,不久金毛犼率領一般嘍卒搶上山來,表面看去金毛犼似乎雄武赳赳,誰知稀松平常,賞他一劍,就此了結(jié)。可是待那般嘍卒,實在想不出好主意,后來把他們堵在老虎窩面前,一個個丟了手上軍器,叩頭求饒,就叫癡虎兒把他們腰巾、綁腿布解下來,捆住手足,免得逃回去通風,再費手腳。讓他們受罪一夜,明天再去發(fā)放他們。倒是我們老師的諭言,有點費解,或許你看得懂也未可知。”說罷,從懷內(nèi)掏出一張柬帖來,擱在王元超面前。
王元超一看柬帖上寫著:
“彌勒笑 菩提泣 得無喜 失毋戚 鳳來儀 虎生翼 締同心 非仇敵 證前因 三生石”三十個字。
其中“鳳來儀”、“締同心”、“三生石”幾句話,仿佛沖著自己說的,好象老師親眼看到翠壁峰下的艷遇一般,不覺面上烘的起了紅霞,趕忙把面前一碗酒放在嘴邊,如鯨吸長川一般接連喝了幾口。然后借酒遮面微笑道:“這幾句話大約又是老師先天易數(shù)參悟出來的了。這柬帖上面四句當然說的是那冊秘笈,看起來那冊秘笈真還有完壁歸來的希望呢。所說虎生翼一句話,也當然指的是癡虎兒跟著三師兄回到太湖,就象如虎生翼一般。其余幾句話,恐怕是未來的事,卻無跡象可尋,如何能夠猜想得出來,只可留為后驗的了。”他這幾句浮光掠影的話,無非在黃九龍面前不好意思說出自己心中的一段隱事,把這幾句話輕輕掩飾過去。
不料黃九龍忽然自作聰明,把手上的酒碗一停,措著柬帖:“鳳來儀三字,據(jù)我想,有點鬧著女人的意思,或者老師指著到太湖去的兩女子說的。兩女之中,或者有芳名嵌著鳳字的。但是下面又說到締同心,三生石字樣,難道其中還有一段風流姻緣么?”
此話一出,好象在王元超心里刺了一刀,弄得他不知所對。囁嚅之間,黃九龍一看王元超面孔徹耳通紅,認為他酒已過量,把酒壺向桌邊一推對王元超道:“五弟醉了,我們吃飯吧。”
王元超乘機連連點頭,自己一摸腮幫,覺得熱烘烘,笑道:“強徒們不知哪里搶來的陳年佳釀,后勁真是不小。”說話之間,彼此就胡亂吃了幾碗飯。飯后兩人又在庵內(nèi)四處踏勘了一回,又走到金毛犼房間內(nèi),點起燈燭,搜出許多金銀財物來。王元超道:“此刻我們?yōu)樘A源起見,說不上盜竊兩字,可以歸束起來,起身時可以攜走。”
黃九龍道:“金銀我倒并不注意,此地長短軍器倒不在少數(shù),可惜沒有法子攜走。”
王元超道:“我想暫時把庵內(nèi)軍器歸束起來,藏在對山的虎窩去,將來看機會再設法搬運,也是一樣。”黃九龍道,“這樣辦也好。”兩人就把房中金銀財物分裝兩包,擱在桌上,就在房內(nèi)閑坐談心。一忽兒癡虎兒到了房內(nèi),對兩人道:“前面眾強徒尸首已統(tǒng)統(tǒng)投入深潭,滿地棄的刀槍弓箭和無數(shù)暗器,我也堆在殿角那里了。”
黃九龍道:“很好,你也累了,可以尋找一個地方,舒舒服服的睡他一夜,明天一早你就隨我們到太湖去,我們老師留下柬帖內(nèi)的話,經(jīng)我們這五位師弟看明白,老師指明叫你跟我們同到太湖,此后你同我們是一家人,將來老師也要你仍舊見得著那位神仙哩。”癡虎兒聽得非常滿意,滿嘴答應,就退出身去自己找睡覺地方去了。
王元超目送癡虎兒退去以后,笑道:“此君習而未學,同高潛蛟一樣,不過自幼在虎窩長大,天生異稟,學起武藝來,事半功倍,似乎比高潛蛟要勝一籌。”
黃九龍道:“凡事都有個緣分,我初見他,心里就非常愛惜,沒有師傅一層關系,我也要邀他同回太湖去的。”
王元超道:“我初見高潛蛟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其中也說不出所以然的道理來,大約本人原有一種可愛之處,偶被識者所賞,就象琥珀拾芥,磁石吸針一般。話雖如此,一半也是造物安排定當。比如我們因為那冊書跟蹤到此,料得這冊秘笈定在醉菩提手上,已可十拿九穩(wěn),哪知醉菩提先自來了一場空歡喜,我們也隨著來了一個白辛苦。照眼前講,我們雖然白辛苦一場,比那賊禿畢竟還有希望,不過以后的事,究竟沒有把握。既然能夠得而復失,也能夠失而復得,是得是失,誰也看不到底,所以天下萬事,差不多都在得失兩字上翻筋斗,變花樣,無窮無盡的一幕幕推演下去。其中所以然,誰也說不出一個透徹的道理來,只可以說一句造物的安排了。”
黃九龍笑道:“我的見解與你就大不相同,不管他天公安排得如何,命運造成得如何,我只抱定人定勝天,憑著一股勇氣向前走去。”
王元超道:“三師兄這番見解,其中也有極大的道理,千古英雄,做出掀天覆地泣鬼驚魂的事業(yè),就憑著這股勇氣做成的,倘然一味委運認命,如何做得出大事業(yè)來?至于是成是敗,又是另外的問題。不過古人有從權(quán)達變、因時制宜的話,有時也要徹底審慎一番,也不能只憑一股勇氣做事的了。”
黃九龍又笑道:“我們不談這些空話,目前就有一個難題委實有點難以解決。你想我們現(xiàn)在把庵內(nèi)賊寇趕盡殺絕,明天我們甩手一走,偌大一座古剎,就要委諸榛莽了,倘然惶懼后來仍被其他海寇占據(jù),不如一把火燒他一個精光。但是這種因噎廢食的舉動,我有點不大贊成,你看有好法子沒有?”
王元超道:“這又何難?我們明天回到太湖,寫封信通知四師兄叫他就近處理便了。想他身邊僧侶很多,定可派幾個人來暫行管理,也是一件功德事,他一定喜歡承攬的。”
黃九龍突然雙手一拍,哈哈大笑道:“這樣辦最穩(wěn)妥不過,怎么我會想不起來?看起來運籌帷幄,還是讓老弟。這一次同愚兄到太湖,務請老弟代我多多策劃一下。”
王元超笑道:“老實說,我們同大師兄一比,哪里談得到運籌帷幄?不要說大師兄滿腹經(jīng)綸,天下奇才,又得老師傳授奇門戰(zhàn)策,我們固然望塵莫及,就是二師兄也是深藏莫測,文武全才,千萬人中也難得挑選出一個來的。太湖內(nèi)一切布置已經(jīng)大師兄安排過,我們只要遵照他的規(guī)模去做,絕不會錯的。”
黃九龍道:“說也奇怪,我初到太湖東查西查,忙得不亦樂乎,沒有師父指點,真有點不大好辦。不料大師兄一到,略一巡視,就頭頭是道,口講指劃,一時把我的茅塞開通。料一樁事,看一個人,無論路遠路近,事大事小,坐在屋內(nèi),好象親眼目擊一般,真可以說料事如神。同一個人,怎么我們就沒有這種能耐,也只可說造物注定的了。”
兩個人正在信口開河談得起勁,忽然窗外一陣微風吹來,屋內(nèi)燭光亂晃,倏明倏暗。黃九龍坐在床沿,離窗較遠,恰正對窗戶,王元超坐在窗口,卻靠窗背坐。風起時,兩人都說這陣風有點奇怪,可是燭影亂晃,弄得眼花繚亂,一時也覺不出異樣來。一時又風定燭明,眼光聚攏,屋內(nèi)依然如故。黃九龍偶然一眼看見王元超膝上,兜著一張粉紅色的雪濤箋,不覺詫異起來,指著箋道:“咦?這是什么東西?”
王元超順著他指頭低頭一看,果然自己雙膝并攏處,兜著一張詩箋,趕忙執(zhí)在手中一看。上面寫著幾行簪花小字,秀逸絕倫,一望便知是女子寫的。王元超一看是女子寫的字,尚未看清寫些什么,心中頓時突突亂跳,強自鎮(zhèn)定,從頭仔細一看,原來寫著:“翠壁峰下,無意邂逅,洵亦奇緣。愚姊妹知奸禿設伏待君,深為君危。及親見匹練如虹,賊寇喪膽,方驚學有家數(shù),畢竟不凡。欽佩之余,毋勞越俎,惟有袖手作壁上觀耳。對山群囚,冥頑可憫,已代為儆誡釋放,網(wǎng)開一面,君等當亦不以為忤。倚鞍留別,聊貢數(shù)行,屈指數(shù)日后,當拜謁于太湖之濱以求教益也。石上留言,不期觸君之怒,蹴面沉諸澗中,實百思不得其解,敢質(zhì)一言以啟蓬衷之幸。一笑!”
王元超不看猶可,這一看又驚又喜又羞又惱。驚的是這兩個可喜姑娘飛行絕跡,來去自如,喜的是武藝既絕,文字尤高,羞的是翠壁峰下一段隱事,毫不客氣的寫在上面,惱的是蹴石投澗的一番無聊舉動,都被她們暗中看去。將來當面一問,人家原是一番好意,叫人如何回答?尤其是起初沒有把這樁事告訴三師兄,此刻明明寫在箋上,雖然三師兄文學不大高明,未必看得澈透,終覺于心有愧。這幾層意思,在心上七上八落忐忑不定,攪得他不知所措。
對面坐著的黃九龍,看他手上拿著那張詩箋,兩只眼盯在箋上,許久沒有聲響,好象失神落魄一般,大為詫異。立起身走過去一看,箋上幾行字卻有點似解非解。舉手一拍王元超肩膀道:“五弟,你看這張箋來得多么古怪。云中雙鳳是誰呢?”
王元超被他肩上一拍,悚然一驚,把手上那張詩箋向黃九龍一揚道:“師兄,這張箋來得古怪。”
黃九龍哈哈大笑道:“五弟今天怎么這樣顛倒?我已看了一個大慨,正問你哩。”王元超全神貫注在箋上,黃九龍走近身問他,始終迷迷糊糊沒有入耳,此時被黃九龍一反問,回過味來,益發(fā)忸怩不安。
黃九龍看那箋上幾句話,雖不能完全了解,大意是能會意的,覺得王元超神色有異,略一思索也自瞧料幾分。暗自微笑,也不詳細深究,只微微笑道:“五弟看了這張突然而來的信箋,想必想自己研究一番,據(jù)我想此刻一陣微風就送來了一張詩箋,我們兩人竟會不覺得有人進來,這位送箋人的輕身功夫,著實可以。我看箋上寫的幾句話,字既秀麗,文亦不俗。按照信內(nèi)口吻字跡,定是個女子,也許就是龍湫師弟說的那話兒了。”
王元超此時被黃九龍一拍,已攝定心神,趕快接口道:“三師兄說的不錯,定是那話兒。師父柬帖不是寫著鳳來儀的話頭嗎?恐怕就應在這云中雙鳳身上了。可是箋上的語氣,似乎我們今天的舉動,她們在暗地里看得非常清楚,臨走又特意露了一手絕藝,而且還能酸溜溜的掉幾句文。巾幗中有此好身手,確也難得,不過憑兩個女子單身闖蕩江湖,總覺不大相宜,師兄你看怎么樣?”
黃九龍一面點頭,一面肚里暗暗好笑,心想她們露這一手,特意露給你看的,不然怎么那張粉紅箋偏會掉在你的身上呢?將來在太湖會面,定有一場好戲,恐怕還要我居中來成全呢。肚里想了一陣,嘴上隨口答應。
王元超見他不深究箋上露出的馬腳,暗稱僥幸,也就神色自然的笑道:“那兩個還把對山捆著的強徒代為釋放哩!此時那兩個女子定已向太湖進發(fā),我們此地事已了結(jié),也可早點安息,明天一早回去好了。”
黃九龍忍住笑不住點頭。于是兩人就在庵內(nèi)安睡一宵。第二天王元超有事在心,黎明即起,到醉菩提住過的房間,一看黃九龍兀自鼾睡如雷,不好意思促他下床,又反身去找癡虎兒。誰知各處一找,哪有癡虎兒的蹤影?不禁奇怪起來,又回到黃九龍房內(nèi),故意放重腳步,咳嗽幾聲。黃九龍聞聲驚醒,睜眼一看,王元超已立在窗口,遠看山中曉景,笑道:“五弟起得怎早,想是夜來沒得好睡。”王元超心虛不敢回答,只說癡虎兒不知到何處去了,走遍庵內(nèi)竟找不著他。
黃九龍整衣下床,一面對王元超道:“也許他舍不得虎窩,到對山再去流連一番,也未可知。”正在彼此閑話,忽聽得庵后幾聲馬嘶,黃九龍愕然道:“似乎強徒們還養(yǎng)著馬呢,聽去不只一二匹牲口。這倒好,我們有了代步,免得兩腿費事了。”
王元超笑道:“要說快,我們兩條腿比四條腿還要快好幾倍,不過此番帶著癡虎兒,倒是騎馬便當。我們到廄中看看去,究竟有幾只牲口?一夜沒有人喂食它們,也許餓得消瘦了。”
說罷,匆匆走出房門,找到庵后,果然幾間破屋,拴著五匹高頭大馬,倒也神駿非凡,一旁還放著好幾副鞍鐙,馬見人到,頓時昂首長嘶,好象索討草料一般。
王元超先到別間屋內(nèi)尋著了幾捆馬草料,拿過來放在槽內(nèi),又提了幾桶水一齊傾在槽中,忙碌一陣,五匹馬已被他收拾得服服貼貼。配好鞍鐙,一齊牽到大殿前面,系在山門柵欄上候用。安頓定當,抬頭一看,遠處山坳內(nèi)一輪紅日,尚只露出半面,峰巒中云氣勃勃,山鳥啁啁,一派朝氣,滌人胸魄,不覺信步走出山門。四面一看,霜凝風峭,煙嵐四合,再望翠壁峰頭,只露峰尖,高矗蒼穹,峰腰以外,曉霧重煙,茫茫莫辨。忽見離身不遠的上山磴道上隱隱走上一個人來,因山霧濃厚,看不清是誰。漸走漸近,才知就是癡虎兒,手上還夾著一張花紋斑斕的獸皮。
癡虎兒一看王元超臨崖獨立,就走攏身來。王元超一看他面上淚痕縱橫,眼圈紅腫,奇怪的問道:“好好的哭什么?”癡虎兒禁不得這一問,竟象小孩一般大嘴一撇,又自抽抽咽咽哭了起來,且哭且說道:“我今天同你們?nèi)ィ依夏镉制嗥嗲迩宓陌阉蚕铝耍恢文旰卧略倌艿綄ι饺タ赐依夏锏膲災沽ā?rdquo;
王元超一聽這話,立時肅然起敬,朝癡虎兒兜頭一揖。這一揖倒把癡虎兒嚇傻了,連連后退,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這是干什么?算什么意思?”
王元超道:“萬不料你這不識字不讀書的人,倒具有這樣純孝的天性,真真愧煞天下多少讀書人,我焉得不敬而揖之。怪不得我老師賞識你,難得難得!”
這幾句話,癡虎兒聽得愕然不解,把手向臉上一抹,抹凈眼淚,睜開環(huán)眼,愣頭愣腦的問道:“你說的話我真有點不懂,聽你的口氣,好象識字讀書的人才應該孝敬父母,不識字沒讀書的人,難道不應該嗎?”
王元超不提防他這樣一誤解,倒鉆到牛角尖里去了,哈哈大笑道:“誰說不應該?不過讀書識字的人,越發(fā)應該孝敬父母罷了。”
癡虎兒這才恍里鉆出大悟來。王元超也不再和他多話,拉著他的手回進山門。一看有兩匹馬上分馱著幾個大包袱,知道他三師兄把昨晚拾奪的貴重東西,擺在馬上,預備帶回太湖的。
癡虎兒昨天到過庵后,認識這幾匹馬是強徒留下的,順手把夾著的獸皮也撩在馬上,邊走邊對王元超道:“我們騎牲口走嗎?”
王元超點頭示意,說話之間,已越過大殿,走進黃九龍的房內(nèi)。一看人已出去,兩人四面一尋,原來正在廚房內(nèi)燒水煮飯呢。一見兩人進來笑道:“你們快來幫忙,吃飽好走路,我一個真有點弄不上來。”癡虎兒道:“我來,我小時在這兒干過這個。”說罷,就鉆入灶下燒起火來。
黃九龍問道:“你一個到對山干了些什么事?”癡虎兒正要答言,王元超已接口說出在山門口見著他的情形來。
黃九龍一聽,立刻面孔一正,趨向癡虎兒很親熱的握著他的手道:“兄弟,我佩服你,我們敬重的就是你這種人。我們學能耐,做好漢,打不平,也為的是天下不忠不孝的人太多,想干出點有血性的事業(yè),使普天下有血性能忠孝的人出口氣。兄弟,你是個好漢子,從此跟著愚兄走,絕不叫你吃半點虧。”
癡虎兒被黃九龍親親熱熱的一說,格外感人骨髓,只睜著大眼,含著兩泡眼淚呆看著他們。這種愣頭愣腦的樣子,雖然一語不發(fā),倒是至性流露的表示,黃九龍、王元超大為感動。此時三人面上各有不同的表情,都默默相對無言,只六只眼珠,你看我,我看你的看了一回。其實這種不落言詮的境界,倒是難能可貴,在這一剎那間,也就是天地太和之氣最充滿的時間,普天下能把那一剎那延長永久,就可以走入天下為公的地步了。
]]>游魂普二被眾卒一推進洞內(nèi),便有一人拉住自己胳膊,在耳邊低喝了一聲:“快跟我走!”便知救兵到了,立時跟著酒鬼向后洞鉆去。鉆出后洞,兩人先設法把鐐銬砍開,棄在地下,飛身跳上假山頂上。
恰巧捉挾鬼已繞到前洞隔溪竹撟下,飛過幾塊飛蝗石,將火把打滅。游魂普二氣張德標不過,又推下巨石,把張德標砸得暈絕于地。得手以后,照酒鬼主意,便要離開花園,到墻外等候黑牡丹,游魂普二卻說:“沐府沒有幾個能手,只有一個左老頭兒。此刻黑姑娘尚未到來,也許同左老頭兒斗上了。再說,我今晚多喝了幾杯酒,竟折在稀松平常的窮要飯手上。這口氣,實在忍不下去,還有老太賞我的一對吹毛斷發(fā)的匕首,更是我的性命。何況這樣空手回去,依然難見老太的面。二哥你索性好人做到底,陪我到那兒一走,黑姑娘也許等著我們打接應呢!”
酒鬼還不知游魂普二被擒的細情,略一詢問,才知真被黑姑料著,真?zhèn)€誤在酒字上面,一想老九意思不錯,如果瘟官左右沒有能手保護,也許把他首級捎走,便可鰲里奪尊,堵一堵黑姑的嘴,顯見得我酒鬼沒有被酒誤事。
當下兩鬼打好如意算盤,便從“玉玲瓏”上面飛身而下。這時前洞幾個兵士,已一窩蜂地向小蓬萊報信,只剩張得標半死不活的,依然躺在洞門口。兩鬼跳下來,毫無阻擋,過了竹橋便同捉挾鬼會合,說明所以,三鬼潑膽如天,竟從林木隱蔽之處,繞向“小蓬萊”屋后。
這時“小蓬萊”堂屋內(nèi),沐公爺、龍土司已由“玉玲瓏”看押賊犯的兵士,飛奔回來,報告張德標被賊砸死,而且故意添油加醋,說有不少飛賊埋伏在“玉玲瓏”頂上,圈禁洞內(nèi)的賊人,恐已劫走,請爵爺飛速派人追拿要緊。
沐公爺聽得又驚又怒,顧不得細問情形,立指派近身幾個得力家將,多帶弓箭、削刀手,火速趕往“玉玲瓏”兜拿群賊。
這一來,守衛(wèi)“小蓬萊”的將弁撤去了一大半。獨角龍王龍土司忍不住,拔出佩劍,也想親自出去拿賊,沐公爺怎肯讓這位護駕大將軍離開自己,慌用話攔住道:“來了幾個毛賊,鏟雞焉用牛刀,在田何必親自出去。”
龍土司也明白沐公爺?shù)男囊猓豢赏2剑磩φ玖⒁慌浴?
其實這時“玉玲瓏”賊影全無,阿迷三鬼已繞到“小蓬萊”屋后了。游魂普二赤手空拳,奮勇當先,捉挾鬼跟蹤而進,唰唰唰,三條黑影,宛如飛蛇,竄到“小蓬萊”屋后竹林內(nèi),略一停步,打量這所院落,只孤另另三間廳屋,后壁并無窗戶,周圍卻圈著一道短墻,兩面墻角拐彎處,燈光閃動,似有一兩個人荷槍守衛(wèi)。
三鬼哪把這幾個人放在心上,鷺行鶴伏,便想探頭出林,躍上墻頭,一接腳,便可從短墻飛身上屋。頭一個酒鬼把三截棍合在手中,先躡足探出林外,一看墻角守衛(wèi)兵卒并不覺查,立時施展輕功“唰”的一個“飛燕穿簾”,向短墻頭飛去,兩足一點墻頭,剛要騰身再起,一口氣飛上房坡,不意房脊上伏著人,那人倏地手一抬,喝聲下去,酒鬼還真聽話,竟隨聲跌落墻外。
好酒鬼,身受重傷,咬牙忍痛,不哼一聲。隨著跌落之勢,兩腿一拳,竟施展就地十八滾,骨碌碌滾回竹林。
可是游魂普二同捉挾鬼,原想跟縱飛上,忽見老二飛上短墻,身形一晃,倏的翻身跌下,大吃一驚!兩人同時一個箭步,竄出竹林,恰好酒鬼業(yè)已滾回。兩人一俯身,猛看得酒鬼已變成血臉,左眼血淋淋,大約已打瞎了,不禁驚得喊出聲來。
不料對面房坡上,尖咧咧又喝聲:“你兩個混賬東西也嘗嘗!”只聽得嗤嗤幾聲微響,暗器挾著一股尖風,當頭襲到。嚇得兩鬼沒命的分向兩旁一竄。
饒是躲得快,捉挾鬼頭上居中慈姑結(jié)已被不知名的暗器打落在地,游魂普二正伏在酒鬼身上看受傷的血眼,這樣一閃,又晦氣了酒鬼,他左肩上又著了一下重的,疼得他掙命似的連滾帶爬,一頭鉆入竹林。
這樣一折騰,兩個墻角的守衛(wèi)立時驚喊:“有奸細!”“小蓬萊”前院將弁也立時聞聲趕來。
游魂普二同捉挾鬼再想返身搭救受傷的酒鬼,已不可能,只好各自向黑暗中逃去,而且向左右兩面分散。
捉挾鬼奔逃方面,靠著“玉玲瓏”的一條來路,卻不敢望“玉玲瓏”走,揀著幽暗無人的林木隱蔽之路,竄高縱矮,居然被他逃到玉帶溪對岸,跳上靠圍墻的一座太湖石假山上面,略一停身,向四面探望,遠遠看到靠內(nèi)宅相近一條堤上,火把照耀,人聲如潮,一眼看到那邊秋千架上忽然現(xiàn)出一條黑影,好像黑牡丹似乎已被人圍上。
捉挾鬼猛然記起來時黑牡丹的吩咐,慌掏出蘆管做的哨子,含在口中尖咧咧一吹,果然那邊黑牡丹同聲遙和,卻見黑牡丹在遠遠的秋千架上,身形一晃,人已躍出墻外。捉挾鬼不敢怠慢,慌也在這邊縱出圍墻。
黑牡丹好快的身法,從遠遠的墻根,疾逾飛箭,貼墻趕來。捉挾鬼略說老九已脫身,老二受傷被圍。黑牡丹只說了一句:“我還得進去。”人又飛進墻內(nèi)去了。
捉挾鬼略一躊躇,“唰”的又是一條黑影,在靠邊園后一段墻內(nèi),飛躍而出,一看身影便知是游魂普二。捉挾鬼飛也似的趕去,兩鬼一會合,便竄入林內(nèi),碰見了云海蒼虬上官旭,也是瞽目閻羅在秋千架下,略一俄延,再躍上圍墻,追蹤黑牡丹,不見賊影的當口。
上文業(yè)已表過,且說酒鬼在“小蓬萊”屋后,受了重傷,拼命掙入竹林,耳內(nèi)聽得眾軍從兩面墻角抄來,又聽得屋上,有兩個小孩子的嫩嗓子大喊:“快向竹林內(nèi)搜查,賊人逃進林內(nèi)去了。”酒鬼滿臉血跡,心慌意亂,哪敢再向林外窺探,咬牙忍疼,連爬帶滾,拼命向林內(nèi)鉆去。
偏巧這片竹林,地勢真還恰巧,居然被他誤打誤撞,在竹林深處找到一條羊腸小徑,提著氣蹌蹌踉踉向前飛奔,總算幸運,黑牡丹業(yè)已聞聲趕來。
酒鬼這時再也支持不住,一看到黑牡丹,便有氣無聲地喊了一句:“黑姑娘,我栽了!”說罷,暈絕于地。
黑牡丹玉臂輕舒,一把挾起酒鬼,“唰唰唰”幾個箭步,便竄出老遠,等待守衛(wèi)“小蓬萊”眾軍弁入林排搜,哪還有蹤影,連賊人受了重傷都不知道,只有房坡上并肩而立的兩個孩子肚里雪亮罷了。
這便是瞽目閱羅離開“小蓬萊”以后的情節(jié),不過二公子沐天瀾在眾人面前所講,也無非限于屋上發(fā)暗器,擊退賊人的一幕情節(jié)。至于黑牡丹二次入園,救走酒鬼,以及游魂普二、捉挾鬼種種內(nèi)情,兩個孩子也是莫名其妙,在下借此補敘一番罷了。
且說席上只有瞽目閻羅把先后情節(jié)互相印證,便一一了然,但是龍土司和上官旭還有點不大明白。龍土司尤其性急,向天瀾一豎拇指,呵呵笑道:“想不到二公子同左老師傅,盤桓了幾個月功夫,便有這樣能耐,幾年之后,便可無敵天下了,真真可喜!這事被公爺知道,還不知怎樣高興呢?不過二公子在屋上擊傷賊人,究竟用的甚么暗器呢?再說你們兩位,不是在這屋內(nèi)呆著,怎會到了后房坡去的呢?”
天瀾聽他問到這兒,似乎很忸怩,向瞽目閻羅偷偷地瞥了一眼,才笑答道:“我哪有這樣能耐,不過事情來得湊巧罷了,我說出來,諸位可不要見笑!我?guī)煾党醯酱说兀腋赣H在‘湖山四望亭’對酌談心,談論武功。我?guī)煾诞斆媸┱菇^技,飛出亭外,手捉空中雙鳥(事見前文),那時我心中羨慕不過,恨不得立時跟師傅學會這手本領。從此不見飛鳥便罷,一見鳥雀兒,便用石子亂投,自己以為這樣天天練習,也許石子能夠百發(fā)百中,一樣可以把空中飛鳥擊下來。
“有一次被我?guī)煾悼匆姡瑢ξ医庹f練腕、練目的武功密奧,替我預備了一升干黃豆,教我在暗室里,點起一支線香,天天遠遠對著一點香頭的紅光,凝神注目,漸漸看到香火頭的紅光,自然而然地擴大起來。
“一月以后,香火頭的紅光,只看我一凝神,便要變成制錢那么大。師傅又教我用兩指拈住一粒黃豆,在五步開外,一粒粒黃豆向香火頭抖手發(fā)出。起初沒有準頭,一百粒黃豆,還不能擊滅一次香火。半月以后,才漸漸明白運用腕功,漸漸增加擊滅次數(shù),距離也漸漸移遠。
“卻好已到夏末秋初,師傅又指點我許多訣竅。不準我在室內(nèi)再打香頭。每天晚上,身邊帶了一小袋黃豆,跟著師傅在園內(nèi)散步。師傅教我用黃豆去擲林下草際,飛來飛去的螢火蟲。螢火蟲的一點小紅光,正同線香頭一般。不過螢火蟲是活的,實在難以取準。可是我?guī)煾狄慌e手,便能隨心所欲,把牠擊滅了,而且雙手并發(fā),或者單手聯(lián)珠,無不得心應手,喜得我歡蹦亂跳,可是逢到自己一試,實在不容易中的,又經(jīng)我?guī)煾翟敿氈更c,多日練習手法,才能十中一二。
“可是秋天轉(zhuǎn)眼過去,螢火蟲便沒有了。我?guī)煾祬s在‘小蓬萊’屋后,竹林枝梢上,用絲線長長的掛了許多小棉花球。竹枝隨風搖擺,垂下了來的許多小棉花球,也滿空飛舞,煞是好看。師傅在教完正式的功課以后,便帶著我到屋后,像擊螢火蟲一般,去擲棉花球。每次卻只準用十二粒黃豆,必須一口氣把十二粒黃豆顆顆都中,才算交代過去。最近把棉花球都撤去,黃豆也不用了,師傅到外面替我鑄了一袋鐵蓮子,又在竹林外圈一排竹竿上,高高低低,挖了不大不小的許多窟窿,教我用各種身法、步法,用十二顆鐵蓮子,向竹竿上窟窿一顆顆發(fā)出去,必須顆顆嵌進窟窿以內(nèi)。倘若略失準頭,打在窟窿外面竹節(jié)上,也許滑向別處,但總是彈回來的次數(shù)居多,返激過來的力量不小。師傅卻教我竄高矮縱,雙臂齊揮,把碰在竹節(jié)上反激回來的鐵蓮子一一接住,不準有一顆掉在地上。諸位沒有瞧見我練那手功夫的丑態(tài),猴子似的亂蹦亂跳,真夠我趕羅的。”
龍土司、上官旭聽他說得有趣,都大笑起來。上官旭一面笑一面細細打量沐天瀾,不住點頭,向瞽目閻羅說道:“沐公子骨秀神清,英華內(nèi)斂。這樣天生的英雄骨骼,千萬人中也難得選出一二個來。左老弟真是有緣,難怪老弟用盡心機,循循善誘了。”
龍土司也笑道:“二公子這樣一說,我也明白了。倒霉的賊徒正鉆在二公子平日練習竹林子底下,當然百發(fā)百中,嚇得群賊四散飛逃了。”
天瀾雪白粉嫩的小手,向龍土司亂搖,笑道:“龍世叔且慢夸獎,小侄同我們這位左師兄躲在這屋內(nèi),猛聽得報內(nèi)宅起火,我?guī)煾低瑥垘熜窒融s了出去。照這位左師兄主意,也要溜出去,看個究竟。我膽小,心里雖想出去,但是我父親同許多人坐在中堂,勢必看見,師傅又再三吩咐過,兩人暗暗一商量,支起前窗上截的花格子,兩人從花格子鉆出去,你拉我,我托你,費了半天勁,才翻上屋檐。
“我從來沒有上過屋,腳下虛飄飄的立不穩(wěn)。左師兄比我強得多,能夠直起腰來。恐怕踏碎了瓦,被下面人聽見,兩人只好貼瓦伏著,慢慢地往屋脊爬去,掙命似的兩手攀住鯤鰍脊,身子往上一起,剛一探頭,便看見遠遠三條黑影,飛也似的向屋后奔來,其中一個,背后插著一對雪亮雙刀,很是奪目。
“我們便知賊人不懷好意,也許到‘小蓬萊’放火的,心里卻不怕,記得身邊帶著幾顆鐵蓮子,原是隨時獵取蟲鳥玩的,便摸了出來,悄悄問我們左師兄練過暗器沒有,他說在家里練過飛標,腕弱打不了多遠,身邊卻沒有帶來,我隨手分了幾個鐵蓮子與他。
“一忽兒,對面竹林竄出一條黑影,比箭還疾,立時竄上墻頭。我一抬手,便賞了賊人一鐵蓮子,居然僥幸被我打瞎眼,跌下墻頭去了。賊人大約受傷不輕,立時又竄出兩個賊人,似乎想把受傷賊人架進林中,我又把扣在掌內(nèi)的兩顆鐵蓮子,聯(lián)珠發(fā)出,左師兄大約也發(fā)了一顆。
“這一次賊人有沒有受傷,卻沒有看清,距離比較遠一點,只聽得其中一個賊人驚叫了一聲,立時各自飛逃。守衛(wèi)的軍弁們也在那時趕到了。”
上官旭聽得有點詫異。向瞽目閻羅道:“事情也夠險的,沒有二公子的鐵蓮子,賊人也許在小蓬萊鬧出事來。不過二公子僅僅幾個月功夫,能夠練到這樣的目力腕力,實在可異,大約稟賦獨厚,不同常人的緣故。”
瞽目閻羅笑道:“這里面是有道理的。”便把誤飲鱔血的事約略一說,又說道,“照說二公子現(xiàn)在兩臂潛蓄的精力,雖沒有千鈞之力,也有六七百斤的膂力。不過我的意思,應該善用這種潛蓄力量,待內(nèi)功根基筑穩(wěn),四肢發(fā)育完全,精氣神充沛堅固,把浮力化為實力,然后把自己特殊秉賦發(fā)泄出來,非但有益無害,便是練習各種功夫,也可事半功倍了。”
上官旭、龍土司聽得不住點頭。
瞽目閻羅忽然面色一整,向獨角龍王龍土司,說道:“現(xiàn)在我們都已明白賊人來去情形,雖然游魂普二被賊黨劫走,我們府中將弁受輕重傷的也有幾個,可是賊人沒有十分得手,賊黨中也傷了一個。但是今晚還有一檔子要緊的事,先頭公爺在此,我不敢冒昧說出來,現(xiàn)在咱們可以大家看一看。”一面說,一面從懷里摸出一封柬貼同一顆鐵蒺藜,送到龍土司面前,說道,“這是黑牡丹從秋千架跳上墻頭,臨走時裹著鐵蒺藜擲下來的。我拾起時,一看柬貼上寫著公爺銜諱,不便拆看內(nèi)容,追賊時也沒有功夫。不過這顆鐵蒺藜四面芒角發(fā)藍瑩瑩的光彩,定是喂過毒藥。將軍拿著不要靠近掌心,指上羅紋較厚,撮著看,不妨事。”
龍土司點點頭,先把柬貼拿起,一看柬貼外面只寫著“黔國公沐鈞啟”幾個字,微一沉思,便拆開信封,取出一紙信箋,攤在桌上。不料信箋上只寥寥幾句話,字寫得核挑一般大,一席上的人望得清清楚楚。
只見信箋上寫著:“余等與汝誓不兩立,三日后取汝全家首級。”無頭無尾,只這兩句話,下面也沒有具名。
龍土司識字不多,這兩句卻看得明白,氣得濃眉直豎,虎目圓瞪,拍桌大罵道:“阿迷賊寇,竟敢口出狂言。不用說府內(nèi)有這許多將弁,還有幾位老英雄在此保護,便是俺龍某明日調(diào)動駐扎城外的部下,到此衛(wèi)護沐府,在沐府周圍百步以內(nèi),不準閑人進入一步。連沐府一草一木,大約也無法動它,且看賊徒在三日內(nèi)怎樣下手!”
瞽目閻羅道:“將軍主意甚好,不過阿迷賊黨故意用江湖手段,敲山震虎,先來下書,明示期限,表面上好像賊黨有極大把握,把沐府視如無物,但是也要防他別有用意,也許故意使我們在這三天內(nèi),空費精神,賊黨們卻待我們注意松懈、防衛(wèi)不周的當口,突然大舉來犯。將軍部下,當然都是百戰(zhàn)健兒,卻不能夜夜在此防賊。我們這班人也不能常聚于此,總有疏忽的時候,賊黨們卻能以逸待勞,早發(fā)夕至。因為我猜測省城相近,定有賊黨窩藏之所,也許就在城內(nèi)。這樣一來,沐公爺沒有安枕之日了。”
龍土司皺眉道:“這一層確是可慮!老師傅如有高見,務必直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
瞽目閻羅又說道:“從來邪不勝正,逆不順敵。公爺屏藩南疆,執(zhí)掌兵權(quán),豈懼草莽狂寇。不過現(xiàn)在情形稍異,朝廷對于邊疆,事事以懷柔為主。沐公爺又班師初回,未便擴動干戈。阿迷賊寇詭計多端,同本省不肖官吏,難免沒有暗地聯(lián)絡,別具異心,又明知公爺這時難以大張撻伐,所以故意用江湖尋仇的手段,派幾個有本領的賊黨先來窺探府內(nèi)動靜,順便下書恫嚇。信內(nèi)所說期限,也是半真半假,如果探得府內(nèi)并無能手保護,或者人手不多,賊黨自問可以得手,他們便真?zhèn)€照信行事了。否則便用詭計派遣幾個手下,隨時來府蓐鬧,鬧得府中天天馬仰人翻,精疲力盡,然后突然銷聲逸跡,隔了些時,我們以為不要緊了,防范一疏,賊黨便出其不意的,乘隙大舉來犯。那時節(jié)便要墮入賊黨毒計之中,不過我們可以不管賊黨怎樣詭計,也不管賊黨來信所說三天或五天,我們從今晚起便須想一萬全之策。
“照老朽愚見,我們?nèi)耸痔伲植荒苤睋v賊巢,暫時談不到破賊,只能說防賊。便是防賊,也只可在三天內(nèi)設法,三天之外,尚須另外想法。在這三天內(nèi),我看府內(nèi)弓箭手所用的諸葛連珠弩,倒是防賊的利器。不論賊黨如何厲害,也難搪這種弩箭,應該多多地預備下這種諸葛弩箭,每夜分為三隊,每隊二十名。倘然府中熟練諸葛弩的,能夠再選出幾十個來,當然多多益善。這三隊弓弩手,分前面、內(nèi)宅、后園三處埋伏。每隊弓弩手,再配上撓鉤手十名,散伏在指定扼要地段,卻須挑選幾位干練將爺率領。其余將弁分任巡查探報,到了白天,便讓他們休息。
“這等防范也許可以支持多日,最要緊公爺同兩位公子,從此應該深居簡出,晚上在內(nèi)宅秘室起居,身邊有親信傳遞命令,不必到園內(nèi)涉險。這樣也許使賊人難以得手,我們便可騰出功夫來,想根本鏟除禍根之策。這是我淺陋之見,務請龍將軍斟酌一下,以策萬全。”
龍土司不住點頭,道:“老師傅注重弓箭手,這主意真不錯。明天我再叫我營中金翅鵬挑五六十名削刀手,到此守護內(nèi)宅。先把公爺同兩位公子保護周密,我們便可放心對付賊人。可是賊人黨羽眾多,都有輕身功夫,能夠和賊人交手的,只我們在座的兩三個人,這么大的府第,實在有點顧不過來。這一層老師傅定然想到。依俺之意,老師傅同這位老達官久闖江湖,英名遠播,定有不少奇材異能的貴友,倘然能夠請到幾位相助破敵,我們便萬無一失了。”
瞽目閻羅說道:“老朽早存此見,還想訪求昔日同道,前往阿迷,同飛天狐、獅王等一決雌雄,也許叨公爺福蔭,踏平巢穴,永除禍根,但是遠水不救近火,就近卻沒有可以求助的人物。不瞞將軍說,多設弓弩手,無非暫時救急的辦法,實非根本破賊之策。”
這當口云海蒼虬上官旭靜靜的在一邊聽他們設策,許久默無一聲,因為自己初到,尚不知瞽目閻羅對于沐府究有怎樣交誼,這時聽了半天,才略明所以,便向瞽目閻羅道:“老弟同將軍所談,已聽出內(nèi)情,大約賊人的細底,老弟定已略知一二。”
瞽目閻羅便把自己喬裝瞎郎中到阿迷一段情節(jié),同沐公爺最近剿寇班師的事,說了一個大概。
上官旭道:“噢!這樣說來,老弟所知,還只表面上的一點賊情,其中有幾樁重要關鍵,老弟還不及愚兄明白哩!”
瞽目閻羅道:“老哥哥今天驀地相逢,偏遇上賊黨搗亂,沒有功夫問一問老哥哥的行蹤。算計老哥哥從成都動身到此,一直到今晚,已有不少日子。在墻外會面時,似乎說過今晚一到省城,又說聽得小弟在沐府存身,才連夜趕來探個確實。小弟初聽時,便有點奇怪,此刻老哥哥又說出另外尚有關鍵,老哥哥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云海蒼虬上官旭嘆了口氣,說道:“愚兄年衰運退,處處丟人。這一次到云南來尋找老弟,幾乎又送掉我這風燭殘年。如果沒有高人搭救,我們弟兄休想見面了。”
瞽目閻羅吃了一驚,慌問所以,一桌上的龍土司、沐天瀾、紅孩兒也聳然驚異,齊聲催問。于是上官旭迭著指頭,說出一樁驚人的事來。
原來上官旭從成都動身,本想從會理松坪關渡金沙江,仍走當年雞鳴峽白草嶺的驛道。想起瞽目閻羅血戰(zhàn)飛天狐的前事,未免寒心,竟同通臂猿張杰、紅孩兒左昆不謀而合,也是由川入黔,從畢節(jié)、威遠經(jīng)草海、可渡河入云南邊境,不過比張杰等早走幾天。
那時云貴邊匪剛剛發(fā)動,不必像張杰等遠繞石龍山,可渡河尚能安然渡過,從東川府可渡驛登岸,便進入云南境界,又從東川、曲靖兩府交界大幕山磨盤山一條官道,向省城走去。走了幾天,居然平安無事,有一天走到嵩明州境內(nèi)的梁王山,離昆明只有二百多里路,水旱都可通行。
從水路走,可由梁王山下普渡河雇船,直達螳螂川到省城碧雞關;如由旱路,須由梁王山再經(jīng)兀泊峰一大段崎嶇山路,才踏上嵩明州通昆明的平坦官道,較水行辛苦了一點。
上官旭究竟有了歲數(shù),貪水路少受風霜,便在普渡河口雇妥一只長行船,講明中途不準多兜搭客,即使有一二位老實客商,請求搭載,船上想弄點外快,也須本人許可才行。途中何處停宿,何時啟行,也須本人作主。這樣,情愿雙倍出錢,酒資還格外從豐。
船上掌舵、牽夫也有三四個人,后稍還帶著家眷,大約是一家子,貪圖上官旭單身客,行李不多,手頭寬松,說話舉止又處處在行,便也樂意承攬下來。上官旭也看得艙中干凈,坐臥舒適,一路可以隨自己心意。船老大年紀也有五十多,手下幾個副手,大約都是兒子,一路奉承,船上做的酒飯也頗可口,一路行來,憑窗觀玩沿路風景,怡然自得,算計這樣走法,比旱道也慢不了多少,最多七八天可到。
有一天,船行到一處,岸上是個大驛站。長長的一道街,瓦房鱗鱗,店鋪櫛比。沿江各樣船只,密層層排著,岸上岸下,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卻好時已入暮,江面上起了逆風,西北角黑云堆涌,似乎便有大風雨到來。云南氣候本來同別省不一樣,四時雖然沒有大冷大熱,卻常常倏晴倏雨,寒暖不時。上官旭便叫船夫下帆停泊,在這市鎮(zhèn)熱鬧處所憩息。
船老大手搭涼蓬,向天邊望了一望,笑道:“果然今夜有點風雨。這兒銅鼓驛出一種名酒,叫做醉八仙,四遠馳名。客人正可上岸去隨意喝幾杯,舒散舒散哩!”
上官旭果然被他說得動心,好在船上沒有多少行李,整了整衣巾,便叫船夫搭好跳板,慢慢地踱上岸來。沒有幾步遠,便見靠岸一座酒樓,門口挑出一竿燈籠,燈籠上“臨江樓”三個朱紅大字,酒樓下刀勺亂響,酒香撲鼻,夾著座頭上酒客們呼叱喝六的豁掌聲。上官旭邁步進門,便有伙計殷勤接待,引上樓去。
上官旭上樓一看,樓面雖不大,一色朱漆桌凳,抹得光滑異常,四壁還掛了幾張山水屏條,靠江一面,排窗洞啟,貼窗擺了幾付座頭。樓上吃酒的并不多,疏疏落落的有三、四個人,靠江窗下,只有靠內(nèi)一張桌上,坐著一個老僧,憑窗舉杯,似乎正在欣賞隔江蒼薄的暮色。
上官旭只看到那僧人的背影,也沒有理會,便在僧人背后貼鄰靠窗一席上坐了下來,要了幾斤醉八仙,點了幾樣時菜,細細品酌起來,有時向窗外看看江邊夜景,只見窗下泊岸的船只,直排出里把路外,船上桅巔的燈籠,密如繁星,沿岸攤販叫賣聲,混在一片岸上岸下的人聲中,顯出這銅鼓驛夜市的熱鬧。再一細看,自己雇的那只長行船,便在窗下不遠泊著,后梢煙氣蓬蓬,大約船老大正在做飯。
忽見從岸上走下一個彪形大漢,踏上自己那只船頭的跳板上,向后稍船老大說話。那漢子一面問詢,一面呵腰向中艙張望,說話聲音不高,聽不真,看后稍船老大答話神氣,似乎那漢子探問的是船上客,心里不禁疑惑起來,暗想我云南沒有多少朋友,尤其此地銅鼓驛,還是生平第一次經(jīng)過,哪有我的熟人,也許那漢子認不清船只,問錯了也未可知。卻見跳板上的漢子,已轉(zhuǎn)身上岸,沒入人叢中不見了。
片時窗外江風大起,黑云漫空,把已經(jīng)高掛的星月,剎時遮得無影無蹤。岸上岸下,人們亂喊雨來了,挑肩小販們,以及江邊的船夫,喧喧嘩嘩,都各人做各的防雨工作。酒樓臨江一排格子短窗,也被江風吹得咿呀亂響。云南雖然四時溫和,冬天的江風吹進屋來,也是透骨砭肌。酒樓的伙計們,慌趕來關緊排窗,在屋內(nèi)又添了幾支明燭,頓時顯得一室光明,同樓外風載沿途,江濤洶涌的景象,宛然成了兩個世界。原來這時樓外淅瀝的已下起雨來了。
忽聽樓梯響,又上來幾個酒客,分據(jù)酒座,顯見得這班酒客,一半是被雨趕進來的。這班酒客一上來,伙計們一忙活,頓時顯得樓上熱鬧起來。
在這當口,樓梯口又露出一個腦袋。因為這人在樓梯上走得極慢,上官旭臨窗坐著,正對著樓梯口,先見這人錚亮的禿腦門,腦后散披著短短一圈稀發(fā),既不束頂,也不帶冠,就讓薄薄的短發(fā)散披腦后。頂發(fā)既禿,腦門又特別大,卻又生成一付冬瓜臉,眉目鼻唇所占的位置,似乎僅及全臉三分之一,加上似有若無的兩道細長眉,一對迷縫眼,似睡非睡,卻有兩點寒星似的光芒,從若開若閉的眼縫透射出來。皮膚卻雪白粉嫩,微聳的兩顴頰上,隱隱一暈酒紅,短鼻方唇之間,常常露著一臉笑容。
上官旭驀地看到這人又滑稽又慈祥的一付奇特面孔,心里一動,似乎記得有人說起這人的容貌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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