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了英國。直到那時,我還不知道我要忍受的打擊如此之巨大。我拋下所有親愛的人去了。我滿以為我已受過了打擊了,那打擊已過去了。正如一個在戰(zhàn)場上受了重傷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傷勢一樣,當我懷著我那欠缺修養(yǎng)的心獨自ㄔ亍而去時,對于它不得不承受的創(chuàng)傷還無知無覺。
我并沒有很快覺悟,而是一點一點地領悟到的。出國時,我所懷的那寂寞之感不斷加深擴大。一開始,我只以為是因為痛失親人的悲傷和沉痛,我還不能分辨出其它的東西。不知不覺,它變成了和我失去的一切有關——愛情,友誼,興趣;和一切已被破壞的有關——我最早的信任,我最早的熱情,我生活中的一切理想和追求;和殘存的一切有關——那是一種對前途只見一片無邊黑暗、有如遭劫后的一片荒涼和廢墟那樣的感受,絕望的感受。
就算我的悲痛是自私的,我也不知道它是這樣的。我為我那如此年輕卻被從她那美好世界里永劫而去的娃娃妻子哀悼。我為那本可以在像很久以前博得我愛慕欽敬那樣博得千萬人愛慕欽敬的他哀悼。我為終于在狂暴的大海中找到安息的那顆受傷的心哀悼。我也為那質樸真誠的家中(我童年常在這個家里聽海風吹拂)那些漂泊他鄉(xiāng)的未亡人哀傷。
終于,我從我陷入的重重悲哀中看不到任何希望之光。我負著我的悲痛云游四方。這時,我感到它的全部重量,我被它壓得彎了腰,我心里說,它永遠不會減輕了。
當這種絕望達到頂點時,我都認為我要死了。有時,我覺得我寧愿死在家鄉(xiāng);我也真地轉身往回走,想盡早到家。可在其它時候,我卻從一個城市往另一個城市走,尋找我不知道的什么東西,并想扔掉我也一樣不知道的什么東西。
我無法把我精神上經歷的一切痛苦一一追述。當我強迫自己回顧這一切時,有如回顧一個夢,其中許多夢境只能支離破碎地描述。我看到我自己如一做夢的人那樣,在外國的城市、宮殿、教堂、寺院、畫品、城堡、墓地、千奇百怪的街市等新奇事物中走過;我走在這些貯藏了歷史和幻想的古老所在,仍背負著我那痛苦的重擔,對在我眼前消失的一切都沒有感覺。我心如槁木,只孕育著悲哀;那正是落在我那缺乏修養(yǎng)的心上的黑夜。讓我從它以及它那冗長悲慘的夢境中抬起頭去張望黎明吧——感謝上帝,我終于這樣做到了!
我在心靈上托著這越來越黯的烏云旅行了許多個月。我想出許多莫名其妙的理由阻止我回家而繼續(xù)在外逗留——我也說不清這些理由了。有時,我心緒煩亂地走過一處又一處,根本不駐下腳來;有時,我在一個地方住很久。無論身在何處,我心中沒有任何目標,有如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我來到瑞士。從阿爾卑斯山的那些谷口之一我走出了意大利,然后和一個向導在那些大山中的小徑上來回穿行。縱然那可怕的寂靜曾與我的心靈交談過,我也沒有感受。從那險峻的高峰和峭壁上,從那轟鳴的湍湍急流和冰雪下的莽莽荒原中,我發(fā)現了崇高和神奇;可是,它們教給我的也僅僅如此。
一天傍晚,我在日落之前走下了一個山谷,準備在那里休息。當我沿著山麓上蜿蜒的小路下山時,我看到山谷在遠處閃光;這時,我覺得一種久違的對美和靜的感受襲來,一種被這安寧喚醒的柔情隱隱在心頭升起。我記得,我懷著一種并不完全讓人苦惱、也并不讓人完全失望的悲哀停下來一次。我記得,當時我?guī)缀跸M业膬刃纳钐幙梢杂休^好的變化了。
當夕陽像永遠繚繞在山谷四周那些遠遠的山峰上的云朵一樣環(huán)繞著眾山時,我走入了谷地。小村為延入山谷的山麓部分所形成,一片青蔥碧綠;在那些柔軟的草木之上,黑色*的樅樹叢像楔子一樣伸出雪堆而擋住了崩落的雪。再往上便是一行高于一行的峭壁,灰色*的石頭,光亮亮的冰,還有一片片綠茵茵的牧場,所有這一切都漸溶入山頂的白雪。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小木屋顯得孤單,每一個小點就是一個人家,和上面那些巨峰相映,它們小得似乎連玩具都不如。就是谷地中人口集聚的村子也是這樣。村莊所在地有一條小溪,它在零亂的石頭上滾越而過,喧鬧著在樹木之間流遠。村中有座小橋橫溪而立。在那安靜的空氣中,遠處傳來一種歌聲,那是牧人的歌聲;可是,當一片熣燦絢麗的晚霞在半山腰飄過時,我卻幾乎認為那樂音來自云中,決非塵世之音。在這樣的一片寧靜中,大自然突然對我說話了;它安慰我,使我把我那疲倦的頭枕到草上,然后哭了起來——這是朵拉去后我第一次哭。
晚飯前,我看到幾分鐘前寄到的一包皮信件,于是我乘晚飯還沒準備好便走到村外,想在那里看信。我已好久好久沒收到信,也沒收到任何郵件。而我離家后也從耐不下性*子或有決心寫信,只寫過些一兩行報告平安及報告行蹤的短束。
我拿起這一包皮。我打開它。是愛妮絲的筆跡。
她很快樂,她是有用的,事情如她希望的那樣順利。她告訴我有關她自己的一切時這么說。其它則全是談的我。
她沒對我做任何勸告;她沒把任何義務加于我身;她只以她特有的那種誠摯情感告訴我她是怎樣地相信我。她知道(她說)像我這樣的性*格一定會從痛苦中獲益。她知道,磨難和感受會使我的性*格升華、變得堅強。她十分相信,由于我所經歷的苦難,我會對每一個理想都有更堅定更高尚的追求。那么,為我的名譽而感到驕傲的她,期待我名譽日增的她,也非常肯定地知道我會繼續(xù)努力不懈。她知道,悲哀在我的心中不是軟弱,而一定是力量。由于我童年所忍受的已成全了當時的我,所以更大的憂患也會鼓勵我前進,使我比當時的我更完善,所以我要像這些痛苦教導我的那樣去教導別人。她把我托付給已招去我那天真愛人的上帝;她永遠懷著姐妹一樣的誠摯愛我,無論我去什么地方,她的精神都與我相伴,她為我已取得的成就自豪,她更會為我將來的成就而無比自豪。
我們那封信放進我胸前的口袋里,然后回想起一個小時前我的樣子!雖然我聽到一切聲音都正在變弱,雖然我看到安靜的晚霞變暗,山谷中一切色*彩都黯然,山頂上金色*的雪和灰色*的天空一起變成遙遠的一片,我仍覺得我心中的黑夜正在逝去,它的一切黑暗正變亮。沒有任何名詞可以表示我對她的愛情。從那以后,她于我就更可愛了。
我把她的信讀了許多次。我在就寢前給她寫信。我告訴她,我一向都十分迫切地需要她幫助;沒有她,我就成不了(根本不可能成為)她想象中的我;既然她鼓勵我做一個那樣的人,我一定要試著那樣做。
我也果然努力那樣去做。再過三個月,我就在悲哀中度過一年了。我打定主意,在那三個月過去之前,我不做任何決定。在那整整三個月里,我住在那個山谷及其附近的一些地方。
三個月過去了,我決定再在國外住一些時間。我便客居在瑞士;因為只要一想到那個夜晚,我就越來越喜愛那個地方了,并試著重新用筆開始工作。
我對愛妮絲給我的指導懷著謙卑之心而無比信賴。我尋找大自然,我的尋找不是徒勞;我在那兒日子曾一度對人類的一切都感到索然而極想逃避,此時又重生起興趣。沒過多久,我在山谷中的朋友幾乎就像在雅茅斯的那么多了。當我在入冬前離開去了日內瓦,直到春天再回時,我覺得雖然他們不是用英語講話,可他們的誠懇問候于我像鄉(xiāng)音一樣悅耳。
我從早到晚工作,忍耐著,努力著,不停工作。我抱著要把我親身經歷寫成小說的目的寫作,寫好后寄給特拉德爾,他設法在于我十分有利的條件下將其發(fā)表;從我偶而遇到的旅游者中,我聽說到我的名聲已更為大振了。經過一番休息和調整,我又抱著我一向的熱切把占據我心頭的一種新想法寫出來。我的這項工作越進展,我就越覺得它投我心意,于是就更鼓起所有力量投入地寫。這是我的第三部小說。這部小說還沒寫到一半,我在某個時間休息時,突然感到歸心似箭。
雖然我刻苦地學習和工作了很長一段日子,但我也養(yǎng)成了劇烈運動的習慣,所以我離開英國時已虛弱的身子也得以完全恢復。我到了許多國家,見到許多新事物,我希望我的知識積累也增加了。
關于在國外的這個時期,我已記起我認為應當在這里要寫下的一切——只有一個例外,我所以一直沒寫到它,并無要掩飾我的想法之意;因為,正像我在其它地方說的那樣,這個故事就是我的回憶錄。我希望能把我最隱秘的思想活動寫下,一直寫到完結。現在,我就來寫它了。
我也不能很透徹明白地通曉我自己內心秘密,所以我想,如果要說我從什么時候起有那光明希望的話,應該把它最早的出現歸于愛妮絲。我說不出,究竟在我陷入悲哀后的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想到,我在輕率的青年時期已拋棄了她那寶貴的愛情。我相信,或許在昔日,當我感到痛失去或痛缺某種我難以真切明白是什么的東西時,我曾聽到那遠方思想的低語。而這思想以一種新的責備和新的悔恨進入我心中時,正是我如此傷心孤單地被留在這個世界上之時。
如果在那時,我和她在一起的機會多,我一定會因心情軟弱和孤獨而把這想法流露出來。我當初無奈離開英國時,就有點怕這樣。我不忍再失去半點她姐妹一樣的感情;我的想法一旦流露出,就一定會使我們之間出現從未有過的生分拘緊了。
我不能忘記,我這時對她給予我的感情已用了我自己的想法來加以看待和培養(yǎng)了。如果她曾用另一種愛情愛過我——我有時想她也有過那樣做的機會——那我也已把它扔開了。現在,這愛情已不復存在了。當我們兩個都是小孩時,我就總習慣于認為她距我的狂熱想法非常遙遠。我已把我的熱情用在別的對象上了。我本來可以做的事我并沒有做;正是我和她本人的那顆高尚的心使愛妮絲在我心中成為那樣的人。
當我內心開始了那漸漸發(fā)展的變化時,當我更想了解我自己而做一個更好的人時,由于某種模糊的證實,我也委實看到有那么一個我本可以有希望不犯以往錯誤的時機,我可以有幸到和她結婚。可是,隨著時間推移,這朦朧的前景黯淡消失了;不復再現。如果那時她愛過我,那么,我只要想到我對她的信賴,她對我那浮躁的心的了解,她由于成為我朋友和姐妹而必須做的犧牲,以及她已取得的成功,我就只應把她看得更加圣潔。如果她從沒愛過我呢,那我又能相信她這時會愛我嗎?
和她的恒心和耐心相比時,我常覺得我自己軟弱;現在我更覺得如此。無論她覺得我怎么樣,或我覺得她怎么樣,哪怕我在很久以前也許還勉強可以與她相配,可我已今非昔比了,她也不同了。時機已過了,我錯過了那時機,失去了她是我活該。
在這些回顧反思中,我感到很痛苦。這些反思使我苦惱悔恨,這是事實;但我仍清醒地感覺到:既然我在希望尚存時輕率地背棄了那可愛的少女,那么在希望已蕩然無存時,我就應當含愧知羞地不再纏綿于對她的思念——每次一想起她,我就這么想,這也是事實。這時,我已不再拼命自欺了。我愛她,我崇拜她;不過,我也深知為時已晚;我們之間那長久的關系不會再有變化了。
以前,我常想到朵拉在那些注定不是磨難我們的歲月中向我含混說到過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我曾想,為什么我們覺得從未發(fā)生過的事竟和已完結的事同樣那么真實。她說過的那些讓我受到懲罰的年月現在都成了真,就算我們在最早期的可笑舉止交往中分手,我遭懲罰的日子也會是真實的日子,只不過稍遲一點開始罷了。我想把我和愛妮絲之間可能有的關系變成一種手段,能使我更克己、更堅定,更能對我自己和我的缺點錯誤有所覺悟,所以,通過對有可能有的關系反思,我更認為那種關系永遠不再可能了。
從我離家到我回家,整整有三個年頭,其間在我思想上總縈繞著、沉浮著的就是以上種種矛盾和紛亂。自從移民船啟航以來,已過了3年了。也在那日落的同一時刻,也在那同一的地方,我站在載我回家的郵航甲板上,看那玫瑰色*的水——也正是我當年看那艘移民船映出倒影的地方。
3年,計算起來很長,但過著時卻是一晃就去了。我覺得故鄉(xiāng)很可愛,愛妮絲也很可愛——可她不是我的——她永遠不會屬于我了。她本來可以是我的,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要賬房先生給我拿個燈來,他拿來后便走了。在過去那種道德淳樸的時代,這燈具有獨特的古風,十分雅致,蠟燭是用燈草芯制成的。這種東西活像一條手杖形式的幽靈,只要碰一下,它立刻便可變成兩段。這根本是不能用來點燈的。這燈像一座高高的鐵皮塔樓,中間的底座上插了一支孤零零的蠟燭,燭光從鐵皮塔樓的小圓孔中射出,在墻上映上了一個鮮明得令人驚醒的影子。
我上了床,靜躺在上面,兩腳酸痛,全身疲倦,痛苦難挨。那個愚蠢的像百眼巨人一般的燈火不滅,我的雙眼也難以合攏。在死寂般的黑夜與昏暗之中,我的雙眼和那百眼巨人相互瞪著。
這是多么悲慘的黑夜!多么令人煩躁,多么令人心灰意冷,多么漫長的黑夜!房間里散發(fā)出一股混合著冷卻的煤煙和火熱的爐灰的味道,令人很不愉快;我的雙眼搜尋著床頂上的角落,好像一隊隊從屠宰場飛來的綠頭蒼蠅,從市場上飛來的鉆耳蟲,從鄉(xiāng)下爬來的蛆蟲,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靜等著下一個夏季的來到。這一切使我幻想突起,不知道什么東西會從上面滾落下來,忽然我就似乎覺得有東西竟輕輕地落到了我的臉上。這是很不愉快的念頭,而且其他念頭也接踵而至,仿佛又有什么東西爬上了我的背。我睜著雙眼無眠地躺了一會兒,在寂靜之中又出現了奇怪的響聲,一切東西都在低語。壁櫥輕輕說著話,壁爐發(fā)出嘆息,小小的洗臉架也滴滴答答起來,抽屜里面似乎也偶然發(fā)出吉他琴弦的彈奏聲。也就在同時,映照在墻上的百只巨眼也做出新的表情,每一只眼睛都瞪著,我仿佛從每一只眼睛里都看到五個大字:千萬別回家。
不管什么夜間幻想,不管什么夜間幻聽,無論它們怎樣向我蜂擁而來,都不能把“千萬別回家”的念頭驅散。無論我在想什么,這幾個字都會編織進我的思想中去,好像身體內在的隱病無法擺脫。不久之前,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說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紳士,一天晚上在黑蒙斯旅社的床上結果了自己,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發(fā)現躺在血泊之中。我的大腦又在思慮著,這個人一定就是住在我的這個房間,于是我從床上跳起,四面檢查,都沒有發(fā)現血跡,心里才安定下來;然后我又打開了房門,一直望到深深的過道,看到遠處的燈尚在發(fā)出亮光,那位賬房先生就在近處打瞌睡,這才使我放下心來。這時,我腦子里雜念四起,為什么我不能回家,家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什么時候我才能回家,普魯威斯在家中是否安全,所有這些問題都忙碌地在我心中翻來覆去,任何其他的念頭都無法在心中占上一席之地。甚至當我大腦中出現了埃斯苔娜的形象時,想起白天我倆相別,今后再不會相見,回憶起告別時的種種情形,她那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她那編織絨衣時的十指動作,但我無論想到這里,想到那里,想通任何東西,“千萬別回家”的警告都無法清除。最后我身心交瘁,眼睛自動閉上打起瞌睡來,然而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動詞陰影,我把它變成了現代時的命令句:你千萬不能回家,不要讓他回家,不要讓我們回家,你們千萬不能回家,不要讓他們回家。接著,又隱隱地變成了不同語氣的句子:我不可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也許不可以、我也許不能、我不準備、我不該回家等等,一直弄得我心煩意亂,頭在枕頭上翻來轉去,望著映照在墻上的那些百眼巨人睜得圓圓的百眼。
昨天晚上睡覺前我曾留下話,要他們在第二天早晨七時叫我,其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在和任何人打交道之前我必須先見到溫米克;同樣十分明白的是,我必得到伍爾華斯去體驗他伍爾華斯的情感。次日一早,用不著賬房先生敲第二下門,我就從不舒適的床上一躍而起,然后離開了這間使我一夜輾轉不得安心的房間,心里感到輕松不少。
八時,我趕到了伍爾華斯,眼前出現了城堡雉諜。正巧遇到他家的小女仆手中拿著兩個熱氣騰騰的面包圈走進這個要塞,我便和她一起從后門進去,通過了吊橋,用不著通報便來到溫米克的面前,他這時正忙著為他自己和老人家煮茶。從開著的一扇門望去,老人家仍然睡在床上。
“喂,皮普先生!”溫米克說道,“那么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答道,“但我沒有回家。”
“那就好,”他拄著雙手,說道,“我在寺區(qū)的每道柵門都留下一封信給你,以防萬一。你是從哪道門進去的?”
我告訴他是哪道門。
“今天我還要抽空到寺區(qū)的各道柵門去走一趟,把那些信都銷毀掉。”溫米克說道,“這是個很好的原則,只要可能,盡量不讓你的字據落在別人手上,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會因此受到別人的利用。我想冒昧地請你做一件事,給老人家烤點臘腸,你不會介意吧。”
我說我很高興為他效勞。
溫米克對他的小女仆說道:“瑪麗-安妮,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等她走了出去后,他對我眨眨眼,說道:“皮普先生,你明白了嗎?現在就剩我們兩人了。”
我因為他的友誼和細心關照而感謝他。我們低低地交談著,同時我在給老人家烤臘腸,而他則為老人家的面包圍上涂黃油。
“皮普先生,你知道,”溫米克說道,“你我二人是相互理解的,我們是以私人和個人的身份交談,在今天以前我們已經進行過一次秘密交易了。在辦公室進行交易是一回事,而我們現在是在辦公室以外。”
我打心底里同意他說的話。由于我過度的緊張,所以在火上把老人家的臘腸點著了,像個火把似的我不得不把它連忙吹熄。
“昨天早晨,我在一個地方偶然聽到,”溫米克說道,“這個地方我曾經帶你去過,不過,即使在你我之間,能夠避開不提地名,寧可不提為最好——”
“不提最好,”我說道,“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昨天早晨,我偶然在那個地方聽說,”溫米克說道,“有一個人和海外殖民地生意上有些往來,手邊帶了一些財產。我不能確切知道這個人是誰,我們還是不必提他的名姓——”
“沒有必要提。”我說道。
“此人在海外的某個地方出了些小小的麻煩,這個地方許多人不是為滿足個人的愿望而去的,而是非去不可,而是政府對此不能不管,開銷也是政府的——”
由于我只顧盯住他的面孔,結果把老人家的臘腸烤得像放花炮一樣劈劈啪啪地炸開了,弄得兩人都心慌意亂,我既聽不成,溫米克也講不成;我只得連忙道歉。
“——此人在那個地方突然不見了,以后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溫米克說道,“對他的失蹤有各種各樣的猜測,而且形成了幾種說法。我聽說你住的寺區(qū)花園里的幾間屋子已經受到監(jiān)視,并且還要監(jiān)視下去。”
“被誰監(jiān)視?”我說道。
“這我就沒有深追下去,”溫米克推諉地說道,“若要深追就和我的辦事職責不相稱了。我只是聽說,因為在老地方我時常會聽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告訴你這些都不是什么可靠的情報,我只是聽來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我手中接過烤叉和臘腸,把老人家的這份早餐齊齊整整地放在一只小盤子中。他沒有把早餐端給老人家,而是先走進老人家的房間里,取出一塊干凈潔白的餐巾,把餐巾系在老先生的下巴上,又把他扶得坐好,再把他頭上戴的睡帽取下放在一邊,這一來老人顯得精神起來。然后,他才把這份早餐端到老人面前,非常小心地放好,說道:“老爸爸,你一切都好嗎?”老人家精神愉快地答道:“很好,約翰,我的兒子,很好!”這時無須言談我明白老人家還沒有穿好,本來還不能見客,所以我就裝得沒有看見,反正對這一切我都裝得完全不知道。
“你說我住的房子受到監(jiān)視這件事(其實我也曾經有過懷疑),”我等到溫米克回來對他說,“是和你已經提到過的那個人有關系,是不是?”
溫米克的表情這時很嚴肅。“根據我所知道的,我并不能擔保就是說的那樣,我是說,我不能擔保一開始就是那樣,不過有可能是那樣或者將會是那樣,或者,可以說大有那樣的危險。”
我很清楚他必須對小不列顛街保守信義,所以在講的時候也有所節(jié)制。其實他對我已是格外恩典地超出了范圍,告訴我本來不可以講的事情,我只有對他感激,而不能再逼他講得更多。我面對火爐思考了片刻,然后對他說,我想問他一個問題,如果可以回答便回答,如果不可以回答便不回答,因為如果他認為對那就是對了,我相信他。他停下了早餐,兩臂交叉一起,又把襯衫的袖子緊了一下。他有個看法,待在家里不穿外衣顯得更舒適。他又向我點點頭,意思是我不妨把問題提出來。
“有一個壞家伙康佩生,你聽到過這個名字嗎?”
他又點起頭來,并用點頭來作答。
“他活著嗎?”
他又點了一下頭。
“他在倫敦?”
他又對我點了一下頭,把他那郵筒似的嘴抿得緊緊的,然后又點了點頭,才繼續(xù)吃他的早餐。
溫米克說道:“現在你的問題提完了,”他加重語氣地說著,而且又重復了一遍,以引起我的注意,“昨天我聽到了那些話之后,我就想到我該做的事。我先到花園里去找你,沒有找到你;我又到克拉利柯公司去找赫伯特先生。”
“你找到他了嗎?”我心情十分焦急地問他。
“我找到了他。不過我沒有提到什么名字,也沒有談什么細節(jié)。我只是讓他知道,只要他曉得在你住的房子里或者在你住處附近住著這個人或那個人,他就得要注意,最好乘你在外面還沒有回來的時候,把這個人或那個人搬到外面去住。”
“他一定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吧?”
“他確實惶恐不安、不知所措。我又告訴了他我個人的看法,現在要把這個人或那個人搬得太遠也同樣不安全。他一聽就更不知所措了。皮普先生,我必須告訴你,照現在的形勢看,住進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處,的確沒有別的地方比大城市更安全。千萬不要很快地從隱蔽的地方飛出,先躲在一處再說,等事情緩和一些,總之不能出去透風,不能露面,即使海外的空氣也得避一避。”
我感謝他的這一頗有價值的忠告,問他赫伯特已經采取了哪些措施。
溫米克答道:“赫伯特先生嘛,先是嚇成一團,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想出了一個計劃。他告訴我一個內心的秘密,說他正在向一位年輕的女士求婚,你自然是知道的,她有一位病在床上的爸爸。她的這位爸爸原來是航班上的事務長吧,現在躺在一扇羅漢肚窗前的病床上,可以看到河上來來往往的船只。你大概對這位年輕女士很熟悉吧?”
“我還沒見過呢。”我答道。
我所以沒見過她,是因為她反對赫伯特有我這么一個會花錢的朋友,認為我對赫伯特沒有好處。在赫伯特第一次建議讓我認識她時,她勉強得很,沒有很大的熱情和愿望,所以赫伯特不得不向我說明真相,建議再等一個時期,然后再和她相識。以后我開始秘密地幫助赫伯特建立他的事業(yè),我懷著心甘情愿的思想等待著。在他和他未婚妻那方面,自然處在這時候是沒有必要讓第三者進入他們的圈子的。雖然我心中很清楚,我在克拉娜的心里所受到尊敬的地位已大有提高,這位年輕女士和我之間通過赫伯特經常交換問候,不過我們至今尚未見過面。當然,有關這方面的詳細情況我無須向溫米克一一細說。
溫米克說道:“那個羅漢肚窗子的房屋位于泰晤士河岸,屬于蒲耳地區(qū),在貧民區(qū)和格林威治之間。屋主是一位非常受人們尊敬的寡婦。她屋子的樓上連同家具在內正想一起出租,赫伯特先生問我,把這一套房子租下來暫時讓這個人或那個人住會怎么樣。我想這倒很不錯。我說不錯有三個理由,也就是說,第一,這根本不是你常去的地方,又和倫敦熱熱鬧鬧的大街小巷距離很遠;第二,你自己用不著到那里去,通過赫伯特先生,你完全可以知道這個人或那個人安全的消息;第三,等一個階段,當一切考慮成熟,如果你把這個人或那個人送上一條外國郵輪,從那里就近上船是很方便的。”
溫米克考慮得如此具體周到,我一次又一次地感謝他,請他再繼續(xù)講下去。
“好吧,先生!赫伯特先生便誠心誠意地包下了這件事。就在昨天晚上九時,他把這個人或那個人轉移到了新居,至于這個或那個人究竟是誰,看來你我都不需要知道。這次他干得十分成功。至于原來的房子那里,只告訴房東因為受人邀請他要住到多維爾去了,其實他是被領著經過多維爾路,從拐角轉進去就到了新居。這樣做還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點,因為整個行動過程你都不在場,萬一真有什么人在關懷著你的一言一行,你也不用操心,因為當時你遠在數英里之外,而且正忙著別的事情。這就把一切都搞得蒙頭轉向,無法對你起疑。正因為這個理由,我才想出辦法,如果你昨夜回家,我要你先不回家。這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加離奇,而你需要的正是這離奇,離奇對你有益。”
這時溫米克吃完了早餐,看了一下他的表便開始穿外套。
“還有,皮普先生,”溫米克的兩只手還沒有從袖子里伸出來時就說道,“我或許已經盡了我的最大能力來處理這件事:如果還要我?guī)兔Φ脑挘乙埠芨吲d為你服務,當然這是從伍爾華斯的情感立場上說的,也就是從絕對的私人和個人的身份上我才這樣做的。這是他的新地址,你拿著。今天晚上你在回家之前可以到這地方去,親自看一看這個人或那個人究竟怎么樣,這次去對你是無害的。對于你昨晚沒有回家來說,這又是一條理由。不過,你回家之后就再不要去了。皮普先生,歡迎你再來。”這時他的兩只手已經從袖管里伸了出來,我握住他的手。“最后我還要讓你知道一個重要的看法,”他把兩只手按在我的雙肩上,嚴肅地低低對我說,“你要趁今天晚上這個機會把他帶的財產拿到手,因為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出問題。千萬不要讓這筆動產出意外。”
至于這一點,要讓溫米克了解我的心情是十分不可能的,我只得不說話。
溫米克說道:“時間到了,我非走不可了。你如果沒有什么急事要辦,不妨待在這里到天黑再走,這是我的建議。你看上去憂愁不安,我看你還是留在這里和老人家一起安安靜靜地度過這一天。他馬上就起床,就吃點——你沒有忘記那頭豬吧?”
“當然記得。”我說道。
“那就好了;你吃點這豬的肉。你剛才在火上烤的臘腸就是這豬的肉,無論從哪里看這豬都是第一流的。為了老相識的緣故,你得嘗一下。再見,老爸爸!”他高興地對老人家叫道。
“對極了,約翰;好極了,我的兒子!”老人家在里面房間尖聲尖氣地說著。
在溫米克的壁爐邊一會兒我便睡著了。老人家和我整天都守在壁爐的前面,一方面兩人做伴,一方面就這樣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地待在那里。我們中餐就吃這豬的里脊肉,蔬菜也是在他自己的園子里種的。我總是對老人家點著頭,不是懷著善意地向他點頭,就是打著瞌睡不自覺地點起頭來。直到天完全變黑,我才起身告辭,讓老人家自己添火烤面包片。根據他拿出來的茶懷數量,和他不時向墻上的兩個小門張望的眼光,我推斷,司琪芬小姐馬上就要來了
]]>“至于賈迪斯先生,”我不妨說,這一陣子,他總覺得外面刮的是東風,“至于賈迪斯先生,”理查德常常對我說,“那可是世界上最厚道的人啦,埃絲特!光是為了使他滿意這一點,我就得特別小心,好好干它一番,而且現在就得徹底了結這件事情。”
他嘻皮笑臉,滿不在乎,同時又覺得什么事情都不妨試一試,但是什么事情都做不長久——像他這樣的人居然想好好干一番,豈不是荒唐可笑!可是,他常常對我們說,他現在非常用功,連自己都奇怪頭發(fā)為什么不發(fā)白。他為了徹底了結這件事情(正像我說過的那樣),終于在仲夏時分到肯吉先生的事務所去,試試是否喜歡法律。
在這段時期里,他在金錢方面,就像我在前邊描寫的那樣,總是很大方,很闊綽,毫不在乎,可是他還自以為精打細算,勤儉節(jié)約哩。當他快要到肯吉先生事務所去的時候,有一次,我當著他的面,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婀達說,他這樣不拿錢當回事兒,得有福圖內特斯(1)的錢袋才行,他聽了我這句話就這樣答道:
“尊貴的表妹,你聽聽這個老太婆說的話!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呢?那是因為前些天我花了八英鎊多(不管是多少錢吧),買了一件整潔的背心和一副紐扣。如果我現在還呆在巴杰爾家里,那我為了聽那些叫人痛心的講課,一下子就得付出十二英鎊的學費。所以我在這件事情上頭,一共掙了四英鎊。”
我的監(jiān)護人常常和他談到這樣一個問題:他在學習法律的時候,如何為他在倫敦安排住處,因為我們早就回到荒涼山莊,而荒涼山莊又離得很遠,他每星期最多只能回來一次。我的監(jiān)護人對我說,如果理查德決定到肯吉先生事務所去學習,他就得租一套房子或幾間房子,那樣我們偶爾去倫敦的時候,就可以在那里住幾天;“可是,老太太,”他意味深長地搔了搔頭,又說,“問題是他還沒有決定是不是學下去哩!”最后商量結果,我們在女王廣場附近一所很安靜的古老房子里,給他租了一小套帶有家具的整潔房間;房租是按月交付的。不久,他就把所有的錢花光,因為他給這個寓所買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小裝飾品和奢侈品;每當他想買些毫無用處和價格高昂的東西時,我和婀達就勸他不要買,于是,他就把那筆本來要花的錢記下來,以后遇到要買別的價錢較低的東西時,就認為自己把兩件東西的差價省下來了。
因為理查德的事情懸而未決,我們只好延期到波依桑先生家去做客。最后,他搬進那個寓所,也就沒有什么事情再耽誤我們的行期了。本來,在夏天這個業(yè)務比較清閑的時候,他完全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可是,他對這個新職業(yè)充滿了好奇心,并且要盡最大努力去揭開那場生死攸關的官司的奧秘。因此我們就沒有和他一起去;親愛的婀達很高興,直夸他努力用功。
我們坐著驛站馬車高高興興地到林肯郡去,一路上還有斯金波先生這個健談的人作伴。他家里的家具似乎已經被人搬運一空了,把家具搬走的人就是那個在他的藍眼睛女兒過生日那天來查封的人;可是,他一想到家具沒有了,倒好像心里輕松了不少。他說,桌椅板凳這種東西都很無聊;它們的樣子很單調,表情很呆板,它們厚著臉皮瞪著你,你也厚著臉皮瞪著它們。這樣說,沒有固定的桌子椅子,而是像蝴蝶那樣在租來的家具中間飛來飛去,隨心所欲地從花梨木家具飛到紅木家具,從紅木家具飛到胡桃木家具,從這種式樣的家具飛到那種式樣的家具,那該多么好啊!
“奇怪的是,”斯金波先生說,他忽然覺得這事情很可笑,“我的桌椅板凳都沒有付錢,而我們的房東卻心安理得地把東西搬走了。瞧,這多么可笑,多么滑稽啊!家具商根本沒有義務替我向房東交房租呀。我的房東為什么要和他發(fā)生爭執(zhí)呢?如果我鼻子上長了一個疙瘩,我的房東覺得很不雅觀,那么,我的房東大可不必去抓家具商的鼻子,因為家具商的鼻子上并沒有疙瘩啊。依我看,他似乎沒有多大道理。”
“噢,”我的監(jiān)護人很和氣地說,“這很明顯,誰要是給這些椅子和桌子打保票,誰就得掏錢付桌椅費。”
“說得對!”斯金波先生回答說。“這就是這件事情最不合理的地方!我對房東說:‘我的好人,你這樣不客氣地把東西搬走,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好朋友賈迪斯就得掏錢付桌椅費嗎?你怎么對他的財產一點也不考慮呀?’可是他說,他一點也不考慮。”
“而且什么建議也不接受,”我的監(jiān)護人說。
“什么建議也不接受,”斯金波先生回答說。“我把他帶到屋子里向他提了一些公事公辦的建議。我說:‘你是個買賣人吧?’他回答說:‘不錯。’‘那很好,’我說,‘那我們就公事公辦吧。這是墨水壺,這是鵝毛筆,這是紙,這是封糊。你要什么呢?我在你家住了不少時間,我相信,在發(fā)生這個不愉快的誤會以前,我們彼此都還滿意,所以我們既要講交情,也要公事公辦。你有什么要求?’他回答的時候,用了一個帶有東方色彩的比喻,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的錢是什么顏色的。‘親愛的朋友,’我說,‘我從來沒有錢。錢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懂。’‘那么,先生,’他說,‘如果我給你時間,放寬期限,你打算怎么辦呢?’‘我的好人,’我說,‘我根本就沒有時間觀念;可是你說你是買賣人,所以凡是能夠用紙筆墨和封糊之類的東西來解決的事情,你說應該怎么辦,我就怎么辦。千萬不要損人利己(因為這是愚蠢的),而要公事公辦!’可是,他不肯公事公辦,事情就這樣了結啦。”
如果這就是斯金波先生的孩子氣帶來的一些不便之處,那么,他這種孩子氣也確實給他帶來了一些方便。一路上,我們無論買到什么吃的東西(包括一筐精選的暖房種的桃子),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從來也沒想到要付錢。就這樣,當車夫來收錢的時候,斯金波先生就很客氣地問他,得交多少錢才合適——來,隨便說個數兒吧——車夫說,每位收費兩個半先令,斯金波先生聽了就說,一切在內這個價錢并不算多;可是,他卻讓賈迪斯先生去替他付錢。
一路上風和日暖。綠油油的莊稼隨風擺舞,云雀高聲歡唱,籬笆上野花朵朵,樹木枝繁葉茂,豆田里微風輕拂,送來了陣陣的芳香!薄暮時分,我們到了一個小市鎮(zhèn),準備在那里換車。那是個死氣沉沉的小鎮(zhèn)子,有一個帶尖頂的教堂,一個趕集的地方,一個集市上的十字架,一條陽光閃爍的大街,一個池塘——有一匹老馬因為怕熱把腿浸在池塘里——還有幾個懨懨欲睡的人,在一塊不大的背陰的地方躺著或站著。想起剛才一路上樹葉簌簌作響,莊稼迎風搖曳,你就覺得這個鎮(zhèn)子和英國其他地方的市鎮(zhèn)完全一樣:沉靜,灼熱,缺乏生氣。
在客棧門前,我們看見波依桑先生騎在馬上,旁邊有一輛敞篷馬車,等著載我們到他的家去,那地方離這里只有幾英里地。他看見我們便非常高興,矯捷地跳下馬來。
“我的天啊!”他彬彬有禮地向我們打過招呼,便喊道,“這輛驛站馬車太糟糕了。世界上有些可惡的公共馬車,這馬車就是最惡劣的一輛。今天下午,這輛驛站馬車誤點了二十五分鐘。那車夫就應當判處死刑!”
“他誤點了嗎?”斯金波先生說,因為波依桑先生剛才說話的時候恰好對著他。“你知道我是沒有時間觀念的。”
“誤了二十五分鐘!不,二十六分鐘!”波依桑先生看看手表說。“車上有兩位女士哩,可是這家伙還晚到了二十六分鐘。這是故意的。絕不會是偶然!你們知道不?他老子和他叔叔,也是最放肆的車夫。”
他一邊用極其憤慨的聲調說這些話,一邊又彬彬有禮地扶著我們登上那輛小馬車,并且滿臉笑容,喜氣洋溢。
“女士們,很抱歉,”當大家都坐下來準備走的時候,他拿著帽子,站在車門旁邊說,“我不得不帶著你們繞道,多走兩英里左右的路。因為不繞道的話,就得穿過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的獵園。可是,我曾經發(fā)誓,由于我和他目前的關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的腳或我的馬的腳,絕不會踏上這家伙的領地!”他說到這里,正好和我監(jiān)護人的眼光碰在一起,便哈哈大笑起來,連那個死氣沉沉的小市鎮(zhèn)好像也受到了震撼。
“勞倫斯,是不是德洛克爵士和夫人現在都在這里?”我的監(jiān)護人說,這時候我們正驅車前進,而波依桑先生就騎著馬在道旁的草地上走著。
“那個又狂妄又愚蠢的爵士正在這里,”波依桑先生回答說。“哈,哈,哈!那個狂妄的爵士正在這里,而且,叫人高興的是,他最近一直躺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德洛克夫人,”一提到德洛克夫人,他總是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好像要強調她和這場糾紛毫不相干,“也許很快就要來。可是,依我看,她準是盡可能地晚來。到底是什么原因使這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嫁給這個呆頭呆腦的準男爵,那真是個令人大惑不解的謎。哈,哈,哈,哈!”
“我想,”我的監(jiān)護人笑著說,“我們在這里的時候,總可以在獵園里走走吧?你那道禁令不禁止我們,是不是?”
“除了禁止我的客人回家以外,”他向我和婀達轉過頭來,彬彬有禮地笑著說,“我在別的方面是不會濫施禁令的。遺憾的是,我沒緣奉陪諸位去看看切斯尼山莊這個幽雅的地方!不過,賈迪斯,我敢跟你打賭,只要你還住在我這里,你要是到那個領主家里去作客,那你準會受到冷遇。他那神氣活現的樣子很像一個大時鐘,很像那種帶著漂亮的匣子、八天上一次發(fā)條的時鐘,那種時鐘根本不走,從來就沒有走過。哈,哈,哈!我敢跟你打賭,他對待他的老朋友和鄰居波依桑的朋友,態(tài)度一定特別生硬。”
“我才不拿他來打賭呢,”我的監(jiān)護人說,“我敢說,我固然不想跟他結交,他也不想跟我結交。能夠吸吸這地方的空氣,能夠像每一個來觀光的人那樣看看那座房子,就感到很滿足了。”
“很好,”波依桑先生說,“總的說來,我對你的做法很滿意。這樣做比較合乎體統。這里的人都把我當作蔑視雷神的埃阿斯(2)。哈,哈,哈,哈!每逢星期天,我到那個小教堂去的時候,人數不多的會眾大都等著看我在德洛克的盛怒下,被雷火燒得體無完膚,倒在過道上。哈,哈,哈,哈!我相信,他一定奇怪我為什么沒有倒下來。因為,我敢對天發(fā)誓,他是最自負、最膚淺、最愛吹牛和毫無頭腦的笨蛋!”
我們登上一座小山的山頂時,我們的朋友就放下德洛克不談,而向我們遙指著切斯尼山莊。
那是一所古老而又別致的房子,坐落在一個樹木茂密的幽雅的獵園里。波依桑向我們指出,離開邸宅不遠的地方,聳立在樹木中間的,就是他剛才說的那個小教堂的尖頂。看啊,那些參天古樹上面的光影倏忽閃動,仿佛天使們在振翅飛翔,掠過那夏日的天空;那綠草如茵的平坡,那波光粼粼的河水,還有那個花園,五色繽紛的鮮花,左邊一叢,右邊一簇,收拾得非常整齊——這些景色有多么瑰麗啊!那所房子有三角墻、煙囪、尖塔、角樓、濃蔭掩映的門道、還有那寬闊的露天走道——走道欄桿旁和花盆里,還盛開著玫瑰花。那所房子可以說是坐落在虛無縹緲的境界中,處在寧靜而幽深的氣氛中,給人一種似真非真的感覺。在我和婀達看來,感人最深的,正是這種寧靜而幽深的氣氛。這里的一切,房子、花園、露天走道、草坡、河水、古老的橡樹、鳳尾草、苔蘚、樹林、以及老遠老遠,在空地對面、伸展在我們面前那片盛開著紫花的地方,似乎都是沉浸在這種萬籟俱寂的氣氛中。
后來,我們進入一個小村莊;路過一家門前掛著“德洛克家徽”招牌的小酒館時,波依桑先生和坐在門外長凳上的一個年輕人打了招呼,那人身邊放著漁具。
“這是管家婆的孫子朗斯威爾先生,”他說,“他愛上了切斯尼山莊的一個漂亮侍女。德洛克夫人很喜歡那個姑娘,打算把她留在自己身旁使喚——對于這種榮幸,我們這位年輕朋友一點都不稀罕。不過,即使他的心上人愿意,他目前也結不了婚;所以他只好逆來順受。最近,他常到這里來,每次呆上一兩天,為的是——釣魚。哈,哈,哈,哈!”
“波依桑先生,他和這個漂亮姑娘訂婚了嗎?”婀達問道。
“怎么說呢,親愛的克萊爾小姐,”他回答說,“我想他們也許彼此表白了吧;不過,我相信很快就會見到他們,而在這種事情上,我應當向你請教——不是你向我請教。”
婀達滿臉通紅;波依桑先生騎著那匹灰色的駿馬,跑到前面去,在自己家門口下了馬,摘掉帽子,伸出手,站在那里迎接我們。
他的房子很漂亮,原先是牧師的住宅;前面有一個草坪,旁邊有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園,后面有一個品種繁多的果園和菜園,四周有一堵古老的磚墻,那堵墻的紅顏色就給人一種果子熟透了的感覺。不過,說實在的,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熟透和豐盛的。菩提樹的林蔭道,宛如修道院的綠色走廊,就是從櫻桃樹和蘋果樹的樹影里,也看得出果實累累,醋栗樹上結滿了果子,樹枝壓得直不起來,只好貼在地上,草莓和山莓遍地都是,墻頭上的桃子數以百計,沐浴在陽光里。在拉開的網子和閃爍著陽光的暖房玻璃框里,長滿了沉甸甸的豆莢、豌豆和黃瓜,似乎每一尺土地都是蔬菜的寶庫。芳草的氣息以及種種新鮮的瓜果蔬菜的氣息芬芳撲鼻(更不必提附近的草地上正在收割干草了),好像整個世界就是一大束鮮花似的。在這古老的紅磚墻里面,一切井井有條,似乎都籠罩在寂靜之中,就連那用來嚇唬小鳥的花環(huán)上吊著的羽毛,也一動不動。那堵紅墻既然像果子熟透時的顏色,那就很容易給人一種感覺,以為那高高釘在墻上的廢釘子和那依然掛在釘子上的破布條,也是由于時移序變而成熟,由于大限難逃而生銹、腐爛了。
那所房子和花園比起來,雖說不那么井井有條,卻是一所真正的老式房子,廚房的地面是用磚鋪的,壁爐旁邊擺著一些高背長靠椅,每間房子的頂篷都有巨大的房梁。房子旁邊,就是那塊引起爭執(zhí)的地段。波依桑先生派了一名穿工裝的崗哨日夜守候在那里,那人的任務是,一旦遇到侵襲,就立刻敲響特地掛在那里的一口大鐘,并把他的同盟軍——一條大狗從狗窩里放出來,一起消滅敵人。波依桑先生采取了這么多防御措施還覺得不夠,又親自做了一些牌子豎在那里,牌子上用大字寫著自己的名字和下列的嚴重警告:“謹防惡犬!勞倫斯·波依桑。”“大口徑短槍實彈以待!勞倫斯·波依桑。”“此處布下機關陷阱,日夜恭候大駕光臨!勞倫斯·波依桑。”“注意!禁止闖入本園,違者嚴懲不貸!勞倫斯·波依桑。”他是從客廳的窗戶里指給我們看那些牌子的,這時候他那只小鳥卻在他頭上跳來跳去。他一邊指著那些牌子,一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后仰,我當時真怕他會笑出毛病來呢。
“如果你并不想真干它一場的話,”斯金波先生用他那輕松的口吻說,“那又何必找這些麻煩呢?”
“不想真干它一場!”波依桑先生義憤填膺地反駁說,“不想真干它一場!如果我能馴服獅子的話,那我一定買一頭獅子來代替這條狗,只要那些該死的強盜,膽敢侵犯我的權利,我就放出獅子去咬他。只要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肯出來跟我單獨決斗,解決這場糾紛,那隨便他用哪個時代或哪個國家的武器,我都愿意和他較量較量。不開玩笑,我的話就說到這里!”
我們是在星期六那一天到他家的。星期天早晨,我們大家都徒步到獵園那座小教堂去。一出那個引起爭執(zhí)的地段,就進入了獵園,踏上一條幽美的小道;這條彎彎曲曲的小道穿過了綠草地和枝葉扶疏的樹木,一直把我們引到教堂門口。
做禮拜的人非常少,除了切斯尼山莊的一大群仆人以外,幾乎都是農民。有的人已經坐好,有的人剛剛進來。那里面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仆役,還有一個地道的老車夫,那人很像是曾經坐過他馬車的貴族老爺們的官方代表。那里還有一些年輕婦女,都長得很好看;但是,管家婆那端莊而慈祥的容貌和那優(yōu)美而穩(wěn)重的體態(tài),卻勝過了其他所有的人。波依桑先生曾經向我們說過的那個漂亮姑娘,就坐在管家婆身邊。她實在太漂亮了,即使我沒看見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個年輕的漁夫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使她羞得無地自容,那我也會從她的美貌上認出她是誰。有一張臉,雖然長得漂亮,但是并不討人喜歡,似乎正惡意地觀察著這個漂亮姑娘,而且也在觀察著那里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那是一個法國女人的臉。
鐘聲還在響著,切斯尼山莊的男女主人還沒有來,所以我就趁這會兒工夫看看這座散發(fā)著和墓地一樣的泥土氣息的教堂,想想這座小教堂有多么陰暗、古老和莊嚴。窗戶被外面茂密的枝葉遮住了,透進來的光線顯得非常暗淡,因此,我四周的人的臉孔都很蒼白,過道上的磨損的黃銅片以及那些受了潮的古老銅像,也都暗淡無光,只有那陽光照耀下的小門廊——有一個呆板的敲鐘人在那里敲鐘——卻異常明亮。忽然,門口那邊傳來了一陣騷動聲,那些鄉(xiāng)下人的臉上立刻現出肅然起敬的神色,而波依桑先生卻擺出一副非常冷淡的樣子,好像他根本看不見某某人也在場似的。這一切都向我暗示,切斯尼山莊的男女主人已經到來,禮拜就要開始。
“噢,上帝啊,不要審判您的仆人吧,因為在您看來——。”(3)
我永遠也不能忘記,當我站起來,接觸到那個人的眼光時,我的心跳得多么快啊!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雙高傲而又嫵媚的眼睛,似乎失去了那種沒精打采的神色,突然閃亮起來,攝住了我的眼睛。我趕緊低下頭來望著經書——我不妨說,這時候我才定了心,不過,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已經非常熟悉那人的美麗容貌了。
說來奇怪,我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這使我想起我在教母家里度過的那些孤苦伶仃的日子;是的,甚至還想起那時我給布娃娃穿上衣服以后,踮起腳來對著鏡子給自己穿衣服的情景。雖然如此,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夫人的臉,這一點我是不會弄錯的,絕對不會弄錯。
很明顯,那個頭發(fā)斑白、患有風濕病而又道貌岸然的紳士——那個單獨和夫人一起坐在大板凳上的人,就是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而那位夫人也就是德洛克夫人。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我看著她的臉,就像模模糊糊地看著一面破鏡子那樣,回想起許多零零碎碎的往事呢;為什么我無意中接觸到她的眼光時,這樣惶惶不安呢(因為我一直是惶惶不安的)。
我覺得自己這樣軟弱實在沒有出息,所以就試著克服這個弱點,專心聽牧師講道。但是,奇怪得很,我覺得那些話不像是牧師說出來的聲音,倒像是我教母那個令人難忘的聲音。我不由得這樣想,德洛克夫人的臉和教母的臉,是不是碰巧有相像的地方?也許有一點點相像吧,不過表情卻很不一樣。在我教母的臉上,深深地刻劃著一種堅定的嚴酷表情,就像巖石受到了風吹雨打那樣;但是,我眼前的這張臉,卻絲毫沒有那種表情,所以使我感到不安的,絕不是那一點相像的地方。再說,我在任何人的臉上,也沒有見過像德洛克夫人那種高傲自矜的樣子。不過,我雖然不敢妄想見過這位時髦的夫人(事實上,我心里很明白,從前確實沒有見過她),但是,她到底具有某種魔力,使我——我,當初那個小小的埃絲特·薩默森,那個孤苦伶仃的孩子,那個過生日時沒有人祝賀的孩子,從過去的生活中蘇醒過來,出現在我的眼前。
獵園的小教堂
我陷入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之中,禁不住渾身顫抖,就連那個法國侍女打量我,都使我感到苦惱,盡管我也知道,她一進教堂,就東張西望,眼睛轉個不停。一點一點地,我終于克服了這種奇怪的情緒。過了很長時間以后,我又朝德洛克夫人那邊望去。這時候已經快要講道了,大家正準備唱贊美詩。她不注意我了,我的心也不再怦怦地跳。后來,有一兩回她拿長柄眼鏡看婀達或我的時候,我的心才又怦怦地跳起來,不過時間很短。
禮拜做完了,累斯特爵士盡管得拄著一根大手杖才能走道,畢竟殷勤多禮,把胳臂伸給了德洛克夫人,陪著她走出教堂,坐上他們原來那輛小馬車。隨后,仆人們散開了,做禮拜的人也散開了。這時候,斯金波先生說了一句話,使波依桑先生非常開心,他說,累斯特爵士剛才瞅著那些做禮拜的人,臉上的神氣就像他在天堂里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地主。
“他心里就是這么想的!”波依桑先生說。“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就連他父親、他祖父以及他的曾祖也都是這么想的!”
“你知道不,”斯金波先生忽然又對波依桑先生說,“我倒很愿意認識這樣一個人!”
“真的嗎?”波依桑先生說。
“比方說,他想抬舉我,”斯金波先生接著說。“那很好哇!我絕不反對。”
“我可要反對,”波依桑先生氣沖沖地說。
“你真的要反對嗎?”斯金波先生從容不迫地回答說,“可是,這簡直是自討苦吃。你為什么要自討苦吃呢?你瞧我,我就像一個孩子似的,無論碰到什么事情,都心安理得,聽天由命,從來也不干自討苦吃的傻事!比方說,我到這里來,看見一個有權有勢的人,正強迫人尊敬他。那很好哇!我就說:‘大老爺,請接受我的敬意吧!表示表示敬意,比干什么都容易。您就請接受吧。如果有什么好玩的東西給我看,我倒是很愿意瞧一瞧的;如果您有什么好玩的東西要給我,我也很樂意收下。’于是,那位大老爺就回答說:‘這家伙真懂事。我覺得他很合我的胃口和我的脾氣。他并沒有逼得我像刺猬那樣,把身體縮成一團,把尖刺露在外面。我像彌爾頓筆下的云朵那樣擴張、舒展,把閃著銀光的一面露在外邊。(4)這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比較愉快的。’用小孩的話來說,這就是我對這些事情的想法!”
“可是,假如你明天到了別的地方,”波依桑先生說,“那里有一個人的脾氣和那個人——或者是和這個人——完全相反,那又怎么辦呢?”
“怎么辦?”斯金波先生說,樣子顯得非常單純、坦率。“那完全一樣!我就說,‘可敬的波依桑,’——我們姑且把你當作想象中的那個人吧——‘可敬的波依桑,你不是反對那個有權有勢的大老爺嗎?好極了。我也反對。我認為,我在社會上的態(tài)度應當隨波逐流。而且,我還認為,每個人在社會上的態(tài)度都應當隨波逐流。總而言之,社會上一切都應當是水乳交融的。因此,你反對的,我也反對。現在,高貴的波依桑,咱們去吃飯吧!’”
“可是,高貴的波依桑可能要說,”我們這位主人滿臉漲紅,回答說,“活見鬼——”
“我知道,”斯金波先生插嘴說,“他很可能這樣說。”
“——我才不去吃飯呢!”波依桑先生勃然大怒,停下來用手杖敲著地,喊道,“而且他還要說,‘哈羅德·斯金波先生,世界上到底有原則性這樣的東西沒有?’”
“對于這個問題,你知道,哈羅德·斯金波會這樣回答,”他說話時裝出笑瞇瞇的高興樣子,“‘我敢發(fā)誓,我一點都不懂!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原則性是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有原則性,誰有原則性。如果你有原則性,而且覺得那樣很好,那我也很高興,并且衷心向你祝賀。可是,你放心,我對原則性一點都不懂;因為我只是一個孩子,我絕不說我有原則性,我也不需要有原則性!’你瞧,高貴的波依桑,我的話就說到這里,我現在總算可以去吃飯了吧!”
他們兩人常常發(fā)生這樣的小爭論,我總覺得,要是在別的場合下,這種爭論勢必會使我們的主人發(fā)火。可是,他很明白自己是東道主,有責任殷勤款待我們,同時,我的監(jiān)護人又覺得斯金波先生很可笑,常常和他一起哈哈大笑,把他當成整天吹肥皂泡的孩子,所以才沒有鬧出事來。斯金波先生似乎從來沒覺察到他的處境不妙,他有時跑到獵園去畫畫(可是從來也沒畫完過一張),有時跑到鋼琴跟前去彈幾段曲子,要不然就唱唱歌,或者在樹下躺著,注視著天空——他說,他自然而然地覺得,他生來就是為了這樣打發(fā)日子的;這非常適合他的性格。
“我最喜歡,”他對我們說(他這時候正躺著),“那些有進取心和刻苦努力的人。我相信我是個真正的世界主義者。我對世界主義者非常同情。我常常像現在這樣躺在樹蔭下面,想著那些富有冒險精神的人遠征北極,或是鉆進熱帶的中心地區(qū),感到十分欽佩。那些唯利是圖的人會問:‘他們到北極去有什么用處呢!這有什么好處呢?’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我只能說,他們到那里去可能是為了讓我躺在這里想著他們——盡管他們并不知道這一點。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來說吧。我們不妨看看美洲莊園的黑奴。我敢說他們是被當作牛馬來使喚的,我敢說他們并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敢說他們的處境,總的說來并不愉快;可是,對我來說,他們使大自然的風景具有生命的氣息,富有詩歌的情調,這也許就是他們比較愉快的人生目的之一。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我是能理解的,而且我也不覺得奇怪!”
在這種場合下,我常常納悶,他是否想到了斯金波太太和他的孩子,在他的世界主義的頭腦看來,他們又是什么樣的人呢。據我所知,他是很少想到他們的。
從我在教堂里心怦怦亂跳的那一天起,到如今已經差不多過了一個星期,今天又是星期六了;這些日子的天氣分外晴朗,所以,到樹林里去散步,看著陽光從透明的樹葉間隙中照射下來,在樹影婆娑的地上閃閃發(fā)光,同時,又聽到鳥兒歌唱,蟲兒低鳴(蟲聲使人懨懨欲睡),便感到心曠神怡。林子里,有一塊地方我們特別喜歡,那里遍地都是厚厚的苔蘚和去年的落葉,還有幾棵砍下來以后剝掉了皮的樹。我們坐在這里,透過那由千百根天然柱子——泛著白色的樹干——支撐著的綠色樹廊,眺望著遠處的景色:那里陽光燦爛,和我們這個蔭影重重的地方形成強烈的對比;同時,那個拱形樹廊也使遠處的景色顯得分外幽美,乍看之下,好像是一個美麗的仙境。星期六那天,我們三個人——賈迪斯先生,婀達和我就坐在那里,但是后來,我們忽然聽見遠處雷聲轟鳴,大滴的雨點打得樹葉沙沙作響。
這星期的天氣一直非常悶熱;可是暴風雨來得太突然——至少是對我們呆在這個密林里的人來說,是突如其來的——我們還來不及跑出樹林,就發(fā)現雷電交加,雨點從樹上打下來,仿佛每個雨點都是沉甸甸的大珠子。我們都知道,打雷下雨的時候不應該呆在樹林里,所以我們就往外跑,登上長滿青苔的臺階——那臺階好像是兩座背靠背的寬板梯子,橫跨過樹木的圍墻——然后又從另一邊逐級而下,跑到那個離我們不遠的獵園看守人的小屋去。我們以前就常常注意這個幽暗而又別致的小屋。它就坐落在樹木的濃蔭里,墻上爬滿了長春藤,附近還有一道深溝,有一次我們看見看守人的狗鉆到溝里的羊齒草叢中,就好像鉆進水里似的。
這時候,天空烏云密布,小屋里陰暗異常,我們進去避雨的時候,只看清楚那個出來開門并給我和婀達搬來兩把椅子的男人。所有的格子窗都開著,我們就坐在門口的地方,瞅著那場大雨。看到暴風驟起,刮得樹木彎下了腰,刮得雨點像煙霧那樣順著風勢橫飄;聽著隆隆的雷聲,看著閃閃的電光;同時,心里還想到我們這卑微的生命正受到大自然的威脅而有所敬畏;然后,又覺得風雨無非是大自然的恩賜,等這暴風雨過后,就會萬象更新,連最小的花朵和葉子都會生意盎然——看到和想到這一切,心里感到分外興奮!
“坐在這個風吹雨打的地方,不危險嗎?”
“噢,不危險,親愛的埃絲特!”婀達輕輕地說。
婀達是在回答我,可是我剛才并沒有說話。
我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我不僅從來沒看見過那張臉,而且也沒聽過那個聲音,可是,那個聲音也同樣使我產生了奇異的感覺。剎那間,我眼前又浮現出連綿不斷的往事。
原來我們還沒跑到這個小屋,德洛克夫人就已經在這里避雨了,她剛才是從屋里陰暗的地方走出來的。她站在我的椅子后面,手扶著椅背,我回頭的時候,看見她的手幾乎觸到我的肩膀。
“我把你嚇著了吧?”她說。
不,沒有嚇著。我為什么會嚇著呢!
“您就是賈迪斯先生吧,”德洛克夫人對我的監(jiān)護人說。
“德洛克夫人,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這使我感到很高興,”他回答說。
“上星期天在教堂里,我就認出您了。累斯特爵士在這里跟人發(fā)生了一些爭執(zhí)——不過,我相信,這不是他引起的——因而造成某種不應該有的困難,使我不能在這里招待您,實在很抱歉。”
“我了解這個情況,”我的監(jiān)護人笑著回答說,“我還是很感激您。”
她帶著那種習以為常的冷淡態(tài)度把手伸給他,說話時也很冷淡,但聲音非常悅耳。她很美麗,也很優(yōu)雅;舉止落落大方;我覺得,她還具有一種魅力,能夠使人為她傾倒——如果她認為值得這樣做的話。看守人給她搬來一把椅子,她就坐在門口,正好在我和婀達中間。
“您寫給累斯特爵士的信里談到那個青年,累斯特爵士很抱歉,沒有辦法成全他,他的問題解決了嗎?”她回過頭,對我的監(jiān)護人說。
“但愿已經解決了,”他說。
她似乎很尊敬他,甚至希望博得他的好感。她那高傲的態(tài)度含有某種討人喜歡的地方;當她回過頭去和他說話的時候,她的態(tài)度顯得比較親切,甚至可以說比較隨便,但是像她這樣高傲的人,又似乎是不可能的。
“這位大概也是受您監(jiān)護的人吧?是克萊爾小姐嗎?”
他很有禮貌地把婀達介紹給她。
“如果您只為這樣的漂亮姑娘打抱不平,”德洛克夫人又回過頭,對賈迪斯先生說,“那您可就不配做堂吉訶德那種大公無私的人了。不過,請您把這位年輕女士也介紹給我吧!”說著,她轉過身,面對面地望著我。
“薩默森小姐才是名符其實受我監(jiān)護的人,”賈迪斯先生說,“我對她不需要向任何大法官負責。”
“薩默森小姐的雙親都去世了嗎?”德洛克夫人說。
“是的。”
“她有您這樣的監(jiān)護人,實在很幸運。”
德洛克夫人這時正看著我,我也就看著她說:我確實很幸運。她忽然把臉轉開,不再看我,那慌慌張張的樣子,好像表示她很不高興,甚至感到討厭似的,她又回過頭去跟他說話了。
“賈迪斯先生,我們當初倒是常常見面,可是這次分別也有好些年了。”
“時間的確不短。從那時候到我上星期天看見您為止,至少是我覺得這段時間不短了,”他回答說。
“什么!難道您也喜歡阿諛奉承這一套嗎,還是您覺得有必要奉承我!”她露出一點瞧不起的樣子說。“我大概是獲得了喜歡阿諛奉承的名聲吧。”
“德洛克夫人,您得的名聲太大了,”我的監(jiān)護人說,“因此,我不得不說,您得受一點小小的罰。可是,我絕沒有阿諛奉承的意思。”
“太大了!”她微微笑了笑,重復著說,“您說得對!”
她具有威力、魅力、優(yōu)越感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所以她似乎把我和婀達都當作是小孩子。就這樣,她微微笑了笑以后,就坐在那里望著那片雨景;她泰然自若,而且是無拘無束地想著自己的事,仿佛這里就她一個人似的。
“我記得,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您和我不太熟,和我姐姐倒比較熟。”她又望著他說。
“不錯,我和令姐見面的時候比較多,”他回答說。
“我和我姐姐后來就各走各的路了,”德洛克夫人說,“不過,甚至在我們決定誰也不管誰以前,就已經沒有什么共通的地方了。我覺得,這是很遺憾的事情,但也沒有辦法。”
德洛克夫人又坐在那里望著雨景。這場暴風雨很快就要過去。雨勢已經大減,閃電也沒有了,雷聲只在遠處的群山隆隆作響,陽光開始照著濕潤的葉子和落下來的雨點,顯得晶瑩閃爍。我們默默地坐在那里,忽然看見兩匹小馬拖著一輛四輪馬車,邁著輕快的步子,向我們跑來。
“夫人,”看守人說,“送信的人跟著馬車回來了。”
馬車來到跟前的時候,我們看見里面坐著兩個人。車里的人下來的時候,手里都拿著斗篷和披肩,第一個下車的是我在教堂里見過的那個法國女人,第二個是那個漂亮姑娘;那個法國女人的態(tài)度很自信,好像蔑視一切;那個漂亮姑娘卻惶惑不安,躊躇不前。
“這是怎么回事兒?”德洛克夫人說,“為什么來了兩個人?”
“夫人,目前我還是您的侍女,”法國女人說,“而送信的人說您要人侍候。”
“夫人,恐怕您可能是要我吧,”那個漂亮姑娘說。
“孩子,我要的是你,”夫人平靜地回答說,“把披肩給我披上吧。”
她微微彎下腰,那個漂亮姑娘就把披肩給她披上了。那個法國女人站在那里,沒有得到夫人的青睞,她緊閉著嘴,站在旁邊看著。
“我很抱歉,”德洛克夫人對賈迪斯先生說,“我們恐怕不能恢復往日的交情了。請您允許我派馬車回來接兩位受您監(jiān)護的人。馬車馬上就回來。”
可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這個盛情,她就莊重地和婀達告了別——但沒有和我告別——扶著賈迪斯先生伸出的胳臂,上了馬車;那是一輛獵園里乘坐的小馬車,上面帶有車篷。
“上來吧,孩子,”她對那漂亮姑娘說,“我要你陪著。走吧!”
馬車轆轆地走了;那個法國女人,胳臂上搭著她帶來的披肩,依然站在她方才下車的那個地方。
我認為,傲慢的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的傲慢,那個法國女人正是因為自己態(tài)度傲慢而受到了懲罰。她報復的方法非常奇怪,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看著馬車拐上車道,然后,毫不動容,把鞋子脫下,放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踩著那片到處是水的草地,沿著馬車走過的那條道往前走去。
“那個年輕女人瘋了嗎?”我的監(jiān)護人說。
“噢,不是的,先生!”看守人說,他和他妻子也在后面瞅著她。“奧爾當斯才不瘋呢。她的腦瓜子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可是,她實在是架子大、脾氣暴躁——架子太大,脾氣太暴躁了!現在,她已經接到解雇通知,而別人也不把她看在眼里了,所以她心里才不是滋味哩。”
“可是,她為什么要脫了鞋踩著泥水走呢?”我的監(jiān)護人說。
“什么,先生?大概是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吧!”看守人說。
“也許她把雨水當成是血水了吧,”看守人的妻子說。“依我看,她發(fā)起脾氣的時候,地上就是有血水她也要蹚著過去呢!”
不久,我們就從切斯尼山莊附近經過。我們第一次看見那所房子的時候,那里顯得異常安靜,現在看上去,更是如此。房子四周到處閃爍著亮晶晶的水珠,微風徐徐吹來,小鳥也不再沉默,正在高聲歌唱,雨后氣象一新,那輛小馬車停在門前,閃閃發(fā)光,很像童話里的銀馬車。可是,就在這個畫面上,還有一個不慌不忙地走著的人,堅定而又平靜地向那所房子走去,那就是光著腳在濕草地上走的奧爾當斯小姐。
* * *
(1) 福圖內特斯(Fortunatus):歐洲民間傳說的人物,他有一個大口袋,里面裝的金子永遠花不完。
(2) 埃阿斯(Ajax):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因蔑視雷神終于死在大海里。
(3) 這是做禮拜時,牧師說的話。
(4)
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英國詩人,他在一六三七年的作品《宴游神》(Comus)中寫了一位夫人在林中迷路,后來看見“一片烏云在黑夜中露出了光亮的一面”。這里套用的是英國諺語:“每朵云都有閃光的一面”,意即“黑暗中總有一線光明”,“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
狄克正想回答說他好多了,只是還有些病后的衰弱現象,這時他的小護士突然把客人推開,把他用枕頭支起,好像對他們的干預表示嫉妒似的,然后又把早餐放在他的面前,堅持要他先用早餐,怕他經不起談話的疲勞。斯威夫勒先生原本就十分饑餓了,一夜之間不知道做了多少又清晰而又首尾一貫的夢,夢到羊排、黑啤以及類似的美味,這會兒感到甚至淡茶和烤面包也成了不可抗拒的誘惑,因此他答應連吃帶喝,只是附有一個條件。
“那就是,”狄克說,也用手壓住加蘭德先生的手,“在我吃一口或者喝一口之前,你必須據實地答復我這個問題:時間太遲了嗎?”
“是不是說要完成你昨天晚上開始得很好的工作遲不遲?”老紳士回答道,“不遲。這一點請你放心好了。還不遲,我向你保證。”
這消息使病人得到了安慰,他開始大嚼起來,雖然在他的護士看來顯然還認為吃得不夠勁。他這一餐飯的方式是這樣的:——斯威夫勒先生左手拿起面包或者茶杯,看情況的需要,吃一口或者喝一口,右手緊緊扣住侯爵夫人的手心,不斷搖著這只手,甚至還吻它一下,在大嚼大咽的當兒也常常停一停,意志顯得十分嚴肅和極端沉著的樣子。每當他把吃的或者喝的東西送到口中時,侯爵夫人的面上總是泛起無法形容的光彩;但是,每當他對她有什么感謝的表示時,她的面容就又黯淡下來,開始嗚咽著。現在,不論她高興得笑也罷,高興得哭也罷,侯爵夫人總是使用一種懇求的表情對著客人,好像在說:“你們可看見這個人了,叫我可有什么辦法?”——他們好像成了這一幕戲里的兩個角色似的,因此照規(guī)矩應由另外一種表情回答:“是的,當然沒辦法呀。”這幕啞劇一直演了病人全頓早餐的時間,至于病人自己,縱然又蒼白又憔悴,也扮演了很吃重的角色,在這里,讀者很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就是在任何一頓飯上,會不會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不論是好話或是壞話,而只是使用很無聊和極不關重要的姿勢表示意思的呢?
最后——老實說,時間也不太久——斯威夫勒先生在當時那種健康狀態(tài)所允許的情況下盡量飽餐了一頓。但是侯爵夫人的照顧并不是到此為止;她走出去一下,立即端了一盆清水回來,替他洗臉揩手,梳理頭發(fā),一言以蔽之,就是把他在那樣一種情況下收拾得又整齊又漂亮;并且做的時候很利落很認真,好像他是一個很小的孩子,而她卻是他的年長而有經驗的保姆。對于這些各式各樣的照顧,斯威夫勒先生服服帖帖地接受,表示出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感激來。最后這些事都辦完了,侯爵夫人撤退到遠遠的屋角,吃她自己的不夠豐富的早餐(到那時已經很冷了),他把臉轉向旁邊一會兒,熱情地和空氣握手。
“先生們,”狄克說著,從靜止中振作起來,四下里望望,“你們要原諒我。像我這樣虛弱的人是極容易疲乏的。我現在可恢復過來了,能夠同你們談談了。我們這里設備簡陋,特別是椅子很少,但是如果你們肯賞光坐在床上——”
“我們可以替你做些什么呢?”加蘭德先生和藹地說了。
“如果你們能使坐在那邊的侯爵夫人成為一位真正的、一點不假的侯爵夫人,”狄克答道,“我要謝謝你們,請你們立刻就做。但是你們既然做不到,同時問題又不在于要你們替我做點什么,而是替另外一個更需要你們幫忙的人做點什么,那么,就請你告訴我,閣下,你們究竟打算怎么辦呢?”
“我們主要是為了那個原因才到這里來的,”獨身紳士說了,“因為你馬上還要接待另外一位客人[1]。我們唯恐你不知道我們準備采取什么步驟而著急,因此在開始行動之前先到這里看你。”
“先生們,”狄克答道,“我謝謝你們。任何人到了我這沒有辦法的地步自然是要著急的。不要讓我打斷你的話,閣下。”
“那么,你瞧,我的好朋友,”獨身紳士說了,“我們并不懷疑這一泄露的真實性,至少這發(fā)現好像是天意似的——”
“意思是指她這一回事吧?”狄克說著,指著侯爵夫人。
“——是指她這一回事,自然。我們并不懷疑那一點,也不懷疑如果正確地利用它,一定能使那個可憐的孩子立即獲得自由,但是我們非常懷疑,能否依靠這項材料,使我們把這一個罪行的禍首奎爾普捉住。我應當告訴你,在這一個短短的時間內我們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結果我們認為,這件事的確沒有多大把握。你一定同意我們的意見,萬不得已即便給他個最小的逃走機會,也是很荒謬的。你一定也和我們一樣相信,如果有人必須逃走,除了他,誰都可以。”
“對,”狄克接下去道,“當然啦。就是說如果一定有人要逃走的話;不過憑良心說,我是不愿意任何人逃走的。既然法律對每一種程度的犯罪都要懲罰的,誰犯了罪也難逃法網,連我自己也是一樣——諸如此類,你知道——你們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獨身紳士微笑了,好像斯威夫勒先生從那一方面談問題,絕對不夠明確,因此他進行解釋,說他們打算首先要使用一種策略,他們的計劃是企圖逼著溫柔的薩拉坦白。
“當她知道我們了解得很清楚,又是怎樣了解的,”他說,“同時她也知道她顯然已經牽累在里面,我們就不是沒有希望,可以通過她把另外兩個人狠狠地懲罰一下。如果我們能那么做,她可能完全免罪,我覺得這倒沒有什么相干。”
狄克并不曾拿出一種厚道的態(tài)度接受這個計劃,他竭力使用他能夠表現出來的熱情表示他的意見,說他們會發(fā)覺這條老甲魚(意思是指薩拉)比奎爾普本人還不容易對付——不論什么樣子的賄賂、恐嚇或者誘騙,她也是不肯妥協、不肯屈服的——她是一種不易熔解或者塑制成型的黃銅[2]——總而言之,他們不是她的對手,顯然要吃敗仗。但是狄克想促使他們采取別種辦法也沒有效果。獨身紳士擔任他們聯合計劃的解釋人,但是同時約定他們全部發(fā)言;如果有一位需要休息一下,他可以站在一旁喘喘氣,等待重新插嘴的機會:一言以蔽之,他們已經到達了不能忍耐和焦急的頂點,誰也不會聽人勸告,誰也不會采納別人的意見;要想讓他們重新考慮他們的決定,簡直比使最暴戾的狂風轉變方向還要難。于是他們又告訴斯威夫勒先生,他們如何經常和吉特媽以及兩個孩子保持聯系;甚至他們如何總是設法見到吉特本人,并且一直盡他們最大的努力企圖使他減刑;如何由于他的犯罪證據確鑿,使得他們對他無辜獲釋的希望消失;他們又如何希望他,理查·斯威夫勒,暫時定心,因為在晚上到來之前一切會愉快地弄個清清楚楚——把這些事對他講了,又附帶對他本人說了一篇又溫和又禮貌的話,也用不著在這里一一交代了,然后加蘭德先生、公證人、獨身紳士,便在這個緊要的當兒告辭,生怕理查·斯威夫勒再度發(fā)燒,那樣,結果就很危險了。
阿伯爾少爺獨自留了下來,不時看他的表和房門,直到后來斯威夫勒先生從小睡中驚醒了,像是腳夫把什么沉重的東西拋到門口,整個房子都震動了一下,壁爐架上的藥瓶叮當亂響。阿伯爾少爺隨著這聲音跳了起來,跛著腳走出去,打開門;看哪!那里站著一位身強力壯的人,送來一大筐東西,一經拖到屋里,立即當場打開,里面的茶呀,咖啡呀,面包呀,橘子呀,葡萄呀,光雞光鴨呀,牛蹄凍呀,藕粉呀,西米呀,以及許多上等補品呀,各色寶物一齊傾倒出來;小女用人認為,這些東西只能在鋪子里擺著,怎么會送到這里來呢,因此她那穿著一只鞋的腳好像生了根似的,口里流水,眼里流淚,什么話也說不上來。但是阿伯爾少爺不是這樣;搬東西的壯漢也不是這樣,因為他個子很大,一下子就把筐子倒光了;那位和善的老太婆也不是這樣,她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好像也是從筐子里倒出來似的(筐子是大得足以容得下她的),躡著腳尖屏著氣跑前跑后——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一會兒到處亂轉——開始把肉凍裝在茶杯里,用小鍋燉雞汁,替病人剝橘子皮,把它們切成碎塊,逼著小女用人喝酒,嘗一嘗每一種的鮮味,等到最滋養(yǎng)的肉食燒好之后又叫她大吃一番。這一切情形大出斯威夫勒先生意料之外,并且使他感到迷惑,他吃了兩只橘子和一點肉凍,看著壯漢提著空筐子走出去,顯然是把豐富的食物全部留給他享受,由于心里禁不起這種奇怪的誘惑,他便躺下來,一下子就睡著了。
同時,獨身紳士、公證人和加蘭德先生一齊走到一家咖啡館,在那里寫了一封信送給薩麗·布拉斯女士,簡單地含糊其詞地,說有一位不知名的朋友在那里等她,有事要同她商量,希望她趕快前來。通知發(fā)生了很好的效力,送信人回來十分鐘后,布拉斯女士本人到了。
“請你,女士,”獨身紳士說,“找個椅子坐下。”她看到只有他一個人在房間里。
布拉斯女士坐下來,又倔強又冷淡的樣子,她一發(fā)現房客原來就是神秘的通信者,好像——實際也是如此——不免大吃一驚似的。
“你沒有料到是我吧?”獨身紳士說了。
“我沒有想到,”美人兒答道,“我猜是什么業(yè)務上的事情呢。如果是關于房子問題,自然你可以給我哥哥正式通知,你知道——或者是租金的話,那是很容易解決的。你是負責的一方,在這種場合之下,合法的租金和合法的通知差不多是一回事的。”
“謝謝你的高明意見,”獨身紳士答辯道,“我也很同意你的想法。但是我要同你談的倒不是這個問題。”
“唔!”薩麗說了,“那么就請試言其詳,好嗎?我猜還是職業(yè)上的事情吧?”
“怎么,這事的確是與法律有關系的,當然啦。”
“很好,”布拉斯女士答道,“我哥哥同我是一樣的。我可以接受指示,也可以給你一些意見。”
“因為除了我本人之外還有其他有關的人,”獨身紳士說著,站立起來把一間內室的房門打開,“我們最好一起商談一下。布拉斯女士來了,先生們。”
加蘭德先生和公證人走了進來,樣子都很嚴肅;他們拉過兩只椅子,放在獨身紳士的左右兩邊,做成一道籬笆墻,把溫柔的薩拉包圍住,使她陷入絕境。在這種情形之下,她哥哥桑普森一定會表示出慌亂和不安,但是她——極其鎮(zhèn)定——取出錫煙壺來,平靜地吸了一撮。
“布拉斯女士,”公證人說,趁著緊要關頭發(fā)言,“我們行內人都彼此了解,當我們要談一件事情的時候,只須說幾句應該說的話就夠了。前兩天你不是登廣告找尋一個逃走的用人嗎?”
“嗯,”薩麗女士答道,面色突然變紅了,“那又怎么樣?”
“她給找到了,女士,”公證人說著,取出手絹揮動了一下。“她給找到了。”
“是誰把她找到的?”薩麗匆遽地問道。
“是我們,女士——是我們三個人。就在昨天晚上,否則我們早已通知你了。”
“現在我已經聽到你們的話了,”布拉斯女士說著,堅決地抱起兩臂,好像準備對什么也來個死不承認似的,“你們還有什么說的?你們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當然啦,證明一下,好吧——證明一下就是了。證明一下。你們找到她了,你說。我可以告訴你們(如果你們還不知道的話),你們可找到了一位世界上最狡猾,最會說謊話,最善于偷竊,最兇惡的小淫婦。——你們把她帶到這里了嗎?”她接著說道,一面機警地四下望望。
“沒有,現在她沒在這里,”公證人答道,“但是她十分安全。”
“哈!”薩麗叫道,從鼻煙壺里又捏了一撮,狠毒的樣子就好像要把小女用人的鼻子擰斷似的,“從此刻起她夠安全的了,我希望。”
“但愿如此,”公證人答道,“在你發(fā)現她逃走以后,你是不是現在才第一次知道你的廚房門有兩把鑰匙?”
薩麗女士又聞了一撮鼻煙,把頭扭到一邊,嘴唇奇怪地抽動著,注視向她問話的人,但是她還具有一種難以描寫的狡獪表情。
“兩把鑰匙,”公證人重復道,“她就拿著這一把鑰匙,夜里到房子里各處胡串并且偷聽秘密會議,你還以為把她牢牢地鎖在里面了呢——最重要的一次會議,就是今天要在法庭上陳述的一個特別會議,你將有機會聽她談談的;那次的會議是你和布拉斯先生共同舉行的,時間就在那位極不幸而又最無辜的年輕人被控盜竊的前一天晚上,計劃的可怕,我可以說正好使用你方才加在這位可憐的小證人頭上的形容詞來刻畫它,甚至再加上一些更強烈的詞句才夠。”
薩麗又聞了一撮鼻煙。盡管她的面容異常鎮(zhèn)定,但是很顯然地她完全受了意外的襲擊,很顯然地她預料到由于小女用人的逃走而受到的質詢,里面一定還大有文章。
“喂,喂,布拉斯女士,”公證人說了,“你很有鎮(zhèn)定功夫,但是你一定感覺,我知道,這個卑鄙的計劃怎么會碰巧有這樣一個機會使它敗露了呢,更不會想到兩個參與陰謀的人一定要置之于法吧。現在,你可以知道你可能要受什么樣子的痛苦和懲罰,因此也用不著我來把它們夸張一番,但是我倒想向你來個建議。你很榮幸地生為一個早該受絞刑的大無賴的妹妹;如果我斗膽在一位女士面前說句放肆的話,無論在哪一方面你們都是一對。但是同你們有關的還有一個第三者,是一個名叫奎爾普的壞蛋,也是整個毒惡計劃的主謀,我相信他比你們倆都壞。為了他的緣故,布拉斯女士,希望你幫幫忙,把這一件事情的整個經過泄露出來。讓我提醒你,如果由于我們的請求你肯這樣做,你將處于一個又安全又保險的地位——目前你的處境是不夠愉快的——也不致傷害你哥哥;因為指控你們兄妹倆,我們早有了充分的證據(如你所聽到的)。我不必對你說我們建議這樣做是出于慈悲(因為,實話告訴你,我們對你們是沒有什么顧忌的),但是我們又感到有把它當作最好的策略推薦給你的必要。時間,”威則登先生說著,掏出他的表來,“對于像這類的事,是極端寶貴的。把你的決定越快告訴我們越好,女士。”
布拉斯女士面上露出了笑容,輪流著注視三個人,聞了兩三撮鼻煙,這時壺里的存貨大概沒有多少了,她用大拇指和食指伸到盒子里摳了又摳,又挖出了一撮。她把這一撮也吸完了,很細心地把煙壺裝在口袋里,然后說道:
“要我馬上接受或者拒絕嗎,是不是?”
“是的。”威則登先生說了。
那位迷人的人物正要開口回答,這時門子匆遽地打開了,桑普森·布拉斯把頭探了進來。
“對不起,”那位紳士匆匆忙忙地說,“等一等!”
說完這話,也不曾理會他的露面所造成的驚奇,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子里,關上門,很下流地像是吻塵土[3]似的,吻了吻他那油膩的手套,并且卑屈地鞠了一個大躬[4]。
“薩拉,”布拉斯說了,“住口,謝謝你,讓我來說話。先生們,如果我說,看到你們三位感覺一致、感情協調,我是很愉快的,我想你們是很難相信我的。雖然我很不幸——不,先生們,簡直是一個罪人,如果我可以在像這樣幾個人面前使用粗暴的詞句的話——但是,我也有和旁人一樣的感情呀。我曾經聽到過一位詩人說過,感情乃是一切人相互依存的東西。如果他真的是一只豬,先生們,而能表示那種感覺,他仍然會得到永生的。”
“如果你不是一個白癡,”布拉斯女士粗暴地說道,“就該住口才是。”
“薩拉,親愛的,”她哥哥答道,“謝謝你。但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愛,因此我想自由地表白一番。威則登先生,你的手絹掛在口袋外面,你能不能讓我——”
布拉斯先生就要走向前去糾正這一個偶然事件,但是公證人早帶著一種厭惡的神情避開他。除了他那種通常使用以取悅于人的特點,布拉斯還有一個被抓傷的面孔,一只眼睛上蒙著一塊綠罩,禮帽壓皺得不成樣子,這時他突然停了下來,帶著一種可憐的笑容四下望著。
“他躲避我,”桑普森說了,“便是我滿心好意也沒用場[5]。算了!啊!但是我是一座將要傾倒的房子,老鼠(如果我可以用這種意思暗示一位我所最敬愛的紳士)也閃避我!先生們——關于你們剛才的談話,是我恰好看到我妹妹到這里來,心里好生奇怪她要到什么地方,而我——我可以大膽地這樣說嗎?——又是天生的多疑脾氣,便跟她來到這里。從那會兒起,我就一直聽著你們談。”
“如果你沒有瘋,”薩麗女士插嘴道,“就請你住口,不要再說下去。”
“薩拉,親愛的,”布拉斯答辯道,并沒減低他的禮貌,“我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我還是要說下去。威則登先生,閣下,既然我們能有和你同行的光榮——再說那位紳士又是我的房客,也可以說,受過我家的招待——我想你是不肯接受這樣一個說法的。我的確是這么想來著。現在,我的親愛的閣下,”布拉斯叫道,看到公證人要來打斷他的話,“讓我說下去,我請求。”
威則登先生沉默下來,布拉斯繼續(xù)發(fā)言。
“如果你們肯賞光,”他說著掀起那塊綠罩,露出一只又青又紫的眼睛,“看看這個,你們心里自然要問我怎么受的傷。如果你們再從我的眼睛看到我的臉,你們更會奇怪怎么會抓成這個樣子。如果再看看我頭上的帽子,又是怎樣變成了這個倒霉樣。先生們,”布拉斯說,握緊了拳頭狠狠地向著那頂帽子打,“對于這些問題我的回答是——奎爾普!”
三位紳士彼此望了望,但是什么也沒有說。
“我說,”布拉斯接著發(fā)言,斜著眼睛望他妹妹,好像他說話是供她參考似的,而且在他說話的時候含著一種怒狠狠的惡意,和他通常那種平和的態(tài)度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回答這些問題——奎爾普——是奎爾普把我騙到他那地獄般的巢窟里,用酒燙我,用火燒我,傷害我,還想把我弄成殘廢,他在一旁高興著,咯咯地笑著——奎爾普,他沒有一次,在我們所有的來往中,沒有一次不是把我當作一只狗看待——奎爾普,我一向就恨之入骨,但是我近來把他恨死了。就以目前這一件事情來說,他對我冷冷淡淡,好像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似的,實際他才是禍首呢。我不能再信任他了。在他的一次咆哮、瘋狂、盛怒之下,我相信他要把實情泄露了,哪怕是暗殺案子他也不管,只要他能恐嚇我,他絕不去想他自己怎么樣。現在,”布拉斯說著,重新拾起他的帽子,罩上眼睛,由于他卑屈得太過分了,實際就像是匍匐在地的樣子,“他這樣做將逼著我做什么?——你們說它將逼著我做什么,先生們?——你們可以猜出個七八成來吧?”
沒有一個人說話。布拉斯立在那里假笑了一會兒,好像他提出了什么了不起的難題似的,然后說道:
“那么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吧,它逼我做了這樣一個決定。如果真理出頭了,因為任憑怎樣也不能把它隱埋下去的——真理真是一種光輝壯麗的東西,先生們,雖然也和其他光輝壯麗的事物一樣,就像大雷雨吧,我們倒不一定總是過分喜歡見它——如果事實的真相明白了,我還是先收拾這個人,而不讓這個人收拾我。我很明白我一切都完了。因此,如果有人告密,我最好就是告密的人,同時我也有這種方便。薩拉,親愛的,比較說來,你是平安的。我敘述這些情況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呀。”
說到這里,布拉斯先生便急急忙忙地把整個故事揭露出來;把責任盡量推在他那可人意的東家頭上,把自己刻畫成一個近似圣人和神仙的人物,雖然他也承認難免有人類的弱點。在結尾時他這樣說了:
“現在,先生們,我倒不是一個常常把事情做個半途而廢的人。像俗話說的,我是準備一不做二不休的。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隨便你們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好了。如果你們認為我說的話空口無憑,我們可以立刻把它記錄下來。你們對我一定是溫和的,我相信。我非常相信你們對我是溫和的。你們全是體面人物,同時也有仁人之心。我投降奎爾普原是出于萬不得已,萬不得已雖然沒有法律,卻有她的律師[6]。我投降你們也是出于萬不得已;還有政策的理由;更因為在我內心里積了很久的憤怒。懲罰奎爾普,先生們。不要放松他。壓倒他。把他踩在腳底下。他真把我折磨夠了。”
桑普森在結束他的講話時,抑制住他的怒火,重新吻他的手套,微笑著,笑的樣子只有馬屁精和膽小鬼才做得出來。
“難道這就是,”布拉斯女士說話了,她抬起頭來(原先她是用手支著頭坐在那里的),從頭到腳鄙夷地打量了他一遍,“難道這就是我的哥哥,不錯吧?這是我的哥哥,我為他工作過,辛苦過,我還以為他有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呢!”
“薩拉,親愛的,”桑普森答道,有氣無力地揉搓著他的手,“你打攪了我們的朋友們了。而且,你——你有點失望了,薩拉,你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話,還是揭發(fā)你自己吧。”
“是的,你這個卑鄙的膽小鬼,”那位美麗的少女反唇相譏,“我了解你了。你是害怕我會捷足先登的。但是你以為我會被騙出一句話來嗎?便是他們試上二十年我也不屑于這樣做的。”
“嘻,嘻!”布拉斯假笑道,在他這樣卑屈盡致的情形下,真好像同他妹妹顛倒了陰陽,并且把自己的一點點丈夫氣統統移交給她了,“你這樣想,薩拉,你也許這樣想;但是你行動起來就不一定是這樣呀,我的好朋友。你不會忘記老狐貍精——就是我們那高明的先君,先生們——的格言吧——‘永遠懷疑每一個人。’那是一個可以終生奉行的格言!如果在我出面的時候你還沒有真的要購買你自己安全的意思,我懷疑這會兒你早已這樣做了。因此我把它做了,省得你麻煩,也省得你丟臉。說到丟臉,先生們,”布拉斯接下去,有些傷感的樣子,“如果真的丟臉,丟臉的也是我。最好不要讓一位女性丟臉。”
就算布拉斯先生這種較高明的意見很好,特別是因為他那偉大的先人是一個權威,但是那個由已死紳士制定而由他子孫所奉行的崇高原則,是不是永遠是一個聰明的原則,實行起來是不是發(fā)生預期的效果,倒委實值得懷疑。無可諱言,這是一個大膽而且狂妄的懷疑,因為有許多著名人物,即被稱為老于世故的人,聰明的無賴,狡猾的小鬼,機靈的家伙,商業(yè)的能手,以及這一類的人物,已經把這個格言當作北極星和羅盤,奉之為日常行事的金科玉律了。為了舉例證明,這里應該說,如果布拉斯先生不是過分懷疑的人,不曾偵察和偷聽,讓他妹妹代表他們兩人應付會議,或者,偵察了,偷聽了,并不像那樣著急地在她之先發(fā)難(不是因為他的不信任和嫉妒,他是不會這樣做的),他也可能發(fā)現自己的處境會更好一些。因此,往往是這些老于世故的人,他們處世總是披甲戴盔,對于善惡總是一律防范極嚴;而且他們隨時把顯微鏡帶在身邊,便是在最無危險的場合也把鎖子鎧架到身上,結果招致了苦惱和荒唐,自不待言。
三位紳士在一旁談了幾分鐘。經過簡單的會商之后,公證人指著桌子上面的文具,通知布拉斯先生,如果他愿意留什么書面陳述,他盡可以有這樣做的機會。同時,公證人認為應該告訴他,他們要求他立即前往保安官那里,他要做什么或者說什么,完全由他自己決定。
“先生們,”布拉斯說道,脫去手套,精神上已經跪在他們面前了,“我知道你們對待我該是溫和的;因為,既然有了這個發(fā)現,如果不是溫和的話,我的處境一定是三個人中最壞的,因此你們會相信我要把話全部說出來。威則登先生,閣下,我的精神好像支持不住了——如果你肯賞光拉一拉鈴,要一杯又熱又香的東西,不論剛才的經過怎樣,我還是愿意抱著悲苦的心情為你們的健康干杯的。我曾經希望,”布拉斯說著,露著一種愁苦的笑容四下里望望,“能夠看到你們三位先生,有一天肯屈足于貝威斯村我那寒微客廳的食桌之下。但是這種希望是一去不復返了。哎呀呀!”
說到這里布拉斯先生感到十分傷感,在沒有提神的東西拿來以前,他不能說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了。等他喝了,在這種激動情形之下喝得相當多,他才坐下來書寫。
美麗的薩拉一會兒抱起兩臂,一會兒背起雙手,在她哥哥寫字的時候一直邁著男人的大步子在房間里踱著,有時取出鼻煙壺咬著蓋子。她繼續(xù)踱來踱去,直踱得十分疲倦了,才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上睡著了。
有人事后這樣猜想,也不是沒有理由的,這是一種假睡或者故意裝出來的,因為她在計劃乘黃昏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溜走。這是有意和清醒的告別呢,還是做著夢和在睡眠中溜走的呢,將永遠成為一個爭論的題目了;不過有一點(實際也是最主要的一點)是大家所同意的。那就是不論她在什么情形之下走了出去,她的的確確沒有重新走了回來。
上面提到過時候已經到了黃昏,這里還應該證明布拉斯先生的工作也拖了相當的時間。直到晚上才告完成;但是最后總算做好了,那位可尊貴的人物便和三位朋友租了一輛馬車前往一位法官的私人辦公室,他給了布拉斯先生一個熱情的歡迎,把他留在一個穩(wěn)妥的地方,請他屈尊一夜,明天再來看他,然后打發(fā)其余的人回家,高高興興地向他們保證,第二天一定簽發(fā)拘捕奎爾普先生的傳票,并且草擬了一個正式的請求和陳述,把這些情況報告給國務大臣(幸好他在城里),無可懷疑地可以使吉特立即獲得赦免和自由。
現在,實在說,好像奎爾普的惡毒的一生將要告?zhèn)€大結束了,復仇之神——她常常是遲遲行步的,越是在嚴重關頭越是來得慢——嗅著他的氣味穩(wěn)步跟蹤著,很快就要把他趕上。那個倒霉的家伙絲毫不曾想到她會偷偷地襲來,還在躊躇滿志地認為他勝利了。但是她跟住了他,一旦開始,便義無反顧了!
他們的事情料理完了,三位紳士便急忙趕回斯威夫勒先生的公館,他們發(fā)現他的情況大有進步,已經能夠一氣坐上半小時,興致勃勃地同人談話。加蘭德夫人已經在前一個時候回家去了,但是阿伯爾少爺還陪他坐在那里。把他們所做的事情告訴他,兩位加蘭德先生和獨身紳士,好像事先已經有了諒解似的,便向他道了晚安告別,把病人留給公證人和小女用人。
“因為你已經好得多了,”威則登先生說著,在他的床邊坐下,“我可以大膽向你傳達一件和我的業(yè)務有關的消息。”
一聽到這位辦理法律事務的紳士說出與他業(yè)務有關的消息,理查就好像認為那絕對不是什么快人的喜訊。他心里大概聯想到一兩筆未了清的賬目,為了這事他已經收到過幾種恐嚇函件了。他的面色一沉,回答道:
“當然啦,閣下。但是我倒希望聽起來不太使人感到不舒服吧?”
“如果我認為這樣的話,我也應該選擇一個較好的時間來傳達,”公證人答道,“我來告訴你,首先,今天到這里來過的我那幾位朋友,對于這件事是毫不知情的,他們對于你的好意完全出于自發(fā),并不希望報答。這一點讓一位不知道思前顧后、對什么都不關心的人知道了,是有好處的。”
狄克謝謝他,說他希望如此。
“我早就設法打聽你了,”威則登先生說,“卻沒有想到在這種場合里把我們拉到一起。你是住在多塞特郡柴斯爾布恩[7]已故老處女瑞柏卡·斯威夫勒的侄子吧?”
“已故了!”狄克叫了起來。
“已故了。如果你不是這樣一個不成材的侄子[8],兩萬五千鎊就可以到手了(遺囑上這樣說,我覺得也沒有懷疑的理由)。唯其因為你有這些毛病,你只能每年得到一百五十鎊;但是我想就是這樣一個結果我也可以向你道賀了。”
“閣下,”狄克說著,哭和笑混在一起,“你可以。因為,謝上帝,我們還可以讓那可憐的侯爵夫人成為一個學生!并且她可以穿著綢子衣服出門,還可以有錢用,做不到這一點我就永遠不要起床了[9]!”
* * *
[1] 指加蘭德夫人,下文自明。
[2] 黃銅,這還是和她的姓的雙關語。
[3] “吻塵土”(to kiss the dust),意思是表示屈服,請求饒恕。
[4] “卑屈地鞠了一個大躬”(to make a most abject bow),也有告饒之意。
[5] “便是我滿心好意也沒用場”(even when I would, as I may say,heap coals of fire upon his head),照原文的意思是“以德報怨,使他(像頭上堆著炭火那樣地)難過”。
[6] “萬不得已雖然沒有法律,卻有她的律師”(for though necessity has no law, she has her lawyers),意思是在什么情況之下才算“萬不得已”,倒沒有一定的原則,但并不是沒有經過考慮,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7] 多塞特郡柴斯爾布恩(Cheselbourne in Dorsetshire),在英格蘭南部。
[8] “如果你不是這樣一個不成材的侄子”(If you had been another sort of nephew),直譯應為“如果你是別種樣子的侄子”,系根據前面威則登所說的那句話“不知道思前顧后、對什么都不關心的人”而來;意思是說,如果他不是這樣一種人,一大筆遺產可以立即到手了。
[9] “做不到這一點我就永遠不要起床了”(or may I never rise from this bed again),是誓語,意思是說,如果不好好報答侯爵夫人一番,他便死在床上;上帝會懲罰他的。
]]>赫伯特專程去漢莫史密斯看望了他的父親后,便趕回我們住的地方,誠心誠意地整天侍奉著我。他是最好心腸的護士,非常按時地解下我的繃帶,把它泡在準備好的清涼藥水浸液中,然后再替我包扎好,非常耐心,動作非常輕柔,使我深深地感激他。
起先,我安靜地躺在沙發(fā)上,發(fā)現要想擺脫大腦中出現的明亮火光,是十分困難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的。我大腦中總是不斷地出現人們的奔跑聲、吵鬧聲、迎面撲來的刺鼻的燒焦氣味。只要我一打盹兒,就會被郝維仙小姐的呼叫聲驚醒,好像她正向著我奔來,頭上躥起高高的火焰。這種心靈中升起的痛苦比所經受的任何肉體上的痛苦要難熬得多。赫伯特一看到我這種情況,便盡最大的努力來控制我的注意力。
我們兩人中誰都不提起那條小船,但是我們都在想到船。顯而易見,我們雖然嘴上避開這個主題,但是我們卻無須簽約而一致同意要使我的雙手恢復其功能,最好是能在幾個小時之內恢復,而不能拖上幾個星期。
我看到赫伯特的時候,第一個問題就是問他河濱的那個人是否一切都好!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態(tài)度也表現出十分的把握,而且看上去心情愉快,僅此足夠,不必再談論下去了。一直到白天慢慢地消逝,等到赫伯特給我換繃帶已不能依靠天光,只有借用爐火的光才行時,他才又不自覺地提到上面那件事情。
“漢德爾,昨晚我和普魯威斯坐在一起消磨了兩個小時。”
“克拉娜到哪里去了呢?”
“不要談這個可愛的小東西了!”赫伯特答道,“她整夜都上上下下為了那個兇神打轉轉。只要她一離開,他就拼命地敲地板。我看他不會再活多久了。他一會兒要朗姆酒加胡椒,一會又要胡椒加朗姆酒,我看他敲樓板的機會也不會多了。”
“赫伯特,到那時你們就該結婚了?”
“如果不結婚,我又該把這個可愛的小東西怎么辦?你把臂膀放在沙發(fā)背上,我的老兄。我就坐在這里,給你把繃帶解下來。你不會有什么感覺,等我全部揭下來時你都不會發(fā)覺。我剛才正談到普魯威斯,漢德爾,他現在的脾氣可改進多了呢,你知道嗎?”
“我早就對你說過,上次我看到他時就發(fā)現他溫和得多了。”
“你的確說過。他真的溫和多了。昨天晚上他談了很多,又告訴了我更多的關于他個人的經歷。你記得上次他提到過有一個女人給他帶來麻煩,但他一提到就不再講下去了嗎?——我弄疼了你嗎?”
他的話使我猛驚了一下,倒不是他解繃帶時弄疼了我。
“赫伯特,我已經忘掉這件事了,你現在一談起,我就想起來是有這回事。”
“好吧!這次他又提到他經歷中的這件事,這段經歷在他一生中是很狂亂的。我給你講講好不好?否則你會心煩的。”
“你一定要講清楚,一個字也不能少。”
赫伯特俯下身子,離我很近,仔細地看著我,仿佛我的答話過分匆忙,又顯得焦急,他幾乎應付不過來似的。他摸了一下我的頭,說道:“你的頭腦清醒嗎?”
“十分清醒,”我說道,“告訴我普魯威斯所說的話,親愛的赫伯特。”
赫伯特說道:“看來這條繃帶倒是挺不錯的,現在來換上這條清涼的——一開始要注意,它會使你冷得縮回膀子,我親愛的老朋友,不是嗎?不過一會兒你就會感到舒服的。那個女人似乎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喜歡爭風吃醋的女人,一個愛報復的女人;漢德爾,她的報復心可重呢,可以說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登峰造極到什么程度?”
“殺人。把繃帶扎在你皮膚的敏感地方,你嫌涼嗎?”
“一點兒不感到涼。她是怎么樣殺人的?她殺的又是誰?”
“其實從其行為上看,并不能構成如此可怕的罪名,”赫伯特說道,“不過她確實為此事而受審。賈格斯先生為她辯護,也正是這次辯護使賈格斯先生出人頭地,使普魯威斯第一次知道他的大名。被害者是一位比她更有力氣的人,她們兩人發(fā)生了一場打斗,是在一間牲畜棚里。誰先動手打人,是否打得公平,或者是否打得不公平,這些都值得懷疑。不過打的結果是不容懷疑的,人們發(fā)現被害者是被雙手掐死的。”
“這個女人被定罪了嗎?”
“沒有定罪,她被無罪釋放——我可憐的漢德爾,我碰疼了你嗎?”
“你的動作再柔和沒有了,赫伯特。是這樣嗎?還有呢?”
“這位無罪釋放的女人和普魯威斯有過一個孩子,普魯威斯特別喜歡這個孩子。就在我剛才講到的那個晚上,那個她用雙手掐死她所妒忌的那個女人的晚上,她曾到普魯威斯的住處去過,發(fā)誓非要殺死這個孩子不可,因為這個孩子是歸她所有的,她要讓他永遠再也看不見這個孩子。然后,這個女人就消失了。現在你這條燒傷嚴重的臂膀已經扎好吊好了,弄得妥妥帖帖,還剩下這只右手,這就更好辦了。我寧可在弱光下給你包扎,也不能在強光下包扎,因為在弱光下,那些可怕的水泡我看不清楚,我也就會穩(wěn)妥地包扎。我的老兄,你沒有感到你的呼吸有些異樣嗎?你好像呼吸加速了。”
“也許是加速了,赫伯特。那個女人講話算數了嗎?”
“這就成為普魯威斯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期,因為她真的殺了那個孩子。”
“那就是說普魯威斯認為她實現了誓言。”
“這當然了,怎么,我的老兄,”赫伯特用驚訝的語氣答道,又一次俯下身子很近地望著我,“這都是他所說的,我再沒有其他的消息了。”
“當然是再沒有了。”
“再說,”赫伯特繼續(xù)說道,“至于他是對這孩子的媽媽好呢,還是對孩子的媽媽不好,普魯威斯可沒有說。不過,她和他曾風雨同舟、同甘共苦了四五年,就是他在這個壁爐邊所說過的。他似乎對她頗有同情之心,對她也很體諒。因為唯恐自己會被傳上法庭為殺死孩子一事作證,并因此而判她死刑,所以他躲避起來。盡避他為孩子的死十分地痛心,照他自己的話說,那時他什么人都不見,也絕不愿到庭,所以開庭審判時,關于兩個女人因妒忌相爭一案僅含糊其辭地說是為了一個叫做艾伯爾的男人。無罪釋放之后,她便消失了,他也就從此失去了孩子和孩子的媽媽。”
“我想問——”
“我的老兄,待一會兒再問,我就講完了。那個惡棍康佩生,那是個無賴當中的無賴。他當時完全知道普魯威斯避開眾人,也知道他避開眾人的原因。康佩生便以此來折磨他,逼著他干越來越重的活,使他日子過得越來越窮。顯而易見,從昨晚的談話中可以看出普魯威斯和康佩生之間不共戴天之怨仇就是如此結下來的。”
“我想知道,”我對他說,“赫伯特,我特別想知道,他告訴你的事究竟發(fā)生于什么時候?”
“特別想知道?讓我來想一下,我記得他是這么說的,他說‘約摸二十年前,幾乎在我剛和康佩生搭檔時,就發(fā)生了此事’。在鄉(xiāng)村公墓遇到他時你幾歲?”
“我記得是七歲左右吧。”
“嗨,他說,這事發(fā)生后三四年他就遇上了你。一看到你便引起他對自己小女兒的思念,她死得那般慘,她和你的年紀差不多。”
“赫伯特,”沉默了一會兒,我匆忙地說道,“你就著窗外的光看我清楚,還是就爐火的光看我清楚?”
“就爐火的光。”赫伯特向我靠近了些答道。
“你看著我吧。”
“我是在看著你,老兄。”
“摸一摸我。”
“我是在摸,老兄。”
“你可以不必擔心,我沒有發(fā)燒,昨天的事故也沒有使我的頭腦紊亂,明白嗎?”
“是的,是的,親愛的朋友。”赫伯特說道。他審視了我一會兒后又說:“你有點兒激動,不過你很正常。”
“我不知道我很正常。我得讓你知道,我們窩藏在河邊的那個人就是埃斯苔娜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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