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自然會是一道起伏波動的線條,
藝術家的創作理當在這里獲得靈感并努力模仿自然。
正是由于這一點,
立體畫派的筆直線條在中國人的眼里簡直就是洪水猛獸。
北平第二好在深。我們都知道北平書多。但是書以外,好東西還多著。如書畫,銅器,石刻,拓片,乃至瓷器,玉器等,公家收藏固已很豐富,私人搜集,也各有專長;而內閣大庫檔案,是極珍貴的近代史料,也是盡人皆知的。中國歷史,語言,文學,美術的文物薈萃于北平;這幾項的人才也大部分集中在這里。北平的深,在最近的將來,是還不可測的。胡適之先生說過,北平的圖書館有這么多,上海卻只有一個,還不是公立的。這也是北平上海重要的不同。
——朱自清·《北平實在是意想中中國唯一的好地方》
繪畫藝術是利用線條、色彩及構圖來再現人生與物質世界之美。它表現的是現實生活,但又不同于現實生活,因為藝術家通過一定的取舍加工表達了他所希望表達的意義與精神。他可以把本來是丑惡陰暗的東西變成具有審美價值的東西。攝影家也要對他所再現的對象進行選擇,摒除不必要的成分,以此來創造一種氛圍,一種效果。在這種意義上,他的創作目標與畫家是一致的。有了攝影藝術,那畫家的工作是不是變得毫無意義了?因為畫家描繪的自然風景或人物形象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照像機成像的精確程度,畫家是不是應該激流勇退,退出這場必敗無疑的競爭?這種認識實際上是對畫家創作動機的一種誤解。畫家創作不單純依賴其感覺,他要用心靈的眼睛來觀察。
再現藝術存在的這一問題并不是新問題。十一世紀中國偉大的詩人與畫家蘇東坡就曾經說過:“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彼囆g家對事物的看法與情感始終是一個最重要的因素。他擔心的不是作品與自然在形式上是否接近,而是它與自然在精神上是否疏遠。蘇東坡就曾對他的表弟,宋代大畫家文同這樣說過:他畫竹時與竹同住,與竹神交,與竹同在風中搖曳,同在雨中欣喜。他說他畫的竹子出自胸腹,在他醉酒之際從畫筆尖上流溢而成。
我們中國人都知道,國畫的關鍵在于運筆。這與中國書法同源異流,有相通之處。在中國,偉大的書法作品與偉大的繪畫作品同被視為藝術珍寶。基于這一點,我們有必要先講一點有關書法的問題,看一看它與中國畫的關系。
書法之美從本質上說是一種動態的美,而不是靜態的美;是一種運動之美,而不是比例之美。欣賞書法作品時,快感來自我們對作者筆勢一種不自覺的追蹤,盡管作品是由布局、風格、筆力幾方面共同構成的。把書法解釋為紙上舞蹈是恰當不過的,因為行筆講究急旋突頓,講究垂肩懸腕,講究點畫拖換,此外還要有擊打網球一樣的速度與精確度。網球選手的手腕稍有不慎就會把球打出場外。書法家也一樣,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一般人也會看得明明白白,更不用說鑒賞家了。
中國書法一個最顯著的特點是不喜勻稱,因為勻稱會使字顯得呆滯死板,破壞字的動感。書法作品中,線條彎曲纏繞才能產生動感。比如說中文的“非”字,它的本意是“一對門板”,因為抽象的“非”的含義不好用形狀來表示,所以借用了這個“非”字。一對門板當然是完全對稱的,但任何好的書法作品都會打破這種勻稱,寫這個“非”字時總是一邊比另一邊長些,而本來應該垂直的兩豎總會在頂部就出現差異以促成一種活潑的效果。一邊變成大姐,另一邊成為小妹,二者以這種方式構成一個整體。(兩扇門板的字迷就是:“一對姊妹,白日分離,夜晚相會”。)
第二,好字的根基必須堅實穩固。字的根基有時采用底座的形式,有時采用框架的結構,但采用垂直中軸的情況居多。所有線條,無論長短曲直還是輕重徐疾,全部圍繞該中軸來設計。這樣可以合理布局,可以避免繁雜擁擠,落筆時出于布局的考慮,以圓代方或拖長中線,那都無關緊要。書法作品要向行筆輕重、偏正、曲直中求線條的變化,線條整體上應該是一個動態的統一體,當然每個字本身也應該具備這一特點。
第三,用墨十分重要。這一點使我們接近了繪畫的技巧,不同的流派完全是按照用墨與行筆的變化來區分的。書法家一般用墨稍干(日本藝術尤其如此),因為這種筆墨劃出的線條能夠清楚地表明運動的方向與速度。各家作品的鑒賞家與批評家根據作者落筆的方法就能辨認出他們的作品。不論是健毫(如狼毫),柔毫(如羊毫),還是兼毫(人們喜用的兼毫由百分之七十狼毫與百分之三十的羊毫制成),每種筆毫都可以用來創造許多不同的風格。從審美角度來看,藝術家追求的效果要么是一種纖秾綺麗的美,像花枝招展的少女,要么是一種高古沖淡精神,如瘠枯蒼老的隱士。字也有骨、有筋、有肉。用墨濃濕則多肉,否則筋骨剛健。這些是談論書法藝術時使用的專門術語,在后面談到繪畫時,特別是山水石木作品,我們還會看到它們的實際應用。
第四,中國書畫藝術的最基本法則是謝赫(公元四七九至五〇一)提出的“氣韻生動”,這條法則一直受到后世的尊崇。由生動的線條體現出的氣韻是書畫藝術的精髓。這一原理源于“書圣”王羲之(公元三二一至三七九)的三折法,實際上也可以說純系自然。兒童畫的腿臂經常顯得僵硬,原因就在于畫得太直。他們意識不到四肢的活動本來具有一種內在的彈性,充滿曲折變化。只要是運動,無論是白云的飄蕩還是溪水的流淌,結果自然會是一道起伏波動的線條,藝術家的創作理當在這里獲得靈感并努力模仿自然。正是由于這一點,立體畫派的筆直線條在中國人的眼里簡直就是洪水猛獸。
中國畫大體上分為南北兩宗。南派作畫,筆鋒縱橫,迥出天機;北派作畫,法度謹嚴,色彩繁富,很像西方中古時期繪畫。這大體上接近“文人畫”與“畫院畫”之分。文人畫以“隨筆”或“寫意”著稱,講究簡練瀟灑,是中國畫最典型的風格。
作品題材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作品的風格。室內畫與貴族男女肖像畫當然需要明晰細膩的工筆,例如室內的梁柱畫得歪斜扭曲顯然是不可以的。但另一方面,畫山水樹石、自然景物便需要氣韻生動的書法技巧。
中國畫家對自然如此專注,以致我們在他們的作品里找不到一張像樣的肖像畫。當代流傳下來的肖像畫在他們看來并不是藝術品,它們大多出自以賺錢為目的的工匠之手,畫的人物也只不過是能付得起錢的男男女女。
中國畫從題材上大致可分為山水、花卉、昆蟲、仕女四種。仇英(公元1510—1551)善畫仕女及其悠閑自在的家庭生活,是這類繪畫的最佳代表人物。宋徽宗趙佶善畫鳥,可能是他鳥吃得太多的緣故吧。八世紀畫家韓斡以畫馬著稱,但即使他作為動物畫專家與卡斯提利尼相比,也要遜色不少。西方畫家的解刨學知識及其對動物形體的研究,加上精湛的筆法共同造就曾留學法國的現代杰出畫家徐悲鴻,另一位現代動物畫大師是齊白石,擅畫蝦、鼠、雞、蟲及其他一些小動物。
早期以人物畫見長的畫家有顧愷之(公元四世紀)與周昉(公元八世紀)。周昉的李白像以其線條的簡潔而聞名。中國最有名的人物畫家當推吳道子,他是唐朝的一位道士,目前流傳下來的作品種類繁多,有寺廟壁畫也有石刻。吳道子特別以其簡明流暢的線條與所畫人物衣帶的皺褶而著稱,在這方面他是自成一家的。中國風景畫中的人物皆以簡單的曲線勾畫出小小的輪廓,這種造形法則在李笠翁(李漁)的《芥子園畫傳》(1679)里有闡述。該技巧最突出的運用實例是石濤的作品。詹姆斯·卡西爾(James Cahill)在《中國畫》(Chinese Painting)一書里對石濤的作品進行了重點論述。石濤的作品充分表現了作為八大山人及石濤派風格基礎的“古絕”之感,這種風格全無柔媚艷麗之態,達到了一種精絕的意境。它的發展正如一位放蕩了一生的人,熟諳女人的萬種風情,但現在卻準備入廟為僧,大事懺悔。他老于世故,卻能跳出凡塵,超然世外。
山水畫的風格是變化無窮的。與書法藝術一樣,當山水畫家想要改變風格或推陳出新,獨辟蹊徑,他們往往通過變換筆法或改變線條與構圖來實現。從時間上追蹤風格的轉變總會冒很大的風險,因為我們賴以為據的都是人工劃定的年代,在各流派之間劃定武斷的界限。實際上,“南宗”與“北宗”之分并非鐵板一片,各代畫風之別也是如此。貼上諸如此類的標鑒,學者覺得便于他們的研究,藝術家本身并不知曉他們究竟屬于哪一流派,是在仿效誰人的風格。徐渭(徐文長,一五二一至一五九三)畫竹的風格與筆法極似蘇東坡,可蘇在年代上比他早了五個世紀。在中國藝術中,精神氣質的相近遠比時間年代的巧合更為重要。
知道了這一點,我們便可以說,到十和十一世紀時中國畫的風格已經相當完善了,用筆細膩,色彩確當。許多作品的構圖并不新穎,但表現了很高的審美意識與色彩運用技法,如《秋林群鹿圖軸》和公元八世紀時《春野八騎》等圖皆如此。在《明皇幸蜀圖》這幅作品中,粗獷的線條與神奇古異、蘊藉深厚的景色相結合,創造了一種不同凡響的藝術功效。無論水墨還是水彩,各種風格的繪畫在北宋時期達到了頂峰。其時名流輩出,且大多彼此相知:蘇東坡與李公麟,米芾及宋徽宗皆身手不凡。徽宗皇帝喪失了帝國,但卻創造了一個神奇的藝術殿堂。蘇東坡的天才對文人學士畫的影響極大,通過書法藝術與崇尚自由的精神,也許還有美酒的幫助,使他成為寫意畫派的始作俑者。米芾實際上也創造了中國畫史上的一種風格。他利用水墨渲染的方法烘托出煙云霧靄中的風景,云山煙樹,風雨迷離,“米點山水”,妙趣橫生。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到了如醉如癡的程度。據說他曾在某處看到一塊形狀奇異的巨石便整衣正冠,叩拜頑石并尊石為“岳父泰山”。
蘇軾與米芾(及其子米友仁)之后不久,又產生了兩位畫壇巨擘——夏珪與馬遠,他們皆生活在十二世紀南宋初期。這兩位時代巨匠,綜合前輩的藝術經驗,再創一派畫風。他們善將復雜的景色加以高度的集中與概括,用空白制造一種空曠神秘的意境,喜取片段小景放在廣漠的空間進行描繪,山石構圖簡潔有力。最為重要的是,這時又產生了一種更為遒勁的筆法,以致線條仿佛比畫面設計更顯重要。說來也怪,由于強調某種蒼老瘦硬的線條而忽略了畫面設計,使夏珪的畫別具一種深長綿永、氣韻高拔的品格。即使是他畫的瀑布,落水線條雖然不顯新穎,但也讓人感覺到一種堅實穩固的效果。同時,他的構圖也是無可挑剔的。現存故宮的夏珪《江山清遠留》是古畫中最為人稱道的作品之一。在這幅作品中,人們已能看出一種新技法的誕生。馬遠與其子馬麟的畫風與夏珪類似。
在十六世紀,仇英與唐寅的畫風與“畫院派”畫家最為接近。他們似乎喜用宮廷、社會生活、屋舍園林為題材,格外注意色彩與細節的安排。他們的作品技法高超,但卻缺乏馬遠、夏珪作品那種昂揚奮發的精神。相反,徐渭的作品卻反映出一種縱橫奔放、恣情汪洋的創作渴望,他的畫與詩都顯示出這種不能自抑的沖動。
十七世紀初期,八大山人與石濤又新創一種意義深遠的畫風。在中國畫史上,他們亦屬中國最偉大的畫家之列。八大山人是朱耷(一六二五至一七〇五)的號,石濤(一六四一至一七一七)也稱道濟和尚,二人皆為明朝宗室,又同樣出家為僧,也許是出于對滿清統治的反叛,二人過著一種隱士的生活。這兩位大師的作品,筆墨精煉,淋漓痛快,自成一格,八大山人表現得尤為突出。其筆法變幻不定,豐富多彩,讓人覺得是畫筆在恣情發揮,無拘無束。他有時畫鳥,故意畫得形象怪誕,表情奇特??枷枌Π舜笊饺嗽鬟^貼切的描述:
無論他的畫給我們以怎樣的漫不經心、笨拙粗野的印象,我們都要明白那完全是他刻意用心所為。在中國繪畫藝術中,也許沒有比他的線條更接近于完美的了。其用墨濃淡相宜、色彩十分明顯。他用墨有時如此濃濕以致于墨跡邊緣會變得模糊不清,有時又如此淡泊疏散。他的筆法雖然多變,但其中有一種貫穿始終的特性表現得如此清晰。我們絕不會把八大山人的作品同他人的作品混為一談……他的作品精密嚴謹,但他遵循的是一種新奇獨特又略顯神秘的原則,與普通的繪畫法則并無牽涉。
現代繪畫大師齊白石可稱是繼承了八大山人的衣缽。石濤與朱耷某些形狀怪異的花鳥對他的啟發似乎是直截了當的。例如,白石老人畫雞,有些簡直就像是漫不經心的點劃,但卻生機盎然,活靈活現。在某種意義上也許可以說白石老人與他的先輩們共同創造了一種藝術形式,把中國畫風從寫實主義解放了出來。
]]>魏固十分納悶,心想在這么早那個老人看什么書呢;他從老人的肩膊后往前面探頭看,原來一個字也看不懂。真草隸篆以及鐘鼎文他都研究過,這本書上的字卻不明白。
‘請問老先生,你看的這是什么書啊?我想天下的文字我都認識,可是從來沒見過這種文字?!?/p>
老人微笑道:‘你當然沒見過。這不是你所懂的文字?!?/p>
‘那么這是什么文字呢?’
‘你是個凡人,這本書是一本天書。’
‘那末說來,你是個神仙嘍!你在這兒干什么?’
‘我在這兒又有什么稀奇呢?是你出來的太早了,你看這個時候,正是晝夜之間,陰陽交界的時刻,行人一半是神仙,一半是凡人。當然你也分不清楚他們。我是專管人間的事情的。一夜之間,我必須各處去查對我所管的那些人和他們的住址。’
魏固追問道,‘你管的是什么事情呢?’
‘婚姻大事?!?/p>
魏固一聽,覺得非常有意思。他說:‘請老先生原諒,你正是我要請教的人哪。我早就想從一個正正當當的人家找個姑娘,娶為媳婦,可是始終辦不到。今天早晨,我老實告訴老先生,我是應媒人的約會來的,對方是潘家的姑娘,都說她長得漂亮溫柔,人品又極好。老先生告訴我,這門子親事能成不能成呢?’
老人問他說:‘把你的姓名住址先告訴我。’
魏固告訴了他。老人用大拇指把他手里的書翻閱了一下,抬起頭來說:‘我恐怕成不了,你要知道,一切姻緣都是天定。都在本書上寫定了。你的太太現在才二歲。她到十七歲的時侯,你才能娶她。不用發愁?!?/p>
‘這還不用發愁,你說是不是我還要打十四年光棍兒?’
‘不錯,不錯?!?/p>
‘那么我和這潘家的婚事也沒有指望了。’
‘當然?!?/p>
魏固也不知道老翁的話當信不當信。只是又問道:‘你這布袋里頭裝的是什么東西呀?’
老人藹然笑道:‘都是紅線。這就是我的事情。我注意這本書里注定當結為夫婦的男女,看見他倆一落生,我就在夜里前去,把他們的腳用紅線兒牽系起來。紅線一結好──我總是結得很牢固的──什么也再解不開。也許一個生在窮人家,一個生在富人家,兩家也許山南地北,相隔千里,兩家也許有世仇,可是男女兩人,總會結為夫婦,姻緣成就的,一切由天定,半點不由人哪?!?/p>
‘我想,你把我們夫婦也早拴好了。’
‘不錯,我已經拴好了。’
‘將來要嫁給我為妻的那個二歲大的小女孩兒,現在在哪兒呢?’
‘她呀,她現在跟一個婦人在菜市賣菜呢。他們離這兒不遠,那個婦人天天早晨到菜市去。你若是高興去,等天亮之后跟我到菜市去,我指給你看看?!?/p>
天已經亮了,跟魏固約會的媒人并沒有來。老人說:‘你看,等也沒用是不是。’
兩個人閑談了一會兒,魏固覺得跟老人談得痛快。老人說他自己很歡喜他的工作。他說:‘根紅線功用真叫奇妙。我眼看見,男女長大,各人在各自的家里,有時候兒各不相知,可是日子一到,兩人一見面,立刻墜入情網,完全情不自主。若有別的男女插足進來,就被紅線絆倒,有力難解,必致尋了短見為止。這種事情,我看見不少了?!?/p>
菜市離龍興寺不遠,現在正擠滿了人。
老人向魏固點頭示意,提了布袋站起身來說:‘來,跟我來?!?/p>
到了菜市老人指向一個菜攤,一個頭發蓬松,渾身骯臟的老婦人正站在那兒賣菜,懷里抱著一個孩子。老婦人兩眼有角膜翳,差不多看不清什么東西。
‘她就在這兒。那個孩子將來就是你的妻子?!?/p>
魏固低聲罵道:‘你什么意思,簡直跟我開玩笑。’他向老人轉過臉來,怒沖沖的。
‘我跟你說的是正經話,那個孩子命很好。他一定會嫁給你,跟你過得很美滿,將來兒子做了官,她還要受封誥呢?’
魏固看那個皮包骨頭的窮孩子,真是萬分沮喪。他想跟老人爭辯,可是當他回頭一看,老人已經無影無蹤了。
他一個人走回店去,一則因為約會的媒人沒有到,二則老人的話聽了又將信將疑的,真是灰心喪氣。自思身為讀書之人,如不能娶良家女為妻,至少也當從歌樓舞榭弄個美女。越左思右想,越覺得娶那么個骯臟娃娃實在于心不甘,真是荒唐可笑,愁腸百結,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早晨和仆人一同到了菜市。他答應厚厚的酬謝他的仆人,仆人若是能用刀斫死那個孩子。主仆二人看見那個老婦人又帶著孩子在那里賣菜。仆人乘機抽出亮光光的尖刀,何那個孩子刺了一下,立刻轉身跑了。孩子哭起來,大人喊道:‘殺人啦!’于是菜市大亂,魏固主仆乘亂逃去。
魏固問道:‘扎著了沒有?’
仆人道:‘沒有。我剛比準,孩子突然一轉頭,大概把眼眉左右擦破了一點兒?!?/p>
魏固匆匆逃出清河,菜市這件事情人們轉眼也就忘懷了。
魏固又西行到了京城,前一次婚事無成,心灰意冷,對結婚一事,再也不想了。三年以后,跟譚家一位小姐定了婚。譚家是當地名門,魏固覺得那真是一門絕好的親事。小姐念過書,貌美多姿,是無人不知道的,朋友都向魏固道喜,結婚大典正在準備,一天早晨他忽然聽到惡耗,小姐尋了短見。原因是小姐早已鐘情別人,婚事已近,憤而自殺。
隨后兩年里頭,魏固對于婚事,絲毫不再思忖。他已經二十八歲了。已經不再打算娶個名門閨房。一天,他在鄉間一座寺院禮遇見一個地主的女兒,二人一見鐘情,鄉女尤其情癡心至。二人訂婚之后,魏固進京給女方買綢緞珠賓?;貋硪豢?,鄉女身染重病。他一心等待,不料病癥纏綿,一年之后,鄉女竟頭發脫落,雙目失明,教他去另娶賢德女子為妻。
又過了幾年魏固才又說妥了一門子極如意的親事。小姐不但年輕貌美,而且讀書善畫,愛好絲竹。既沒有情敵糾纏,雙方順利訂了婚,婚禮前三天,小姐在路邊行走,踩翻了一塊圓石頭,竟而跌倒斃命。事情這么蹊蹺,竟像造物故意弄人。
魏固現在算死心塌地信服命運了,想結婚遭盡了折磨,再不敢物色女人了。他在香州衙門里做事,頗盡職責,知州王泰要把侄女嫁給他。
這件事觸起他的隱痛。他說:‘為什么要把侄女嫁給我呢?我年歲太大了,不應當再娶了?!?/p>
對方一味勉強,魏固只好答應,不過心里只是淡淡的,直到婚禮舉行的那天他才看見小姐。小姐年輕輕的,他很滿意。不論怎么看小姐都不失為一個好妻子。
結婚之后,妻子的頭發總是梳得遮蓋著右鬢角兒,他看來那種樣式很好看;至于為什么總是梳成那個樣式,他卻不明白。幾個月以后,魏固對妻子疼愛之情與日俱深。一天他問說:‘你為什么不改變一下梳發的樣式呢?我是說,你為什么老教頭發垂在一邊呢?’
他的妻子撩起頭發,指著一個疤說:‘你看?!?/p>
‘這是怎么落的呢?’
‘這是我三歲的時候落的,那時候父親在任上亡故,母親和哥哥也在那一年去世,只剩下奶娘撫養我。我們有一所房子,離松城南門不遠,當年我父親就在松城做官,奶娘種菜園子,菜就在菜市上賣。有一個賊人,不知為了什么緣故,竟在菜市上拿刀想斫死我。真不知為了什么,因為我們并沒有仇人。他沒傷到要害,只在右鬢角上落了個疤。因為這個我總是用頭發遮蓋著。’
‘那個奶娘是不是差不多雙目失明的樣子?’
‘是啊。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那個賊人。這簡直太奇怪了。沒有一點與命運不合的。’
魏固于是把遇見老人的事情告訴了太太,整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太太告訴他說,她六七歲的時候,伯父在松城找著了她,帶回了香州,她就住在伯父的官府里。魏固夫婦二人知道他們的姻緣原是天作之合,相愛益篤。
后來生了個男孩子,起名叫魏昆,后來做了太原府的府尹,母親受了朝廷的封誥。
松城的知州聽到這件事,就把魏固當年住過的那個旅店改名叫做定婚店了。
]]>得體文章
本日閱報,看見三中大會閉會宣言,文章做得太好,也就是太不好。宣言曰:“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本黨舉行第四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于首都,開會以來,咸以和衷共濟之精神,共赴艱危,凡全國國民所祈求于本黨與本黨所應自效于國家者,無不精誠規畫,力求實踐。茲綜舉決議要點,鄭重宣言,本黨負建國之責,系安危之重,總理遺教,寤寐未忘,全民呼號,相需益亟。
大會于此,敬先以共具之決心,昭告國人:(一)本黨之責任,為求中國之自由平等。以鞏固國家領土主權行政之完整,茍有侵犯及于此者,誓與國人以全力抵御而恢復之;(二)本黨之責任,為集中國族之全力,以保障世界之和平,其有危害世界之和平者,誓領導全國國民,與世界尊崇信義之民族,共同努力以弭輯之;(三)本黨之責任,為訓政完成以后實現憲政,以歸政權于全民。凡一切有效而又正確之途徑,誓秉總理遺訓,與約法成規,以全力赴之。大會既具此決心,并深信必全國一心一德,乃克有成,故首先遵循總理遺訓……”
我們純粹站在文學上的立場,批評此篇宣言的文章。說他好,是說他擬得很得體,面面周到,應該說的都說了。然而不好,就在此地,因為應該說的都說了,所以讀者讀了猶如未讀,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后又是此等人,毫無所獲。此篇所引幾行,用之于三中全會固可,用之于四中,五中全會亦無不可。這是中國小學作文教學失策所致,還是一篇今夫天下救國策之變相!口頭語多,實指事少,抽象名詞多,精細確切語少,所以不好。
我們有時感覺,西人演說宣言,雖然不甚典雅,文句冗長,讀來反覺言之有物。我們必須推翻此種文學傳統,建造說老實話的文體。其實在寫信上,談話上,中西習慣,也有這樣的不同。中文函札,開頭必是“握別數載,懸念殊殷”,西文信就不能這樣寫法。其實此信若為借錢,懸念殊殷,也不定借得到,懸念不殊殷,也不定借不到。其在談話見客,西人開口,就是“此來為某某事”,十五分鐘談完便辭別而去。
中國人之談話,必分個起承轉伏:第一段,敘闊別,談寒暄。第二段,敘舊誼,追往事。第三段,談時事,發感慨。第四段,拿起帽子要走時,才轉入正題“有一小事奉托”。于是五分鐘可說完的話,因為起承轉伏,費了一小時才入題。辦公的人,天天犧牲此種時間,也不知多少。故在談話上做八股,在宣言上敘寒暄,實是中國人之特長。大會宣言開頭文章,寒暄語太多,所以個人認為不好。
文章五味
近閱時文,多帶酸味,誠以革命以來,言論權失,凡有譏諷時政者,動輒以反革命罪論。文人不敢直言,乃趨入歧途,社論名家所作,大抵婉約而不豪放,如纏足婦人?;蛘f幾句門面話,恭維要人,而字里行間求之,似有一肚子騷氣,郁而不宣,其味苦澀,令人讀得如見歌伎苦笑。小報記者,又轉一方向,作俏皮語,其味奇酸。然亦有雋雅幽妙,耐人咀嚼者。此種俏皮文字,風行一時,實三五年來言論文之新格調,亦可謂政治革命之意外收獲。
至于大報之苦,小報之酸,皆時代使然。吾心酸苦,作文乃不得不酸苦。嘗謂文章之有五味,亦猶飲食。甜,酸,苦,辣,咸淡,缺一不可。咸淡為五味之正,言論要以淺顯明白曉暢為主,可以讀之不厭。大刀闊斧,快人快語,雖然苦澀,常是藥石之言。嘲諷文章,冷峭尖利,雖覺酸辣,令人興奮。惟清甜文字,其味雋永,讀者只覺甘美,而無酸辣文章讀了肚里不快之感。
此小品文佳作之所以為貴,大抵西人所謂“射他耳”satire(諷刺),其味辣,“愛偷尼”irony(俏皮),其味酸,“幽默”humors(詼諧),其味甘?!墩撜Z》收到及發表稿件,酸辣多而清甜少,亦可見幽默之不易。然五味之用,貴在調和,最佳文章,亦應莊諧并出。一味幽默者,其文反覺無味。司空圖與李秀才論詩曰:“江嶺之南,凡足資適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鹺,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華之人,所以充饑而遽輟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知此而后可以論文。
文章無法
八股有法,文章無法。文章有法,便成八股。中國學生舊的好學桐城義法,新的好讀修辭學科,研究文學的學生,必要求演講“文學概論”,都是因為不知所云。西國教授亦好編“大學作文”課本,告訴人“每段須統一”,“各段意義須有演進”,都是向低能說話。其實文章體裁,是內的,非外的,有此種文思,便有此種體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凡人不在思想性靈上下工夫,要來學起承轉伏做文人,必是徒勞無補。
章學誠說得好:“詩之有音節,文之有法度,君子以為可不學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縱,歌哭之有抑揚,必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文史通義?文理篇》)他又說:“比如懷人見月而思月,豈必主遠懷久客?聽雨而悲雨,豈必有愁況?然而月下之懷,雨中之感,豈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懷,藏諸秘密,或欲嘉惠后學,以謂凡對明月與聽霖雨必須用悲感,方可領略,則適當良友乍逢新婚燕爾之人,必不信矣。是以文學之事,可授受者,規矩方圓,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文理篇》)
袁子才曰:“若鹿門所講起伏之法,吾尤以為不然。六經三傳,文之祖也;果誰為之法哉?能為文則無法,如有法不能為文,則有法如無法,霍去病不學孫吳,但能取勝,是即去病之法也。房琯學古車戰,乃至大敗,是即琯之無法也。文之為道,亦何異焉?”(《書茅氏八家文選》)。茅坤一本“不得要領”之《八家文選》,不知誤盡天下幾許蒼生?
金圣嘆本為吾所佩服,惟少讀所批《水滸》,專在替施耐庵算“一伏”“二伏”“一承”“二承”嘖嘖稱嘆,試問施耐庵撰《水滸》行文時,果曾知其為一伏二伏乎?若不然,則所謂筆法,并無真實意義。且學了起承轉伏的人,便能撰一本《水滸》嗎?耶律大學費羅伯司教授william lyon phelps專治近代小說,其下“小說”定義,也不過說“a good story well told”(一個講得好的故事),再清楚沒有,甚可給求學“小說概論”的大學學生做當頭棒喝。西方表現派如克羅遮(croce)、斯賓干(spingarn)及中國浪漫派之批評家如王充、劉勰、袁子才、章學誠,都能攫住文學創造之要領,可以說是文章作法之解放論者。惟其知桐城義法之不實在,故尤知培養性靈之可貴。
]]>再啟中所給我們看見的是臨時的感念,是偶憶的幽思,是家?,嵓?,是逸興閑情,是涌上心頭的肺腑話,是欲辯已忘的肝腸語,使人讀之,如見其肺肝然。有時他所表現的是暗示函中失言的后悔(女子書牘中尤多),或是進吐函中未發之衷情。因為有這再啟的暗示,回誦書中禁而未發之辭,遂覺別有一番滋味了。
人生總是這樣的,充滿著遲疑、猶豫,失言。后侮或是依違兩可之人,忽然果斷,或是豪杰爽利之人,忽然灰心?,F代戲劇之技巧,常在劇情緊張之際,描繪此種衷曲,使人有捉摸莫定之勢,而最佳的再啟,也就能表現這種地方。因為平常的函信,只是一人的說白,信后加一“再啟”,就像有兩人對話。那收信人的答語,似乎就隱在“某某頓首”與“再者”之間的白紙中。
比方有一位老父寫一封滿紙辛酸的信給他唯一的女兒,列舉五六種理由,說明為什么他不能依她的請求,送她入北京女子師范(其一理由,是她有四位弟兄,都在大學中學,負擔太重),卻忽然在書后添了兩行:“好吧;你盡管預備,秋間上學。信中的話全取消。”——這是多么動人!世界上最好及最壞的打算,都是成在這種一念之差的最后一剎那。
我最喜歡看見一人有能打自己嘴巴的勇氣,或者一位學者,忽然慧心發現,將他掉書袋式的迂談闊論,一筆勾銷,付之行云流水,換上一句合情合理的話。比方有一位界子,假定他是一位律師,寫一封道學嚴肅的信給他的妻,用最冷利的文筆及最填密的理論,自第一點至第六點指出為什么非同她離婚不可的理由,簽了名,然后添了兩行潦草難辨的“再啟”:“絲兒,我真發癡了。無論如何我要你,要你,你知道嗎?我自己是混蛋。我們何時見面?”
絲兒讀到此地,將不禁心中一酸,淚珠盈盈,俯著去吻那張信箋了。倘使他從頭蓄意經營,照例寫些心肝肉兒的鬼話,反使絲兒讀了麻木,不敢置信,反不如以上一封尺牘的偉大恢奇了。實際上我們常見一個婦人死心塌地跟著一個半籌莫展的莽漢,外人莫明其妙,就是被這種“再啟”上涌出的幾句話所纏住。這叫做冤家。
我曾聽見,一次有一位牛津大學的教授,一位學問精通胸懷豁達的人,在他朋友房里替在中國傳道的教士辯護。他所舉的,全是學理上的理由。他說每個國家都曾輸入外國的思想主義,而這種外來思想的輸入,從遠看去,只有增加該國思潮之豐富,決不會反使其思想貧乏;他說歐洲自身就受過希臘羅馬文化之賜,英國亦受大陸思想之賜不少。
他這樣引古證今的長談廿分鐘之后,他朋友說:“但是希臘羅馬并不曾派遣戰艦,來一面保護荷馬,荷雷斯,一面槍殺荷馬,荷雷斯正要救其靈魂的中古歐洲人啊!”那位教授撲地一聲,現出會心的微笑,承認失敗了。我想世人能夠常有這種翻然警悟的一念,世上就較少陳腐迂闊現代評論派的議論文章。世人能多寫這一類的“再啟”,也可免傷許多無謂的氣力,免引許多無謂的辯難。茲舉以下二篇附有“再啟”的函信,以便世人參考研究。
舉例一
這是我的朋友在某校當教師要求增加薪俸的一封信。在一切我所看過的“再啟”中,恐怕無出其右者。若照以前的人的說法,定例“神品”。
某某校長大鑒:到校以來,倏以三載,幸蒙先生隨時指示,無得大過。茲啟者,國難以來,東北淪陷,誰無心肝,敢復忍痛教書耶?某嘗外計國家之前途,內察家庭之實況,認為除了辭職,脫離教育,別無辦法。蓋近今生活既高而某除一妻三子之外,又有叔父三,嬸媽四,皆賴某一人之力仰給。月俸五十而每月開銷則在一百五十以上(此數包括三位叔父、四位嬸母、十五位侄兒輪流一年必有一次之醫院手術費)。今者已羅掘俱窮,挪借無門,且自到校以來,衣食且將不給,豈復有閑錢購書,閑情閱書耶?學問荒蕪,問心有愧,長此下去,豈堪設想?為此種種理由,再四思維,認為非脫離教育,另謀出路不可。懇請準予自本暑假始,解約離校。吾意已決,幸毋慰留,栽培之德,
容后圖報。此請
某某頓首
再啟者,先生如憫其愚昧,賜加薪俸五元,辭職的話,全盤取消。
據說該校長接到這封信,為“再啟”中兩句話所打動,認為宇宙奇文,即加薪俸十元,自此以后,彼此相得,現某已升為該校訓育主任矣。
舉例二
以下是呂某寫給南京友人的信。呂曾留學東瀛,專治經濟,作信時已賦閑三年左右。論其文情,當列“逸品”。
蔚兄:年來萍蹤靡定,出巴蜀,留漢中,入故都,游歷城,都為覓一館地計耳。奈天不假緣,事與愿乖。謀事無成,遂亦懶于執筆。且數年以來,落魄困頓,友朋中即有去信,亦少見賜復。前曾修書與交通部于某,迄今兩旬,終無回報,某亦不期其回報矣。此次由京來滬,途中遇前早稻田同學老石。據說渠在陜西省府供職。不意以老石之才學抱負,亦終流為軍人走狗!弟意欲救中國必先打倒軍閥,而欲打倒軍閥,必由吾輩有新教育新思想之人,下定決心,不吃武人之飯而后可耳。
時至今日,所謂文治政府者究何在?所倡軍政分權者又何在?武夫跋扈,予取予求,文人逢迎,必恭必敬。且苛捐雜稅,有加無已,民權民財,剝削殆盡。實業不振,青年囂張,學者尚空談而不務實踐。外憂內患,迫于眉睫,而作京官者,猶復醉生夢死,角逐于笙歌酒色之場。嗚呼已矣,言復奚益,徒增惆悵耳。此種混惡政治,如何叫人熱心?頑閑之余,無以解憂,聊作數行,一肚牢騷,隨筆至,兄作無聊人廢話視之可耳。
某某頓首
再啟者:頃按交通部老于來信,謂已替我謀得××部參事一席,月薪四百。天??!我要到南京去了!
再再啟:弟擬明晚夜車晉京,翌晨八時抵寧,兄可派一部用汽車到站相迎否?某又及。
“男人是奇怪的東西,而更奇怪的是女人。”
“whatastrangethingisman!andwhatisstrangeriswoman!”
請不要誤會我是女性憎惡者,如尼采與叔本華。我也不同意莎士比亞紳士式的對于女人的至高的概念說:“脆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我喜歡女人,就如她們平常的模樣,用不著神魂顛倒,也用不著滿腹辛酸。她們能看一切的矛盾、淺薄、浮華,我很信賴她們的直覺和生存的本能——她們的重情感輕理智的表面之下,她們能攫住現實,而且比男人更接近人生,我很尊重這個,她們懂得人生,而男人卻只知理論。她們了解男人,而男人卻永不了解女人。男人一生抽煙、田獵、發明、編曲,女子卻能養育兒女,這不是一種可以輕蔑的事。
我不相信假定世上單有父親,也可以看管他的兒女,假定世上沒有母親,一切的嬰孩必于三歲以下一起發疹死盡,即使不死,也必未滿十歲而成為扒手。小學生上學也必遲到,大人們辦公也未必會照時侯。手帕必積幾月而不洗,洋傘必時時遺失,公共汽車也不能按時開行。沒有婚喪喜慶,尤其一定沒有理發店。是的,人生之大事,生老病死,處處都是靠女人去應付安排,而不是男人。種族之延綿,風俗之造成,民族之團結,都是端賴女人。沒有女子的社會,必定沒有禮俗、宗教,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世上沒有天性守禮的男子,也沒有天性不守禮的女子。假定沒有女人,男人不會居住在漂亮的千篇一律的公寓、弄堂,而必住于三角門窗而有獨出心裁的設計之房屋。會在臥室吃飯,在飯廳安眠的,而且最好的外交官也不會知道區別白領帶與黑領帶之重要。
以上一大篇話,無非用以證明女子之直覺遠勝于男人之理論。這一點既明,我們可以進而討論女子談話之所以有意思。其實女子之理論談話,就是她們之一部。在所謂閑談里,找不到淡然無味的抽象名詞,而是真實的人物,都是會爬會蠕動會娶嫁的東西。比方女子在社會中介紹某大學的有機化學教授,必不介紹他為有機化學教授,而為利哈生上校的舅爺。而且上校死時,她正在紐約病院割盲腸炎,從這一點出發,她可向日本外交家的所謂應注意的“現實”方面發揮——或者哈利生上校曾經跟她一起在根辛頓花園散步,或是由盲腸炎而使她記起“親愛的老勃郎醫生,跟他的長胡子”。
無論談到什么題目,女子是攫住現實的。她知道何者為充滿人生意味的事實,何者為無用的空談。所以任何一個真的女子會喜歡《碧眼兒日記》(gentlemenpreferblondes)中的女子,當她游巴黎,走到placevendome的歷史上有名的古碑時,必要背著那塊古碑,而仰觀歷史有名的名字,如Coty與Castier(香水店的老招牌),憑她的直覺,以Vendome與Coty相比,自會明白Coty是充滿人生意義的,而有機化學則不是。人生是由有機化學與無機化學而造成的。自然,世上也有madamecurieemmagoldmans與beatricewebbs之一類學者,但是我是講普通的一般女人。讓我來舉個例:
“X是大詩人”,我有一回在火車上與一個女客對談。“他很能欣賞音樂,他的文字極其優美自然。”我說。
“你是不是說W?他的太太是抽鴉片煙的。”
“是的,他自己也不時抽。但是我是在講他的文字。”
“她帶他抽上的。我想她害了他一生。”
“假使你的廚子有了外遇,你便覺得他的點心失了味道嗎?”
“呵,那個不同。”
“不是正一樣嗎?”
“我覺得不同。”
感覺是女人的最高法院,當女人將是非訴于她的“感覺”之前時,明理人就當見機而退。
一位美國女人曾出了一個“美妙的主意”,認為男人把世界統治得一塌糊涂,所以此后應把統治世界之權交與女人。
現在,以一個男人的資格來講,我是完全贊成這個意見的。我懶于再去統治世界,如果還有人盲目的樂于去做這件事情,我是甚愿退讓,我要去休假。我是完全失敗了,我不要再去統治世界了。我想所有腦筋清楚的男人,一定都有同感。如果塔斯馬尼亞島(在澳洲之南)的土人喜歡來統治世界,我是甘愿把這件事情讓給他們,不過我想他們是不喜歡的。
我覺得頭戴王冠的人,都是寢不安席的。我認為男人們都有這種感覺。據說我們男人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也是世界命運的主宰,還有我們男人是自己靈魂的執掌者,也是世界靈魂的執掌者,比如政治家、政客、市長、審判官、戲院經理、糖果店主人,以及其他的職位,全為男人所據有。實則我們沒有一個人喜歡去作這種事。情形比這還要簡單,如哥倫比亞大學心理教授言,男女之間真正的分工合怍,是男人只去賺錢,女人只去用錢。我真愿意看見女人勤勞工作于船廠,公事房中,會議席上,同時我們男人卻穿著下午的輕俏綠衣,出去作紙牌之戲,等著我們的親愛的公畢回家,帶我們去看電影。這就是我所謂美妙的主意。
但是除去這種自私的理由外,我們實在應當自以為恥。要是女人統治世界,結果也不會比男人弄得更糟。所以如果女人說,“也應當讓我們女人去試一試”的時候,我們為什么不出之以誠,承認自己的失敗,讓她們來統治世界呢?女人一向是在養育子女,我們男人卻去掀動戰事,使最優秀的青年們去送死。這真是駭人聽聞的事。但是這是無法挽救的。我們男人生來就是如此。我們總要打仗,而女人則只是互相撕扯一番,最厲害的也不過是皮破血流而已。如果不流血中毒,這算不了什么傷害。女人只用轉動的針即滿足,而我們則要用機關槍。有人說只要男人喜歡去聽鼓樂隊奏樂,我們就不能停止作戰。我們是不能抵拒鼓樂隊的,假如我們能在家靜坐少出,感到下午茶會的樂趣,你想我們還去打仗嗎?如果女人統治世界,我們可以向她們說:“你們在統治著世界,如果你們要打仗,請你們自己出去打吧。”那時世界上就不會有機關槍,天下最后也變得太平了。
]]>湯姆進入青春期后,生命復蘇了,他的腦筋也變得更為忙碌了。他像蟬蛻皮一樣,脫離了小孩子的世界。世界變得更遼闊、更復雜,充滿了刺激、力量與新的意義。小孩子用身體的感覺如觸覺、嗅覺和視覺來探索世界——魚、肉、洋蔥的味道,三色紫花瓣的柔軟和它的色調,以及他用手指頭所碰觸過的東西之外形——這種感覺的世界仍然存在著,只是失去了它的新奇了。他彷佛脫胎換骨地變了一個人似的,新的視覺使他看得更深遠;新的心使他感覺得更深刻;新的頭腦使他能穿破事物表面的形狀,去思索不可見的原因、來源、意義、目的等問題。
從中秋夜佛羅拉告訴他“真有神存在著”,他就開始了無止境的思索。他好像面對著一道復合的代數題,佛羅拉把答案x∥349告訴了他,可是知道答案是一回事,知道引用什么公式,如何演算導出答案又是另一回事。這個由第一位數學家演算出來的答案,對湯姆來說并沒有任何意義,它不能滿足湯姆追根究柢的心。我們為什么會出生到這個世上呢?為什么人一定要經歷生與死的過程?如果人最后一定會死,他們為什么又要活著?如果人不死的話,他們要如何繼續活下去?我們知道我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我們的生命在終結時,就跟昆蟲的死亡沒有兩樣嗎?一種莫名的悲哀,緊緊地抓住了湯姆的心靈。
他到中央公園去,主要是看看那里的動物園。他可以站上十分鐘,看著紅屁股的長臂猿和猩猩,想象著那些動物是如何地思想,以及牠們在想些什么。在雜耍場邊,他常懷疑獅子對樂隊和強烈的燈光有些什么看法。他也經常久久地凝視著犀牛和河馬。有一次他到布隆克斯動物園,看到一群紅鶴,被牠們明麗的色彩和安詳的神態震懾住了,他回家后還思索著紅鶴生命實質的神秘性。他的生命是否就像紅鶴的生命一樣,還是比牠們的生命更真實、更珍貴?他百思不得其解。在長頸鹿的眼中,人類是否只是一群可笑的侏儒?也許是,或許更可能的是牠們根本不關心人類是些什么動物。為什么野牛會用懷恨的眼光看著他?為什么蜘蛛所吐出來的黏絲,在空氣中不會干掉?
還有一個問題更困擾著湯姆。在布隆克斯動物園中有個熱帶鳥園,有一只南美洲的捕魚鳥,牠們有十寸長巨大而有力的啄,還有身長兩寸左右的蜂鳥,以及長著美麗翎毛的鸚鵡,牠們高貴巴黎式的冠毛,足可以使第五街的女士們眼紅。但是湯姆最注意的,還是野云雀,牠們眼睛的上方,有一道狹長而清晰的黑色眉毛,彷佛是畫家用畫筆描上去的。為什么野云雀會有眉毛呢?他仔細地觀察著,這道細細的眉毛是由許多細小的羽毛所構成,四周的毛都是白色的,襯得這道線條美觀的毛更清楚。湯姆知道連云雀本身也不了解,牠們怎么會長出這樣的眉毛,就像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長出指甲一樣。這些鳥和動物都是如此真實、如此復雜。他曾經以為云雀之所以會唱歌和描繪牠們的眉毛,是為了取悅人們,公鳥畫的眉毛也許是為了吸引母鳥的心,好讓牠們繁殖下一代??墒菭瓊優槭裁匆乱淮??誰在乎牠們是否有下一代?人們把繁殖稱為本能,可是這并不能解決湯姆心中的問題,他把這個問題稱為“羽毛的問題”。
他從野云雀身上發覺了這個問題后,又發現到處都有這類問題的存在,例如孔雀尾巴上的金色圈圈和一種棲息在湖邊的鳥身上的條紋等。牠們怎么會有特殊的羽毛呢?他到公立圖書館中,翻閱了許多書,可是書上找不到他所要的答案。書上只說生物在繁衍中,會產生無法預見的、無數的變種,最能適應環境的就生存下來了。他拒絕接受這種答案。難道蜘蛛永遠具有黏性的絲,和毒蛇的化學結構極復雜的毒液,這些都是經過無法預見的,無數的變種所產生的嗎?如果牠意外地產生毒液出來,牠是否也是意外地將牠秘密的處方傳給牠的后代,使得毒蛇能以最能適應的形勢存在著?牠們的毒液是極有效的、致命的東西。湯姆覺得這并不是適者生存的問題,而是唯有最能適應環境的動物,才會在世上出現,以及這些動物如何生存下來的問題。他所想的問題并不是長頸鹿如何靠牠的脖子生存下來,而是牠怎么會有這么長的脖子。水母怎么會有那些令人刺痛的須?電鰻怎么會放出幾百伏特的電量?還有一些深水魚為何會在眼睛前面帶著一盞燈籠?我們只能很肯定地說,生命充滿了秘密。這個答案是如此的無可奈何。那些科學家能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嗎?這個問題困擾了湯姆好幾年,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名叫愛兒西的女孩為止。
每次他到中央公園時,他都有新的疑慮和悲哀,他對生命的問題一無所知。他喜歡走到七十街附近的小溪邊,在涼風徐徐的小徑旁,面對多巖石的小河渾然忘我。他有時會在草地上躺了下來,覺得自己與這美好地球上的土壤融為一體。躺在柔嫩的青草地上,可以看到青嫩的小草、小松鼠干凈的皮毛和明亮的眼睛,或是看著矗立在半空中的摩天大樓,一排排整齊的窗子。人們需要辛勤的工作,而快樂的小松鼠成天忙于嬉戲,這是多強烈的對比啊!在多云的日子,摩天大樓會半隱藏在云層中,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摩天大樓才會變得好看一點。如果有風的話,這些大建筑物的頂端,就會在行云之間忽隱忽現,這時這些大樓看起來彷佛一直在向上增高著。如果是黃昏太陽下山時,隨著太陽位置的更換,大樓的影子也隨之移動,彷佛就像在大海中航行的船一樣。
二
圣誕節來臨時,馮家也參加了禮拜儀式。父親在這個國家已經住了三十幾年,但是他從來沒到教堂去過。他有一次在教堂門口站了一會兒,純粹是為了好奇。他知道教堂,可是教堂和他一點關系也扯不上。
湯姆、伊娃和媽媽有一次被佛羅拉講動了心,跟她一道去唐人街的意大利教堂。這個教堂中沒幾個中國人,來這里的大半是窮人,而且絕大多數是女人。馮媽媽把這次去教堂的舉動,看成她第一次參加西方社會的社交活動。她可以在屋子內和美國人碰頭,而不是光看著他們在街上匆匆行走。那些穿著黑色長裙蓋住腳踝的老女人,看起來很像中國女人。有些人是老弱不堪,有些人是因為踝關節腫大,以致走起路來一巍一顫。另外還有一些年輕的家庭主婦,這些人看起來就和中國人一樣。由于貧窮的共同因素,使得這些人熟稔起來,也使得他們很容易被了解,就像你完全知道他們的心,他們的奮斗史和他們的尊嚴,他們的生活就是一段無止境的奮斗過程,而且這些過程中都帶著他們的驕傲與尊敬。這些窮苦人家總是禍不單行的,不是遇到意外事件、死亡或其它災難,要不就是失業等不幸的事情。他們得不斷地奮斗,以保持他們不致在人生潮流中慘遭滅頂。他們的奮斗歷程,似乎都在他們的人性上蓋上了共同的戳記,只是在這里,大家就不約而同地掩飾自己所遭遇的不幸。馮媽媽眼看這一切,盡管她是第一次和美國人正式接觸,她也不再害怕了。
除了這些以外,馮媽媽還發現這家教堂很古老,光線也很暗,光線透過鑲嵌在窗子上的彩色玻璃,在教堂里造成許多斑駁的陰影。盡管有些人在低聲耳語,但大致上這間教堂里都算很安靜。男男女女低著頭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馮媽媽覺得她好像置身于中國寺廟中。神壇、蠟燭,以及神壇附近紅玻璃透進來昏暗的光線,就像菩薩面前的“長明燈”,還有神像,以及傳教士所穿的長袍,都讓她想起佛教的一切。神壇前面的一邊有許多蠟燭在昏暗的光線中點燃著。教堂的壁龕上,有許多圣徒的雕像,前方還有一個古老的樓梯,用木板圍釘起來,可能是因為年久失修,怕使用時發生意外吧!佛羅拉在一座雕像面前跪下來禱告,像個平凡可憐的女人一樣跪著禱告??墒沁@次圣誕節,他們去的是位于一百一十二街的教堂,那里的禮拜儀式真是多彩多姿。
湯姆和伊娃在紐約市已經待了三年了,對圣誕節也不再全然陌生了。在圣誕節來臨前的三個星期,人人都在討論這個節日,大家都感覺到它的光臨一天天地接近。不管是學校、商店、街上,到處洋溢著過節的氣氛,他們也買了圣誕卡分送給朋友,這些小卡片上印著白雪籠罩的小木屋、金色的雨,或拖著雪橇的馴鹿,看起來很漂亮。今年,佛羅拉買了一頂鮮紅色的帽子給伊娃,三雙襪子給湯姆。買一條披肩送給媽媽,家里充滿了圣誕的氣氛。圣誕夜,媽媽在佛羅拉的勸說下上教堂。教堂的入口處兩邊墻上有許多雕刻,湯姆看得入神了。寬敞而又廣闊的教堂讓人覺得置身于宮殿之中。教堂中,人很多,有些站著,有些在走動,可是一片肅靜。走道的前方,有個金色的神壇,穿著白色長袍的唱詩班男孩,唱著圣歌。湯姆和伊娃也感染了這種肅穆的氣氛。
他們找到座位坐下來后,湯姆出神地看著教堂中高大的柱子,是如此的壯觀、威嚴。在神壇的前面有一座圣臺,上面搭了一座簡陋的小屋子,屋子中有人還有一匹驢子。湯姆知道這是
《圣經》故事中的一段,圣母瑪麗亞抱著圣嬰,三個穿著耀眼衣服的老人,前往馬廄中看望剛出生的圣嬰。接著教堂中響起了風琴的聲音,這聲音回蕩在教堂中的每一個角落。湯姆覺得他全身的毛孔都興奮地張了開來。然后像仙樂般的男聲合唱緩緩揚起,歌聲平靜而諧調,湯姆以前從未聽過這種合唱。歌聲以男聲為主唱出主旋律,而男童高音部則忽高忽低地伴奏著。當男中音唱到最大音量時,男童高音部也唱出最高的音調,而男低音則從頭到尾都唱著短促、輕快的音調,高音部似乎不注意低音部而自唱自的,但事實上他們仍是以低音部的節拍為準。男高音部停頓了一下,然后又唱出較低,且為人所熟悉的旋律,彷佛在敘述一個感人的故事。節拍輕快,湯姆的眼中蓄滿淚水。歌聲結束后,一位布道者走上講道臺。馮家人坐在靠后的地方,湯姆專心地聽著,抓住他所能了解的字句。
“基督是個可憐的人。他不是降生在宮殿而是在馬廄中。在伯利罕一間簡陋的小屋中,四周只有馬、干草和馬糞的味道。他和世界上的王權,扯不上一點關系。”湯姆開始感到有興趣了。
“他的一生都活在貧困中,他幫忙窮人、病人和較低階級的人;他和罪人們一起吃喝;他允許妓女在腳上涂抹香油;他愛窮人,因為他了解他們;他了解他們是因為他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種對美和莊嚴的崇敬,是湯姆所見過最能鼓舞人心的事;湯姆覺得這種場面僅次于紐約市摩天大樓在落日下的奇景。
一家人離開教堂后,在回家路上,湯姆都沉默不語。合唱團的和聲如此令人感動,傳教士所說的基督貧困的故事,使得湯姆覺得基督離他好近。如果宗教是為了在貧困中的男女而存在著,那么它并無可厚非。湯姆覺得基督教并不是很難以了解的宗教,他希望生命的本身也能這樣美、這么淳樸、這么真。
三
湯姆和伊娃漸漸長大后,他們散步的途徑也更長了一些。可是等到伊娃十七歲以后,她就很少去散步,相反的,湯姆的年歲越大,他走得越遠。湯姆希望能有一個伴陪他走,有一次他要求伊娃陪他一起走走。他們經過了布隆克斯動物園,一直走到巴坦尼克公園。
“湯姆,你真要命。”當他們一起走向回家的路上,伊娃說。
他們常在星期天沿著易斯特河向上走。那一帶已經沒有高速公路,河邊不是汽車修理廠,就是建在水面上的小木屋,以及河岸上的破房子。但是人們仍然可以從這一岸清楚地看到河流中央的維爾菲兒沙洲和蘭道兒斯沙洲。再遠一些可看到賓夕法尼亞鐵路橫跨在易斯特河上的地獄門鐵橋。他們??吹揭涣谢疖噺纳项^駛過,偶爾還可以聽到傳來的汽笛聲。附近有一條鋪著柏油的汽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的旁邊是一個很適于中國式漫步的好地方。
易斯特河在靠近七十街的地方,有一個渡口,擺渡著維爾菲兒沙洲上去游玩的人們,星期日的時候游人格外的多。湯姆和伊娃在夏天總是喜歡走到這里來,享受河面上吹來的涼風,看著河上來來往往運煤的貨船以及拖船。午后東岸永遠都在陰影中,他們有時會手持一根釣竿假裝在釣魚,因為這條河中根本就沒有魚。往南邊他們可以看到昆恩斯保羅橋,再往上的威廉斯堡橋和曼哈頓橋就不在他們的視線中。
湯姆有時一個人沿著河走到昆恩斯保羅橋頭,這完全是憑著他一股莫名的熱切心理,就像他早些時候對艾爾鐵道的向往心理一樣。昆恩斯保羅橋的橋,在他頭頂六十尺高的地方。橋面由巨大的鋼架構成,鋼架下是巨大的黑色石柱。這些石柱不管是它們的高度或大小,都比中世紀時代的城堡,或國王的墓碑更為壯觀。湯姆穿著寬松的運動衫,在橋的陰影處邊走邊玩。抬頭仰望這座橋,它具有大海的氣勢,傲然而挺拔的個性,簡直就是一件美麗結實的偉大藝術品。那高聳入云的石柱起碼有一百二十尺高。來來往往的卡車、汽車、巴士等幾千噸的重量,在橋面上穿梭不停,而它還是穩如泰山,沒有絲毫的震動現象。這座橋是人類心智的產物,任何其它的文明都不可能造出這種偉大的建筑。如果它是在一千年前造成的話,它就會成為目前世界最偉大的奇跡,比金字塔更大,比比塞塔更奇,比亞述帝國的王宮更莊嚴。
湯姆噘著嘴注視著這座橋。他贊賞它,但是一點都不了解它。這座橋是人類知識領域神奇、秘密的一部分,而在此地域中他一無所知。湯姆熱切地希望學會一切東西、了解一些東西。他恨世上有那么多他不懂的事情。這座橋對他來說就是機械時代力量的象征,也是推動現代文明巨輪的力量。
湯姆到達美國的第二天,就對餐館中的電動榨汁機產生了很深刻的印象。美國人用機器榨橘,用機器調巧克力飲料,用機器販賣郵票、花生、可口可樂,用機器鏟泥土,用機器榨汁,用機器吊運貨物,用機器清除街上的雪,在賓夕法尼亞火車站的門,也是電動門。機器似乎是一個可以操縱的幽靈,但對這一些,湯姆又毫無所知。他長大后是不是會變成一個科學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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