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徵」就是六禮中的「納徵」,該下聘禮。日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禮由內務府預備,照康熙年間的規矩,是二百兩黃金,一萬兩白銀;金銀茶筒、銀杯;一千匹貢緞;另外是二十匹配備了鞍轡的駿馬。聘禮並不算重,但天家富貴,不在錢財上計算,光是那一萬兩銀子,便是戶部銀庫的爐房中特鑄的,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凸出龍鳳花紋,銀光閃閃,映日生輝。二十匹駿馬也是一色純白,是古代天子駕車的所謂「醇駟」,大小一樣,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銅活」,黃弦韁襯著馬脖子下面一朵極大的紅纓,色彩極其鮮明。為這二十匹馬,上駟院報銷了八萬銀子,還花了三個月的工夫,把馬匹調教得十分聽話,不驚不嘶,昂首從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齊齊,而且還能配合鼓吹的點子。光是這個馬隊,就把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看得不住點頭,說是「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趟見!」
此外還有賜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銀衣物,也隨著聘禮一起送去。到了後邸,皇后的尊親兄弟,早已候在大門外。賽尚阿從立后第二天出面上謝恩摺子,碰了釘子以後,已經知道自己有三件無論如何及不上兒子的事,一是狀元的頭銜;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旗的身分,所以這天很知趣,讓崇綺領頭,自己跪在兒子肩下。
等把持節的正使、副使迎入大門,正廳前面還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綺的夫人瓜爾佳氏和她的小姑子、兒媳婦。皇后卻不在其內,要到納徵的時候,方始露面。
「大徵」的禮節,當然隆重,但以辦喜事的緣故,自然不會太嚴肅,趁安排聘禮的當兒,靈桂和徐桐先向崇綺道賀。
在他們寒暄的那片刻,大徵的儀物聘禮,已經安設停當,正中一張桌子,供奉著朱緞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龍節。左右兩張長桌,一張空著,一張陳設儀物,二十匹駿馬,則如朝儀的「仗馬」一般,在院子裏相向而站,帖然不動。
於是皇后出臨了,從皇帝親授如意,立為皇后,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阿魯特氏與她的祖父、父母、兄嫂,便廢絕了家人之禮。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門外迎接,而她便須擺出皇后的身分,對跪著的父母決不能照樣回禮,至多點一點頭。等進入大門,隨即奉入正室,獨住五開間的二廳,同時內有宮女貼身伺候,外有乾清宮班上的侍衛守門,稽查門禁,極其嚴厲,尤其是年輕男子,不論是怎麼樣的至親,都難進門。所以這半年多來,崇綺家除了祭祀吃肉以外,平日幾乎六親皆斷。
在裏面,崇綺要見女兒,亦不容易,數日一見,見必恭具衣冠。她的母親嫂子,倒是天天見面,但如命婦入宮,侍奉皇后。每天兩次「尚食」,皇后獨據正面,食物從廚房裏送出來,由丫頭傳送她的長嫂,長嫂傳送母親,母親親手捧上泉,然後侍立一旁,直到膳畢。開始幾天,阿魯特氏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嚥,半年下來也習慣了,但為了不忍讓母親久立,一頓飯總是吃得特別快,無奈每頓總有二三十樣菜,光是一樣樣傳送上桌的工夫,就頗可觀。
當然,皇后是除了二廳,步門不出的,半年當中只出過二廳一次,是納彩的那天。這天是第二次,由宮女隨侍著,出臨大廳受詔。
聽宣了欽派使臣行大徵禮的制敕,皇后仍舊退回二廳。於是靈桂和徐桐二人分立正中桌後的東西兩面,崇綺率領他父親賽尚阿以下的全家親丁,跪在桌子前面,徐桐宣讀儀物的單子,靈桂以次親授,崇綺跪著接下,轉授長子,捧放著西面的長案等授受完畢,崇綺又率領全家親丁,向禁宮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謝恩。接著,匆匆趕到門外,跪送使臣。典禮到此告成,而麻煩卻還甚多。
主要的麻煩是為了犒賞。在行納彩禮那天,已經鬧得不可開交。納彩照例賜宴后家,由內務府和光祿寺會同承辦,名為賜宴,自然領了公款,筵席分為兩種,上等的每席五十兩銀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兩銀子,一共兩千二百多兩銀子,后家須照樣再出一筆。另外犒賞執事雜役,由總其成的一個內務府主事出面交涉,講好五千兩銀子「包圓兒」,結果禮部、光祿寺、鑾儀衛等等執事,又來討賞。問到經手人,他說五千兩銀子「包」的是內務府,別的衙門他管不著,也不敢管。這明明是個騙局,但鬧開來不成話,崇家只好忍氣吞聲,又花了三、四千銀子,才得了事。
因為有這一次的教訓,所以崇家的「帳房」,不敢再信任內務府,決定分開來開銷,帳房設在西花廳,此時坐著好些官員在軟討硬索。
崇家請來幫忙辦庶務的,是個捐班的主事,名叫榮全,行四,在大柵欄、珠市口這些熱鬧地方,有許多市房,每月有大筆房租收入,日子過得很舒服。為人熱心好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交,所以茶樓酒館,提起「榮四爺」,無不知名。因為熱心而又喜歡熱鬧的緣故,專門給人幫忙辦紅白喜事,提調喜慶堂會,久而久之,成了大行家。崇家慕名,託人延請,榮全也欣然應命,自覺幫人辦了一輩子的喜事,到底熬出來一個名堂,說起來,這場再大不能大的喜事,「宮裏是歸恭王和寶中堂主持,皇后家就是榮四爺辦的!」那是多夠味、多有光彩的一件事。
然而一拿上手,不知道這場喜事的難辦,不在規模大,在於根本與任何喜事不一樣。他要應付的不是飯莊子和槓房,難伺候的也不是出堂會端架子,紅遍九城的名角兒,為的是大小衙門的老爺!納彩禮讓內務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崇家多花了幾千銀子,把他的「榮四爺專辦紅白喜事」的「金字招牌」,砸得粉碎,當時便向主家「引咎請辭」。崇家倒很體諒他,事情本來難辦,另外找人未見得找得到,就找到了,頭緒萬端,一時也摸不清。多花錢不要緊,大婚典禮出了錯不是當要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榮全也只好勉為其難。
「榮四爺」的字號,這時候喊不響、用不著,那就只有軟磨,他和他的幫手,分頭跟內務府、禮部、鴻臚寺、鑾儀衛、上駟院的官員說好話,從午前磨到下午三點鐘,才算開銷完畢。
這一場交涉辦下來,榮全累得筋疲力盡,但他無法偷閒息兩天,大徵禮一過,馬上得預備大婚正日的慶典。光是皇后的妝奩進宮,就非同小可,其中有無數玉器、玻璃器皿、大大小小的鏡子,碰壞一點就是不吉利,怎麼向崇家交代?為此榮全日夜擔心,魂夢不安!
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員,卻是喜氣洋洋,輕鬆的居多。各衙門雖不像「封印」以後那麼清閒,但也決不像平日那樣認真,公事能擱的都擱了下來,等過了大婚喜期再說。朋僚相聚,談的總是如何相約找個適宜的地方去看皇后的嫁妝,或者如何結伴入宮瞻禮。這樣到了八月底,奉準入覲的官員紛紛到京,便另有一番趨候應接的酬酢,大小衙門,越發冷冷清清了。
彭玉麟也就在這時到了京師,一進崇文門,先到宮門遞摺請安,當天便賞了「朝馬」,傳旨第二天召見。
召見是在養心殿的東暖閣,皇帝雖未正式親政,但實際上已開始親掌政務。所以這天也是皇帝問的話多,垂詢了從湖南啟程的日期,周閱長江各地的情形,皇帝說道:「看你的精神倒還不壞!」
彭玉麟率直答道:「臣有吐血的毛病,晚上也睡不好,難勝煩劇。」
「這一趟巡視長江,你很辛苦了。足見得身子還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臣不敢不勉效馳驅。」
「這才是!朝廷全靠你們老成宿將。」皇帝有些激動,「現在洋人狂妄得很!彭玉麟,你要替我辦事,把長江水師整頓好了,還要替我籌劃海防!」
皇帝這樣在說,一旁帶班的恭王,頗為不安。因為海防是另一回事,歸直隸總督兼領的北洋大臣,與兩江總督兼領的南洋大臣分別負責,尤其是北洋大臣李鴻章,海防事宜實際上由他一手在經理,其中牽涉到洋務與船政,與彭玉麟無涉。倘或皇帝年輕氣浮,貿貿然面諭,真個叫彭玉麟去籌劃海防,那時既不能奉詔,又不能不奉詔,豈不是要平添無數麻煩?
幸好,彭玉麟很有分寸,「江南的江防,跟海防的關係密切,江陰與吳淞兩處,防務更為緊要。臣已面飭守將,格外當心。」他略停一下又說:「凡江南江防,與海防有關聯的各處,臣請旨飭下新任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加意整頓。至於南北洋海防,臣向來不曾過問,實在無可獻議。臣此次進京,在天津曾跟李鴻章見面,亦曾聽他談起北洋海防,處置甚善。請皇上仍舊責成李鴻章加緊辦理,數年以後,必有成效。」
這一說提醒了皇帝,連連點頭,不再提到海防,「你保舉的李成謀,才具怎麼樣?」
「李成謀是李臣典的胞弟,他在福建的官聲甚好,不尚浮華,肯實心辦事。目前長江水師的習氣甚深,須有誠樸清廉的人去整頓,臣因此保舉李成謀。」
「嗯,嗯!」皇帝又問:「你在湖南的時候,與曾國荃可有往來?」
「臣居鄉廬墓,足跡不出里門,與曾國荃難得見面。不過常有書信往來。」
「他的精神怎麼樣,是不是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曾國荃帶兵多年,習於勞苦,精神很好。」
「既然精神很好,就該出來替我辦事。」
這一說,恭王又在心裏嘀咕。曾國荃因為參了官文的緣故,旗下親貴,對他異常不滿,一時沒有起用的可能。皇帝不知道這些恩恩怨怨,想到誰就要用誰,將來一定會惹出許多風波,得怎麼樣讓他明白其中的窒礙顧慮才好。
「楊岳斌呢?可常見面?」皇帝又問,「你跟他共事多年,想來一定常有往來?」
這一問又見得皇帝對過去的情形欠熟悉,楊岳斌與彭玉麟都由水師起家,楊在前面彭在後,以後彭玉麟改了文職,反可以節制楊岳斌,因而生了意見。楊彭不和,連慈安太后都知道,就是皇帝懵懵懂懂,問出這樣的一句不合的話,令人適背會來後好笑。
然而在彭玉麟卻不是好笑,而是有些困惑,不知道皇帝問這話,是甚麼意思?當然,此時唯有簡簡單單地回答,說跟楊岳斌不常見面。
皇帝的話問得不得體,慈禧太后早就覺察到了,再問下去還不知道會有甚麼笑話,因而此時接過話來,將彭玉麟慰勉了一番,說他不辭勞怨,實心可嘉。又勸他節勞保養,莫負朝廷倚重之意,然後吩咐:「跪安吧!」
彭玉麟還是初次覲見,早已請教過人,知道這就是召見已畢的表示,當即免冠碰了頭。又因為聽說過左宗棠覲見,把大帽子遺忘在御前的笑話,所以特別檢點,總算順順利利地完成了「面聖」的一件大事。
回到下榻之處的松筠庵,已有好幾位同鄉京官在等著,應酬了一陣,分別送走。剛換下官服想休息,從人來報:「軍機沈大人來拜!」
這當然不會是泛泛的官場客套。彭玉麟經過天津時,已從李鴻章口中,相當深入地瞭解了朝中的「行市」,兩位漢軍機大臣,已成南北對峙,各張一幟的形勢。看起來是李鴻藻的聲勢來得壯,以帝師而提倡「正學」,尤其是在倭仁死後,徐桐雖想接他的衣缽,無奈《太上感應篇》比起程朱的《太極圖說》,究竟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衛道之士,直諫之臣,隱隱然奉李鴻藻為宗主。但是,這可以鞏固他的地位,卻不能增加他的權力。
李鴻藻得的是虛名,實權遠比不上沈桂芬。沈桂芬出於文祥所薦,而文祥人和政通,不但受兩宮太后的信任和恭王的倚重,並且外而督撫將軍,內而部院大臣,無不對他尊敬。沈桂芬有此奧援,加以在總理衙門支持寶鋆,回護董恂,十分盡心,因此,除了洋務以外,像寶鋆專管財政那樣,綜攬軍務亦幾乎成了沈桂芬的專責。
為此,彭玉麟對這位軍機大臣來訪,十分重視,請在楊繼盛當年草疏彈劾嚴嵩的「諫草亭」中相見。沈桂芬雖是江蘇吳江人,寄籍宛平,是在京城裏長大的,一口低沉而帶磁性的京腔,配上他那清癯儒雅的儀表,令人覺得肫摯可親。他的清廉也是有名的,一品當朝而服飾寒素,這一點更合彭玉麟的胃口,所以一見便道傾倒之意。
沈桂芬首先轉達了恭王的意思,想請他吃飯,作個長談,無奈大婚期近,忙得不可開交!特意託沈桂芬致歉,等過了慶典,再發帖子奉邀暢敘。接著又說,恭王對他十分尊重,所以凡有所請,無不依從。
提到這一點,彭玉麟確是感激,對長江水師整頓的章程,彈劾的官吏,保薦的人選,請無不準,除了曾國藩,朝廷沒有這麼給過面子。當然,其中也有沈桂芬斡旋的力量,轉念到此,便正好趁這時候道謝。
「都虧經翁玉成。」他拱拱手說,「感何可言!」
「不敢,不敢!」沈桂芬平靜地答禮,「大功告成,軍心不免鬆懈,驕兵悍將,日益難制,朝廷要借重雪翁清剛正直的威名,整頓出一個榜樣來。聖意如此,軍機上當然力贊其成。皇上對雪翁尤其看重,剛才面諭,無論如何,不可高蹈。只怕日內就有明發。」
「這──,」 彭玉麟試探著問:「皇上不知道是怎麼個意思?」
「想留雪翁在京供職。不過眼前還沒有適當的缺,只怕要委屈雪翁。」沈桂芬又說:「今天擬大婚執事的名單,派了雪翁『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明天就要演禮,完了事,請到軍機上來坐一坐。」
彭雪琴心裏有數,派甚麼缺,明天就可定局。聽這口氣,大概是回任兵部侍郎。以前不能幹,現在自然更不能幹,且到時候再說。
第二天一早,各衙門大小官員,都趕進宮去看熱鬧。這天是禮部堂官率領司官演習大婚儀禮,準許各衙門官員仰瞻盛典。彭玉麟也早早到了太和殿前。
這天演禮,主要的是排百官朝賀的班次,亂糟糟的沒有甚麼好看,但彭玉麟卻捨不得走,他是平生第一次進京,自然也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宮闕。仰頭瞻望著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寬、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無限感想,甚麼建牙開府、起居八座?不到這裏,不知人間甚麼叫富貴?這樣轉著念頭,越覺此身渺小,把功名也看得更淡了。
就在這時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一名.「蘇拉」,彭玉麟昨天見過,知道他在隆宗門當差,軍機處和南書房有甚麼需要跑腿的差遣,就是他的職司。看樣子是衝著自己來的,因而定睛望著。
果然,那蘇拉到了面前,先長長喘口氣,然後說道:「恭喜彭大人!」接著便請了個安,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沈大人叫我送來的。」
「喔,多謝!」彭玉麟接過那張紙來看,上面抄著一道上諭:
「彭玉麟著署理兵部右侍郎,童華毋庸兼署。前據彭玉麟奏懇陛見後回籍養疴,此次召見時復再三陳情,彭玉麟辦事認真,深湛嘉尚,刻下傷疾已痊,精神亦健,特令留京供職,用示朝廷倚重至意。毋得固辭!」
「沈大人還關照,請彭大人這會兒就到軍機,六王爺等著見面。」
「好,我此刻就去。」
於是沿著一路高搭的綵棚,從中右門進後右門,越過三大殿進隆宗門到軍機處,等通報進去,立刻傳出話來:「請彭大人在東屋坐。」
這一坐坐了有半個時辰,才看到恭王,一見面便連連拱手:「得罪,得罪!」然後請他「升炕」,態度十分謙和。
彭玉麟知道他極忙,能抽出這片刻工夫來接見,已是很大的面子,所以不敘客套,率直問說:「王爺召見,不知有甚麼吩咐?」
「上頭的意思,昨天經笙已經轉達,上諭下來了,不知道看見了沒有?」
「是!」彭玉麟說,「蒙皇上的恩典,只怕──。」
「雪翁!」恭王搶著說道,「你總要勉為其難!就是缺分太委屈了一點兒,先將就著,等明年親政大典過後,我一定想法子替雪翁挪動。」
「多謝王爺栽培。只是不瞞王爺說,我有三層苦衷,要請王爺體諒,第一,才具不足,兼以體弱多病,難當重任;第二,賦性愚戇,不宜廁身廟堂;第三,從未當過京官,儀注不熟,處處拘束。總求王爺代為婉轉陳奏,放歸田里,將來倘有可以報答之處,萬死不辭。」
恭王聽他的話,不斷點頭,但雙眉皺得很緊,略停一下,這樣答道:「眼前也無從談起。等過了慶典,我們從長計議。只是,雪翁,上頭的意思很殷切,你不可辜負。」「不敢!」彭玉麟趕緊站起身說:「唯其皇上不棄菲材,我不敢講做官,只講辦事。若於大局有益,赴湯蹈火,亦所甘願,書生報國,原不必居何名義!」
恭王又點頭:「你的意思我懂了!」
接著,恭王又告訴彭玉麟,派他「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完全是為了方便他觀禮。如果精神不濟,可以不必當差。又說大婚儀禮是百年難逢的大典,適逢其盛,不可錯過。言詞溫煦親切,等彭玉麟告辭時,又親自送到廳門,絲毫不見親貴王公那種眼高於頂的驕倨之態,因而使彭玉麟想起那些水師陸營將官的濫作威福,越覺厭惡。
等回到松筠庵,立刻便有一位官員來拜,是近年來慈禧面前的紅人,工部侍郎兼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名帖上自稱「晚生」。彭玉麟久聞其名,自然要見,迎出門來,大為訝異,榮祿似乎還不到三十歲,生得如玉樹臨風,俊美非凡,加以服飾華貴,益顯得濁世翩翩佳公子般,令人生羨。
微笑凝望的榮祿,一見彭玉麟,先自作揖,迎入門內,揖讓升階,正式見禮時,請了極漂亮的一個安,稱主人「老前輩」,很恭敬地寒暄了一番,才道明來意,說是接到內務府的通知,彭玉麟是「宮門彈壓大臣」,而大婚典禮彈壓地面,維持秩序,歸他負責,所以「特意來伺候老前輩當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這個差使的原意,告訴了榮祿。
「上頭是體恤老前輩,不過說真個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輩的威望。」榮祿的神態顯得很懇切,「大婚典禮,早就轟動各地,這個把月,京城裏總多添了二三十萬人,茶坊酒肆、大小客棧,無不大發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機會來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扒兒手。江湖上的所謂『金、皮、彩、掛』,三教九流,各路好漢,來了不知多少!別的都還好辦,可有些散兵游勇,晚生惹不起!」
「怎麼呢?」彭玉麟奇怪地問,「散兵游勇滋事,儘管逮捕法辦。何以說是惹不起?」
「不瞞老前輩說,像今兒早上演禮,有位貴同鄉,身穿賃來的破舊花衣,頭上卻是紅頂子,愣往宮裏闖,問起來,他是保到都司,賞過二品頂戴的。」榮祿作出充分同情而無可奈何的神態說,「老前輩請想,都是替朝廷出過力,建過功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大喜事,能有甚麼辦法?自然只有用好話敷衍,敷衍得下來,也就罷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騷的,越扶越醉,在宮門之前,眾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鬧,豈不有傷體統?」
「原來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軍,心懷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們作踐老百姓,自己不能不問,此外就犯不著來管這閒事了,不過榮祿既然虛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這樣沉吟了一會,想到了一個主意,「仲華兄,」他說,「既然體念到那些人是出過力,建過功的,亦當體念他們如今窮無所歸,有滿腹牢騷。聽說這一趟大婚,花了一兩千萬銀子,從中漁利的不知凡幾,何妨也想想別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們的氣平了起來,豈不是彈患於無形的上策?」
「是,是!」榮祿被提醒了,連連拱手致謝:「老前輩見教得極是,心感之至。晚生馬上派人分頭去辦,好好安撫。不過,這幾天還得借重老前輩的威望,坐鎮宮門。」
說到頭來,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辭,很爽快的答應了。
於是榮祿又深深致謝,告辭回衙。一面選派神機營平日慣於探事的幹員,分頭到西河沿、打磨廠等處的小客店中,打聽那些窮極無聊,有意來訛詐尋事的湘軍、淮軍,找上為頭的人,下館子,套交情,送上一筆盤纏,買個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漢軍旗的步軍校,帶領十六名兵丁,到松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妝奩進宮的日子,照滿洲的婚禮,發嫁妝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的妝奩有三百六十臺,連發四天,所以提早開始。這天是重陽,卻無風雨,吃罷花糕,不選高處去登臨,都擠到大街上來看這天下第一份的嫁妝。自然,路線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皇后妝奩進大清門,出長安左門,由東折而往北,進東安門,再由東華門入宮。飛簷翼空的大清門是皇城正門,門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欄隔繞,形如棋盤,所以名為棋盤街,又稱天街,清曠無塵,最宜玩月。此時自是看熱鬧的第一個好去處。
一大早,步軍統領衙門和屬於禁軍的內務府三旗護軍營、驍騎營,以及該管地帶朝陽門內的鑲白旗,崇文門內的正藍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馬,沿路佈防,維持秩序,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當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著皮鞭,盡量威嚇,有不聽話的,還可以抽上兩鞭,但這一次是大喜事,兩宮太后早有話下來:普民同慶的好日子,不許難為百姓!因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緞褂子,腳穿薄底快靴,頭戴紅纓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盡吃奶的力氣,將洶湧的人潮,盡量往後壓,口中不斷喊著:「借光,借光!」一個個都把喉嚨喊啞,累得滿頭大汗,才能騰出天街中心兩丈寬的一條通路。
到得日中將近,終於聽見了鼓樂的聲音,但見綿延無盡的黃緞彩享,迤邐而來,彩亭中的首飾、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還是儀仗隊伍,抬妝奩的校尉,一色紅緞繡花短褂,燦若雲霞。這時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寧、蘇州的織造衙門,動支的費用要上百萬?
五六十臺黃緞的彩亭過後,便是數十臺木器。這是兩廣總督瑞麟和粵海關監督崇禮辦的差,桌椅幾案,都用紫檀,打磨光滑,不加髹漆,尺寸當然特大,雕鏤的花樣非龍即鳳,都與民間不同。只是木器之中,獨獨缺少一張床,有些人不免失望,因為早有傳說,皇后陪嫁的是一張八寶象牙床,原來並無其事。然則皇后皇帝合巹,難道連張床都不用?
床自然是有的,當發妝奩的那一刻,四個特選的「結髮命婦」,正在坤寧宮東暖閣鋪喜床。床是早就在建宮的同時就安好了的,安在兩根合抱不交的朱紅大柱之間,其名為床,實在別成天地,裏面有燈燭幾案,一切房幃之內所需要的什物,都可以藏置在內。帳子本用黃緞,此時則換成紅色。
那張「床」也可以說是一個槅間,所以沒有床頂,只有雕花的橫楣,懸一塊紅底黑字的匾,四個大字「日昇月恆」。西面朱紅大柱下,置一具景泰藍的大薰爐,東面柱旁,則是雪白的粉壁,懸著「頂天立地」的大條幅,畫的是「金玉滿堂」的牡丹。下置一張紫檀茶幾,幾上一對油燈,油中還加上蜂蜜,期望皇帝和皇后,好得「蜜裏調油」似的。
「鋪床」的四位結髮命婦,以跟榮祿一樣,近一兩年才走紅的貝勒奕劻的夫人為首,都是按品大妝,由內務府從宮女特選的四名女官,襄助著奉行故事。四命婦各站一角,將一重重簇新的織錦褥子鋪設整齊,然後從女官手裏接過四柄鑲玉如意,鎮壓在四面床角。接著,四名女官又捧進一件「龍鳳同和」袍、一方「百子九鳳」花樣的紅緞蓋頭,以及不脫龍鳳、雙喜、如意等等形態的珠玉頭飾,用方繡鳳黃袱包得整整齊齊,這是預備送到後邸,等吉期那天讓皇后穿戴了上鳳輿的。四位命婦鋪床的禮俗,到此告一段落。到了十三那天,發完妝奩,皇后就得準備做新娘子了。吉期雖選定九月十五,儀典卻從十三半夜裏便已開始,太和殿前,陳設全副鹵簿,丹陛大樂,先冊封,後奉迎。十四寅初時分,皇帝御殿,親閱冊寶,冊封皇后的制敕,是內閣所撰的,一篇典皇堂皇的四六文,鑄成金字,綴於玉版,由工部承製,報銷了一千多兩黃金。「皇后之寶」亦用赤金所鑄,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見方,交龍紐、滿漢文,由禮部承製,也是報銷了一千多兩金子。
冊封的使臣,仍舊是靈桂和徐桐,早已在丹墀東面待命,聽得鴻臚寺的鳴贊官傳宣,便由東階登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跪聽宣制官傳制。任何欽差,上諭必稱「該大臣」,只有這樣差使,稱呼格外客氣:「卿等以禮冊封」。等正使靈桂、副使徐桐,受命下殿時,供奉玉冊金寶的龍亭,便由鼓吹前導,抬出太和門,冊封專使跟隨而出,再後面就是校尉所牽的兩匹馬,要到大清門外,專使方能騎乘,直趨後邸。
崇家此時,裏外燈火輝煌,門外人聲如沸,皇后的全副儀仗,一直排出兩面胡同口,喜事大總管榮全奔進奔出,忙得滿頭大汗。等正副使剛進了胡同,他便通知,「請皇后的駕!」自然,崇綺是早就率領他的父親和子侄,恭候在門,鼓吹喧闐聲中,冊寶龍亭停了下來,正使副使,一個捧冊、一個捧寶,徐步進了大門。
大門口是崇綺率領全家親丁跪接,二門中是崇綺夫人率領子婦女兒跪接,等在大廳上安放好了冊寶,皇后方始出堂,正中向北面跪下,聽徐桐宣讀冊文。駢四儷六的文章,用的大半是《尚書》上的典故,而且抬頭的地方極多,看起來十分吃力,以致於徐桐唸不斷句,也唸了好幾個別字,費了好大的勁才唸完。
於是靈桂把玉冊遞給左面的女官,跪著接了,轉奉皇后,皇后從左面接來,往右面遞出,另有一名女官接過,放在桌上。金寶也是這樣一套授受的手續。冊立大典,到此告成,靈桂和徐桐,隨即回宮覆命。
這就到了該奉迎的時候了。一吃過午飯,文武百官,紛紛進宮,在太和殿前,按著品級排班。申初時分,皇帝臨殿,先受百官朝賀,然後降旨發遣陳設在端門以內、午門以外的鳳輿,奉迎皇后。奉迎的專使是兩福晉、八命婦。兩福晉是皇帝的嬸母,惇王和恭王福晉,八命婦原來都應該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結髮,又要有子孫,而且年紀不能太大,那就只好用二品的來湊數了。
遣發鳳輿時,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儀注。大婚的儀禮,原是滿漢合參,而「六禮」中最重親迎,帝后比於天地,亦是敵體,則皇帝大婚不親迎皇后,於禮有悖。但果真親迎,不但儀制上會生出無法折衷調和的麻煩,而且帝后究竟不同,大駕臨御,剛要做新娘子的皇后,還得跪接,世上自然沒有這個道理,因而想出一個代替的辦法。
這個辦法是用一柄龍形的如意代替,當惇王和恭王的福晉,率領八命婦承旨奉迎皇后時,跪進硃筆,由皇帝在如意正中,朱書一個「龍」字,然後將這柄如意放在鳳輿中壓轎,那便是「如朕親臨」的表示,作為親迎的代替。
奉迎的儀節,又以滿洲的風俗為主。開國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間,滿洲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騎馬,迎親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騎著馬到夫家的。皇后自然不能騎馬進宮,但迎親的兩福晉,八命婦,猶依康熙年間的成例,必須騎馬。當時入關未幾,舊俗未廢,王公內眷乘騎往來,不足為奇,兩百年下來,旗下貴族的福晉、夫人都坐八抬大轎,尤其是恭王福晉,跟著她的久任督撫的父親桂良,到東到西,平日起居,與漢人的大家小姐無異,不要說是騎馬,連馬鞍子都沒有碰過。這時突然說要騎馬,而且在萬人空巷的百姓圍觀之下,招搖過市,真是提起來就怕,好幾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轎或者坐車,不然就豁免了這個差使。
這兩個要求都辦不到。大婚盛典,兩宮太后欽派的奉迎專使,說起來還是一大恩典,不能不識抬舉,請求豁免。若說改變舊例,不但儀制早定,無法更張,就算能夠,恭王也不肯這麼做,因為這會引起譏評,甚至言官會上奏參劾,安上個「徇私亂法」的罪名,說不定又一次搞得灰頭土臉。
萬分無奈,只好現學。虧得她的長子載澂,在少年親貴中,騎射最精,兩福晉、八命婦學騎,歸他一手教導。載澂親自在上駟院中選了十匹最馴良的棗紅馬,找了他的堂兄弟載漪等人做幫手,在恭王府的後苑中,整整教了一個月,才將他母親教得敢於放心大膽,騎著馬上街。
到了奉迎的這一刻,恭王福晉才知道這一個月的苦頭,真沒有白吃。出午門上馬,等龍亭前導,鳳輿後隨,她便與她五嫂並駕齊驅,讓載澂最得力的一個「馬把式」,穿上鑾儀衛校尉的服飾,牽著馬款款而行,由端門經天安門,通過天街,安安穩穩地直出大清門,只見夾道聚觀的百姓,指指點點,相顧驚異,心裏非常得意地在想:這一趟風頭可是出足了!
到了後邸,崇綺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儀注,等把鳳輿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晉命婦到正屋謁見皇后,然後伺候梳妝。事先早已約定,這個差使歸崇厚的夫人承擔,她也刻意要把這個差使當好,有幾樣東西是外間從未用過的。崇厚出使法國帶回來的脂粉,粉是水粉,與江南的鵝蛋粉不同,抹在臉上,片刻就乾,又白又光又勻。然後梳頭,梳的是雙鳳髻,一邊插一枝雙喜如意碧玉簪。
裏面靜悄悄地在梳妝,外面卻又有報喜的到了。這是崇綺自長女貴為皇后後,第三次蒙受恩榮。最初是封三等承恩公,公爵照例該有一份內廷行走,或者扈從儀駕的差使,所以第二次被授為散秩大臣,這是閒散宗室例授的職銜,無俸無祿,亦不須當差,好聽的就是「大臣」二字。
此刻第三次加恩,對崇綺來說,相當實惠,內閣所奉的上諭是:「委散秩大臣三等承恩公崇綺以內閣學士候補。」他原來是翰林院侍講,五品官兒,這一下連升三級,內閣學士是二品,等一補實,照例還可以兼禮部侍郎,外放必是巡撫,如果當京官,則在各部轉來轉去,都是「堂官」。這一道恩旨,相當於十年的經歷,崇綺自然感激天恩。
除了崇綺,還有鳳秀,在同一道恩旨上,以四品京堂候補,轉眼也在「小九卿」之列,可以參與「廷議」了。他家此時的熱鬧,亦不輸於崇家。但盈門賀客,想法大不相同,一種是因為他家也是滿洲世家,上兩輩子的交情在,純粹照世俗禮法行事,屬於普通的應酬。一種是因為鳳秀的女兒,本該正位中宮,卻委屈地降級為妃,此刻特地來慶賀,兼有安慰道惱的意思。再有一種目光銳利,從夾縫中看出慧妃這位妃子,非比等閒,一則是慈禧太后所看中的,而慈禧太后即使撤簾歸政,對親生兒子的皇帝,一定仍舊有「怎麼說便得怎麼依」的力量,而慧妃又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得動話,這樣就是一條很好的門路。再則,慧妃的艷麗,誰都不能不承認非皇后所及,皇帝目前聽了慈安太后的話,立了阿魯特氏為后,但將來得寵的必是慧妃。如果蒙古皇后天年不永,慧妃自然繼位中宮,鳳秀也還有封公爵的時候,等那時再來巴結,可就晚了。
但是,儘管慧妃也是欽派大臣為正使、副使、持節冊封的,奉迎的典禮,卻是不可同日而語。慧妃不過八對宮燈、一頂黃轎,由東華門抬進宮去,而皇后進宮,光是宮燈就有三百對,由身穿紅緞繡花褂子的校尉持著,照耀得亮如白晝,以致九月十四將滿的月亮,黯然失色。
鳳輿是子初一刻出後邸的,「導子」早就在戌時便已出發,全副皇后的儀仗,旌旗宮扇,平金繡鳳,在三百對宮燈和無數喜字燈籠中,閃耀出令人眩目的異彩,然後便是御前侍衛扶著轎槓的鳳輿,後面跟著無數馬匹,兩福晉八命婦之後,是扈從的王公大臣。整個肅靜的行列中,也只有這一部分馬蹄歷亂,偶爾夾雜著馬嘶和噴鼻的聲音,正如「鳥鳴山更幽」的境界一樣,有了這些聲音,反更顯得奉迎儀仗的莊嚴肅穆。
在這萬民如醉,目眩神迷的當兒,皇帝卻在乾清宮閒得發慌,也許是等得不耐煩,也許是跟天下做新郎的人一樣,必有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反正皇帝只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甚麼時候了?」他問小李。
小李還未及回答,只聽自鳴鐘已響起寬宏悠揚的聲音,看一看,長短針相交在正中,小李便笑嘻嘻地跪下,高聲說道:
「這會兒正交子正。九月十五,萬歲爺的大喜吉期!」
在殿外待命的八名少年親貴,以載澂為首,正也因為時交九月十五的正日,進殿叩賀,同時報告一個消息,說慧妃已經進宮,安置在長春宮後面的咸福宮。
皇帝沒有說甚麼,依然是關注著皇后進宮的時刻,正想發問時,只聽午門樓上──五鳳樓的鐘鼓齊鳴,這表示母儀天下的皇后,已由大清門進宮了。
「是時候了!」載澂請個安說:「請旨啟駕。」
「好,走吧!」皇帝點點頭說。
於是傳旨領侍衛內大臣伯彥訥謨詁,準備啟駕到坤寧宮,作為迎候皇后的表示。在御用的軟轎前面,由那八名少年親貴執著宮燈引導,御前大臣和御前侍衛扈從著,在禮部堂官照料之下。皇帝出乾清門,再折回東一長街,入景和門,進坤寧宮,在大婚洞房的東暖閣前殿休息。
這時皇后的鳳輿,已經由御道到了乾清門,抬過一盆極旺的炭火,四平八穩地停好,皇后在兩福晉、八命婦及女官護持著,跨出轎門,只見她一手拿一個蘋果,隨即有女官接了過去,同時惇王福晉捧著一個紅綢封口的金漆木瓶,交到皇后手裏,裏面盛著特鑄的「同治通寶」的金銀線和小金銀錠、金玉小如意、紅寶石,以及雜糧米谷,稱為「寶瓶」。
等皇后捧穩了「寶瓶」,奉冊寶的龍亭方始再走,沿著御道經過乾清宮與昭仁殿之間的通路,進入乾、坤兩宮之間的交泰殿。這個殿不住人,只有兩項用處,一項是「天地交泰」為帝后大婚行禮之地,一項是儲藏御寶。這天晚上,兩項用處都有。禮部堂官先奉皇后冊寶入藏,然後在殿門前另作了一番佈置,橫放朱漆馬鞍一個,鞍下放兩顆蘋果──就是從皇后手裏取來的那兩個,上面再鋪一條紅毯。
六對藏香提爐,引導著皇后跨過「平平安安」的蘋果馬鞍,被引導到西首站定,這就到了拜天地的時刻。皇帝這面也是算好了時刻的,等皇后剛剛站好位置,皇帝也由坤寧宮到了,站向東首與皇后相對而立,在繁密無比的鼓吹聲中,一起下拜,九叩禮畢,成為「結髮」。
拜了天地拜壽星,拜完壽星拜灶君。灶君在坤寧宮正殿,而坤寧宮的正殿,就彷彿缸瓦市「沙鍋居」的廚房,每天都要煮兩頭豬。這裏不但是廚房,而且還是宰牲口的屠場,一進門便是一張包鐵皮的大木案,地上鋪著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後就是稱為「坎」的一個長方形深坑,坑中砌著大灶,灶上兩口極大的鐵鍋,每口鍋都可整煮一頭豬,鍋中的湯,自砌灶以來,就未曾換過,還保存著兩百多年前的餘味。
這是皇家保存著滿洲「祭必於內寢」的遺風,在所有的宮殿中,只有坤寧宮的規制,與前代完全不同,是照太祖天命年間,盛京清寧宮的式樣重建的。在俎案鍋灶以外,神龕就設在殿西與殿北兩面,殿西的神龕懸黃幔,所供的神是關聖帝君,享受朝祭,殿北的神龕懸青幔,所供的神,尊名叫「穆哩罕」,享受夕祭。
照規矩說,無論朝祭、夕祭,都應該皇帝皇后親臨行禮,但日子一久,成為虛文,除了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監奉行故事,執事太監分為司香、司俎、司祝,殺豬就是司俎的職司。
無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裏必有一輛青布圍得極嚴的騾車,停在東華門外。門一開,首先進宮的就是這輛車,到了坤寧宮前,卸下兩頭豬來,經過一番儀式,殺豬拔毛、洗剝乾淨,放在那兩口老湯鍋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鹽,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賜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這些福胙照例歸乾清門侍衛享受。
坤寧宮是皇后的正寢,而主持中饋是主婦的天職,因此,拜灶君亦只有皇后行禮。同時禮部和鴻臚寺等等外廷的執事,恭襄大禮,到此作一結束。坤寧宮以內的繁文縟節,與這些人無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禮拜了灶君,皇帝皇后在坤寧宮東暖閣行坐帳禮,吃名為「子孫餑餑」的餃子。煮餃子的是禮王福晉,一下鍋就得撈起來,呈上帝后,餃子還是生的,但不能說生,咬一口吐出來,藏在床褥下面,說是這樣就可以早「生」皇子。
於是皇帝暫時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晉命婦為皇后上頭。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職司,在滿洲人,叫做「開臉」,用棉線絞盡了臉上的汗毛和短髮,然後用煮熟的雞子剝了殼,在臉上推過,立刻便出現了容光煥發的婦人的顏色。這一樣功夫,講究膚發之間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稱為「四鬢刃裁」。
然後是重新梳頭。雙鳳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裝束,此刻改梳為扁平後垂,無礙枕上轉側的「燕尾」,仍舊插戴雙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紅絨所制的福字喜花。這樣打扮好了,方始抬進膳桌來開宮裏稱做「團圓膳」的合巹宴。
這時的皇帝,只有太監照料了。小李引入御駕,兩福晉和八命婦一起請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氣還是靦腆,臉紅得厲害,向兩位福晉虛扶一扶,帶些窘意地笑著道乏。
「五嬸、六嬸,這陣子把你們累著了。」
「借皇上的喜氣,一點兒都不累。」惇王福晉看一看她弟婦說:「咱們跪安吧!」
惇王福晉兩妯娌,領著崇厚夫人她們跪安退出,卻不曾走遠,在殿前遙遙凝視。不久,看到太監和女官亦都退了出來,東暖閣的槅扇,輕輕地被合上了。
於是一對結髮侍衛在殿前廊上,擊著檀板用滿洲語高唱「合巹歌」。那對「蜜裏調油」的「百子雙喜香油燈」,在雪白的窗戶紙上,蕩漾出膩人的霞光,然後聽得皇后彷彿也在唱著甚麼。
「你聽!」惇王福晉詫異地,「幹甚麼來著?」
恭王福晉凝神靜聽,恰好那對「結髮侍衛」唱完了「合巹歌」,一靜下來,皇后的聲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聽得清越的長吟:「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恭王福晉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興八首」,但是在吟詩是聽得出來的,便掩口笑著,推了她五嫂一把,輕輕說道:「皇上在考皇后呢!」
這一說大家都懂了,「虧得是狀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晉指指西面,也放輕了聲音,「換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燭可就要出乖露醜了!」
這是指慧妃而言。只為當初輸了一著,這天的光彩,盡為「狀元小姐」所奪,在她自然覺得委屈,不過她倒也想得開,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后的姑姑,她覺得應該滿足了。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說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后先見到「婆婆」。
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后。照當年滿漢合參的大婚儀禮,皇后入宮,拜罷天地,即是合巹禮,第二天才謁廟謁太后,與民間新婦入門就拜見翁姑,完全不同。但妃嬪就沒有這些講究了,因此,慈禧太后等慧妃進宮,賜過喜筵,隨即傳懿旨召見。
不過,她這樣做,卻並不是因為禮法上並無明文規定,可以變通行事,這樣做有好幾個原因,獨獨不曾想到合不合禮法!為了安慰慧妃,也為了喜愛慧妃,當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一看她,而最主要的,還是要跟慈安太后賭一口氣,也是為她自己西宮出身爭一口氣。
因此,當盛裝的慧妃剛開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禮時,她便特假詞色,「行了,行了!光磕一個頭好了。」接著又吩咐宮女:「你們攙慧妃起來!」
等攙了起來,慧妃又請個安,感激地說:「太后的天恩,叫奴才報答不過來!」
「好了,不必再行禮了。你過來,我看看你!」
慧妃很穩重地走到慈禧太后身旁,肅然侍立。慈禧太后便伸出手來握著她,偏著頭,含著笑,盡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樣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后忽然轉臉問道:「看秦祥在那兒?」
秦祥是長春宮的老太監,一直替慈禧太后管理銀錢帳目,人最安分謹慎,一天到晚守著帳簿銀櫃,閒下來便是數著佛珠唸佛,為「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來,慈禧太后問道:「秦祥,你看慧妃像誰?」
跪在地上的秦祥,抬起頭來,神情嚴肅地瞻望著慧妃,看了一會,他磕頭答道:「奴才不敢說。」
「不要緊!怕甚麼?」
「那,奴才就斗膽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當年有點兒像。」
聽這一說,慧妃趕緊跪了下來,「奴才怎麼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說。
這次是慈禧太后親手把慧妃扶了起來,教拿個矮凳給她坐,又不教她謝恩,她也無法行禮,因為一隻手一直被慈禧太后握著。等矮凳來了,便緊挨著寶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的樣子。
慈禧太后沒有說話,望著裏裏外外的燈綵,心裏浮起一片沒來由的淒涼,想起兒子,彷彿隔得非常非常遠,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而那個模糊的影子,還帶走了她的權力!如今兩手空空,還有甚麼?
轉到這個念頭,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緊了。慧妃卻害了怕,直勾勾的兩眼,一手心的汗,太后是怎麼了?
就這遲疑不定之際,再凝神看時,慈禧太后的臉色又變過了,變得很平靜地,放鬆了她的手,看著她問道:「你阿瑪當過外官沒有?」
「回太后的話,奴才的父親一直在京裏當差。」
「怪不得!」慈禧太后說,「你的京話,一點都沒有變樣兒。」
這是誇獎的話,慧妃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但在家已經被教導過,皇太后皇帝說話,不能不答,只好低著頭輕輕回一聲:「是!」
接著,慈禧太后便問她有沒有弟兄之類的話,絮絮不斷地,讓慧妃感到驚奇,不知她何以有這麼大的興致來閒聊?尤其讓慧妃迷惘的是,東面的鼓吹喧闐,不斷隨風飄來,這樣的大喜事,竟像跟她毫不相干似的,豈不可怪?
籌備三年,動用一兩千萬銀子的大婚盛典,終於告成。論功行賞,普沛恩施,由惇王賞紫禁城內坐四人轎、恭王恢復了「世襲罔替」、醇王晉封親王,到抬轎的校尉賞給銀兩,不論大小官員吏役,只要跟大婚二字沾上點邊的,無不被恩。甚至像張之洞那樣,以翰林院編修,撰擬樂章的份內之事,也賞加了「侍讀」的銜。不過對皇帝來說,最好的是,他藉可以召見載澂,賞了「御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歡喜之餘,各衙門慢慢都恢復了常態。皇帝也把丟了好些日子的書本翻了開來,弘德殿的功課照舊,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親政以後,也仍舊得上書房,這是已奉了明發懿旨的。
]]>但是,也有逃難來的人。直隸在前一年就鬧水災,災區之廣,為數十年所未有,朝廷特意降旨各省勸捐,光是杭州的富商胡雪巖,就捐了棉衣一萬件。直隸總督李鴻章一面辦賑濟,一面請款動工,整治永定河,已經奏報「全河兩岸堤埝,均已培補堅厚」,照例辦「保案」嘉獎出力人員。那知夏末秋初,幾番風雨,永定河北岸竟致潰決,保定、天津所屬州縣,亦都發了大水。沒有水的地方又鬧蝗蟲,然而這不能像上年那樣,可以請賑,因為事情一鬧開來,必要追究決河的責任,便只好盡量壓著。於是苦了災民,無可奈何,四出逃難,就有逃到京師來乞食的。
偏偏清苑縣地方的麥子長得特別好,一棵麥上有二個穗,這稱為「麥秀兩歧」,算是祥瑞。李鴻章想拿它來抵消永定河的水災,特為撿了「瑞麥」的樣品,專摺入奏,這一下惱了一個御史邊寶泉,教李鴻章討了好大一個沒趣。
邊寶泉是漢軍,屬鑲紅旗,他是崇禎十五年當陝西米脂縣令,以掘李自成祖墳出名的邊大綏的後裔。同治二年恩科的翰林,他的同年中,張之洞、黃體芳都是議論風發,以骨鯁之士自名的人,對李鴻章的不滿,由來已非一日。但翰林如不補「日講起注官」,不能直接上奏言事,邊寶泉則是恰好補上了浙江道監察御史,名正言順的言官,便由他出面來糾彈李鴻章。
這篇奏疏,經過好幾個文名極盛的紅翰林,字斟句酌,文字不深而意思深,所以一到皇帝手裏,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一開頭「祥瑞之說,盛世不言,即『豐年為瑞』一語,亦謂年谷順成,民安其業,以是為瑞耳!未聞水旱頻仍,民生凋敝之餘而猶復陳嘉祥、談瑞應者也!」就讓皇帝脫口讚道:
「說得實在!」
再看下去是引證史實說麥子一莖兩歧甚至七、八歧,不足為奇,北宋政和二年,就有這樣的事。皇帝心想,政和是亡國之君宋徽宗的年號,照此說來,麥秀兩歧,算甚麼祥瑞?於是又不知不覺地說了句:「豈有此理!」接著便喊:「小李,你查一查今年的『縉紳』,邊寶泉是甚麼地方人?」
小李查過答道:「是漢軍鑲紅旗。」
「他從小住在甚麼地方?」皇帝指著奏摺唸道:「『臣少居鄉里,每見麥非甚歉,雙歧往往有之。』這『少居鄉里』是那兒啊?」
小李大為作難,但是他有急智,略想一想隨即答道:「不是山東,就是直隸。反正決不是江南。」
「你怎麼知道?」
「江南不出麥子。」
「說得有理。」皇帝表示滿意,把視線仍舊回到奏摺上。
這下面又是引經據典,說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舉歷代祥瑞,統稱為「物異」,祥瑞尚且稱為異,現在「以恆有無異之物而以為祥,可乎?」接著便談到直隸的水災,在「雙歧之祥,抑又何取」這一問之後,說直隸州縣「逢迎諛諂,摭拾微物,妄事揄揚」,李鴻章對「此等庸劣官紳,宜明曉以物理之常,不足為異,絕其迎合之私,豈可侈為嘉祥,據以入告?」憂慮「此端一開,地方官相率傚尤,務為粉飾,流弊有不可勝言者!」因此「請旨訓飭,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長浮誇而荒實政。」
此外又附了個夾片,請求撤消永定河合龍的「保案」。皇帝一看,毫不遲疑地提起硃筆,便待批準。
「萬歲爺!」小李突然跪下說道:「奴才有話!」
皇帝詫異,擱下筆很嚴厲地說:「你有甚麼話?你可少管我批奏摺!」
「奴才那兒敢!」小李膝行兩步,靠近皇帝,低聲說道:「前兒慈安太后把奴才找了去,叫奴才得便跟萬歲爺回,奏摺該怎麼批,最好先跟慈禧太后回明瞭再辦。」
皇帝不響,面色慢慢陰沉了。小李自然瞭解他的心情,早想好了一句話,可以安慰皇帝。
「萬歲爺再忍一忍,反正最多不過半年工夫。」
半年以後,也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便可以親政了。大婚和親政兩件大事,在皇帝就像讀書人的「大登科和小登科」,是一生得意之時。但對慈禧太后來說,真叫是「沒興一齊來」!
為了皇帝選立阿魯特氏為后,慈禧太后傷透了心,倘或純粹出於皇帝的意思,還可以容忍,最讓她痛心的是,皇帝竟聽從慈安太后的指示。十月懷胎親生的兒子,心向外人,在她看,這就是反叛!而有苦難言,更是氣上加氣,唯有向親信的宮女吐露委屈:「我一生好強,偏偏自己兒子不替我爭氣!」
爭氣不爭氣,到底還只是心裏的感覺,看開些也就算了。撇下珠簾,交還大政,赤手空「權」那才是慈禧太后最煩心的事。一想到皇帝親政,她就會想到小安子被殺,皇帝不孝,未曾親政時就有這樣公然與自己作對的舉動,一旦獨掌大權,還不是愛怎麼辦就怎麼辦?「一朝天子一朝臣」,嘉慶親政殺和珅;先帝接位抄穆彰阿的家;都不知甚麼叫「仰體親心」,然而那是乾隆和道光身後的事,口眼一閉,甚麼都丟開,不知道倒也罷了。此刻自己還在,倘或皇帝不顧一切,譬如拿吳棠來「開刀」,叫自己的面子怎麼下得去?那時皇帝只聽「東邊」的話,所作所為都不合自己的意,一天到晚盡生氣,這日子又怎麼過得下去?
為此,自春到夏,慈禧太后經常鬧肝氣,不能視朝。入秋以後好了一陣,最近又覺得精神倦怠,百事煩憂,索性躲懶,隨皇帝自己搞去。
然而慈禧太后實在是多心,慈安太后為了殺安德海及立后這兩件事,一直耿耿不安。皇帝也常懷著疚歉,所以此時聽小李提出慈安太后的勸告,心裏雖不以為然,卻絕無違背的意思,立刻就拿著奏摺,到長春宮去請示。
「言官的話,說得對自然要聽,督撫也不能不給面子。」慈禧太后帶點牢騷的意味,「你總要想想,怎麼才能有今天的局面?咱們是逃難逃到熱河的!曾國藩一死,人才更要珍惜。如今辦洋務,內裏是文祥、沈桂芬,外頭就靠李鴻章。有些話總署不便說,全虧李鴻章跟人家軟磨硬頂,你不能叫他丟面子,在洋人面前也不好看!」
「是。」皇帝答道:「兒子先跟六叔商量。」
「對了!像這些摺子最好交議。」
於是當天就把邊寶泉的摺子交了下去,第二天奉侍慈安太后召見軍機,第一件事也就是談這個摺子。
「保案當然要撤消。」恭王說,「至於不言祥瑞,下一道明發,通飭各省就是了。」
「永定河決口怎麼說?」皇帝問道,「何以不見李鴻章奏報。」
恭王心想,一奏就要辦賑,戶部又得為難,大婚費用,超支甚巨,再要發部款辦賑,實在力有未及。所以不奏也就裝糊塗了。只是這話不便照實陳奏,只好這樣答道:「那應該讓李鴻章查報。」
「這才是正辦。讓他趕快據實具奏。」
接下來是談內務府與戶部的一件糾紛,從大婚典禮開始籌備之日起,內務府就成了一個填不滿的貪壑,差不多萬事齊備了,還想出花樣來要一百四十萬兩銀子。管事的內務府大臣崇綸、明善、春佑都直接、間接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得上話,恭王與寶鋆不能不想辦法敷衍,七拼八湊才勻出來六十萬兩,因此戶部復奏,說在七、八月間可以撥出此數。向來跟戶部要錢,那怕是軍費,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面說要多少,一面說能給多少,不敷之數,如何著落,就不必再提,也不會有人追問。
這個含混了事的慣例,內務府自然知道。誰知到七月間,戶部通知有六十萬兩銀子可撥,請內務府具領時,管銀庫的司員在「印領」末尾上加了一句:「下欠八十萬兩。」公事送到戶部,寶鋆大為不悅,受了這份「印領」就等於承認戶部還欠內務府八十萬兩銀子,這不是兒戲的事。好在戶部侍郎兼弘德殿行走,教滿洲話的桂清,新補了內務府大臣,寶鋆就託他把這件案子,從內務府裏面爆出來。
於是桂清上了一個奏摺,歸咎於司員在辦理咨戶部的文稿時,未經堂官商定,擅自加入「欠撥銀兩」字樣,「意存矇混」,請予議處。
文稿雖由司員所擬,發出去卻必須堂官判行,稱為「標畫」,桂清另有一個附片,即是專敘此事。內務府大臣一共六個,崇綸「佩帶印鑰」,自是居首,以下是明善、春佑、魁齡、誠明、桂清。畫稿那天,明善並未入直,春佑和魁齡說是雖畫了稿,一時未能查出,誠明也承認知道此事,而崇綸則表示,加入「下欠八十萬兩」的字樣,「是我的主意」。
「他出這個主意是甚麼意思?」皇帝很嚴厲地說,「他還摟得不夠嗎?」
這話恭王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說道:「臣的意思,讓他們明白回奏了再請旨,或是議處,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議處更是哄人的玩意,有過就有功,功過相抵有餘,照樣還得陞官。」
皇帝的詞鋒銳利,恭王覺得很為難,事情須有個了結,光聽皇帝發牢騷,不是回事。於是口中唯唯,眼睛卻看著慈安太后,希望她說一句。
就是恭王沒有這乞援的眼色,慈安太后也要說話了:「像這些事,總要給人一個申訴的機會。」這話是慈安太后在教導皇帝,接著便作了裁決:「就讓崇綸他們明白回奏吧!」
「是!」恭王答應著又請示:「內務府承辦司員,實在膽大自專,臣請旨先交吏部議處。」
這當然照準。等退了朝,慈安太后特地把皇帝找了來,告訴他說,聽政辦事,不可操之過急。多少年的積弊,也不是一下子整頓得來的。像今天這樣的事,給內務府大臣一個釘子碰,讓他們心存警惕也就是了。又說,在上者要體諒臣下的苦衷,桂清雖上了摺子,其實也不願崇綸的面子太難看,如果一定要嚴辦,彼此結了怨,桂清以後在內務府辦事做人,都很難了。所以為桂清著想,也不宜處置太嚴。
皇帝心想,內務府的那班人疲頑不化,五月底因為御史的參奏,將明善的兒子,內務府堂郎中文錫,撤去一切差使,這樣的嚴譴,不足以儆戒其餘,如果遇事寬大,此輩小人,越發肆無忌憚。無論如何宜嚴不宜寬!
因此,他不覺得慈安太后的話,句句可聽。但自有知識以來,就不曾違拗過她的意思?所以心不以為然,口中卻仍很馴順地答應。而心裏不免有所感慨,做皇帝實在也很難,無法全照書上的話行事,種種牽掣,不能不委屈自己,這些苦衷都是局外人所不能瞭解的。
「還有你娘那裏,」慈安太后又說,「辛苦了多少年,真不容易!你總要多哄哄她才是。」
聽到這話,皇帝又有無限的委屈。從殺了小安子以後,便有閒話,說皇帝不孝順生母,這些話傳來傳去,終於傳到了他耳朵裏,為此跟小李大發了一頓脾氣。及至今年選后,鳳秀的女兒不能正位中宮,這些謠言便越傳越盛,甚至有個通政副使王維珍,居然上奏,說甚麼「先意承志,幾諫不違;孝思維則,基諸宮廷」,意外之意,彷彿皇帝真個不孝。當時便想治他的罪,也是因為慈安太后寬大,只交部嚴議,罷了王維珍的官,猶不解恨。現在聽慈安太后這樣措詞,隨即答道:「只要能讓兩位皇額娘高興的事,兒子說甚麼也要辦到。不過,我可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哄得我娘高興?」
慈安太后默然。不提不覺得,一提起來,想一想,皇帝也真為難。除非不管對不對,事事聽從,慈禧太后才會高興。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她想掌權,難道就一輩子垂簾,不讓皇帝親政?
於是她只好這樣答道:「兒子哄娘,無非多去看看,陪著說說話,逗個樂子甚麼的。你多到長春宮走走,你娘自然就高興了!」
提到這一層,皇帝不免內愧。他自己知道,從小到今,在慈安太后這裏的時候,一直比在慈禧太后那裏來得多,雖然他有他的理由,但這個理由跟人說不明白,他也不願說:慈禧太后一直看不起兒子!在她眼前,不是受一頓數落,就是聽一頓教訓,令人不敢親近。
這個理由跟慈安太后是可以說的,可是這不是分辯自己錯了沒有的時候。現在是講孝順,順者為孝,既然慈安太后這麼說,就照著辦好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說:「我這會兒就到長春宮去。」
「對了!」慈安太后欣然地,「你先去,一會兒我也去看看你娘。」
一到長春宮請過了安,皇帝把這天召見軍機的情形,都說了給慈禧太后聽。談到一半,慈安太后也來了。恰好內務府送來了粵海關監督崇禮進貢的大婚賀禮,於是兩宮太后將那些多半來自西洋的奇巧珍玩,細細欣賞了一番,重拾話題,忽然談到了在熱河的往事。
「當時也不承望能有今天!」慈禧太后摸著額上的皺紋,不勝感慨地說,「一晃眼的工夫,明年又該是酉年了!」
「這十一年,經了多少大事!」慈安太后是欣慰多於感嘆,「如今可以息一息了!」
說的人只是直抒感想,聽的人卻彷彿覺得弦外有音,慈禧太后認為慈安太后是在勸她拋卻一切,頤養天年。想到慈寧宮,她就覺得厭惡,那是歷朝太后養老的地方,一瓶一幾,永遠不動,服侍的太監也是所謂「老成人」,不是駝著背,就是邁不動步。人不老,一住進那地方也就老了!
眼中恍然如見的,是這樣衰朽遲滯的景象,鼻中也似乎聞到了陳腐惡濁的氣息,慈禧太后忍不住大搖其頭。在慈安太后和皇帝看,這自然是不以「息一息」的話為然。
那該怎麼說呢?皇帝不敢說,慈安太后卻不能不說,「你也看開一點兒吧!」她的話很率直,「操了這麼多年的心還不覺得苦?操心的人,最容易見老!」
讓慈禧太后覺得不中聽的是最後一句話,難道自己真的看起來老了?當時就恨不得拿面鏡子來照一照。
「趁這幾年,還沒有到七老八十,牙齒沒有掉,路也還走得動,能吃多吃一點兒,能逛多逛一逛,好好兒享幾年清福吧!」
這幾句話,殷殷相勸的意思就很明顯了。慈禧太后不覺啞然失笑,「咱們往後的日子,就跟那些旗下老太太一樣了!」她說,「成天叼個短煙袋,戴上老花眼鏡抹紙牌,從早到晚,在炕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那也沒有甚麼不好。」慈安太后說,「我倒是願意過那種清閒太平的歲月。」
「也要能太平才行!」慈禧太后說到這裏,便望著皇帝:「以後就指望你了!阿瑪說你天生有福氣,必是個太平天子。」
這兩句話又似期許,又似譏嘲,反正皇帝聽來,覺得不是味兒,趕緊跪下答道:「不管怎麼樣,兒子總得求兩位皇額娘,時時教導,刻刻訓誨!」
「兒大不由娘!你這麼說,我這麼聽,將來看你自己吧!」
「你啊!」慈安太后是存著極力為他們母子拉攏的心,所以接著慈禧太后的話,告誡皇帝:「總要記著,有今天這個局面,多虧得你娘!許多委屈苦楚,只怕你未必知道。」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兒子不敢忘記。」
「說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對慈安太后說,「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道了!現在皇帝長大成人,立后親政,咱們姊妹倆,總算對得起先帝,對天下後世,也有了交代。我想,得找個日子,召見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賓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家說一說。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過,」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種意欲,「養心殿地方不夠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遲疑地回答。
於是,隔不了幾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親貴「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說了這番意思,大家都表示應該這麼辦。
「在那兒召見呢?養心殿地方不夠大──。」
剛說到這裏,恭王霍地站起身來,響亮地答一聲:「喳!」打斷了慈禧太后的話,他才接下去說:「慈寧宮是太后的地方。」
這是恭王機警過人,看透了慈禧太后的用意,是想御乾清宮召見臣工。乾清宮是內廷正衙,向無皇后或皇太后臨御的道理,兩宮太后雖以天津教案,曾在乾清宮題名「溫室」的東暖閣召集過御前會議,但偏而不正,又當別論。倘或世祖親題「正大光明」匾額的正殿,得由皇太后臨御,那是大違祖制之事。垂簾聽政是不得已的措施,當時那曾引起絕大風波,如今皇帝即將親政,皇太后如果還有此僭越禮制,違反成憲的舉動,惹起朝野的糾諫譏評,還是小事,萬一皇太后的權力由此開始擴張,以懿旨干涉政務,所關不細!將來推原論始,責有所歸,自己以懿親當國,不能適時諫阻,成了大清朝的萬世罪人,這千古罵名,承受不起,所以不等慈禧太后說出口來,他先就迎頭一攔。
果然,慈禧太后確是那樣的想法。讓恭王這一說,封住了口,無法再提臨御乾清宮正大光明殿的話,即時意興闌珊,不想開口。
]]>只有西城的關吏,心知有異。前一天,他剛奉到嚴令:非執有新頒的關符,不準出城。而就在第二天一早,絡繹不絕駛來了許多“路車”,馭者都持有東宮特頒,免予檢查的符令,同時車帷遮得極其嚴密,所以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不過,可以料定必是貴人,因為“路車”是公卿大夫和將帥所用,裝飾極其華美,只是那些原該插在車上的五光十色的旗幟,卻都卷而未用,悄悄地驗了關,直駛出城,一指往南。
往南不遠,便是作為燕國京城南面屏障的易水。“路車”到此,都停了下來。車中貴人麻衣如雪,一個個都無笑容,默默地聽從東宮執事的引導,上了渡船,冒著勁急的西風,往對岸駛去。
對岸有一片房屋,那是燕國專為招待過往賓客下榻之用的“傳舍”;燕國赴秦的專使荊軻和秦舞陽,將從這里出發,循陸路西入咸陽。
白衣冠的貴人,以及不是貴人,而為荊軻好友的武平、高漸離、宋意,都早就到了“傳舍”,他們是來送行的,但亦等于送葬,所以一律服孝,生離而兼死別,有著雙重哀傷的心情,每一個人都是端然默坐,以致偌大一座廳中,靜寂如死,偶爾聽得有欷默之聲,雖打破了死寂,卻越發使人覺得心頭沉重,郁憤難宜。
“來了!”不知是誰說了這么一句,聲音極輕,但沒有一個人未曾聽見。
于是大家一齊都站了起來,往廳后望去,廳后即臨易水,再望過去,衰草黃塵,迢遞直到天際,西風呼嘯著卷過葉葉蘆葦,催動拍岸的驚濤,搖晃著帶來一艘特大的渡船,船中是荊軻、秦舞陽和太子丹。
白衣冠的賓客自動在岸上排成兩列,俯首迎接致敬;東宮舍人親自系好了船纜,搭好跳板,在太子丹引導之下,荊軻和秦舞陽都上了岸。他們的步伐,一個從容,一個輕捷,──輕捷的秦舞陽,雙手捧一個封固嚴密而髹漆得十分光亮的木匣,那里面是樊於期的首級,背上斜背一個飾著美玉的長形錦匣,其中藏著督亢地圖和徐夫人匕首,“有勞各位跋涉,心感不盡。”荊軻很恭敬地說,同時視線逐漸掃過所有的賓客,最后落在武平身上。武平已激動得無法抑制了,但是那肅穆莊嚴的氣氛,對他是一種束縛,他無法越班出列,說他要說的話。
“荊卿!”早已退隱林泉,不問國事的太傅鞠武,顫巍巍地叫了一聲,便禁不住老淚縱橫,也無法再往下說了。
荊軻趕緊上前扶住他的雙手,想找一句彼此會心,足以安慰他的話,偏偏一時想不出來,低頭半晌,只說了句,“太傅,請安心頤養!”
“是,荊卿,全要托你的福!”
“都請進去吧!”東宮舍人在一旁說,“西風甚厲,這里不是深談之處。”
于是,經過一番揖讓,終于還是荊軻領頭,在東宮舍人引領之下,進入傳舍大廳。兩位主賓,由太子丹陪伴著,背臨嗚咽的易水,面南而坐,其馀賓客,按照官位年齒,依序列坐在東西兩面,都是肅然無語,用沉默來表示他們對荊軻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敬意。
行過一巡酒,該做主人的太子丹說話了。
“荊卿!”太子丹以略帶嘶啞的聲音,吃力地說:“你知道我此時的心境,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
荊軻點點頭,招呼著秦舞陽說:“舞陽!你我借此一爵酒,謝太子平日相待之厚。”
“是!”秦舞陽有些受寵若驚似地,回答得極其響亮,舉爵的手,由于興奮的緣故而微微發抖,以致把酒潑了出來,但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是失儀而可笑。
荊軻也從容地干了酒,并且拈了一粒松仁放在嘴里咀嚼。
“荊卿!”太子丹又躊躇著說:“今日一別,音訊難通,可還有什么話交代給我?”
這是問他可有遺言?荊軻不由得有些心驚:定一定神,輕輕答道:“請善視公主!”
“這!這盡請放心。”
“勸她早嫁!”荊軻的聲音越發低了;低得僅僅能讓太子丹一個人聽見。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子丹深深點頭,顯得相當感動;想了想,含蓄地說:“那也要看她自己的意向。”
荊軻不便再往深里談了,只特別重復一句:“但愿太子明白我的意思,便無遺憾了。”
“你請放心,我盡力勸她。”太子丹又問:“還有呢?”
“武平,請賜照拂。”
“不僅武平,凡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切都在我身上。不勞囑咐。”
“這真感謝不盡了。還有一個人,請太子留意──蓋聶!”
“喔!”太子丹極注意地問:“蓋聶如何?”
“他也許還會來。但此來不見得會是好意;此中緣由,我跟公主談過,問她便知。我請太子特別留意的是,不要因為他來意不善而有所排斥。人才難得!”
“好!我問了夷姞再說,總之,我照你的意思辦就是了。”
“再有就是昭媯。此事亦請問公主。我想,她總有明白的一天,重回燕國,亦請善視。”
“我記在心里。還有什么話?”
“沒有了。”荊軻看著秦舞陽說:“你有什么事要求太子替你辦,也趁早說吧!”
“我沒有。”
“舞陽!”太子丹接口說道:“我倒有句話,此一去務必尊敬荊先生,唯命是從,你若肯聽我這句話,干了你那一爵酒!”
“這也要勞太子囑咐嗎?”秦舞陽笑著舉起面前的酒,一吸而盡。
“好!”太子丹舉目環視著,向一堂的賓客示意,向荊軻敬酒話別。
于是,從鞠武開始,依序向荊軻和秦舞陽舉爵致意,有的表示敬仰,有的預祝成功、有的叮囑保重、有的依依惜別,但都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肯道出死別的凄慘哀痛。輪到宋意了,他與高漸離一起離席,高漸離手里抱著他的筑。
這兩位是布衣故人,結識于窮困之時而都評以必成大器,荊軻另有一番感激的心情,所以相見之下,比與對燕國公卿大夫周旋的禮節,又自不同,他自席間,一躍而起,雙手分執著高漸離與宋意的左右臂,凝視無語,而眼眶卻有些潤濕了。
“咱們至少有兩個月未曾見面了吧?”宋意找了句話說,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是啊!”荊軻歉然答道:“今日分手,別無所憾;只覺得咱們弟兄,平日聚會的時間太少了。”
“形隔而神契。荊卿,你必能想到,你在旅途之中,并不寂寞,我們的心都縈繞在你左右。”容顏慘淡的高漸離,招著宋意又說:“他的歌,你怕未曾聽過,今天有一首驪歌送你!”
這使得荊軻有著小小的意外的驚喜,“喔!我真不知道宋兄善歌,得你的筑相伴,越發名貴,足以壯我行色!”
于是,執役從人移來一方席子,居中放下,高漸離正席端坐,面前置著他的筑,取出擊筑的小木棍,略略調一調弦,弦響清越,筑形似琴,而筑聲與琴聲的沖和幽遠,卻大不相同。
精于音律的荊軻,只聽這數聲,便已辨出音調,問道:“是‘變’聲?”
“變”是“變征”的簡稱──雅樂只有宮、商、角、征、羽五音,恰配琴的五弦,自鄭、衛新聲,播傳列國,令人忘倦的俗樂,大行其道,五音已不足用,因而另創兩音:“變宮”和“變微”。變宮簡稱為“閏”;變征則直截了當稱做“變”。但這兩音,實在也很少用,何況聽高漸離調弦的聲音,似乎純用“變”聲,所以荊軻微覺詫異。
是的,荊軻對聲音的感覺,是完全正確的。高漸離此時所奏的新曲,純用“變”聲,一則為了向知音致敬,再則是非用“變”聲,無以發泄他內心的情感,因為“變”聲哀怨凄苦。
第一聲是不按弦的散聲,如雁唳猿啼,令人慘然不歡,心弦被抑又放,高漸離在筑上擊出深秋向晚的風雨,而隱隱似雜有嫠婦﹡夜泣的聲音,然后風聲漸消,轉為瀟瀟細雨,檐前滴答;而喪夫失子,窮愁無告,一盞孤燈,吞聲飲泣的凄涼景象,都刻劃在每個人的心頭了。(﹡嫠婦,寡婦。)
低沉的弦聲忽然微微一揚,旋即一抑,仿佛一個人哭得過于傷心,突然抽噎似地,就在這頓挫之間,宋意用抖顫的哭音唱道:
“驪駒在門……。”
“門”字剛剛發聲,突然間一聲凄厲的長號,把筑聲和歌聲都打斷了。
沉浸在無限凄涼之中,一顆心近于麻木的荊軻,突然驚醒,茫然地看著──一張好熟悉、好怕人的臉,虬須糾結,涕淚模糊,一只毛茸茸的手按著自己的嘴,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睜得極大,是一種自覺做錯了事,驚恐悔恨得不得了的神情。
怔怔地對視了一會,荊軻終于一下子想起來了,那是武平。同時他也發現,垂淚的不止武平,一堂賓客,除卻秦舞陽以外,無不是淚流滿面。
荊軻倏然心驚,自覺豪氣消沉,有滿懷難以形容的郁悶,渴望傾瀉,于是他拍一拍高漸離的肩頭,大聲說道:“昔日的慷慨何在?”
這一句話,啟開了高漸離的記憶之門。在荊軻得遇田光之后,他們經常在一起飲酒高歌,慷慨激昂,旁若無人;昔日的歡樂,已成陳跡,而當時的歌聲,此刻卻還清清楚楚地留在耳邊。
于是筑聲又起,由“變”聲轉為“羽”聲,在滿座的感覺中人,仿佛宿雨已收面風勢轉疾,勁峭的冷意,反使人抖擻起精神,別有一種清醒振奮的意緒,一個個懔然傾聽,一陣躍然欲試,那頹喪無奈的心情都一掃而空了。
漸漸地,高漸離又雜用“商”聲。“商”聲被稱為“金”音,高亢勁急,如千軍萬馬中的金鐵交鳴,那一片肅殺的氣氛,越發把大家的心都懸了起來;然后,復又轉為“羽”聲,西風殘照,冷落關河,雖不免蒼涼之感,卻能令人油然而興橫戈躍馬的鼙鼓之思。
就這時,荊軻激動得一躍而起,拔出太子丹所贈的名劍,昂然屹立,橫劍當胸,以激越的聲音唱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筑聲的馀響猶在,秦舞陽亦已離座而起,直趨荊軻面前,大聲說道:“荊先生,請發駕!”
秦舞陽的一切舉動,就這一次,深得荊軻的欣賞。以慷慨激昂,共勵同仇敵愾之心的一刻,確是奮然踏上征途的最適當的時機,因為給大家留下這樣一個強烈的悲壯印象,將來與他在咸陽的成功相配合,可以獲致更高的效用。
于是,他深深點頭,徐徐將劍收起,向秦舞陽做一個手勢,示意他一起向太子丹辭行。
而太子丹此時已走到廳中,當他們俯身下拜時,他幾乎是同時地側跪回禮。一堂賓客,看見太子如此,無不誠惶誠恐地避席同拜。
此一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更不用說那西風呼嘯,易水嗚咽!俯伏在地的荊軻,為這肅穆沉重的氣氛,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沒有人能夠看到,他悄悄地拭一拭淚,把頭抬了起來。
與太子丹面對著面,距離極近,在這一瞬間,荊軻看出太子丹眼中有著濃重的不安,然而他沒有功夫去考察太子丹因何不安了,只抑制著自己的情感,用他那為人所習聞的從容沉著的聲音說道:“千里之行,自此而始。荊軻、秦舞陽拜別!”
“荊卿!”太子丹哽咽著說:“一路保重。我、我把舞陽交給你了!”
“請放心!我與舞陽生死同命。只望太子千萬為國珍重!”
說著,荊軻移動膝頭,等站起來時,臉已朝外,他左右望了一下,傴僂著身子,疾趨前出。秦舞陽大踏步跟隨在后太子丹和所有的賓客,踉踉蹌蹌地都送了出來。
“傳舍”門口,早就一列排著十一輛車子,除卻正使、副使各乘一輛以外,其馀九輛滿載輜重;馭者膏車秣馬,伺候已久。
荊軻頭也不回地跨上第一輛車,親自從馭者手里接過轡頭,嘩喇一抖,駕車的駟馬,唏律律一聲長嘶,昂首亮蹄,帶動車輪。接著其馀的車輛也都跟了上來,在隆隆然車走雷聲之中,只聽得武平在大喊:“荊大哥,荊大哥!”荊軻狠一狠心,越發加上一鞭,叫車子走很更快些。
別了,燕市!他在心里說了這么一句,把燕市的一切都暫時拋卻。定一定神,想起有件要緊東西需要檢點,就這時隱隱聽得馬嘶,是東宮舍人帶著兩名從人追上來了。
荊軻先不管他,摸一摸貼肉衣衫的口袋,放心了,夷姞親自交給他的那一包毒藥,好好地放在那里。
單騎的馬匹,比載著輜重的車子到底要快很多,眨眨眼,東宮舍人已追上了車隊,只聽他大聲喊到:“荊先生,荊先生!請停一停!”
荊軻還未有所表示,馭者已用手勢示意;等后面的車輛,放慢了速度,荊軻才能漸漸收住轡頭。終于,隆隆然的車聲,歸于靜止,潑刺刺的馬蹄聲卻格外清脆可聞。不久,東宮舍人疾馳而至,勒住韁繩,滾鞍下馬,肅立車前。
“喔,是你!”荊軻問道:“有何話說?”
“荊先生!”東宮舍人氣喘如牛,很吃力地回答:“請暫回傳舍,公主還要見荊先生一面。”
這消息來的太突兀了!莫非夷姞要留住我?荊軻這樣在心里自語,覺很需要把事情弄個清楚再定行止。
“公主何時到傳舍的?太子可知道?”
“就在荊先生剛一走,公主便渡河過來了。那時太子還在傳舍,兩人悄悄談了一會,太子逐即吩咐,來請荊先生回去,跟公主見一面。”說到這里,東宮舍人加上他自己的看法:“想來是話別之意。”
“太子呢?”
“太子先渡河回城了。留下話,命我護送公主回宮。”
荊軻前后想了一遍,覺得東宮舍人的看法不錯,只是離情太濃,難以割舍,還想見一面,傾訴未盡的離衷別意。轉念到此,想見夷姞的心思,亦復如饑如渴,便即叮囑秦舞陽:率領車隊,繼續前進,照預定的行程,投驛歇宿。他無論多么晚,這一夜一定趕回來會合,第二天照常出發。
于是,由東宮舍人的從人,讓出一匹馬來,荊軻騎了,猛揮一鞭,又回傳舍。
這去而復來,得與夷姞再見,在他是一件太意外的事。見了面,她是什么樣子?會說些什么話?自己該如何回答?一切都感茫然。同時,他也沒有功夫去細想,馬行甚疾,轉眼之間,傳舍已經在望了。
荊軻突生怯意。手里一緊,帶住了馬,望著傳舍發楞。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朝錯誤的路上走?如果夷姞哭哭啼啼,不忍分離,何以應付,何以安慰?那么,這一見,只有更增加她的痛苦。萬一自己在這最后關頭,再還把握不住,陷溺在她的深情之中,把平生的雄心壯志,一齊付諸東流,這還成個什么人!
然而,他不肯承認自己是如此軟弱!換一面來看,這也正是對自己的一重考驗,極嚴格的一重考驗!要成大事,不可畏怯──他這樣自我鼓勵著,勉強把隱隱然的忐忑不安壓制下去。
放馬又走,來到傳舍前面,四周靜悄悄地,剛才貴人云集,高歌慷慨的大場面,轉眼間已成陳跡了。
“荊先生,”有人在喊。
剛跨下馬的荊軻,回頭一看,是季子在招呼,便問:“公主呢?”
“請隨我來!”
季子領著荊軻,繞過傳舍,屋后偏西,有間精致的小屋,季子指了指,站住了腳。荊軻會意,踏上臺階,把虛掩著的門推開,只見夷姞靜靜地坐著,面前放了一張琴,一具香爐,爐中青煙,正裊裊升起。
四目相視,都沒有說話,但他們彼此也都了解,是由于極其珍視這意外的一見,找不出一句最好的話來形容此時的心境,所以才沉默著。
結果還是荊軻先開口,那是出于直覺的關切:“你的臉色不好!”
“大概是吹了風的緣故。”
“你何必還老遠趕了來?秋風多厲,招了涼,得了咳嗽,不容易好!”荊軻在她身旁坐下,一摸她的手,冰涼,越發又要說她了,“你看!你的手!”他拿她的手籠入袖中,緊緊握著。
夷姞凄然地一笑:“老遠趕了來,聽你這兩句話,就招了涼也值得。”
荊軻心里又發酸,又發熱。他意識到自己在遭受考驗了,但是,他矛盾得很,覺得這樣的考驗,就算通不過,也不是件壞事!起這樣的念頭,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不自覺地身子一抖;夷姞發覺了,凝神看著他。
他慚愧而痛苦地低下頭去,輕輕說道:“看來我是到死都忘不掉你的。”
“此所以我要跟你見最后一面。”夷姞平靜地答道。“本來早就該到了。東宮換了關符,我不知道,到了西城擋駕;再去領新關符又麻煩了半天,等趕到這里,你已走了。這樣把你追回來也好,可以容咱們靜靜說話。而且,送別不也總是親人在最后分手的么?”
多少年來,軻荊還是第一次聽見“親人”兩字,入耳陌生,但咀嚼不盡。家亡國破,天涯茫茫,幸而有個親人,卻又轉眼間便要生離;牽腸掛肚,縈夢驚魂,直到死別為止。遙想奮擊秦宮,功成身殉,自己一瞑不視,留下了英雄名聲,血食燕廟,千秋景仰,倒也罷了。苦的是夷姞,有生之年,無以為歡?除非──。
荊軻心念一動,自覺蔽境忽開;當此永訣之時,他覺得他對這世間唯一的親人,該有句話交代,即使這句話要傷她的心,也顧不得了。
“妹妹,請鑒納我一片誠心!”他的語音極重,右手緊抓著胸前的衣服,好像要撕裂胸膛,把那顆血淋淋的心掏出來給她看似地,“從此刻起,我要不斷禱告上蒼,希望你遇見另一個知音,一切都比我好,也比我更愛你。”
夷姞有著忍俊不禁的神情,“有了這么一個人,便又如何?”她問。
“希望你愛他,嫁他。若能如此,我才真的是死而無憾。否則,就算你們在燕國替我造廟,我也不忍來享血食。”
“為什么呢?”夷姞的聲音雖仍保持著平靜,眼中卻已含著亮晶晶的淚珠,“難道你連到燕國來跟我夢中相見都不肯么?”
“不!”荊軻從牙縫中狠狠地進出幾個字來:“一絕永絕!我不會托夢給你,我愿你早早把我忘掉。”
“不!”夷姞的聲音跟他同樣地堅決,“沒有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過不下去。”
糟了!荊軻在心里著慌,說來說去要把他所怕聽的那句話逼出來了!這句話千萬不能讓她說,一說出來,便是怒馬奔險崖,不能有好收場!
于是,他搶在前面警告:“妹妹,你萬萬不可陷我于不義!”
夷姞一楞,旋即明白,“你以為我又要逼你私奔么?”說到這里,突然一陣腹痛,心跳氣喘,她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極力忍著,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
荊軻看她神色有異,急急問道:“怎么了?可是那里不舒服?”
夷姞閉眼不答,等腹痛緩和了些,睜開眼,用她那白如玉筍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按,一撥,信手彈了數聲,就這數聲,便造成了一個空山鳥語,閑云出岫的恬淡意境,把荊軻的奔騰起伏的心潮,安撫下來了。
纖纖兩指,抹過琴弦,消除了悠然的遠韻,夷姞抬起跟來,問道:“軻,你知道我為何特地趕了來?”
“自然是有話說。可是,你我的話,怕一輩子都說不完。”
“正是這話,所以我攜了琴來。說不盡的話,都在琴曲中了!”
說著,素手調弦,以琴寫心,那韻味的高超幽遠,與雅俗皆能共賞的高漸離的筑,在深諧音律的荊軻心目中,評價自是大不相同的。
隨意彈了一個小段,夷姞皺眉說:“七弦不諧,你可曾聽出來?”
“‘下羽’似乎高了些。”
“下羽”是第二弦,夷姞略略調整,欣然笑道,“果然是知音。”
荊軻并不因聽到這句贊語而覺得欣慰,他只是在奇怪,何以她連第二弦不協都未聽出來,心神恍惚到這地步,卻是可慮。
“軻!”夷姞又抬眼看著他說:“知音一去,我再不奏琴了。此是絕響,請仔細領略。”
荊軻悚然、肅然,挺一挺腰,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在淡淡的沉榆香味中,聽得一縷清香,仿佛自天外飄來,系住了他的心,又飄然遠揚,頓覺此身不復再在人間了。
神往的荊軻,突然一驚,冷汗淋漓,他聽出琴曲名為《思歸引》,是衛國女子所作──昔日衛侯有女,邵王慕她賢美的名聲,求聘為妃,未婚而邵王薨,太子想留住她,衛女不從,于是被拘于深宮,欲歸不得,因而援琴作歌,曲終自縊,這是不祥之聲,荊軻憂疑不止,無法想像她奏此曲的用意。
果然,一曲既罷,夷姞哀聲高唱,是《思歸引》的曲文:
涓涓泉水。流及于淇兮,有懷于衛,靡日不思!執節不移兮行不隳……。
歌聲低了,琴聲亂了!荊軻大為詫異,抬頭一看。夷姞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一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完全失神了!
“蓬”地一聲亂響,夷姞一手打在琴上,一手緊按著小腹,把頭垂了下去!
“妹妹,妹妹!”荊軻失聲大喊,伸出雙手把她抱在懷中,臉上、手上已經發青紫了!
“軻!”夷姞喊,聲音很低。
為了要聽清她的話,荊軻屏息著不敢哭出聲來。
“生為荊家人,死為荊家鬼。告訴哥哥,我要歸葬衛國!”
荊軻陡感澈骨的寒意,但方寸之間,還未大亂,大聲問道:“你吃了什么?快說!”
夷姞沒有說話,卻聽得門口一聲狂喊:“公主!”接著,一陣風似地卷進一條影子──季子撲倒在夷姞身旁,痛哭失聲!
“別哭!”荊軻厲聲喝住:“公主服毒了,叫東宮舍人快找醫生來,越快越好!”
“噢,噢!”季子哭著答應,飛也似地奔了出去。
“妹妹!”荊軻轉臉又問:“到底服了什么?快說啊!”
夷姞無法回答,只看她把腹部按得越緊了,還緊咬著牙,緊閉著眼,極力熬忍痛苦,荊軻看在眼里,冷汗直冒,跟夷姞一樣覺得九曲回腸,寸寸斷裂。
夷姞的臉色居然緩和些了,她疲倦地睜開眼,凄然搖頭:“用不著找醫生!趁這一刻,我還有口氣,要問你句話。”
“你說,你說!”荊軻屏息著靜聽。
“你可知道我為何特地趕了來?”
“只為,只為──,”荊軻猛然省悟,“絕我想你的念頭?”
夷姞浮現了極欣慰的微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明白我決不肯陷你于不義。”
“妹妹!”荊軻痛心疾首地說,“多怪我!若非我意志不堅,有動搖的跡象,你不會走此絕路。說起來又是我害了你!”
“你莫如此說!”氣息微弱的夷姞,用盡全力來把她的聲音提高:“你死我不獨活。此志早決!”
是的!她不是一時沖動──荊軻回想這兩天相處,她的話中,時時流露出必死之心,只恨自己氣浮心粗,忽略她話中的深意,終于造成了永難彌補的遺憾。此刻,無論如何要把她的生命挽救過來,但荒村野驛,那里去找醫生?如等東宮舍人,渡河回城,把宮中侍醫請來,只怕早已香消玉殞。一念及此,他內心的焦灼痛楚,自覺受鼎烹的酷刑,亦不過如此!
像頭病貓似地蜷縮在荊軻懷中的夷姞,此時正抬起抖顫的手,向他左胸去探索,很快地,她把手停住了,按著那包特制的毒藥──荊軻貼肉衣衫上有個口袋,是夷姞親手縫制,并且當著他的面,親手把那包毒藥放了進去的。
“記住!”氣息僅屬的夷姞,掙扎著囑咐:“藥方發作的時間──我是正午服的藥。”
完了!這是無法解救的毒藥!
“軻,走吧!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
也許是所謂“回光返照”,她說這句話時,神態平靜,聲音清晰──只略略低了些,但說完這話,眼睛便慢慢地闔上了,嘴角仿佛還隱隱含著笑意;這使得荊軻記起落花時節,曾有一天與夷姞策馬同游,將酒餞春,倦游歸來,她吵著腰酸腿疼,隨后便偎依著他悄悄睡去,那份恬適的睡態,正與此時相似。
這甜美的回憶,也只不過在他腦中一閃即逝,接著便是摧肝裂膽般的驚痛,大聲喊著:“妹妹,妹妹!夷姞,夷姞!”
夷姞是再也聽不見荊軻的聲音了!一摸她的胸口,涼到他的心底。
“公主,公主!”
季子踉踉蹌蹌地奔了進來;后面跟著東宮舍人、驛吏和一個須眉半白的老者,想來那就是不知何處找來的醫生了。他們一看到夷姞的姿態和荊軻的神色,立刻都目瞪口呆地站住。
“苦命的公主!”季子失聲而喊,撲了上來,擁住夷姞的尸體,搶地呼天地哭了起來。
荊軻卻沒有眼淚,他掙扎著站了起來;雙腿一軟,又跌坐了下去,東宮舍人上來扶起了他,并且順著他的趨向,護持他向外走去。
“荊先生──!”季子厲聲狂喊,“你,你沒有句話就走了么?”
荊軻停住了腳,吃力地轉回來,迷惘地問:“你要我一句什么話?”
“公主怎么死的?叫我跟太子怎么交代?”
“噢──!”荊軻舉手敲一敲頭,緊閉著眼,盡量把紛亂的思緒集中,才能回答她的一問:“你告訴太子,”他遲滯地說:“公主是為國而死的。公主一死,我欠燕國的更多了,我要盡力償還。還有,公主要歸葬于衛──如果辦得到,替我在公主身旁留一個墓穴。”
季子沒有回答;也不再提出詢問,只低下頭去哀哀痛哭。
荊軻轉身走了。默默地、默默地……
]]>只有兩宮太后和小皇帝是安閒的,一切都不須他們動手,但兩宮太后身子安閒,心裏緊張,只要一靜下來,就不免一遍又一遍地盤算著到京以後要見的人、要說的話、要做的事。特別是慈安太后,她叫雙喜替她在貼身所穿的那件黑布裌襖裏面,做了個極深的口袋,藏著曹毓瑛所擬的那道上諭,原已嚴密穩妥,萬無一失,但她怎覺得不放心,不時要用手去摸一摸。
慈禧太后看在眼裏,直到九月二十三起床,在漱洗的那一刻,才悄悄向她提出警告:「姐姐,一出了宮,耳目多,咱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裏。你可別老去摸『那個東西』,讓人看著犯疑心!」
「嗯,我知道。」說了這一句,她倒又不自覺地把手伸到胸前,一觸摸到衣服才意會到,自己都覺得好笑。
漱洗完了,傳過早膳,敬事房總管太監來請駕,到澹泊敬誠殿行啟靈禮。小皇帝奠酒舉哀,撤去幾筵,由肅順親自指揮,把梓宮請到一百二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槓」上,然後御前大臣醇親王和景壽,引領著小皇帝到行宮大門的麗正門前恭候,等梓宮經過,率領文武百官跪送上道。這時兩宮的黑布轎,已在行宮側門等候,小皇帝依舊跟著慈安太后一起,由間道疾行,先到喀拉河屯行宮,匆匆傳過午膳,由景壽陪著,乘轎到「蘆殿」──席棚搭蓋,專為停奉梓宮之用的簡陋殿廷,奠了奶茶,依舊回到喀拉河屯行宮。
除了肅順和醇親王,以及其他少數大員,如肅順的心腹,吏部尚書陳孚恩等等,扈從梓宮以外,其餘的都隨著皇帝行動。早在康熙年間,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雖在旅途,照常處理政務,所以當慈安太后和麗太妃正繞行喀拉河屯行宮各處,指指點點在追憶去年中秋倉皇到此的光景時,慈禧太后卻在大行皇帝當時所用過的御座上,批閱章奏。因景生情,瞻前顧後,她彷彿有一種化為男兒身,做了皇帝的感覺。這份感覺,不但美妙,而且新奇,坐在御座上,扶著靠手,顧盼自豪,竟捨不得離開了。
就在這時候,御膳房首領太監來請示晚膳的菜單,她忽生怪想,這樣吩咐:「照去年大行皇帝在這兒用膳的單子開。」
御膳房首領大出意外,囁嚅著說:「那可記不得了。」
慈禧太后冷冷地答了兩個字:「查檔!」
御膳菜單,逐日記檔,但在道路之中,誰也不會把老檔放在手邊,看她的顏色不妙,御膳房首領,不敢多說,硬著頭皮答應,退了下來,自去設法。
倉卒之間,膳檔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去查的,好得舊人還在,大家苦苦思索,幸喜那天時值中秋,地在行宮,印象較深,把殘餘的記憶七拼八湊,居然湊完全了,除了大喪不用黃、紅等色,只用青花瓷器以外,慈禧太后所用的這一桌晚膳,與大行皇帝當日所傳的幾乎完全一樣,但感慨彌深,淺嘗輒止的情形,也是一樣,尤其是慈安太后,觸景生情,簡直食不下嚥了。
除了感慨,也還有驚疑,一路扈從的禁軍,大部分還掌握在肅順、載垣和端華的手中,時機逼到了緊要關頭,一言半語的疏忽,可以激出不測之禍,所以兩宮太后相約絕口不談到京以後的一切。慈禧太后則更擔心著名為恭護梓宮,其實負有監視肅順的任務的醇王,她深知她這個妹夫,才具平庸而又年輕氣盛,與肅順朝夕相處,倘或發生爭執,洩露真意,後果不堪設想。這樣提心吊膽,一直進了居庸關,聽說勝保新練的京兵來迎駕,才算放了一半心。
過了密雲,京師在望,九月二十八日的未正時分,到了順義縣西北的南石槽行宮,這裏離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三品以上的官員,規定在此接駕。等兩宮太后的大轎,沿著黃沙的蹕道,靜悄悄地將進街口,只聽有人朗聲說道:「臣奕訢跪請皇上聖躬萬安。」
一聽這聲音,慈禧太后不由得激動了,只覺萬感交集,不辨是悲是喜?忍不住掀開黑布轎簾,自淚眼模糊中望出去,正看見恭王頎長的身軀伏了下去在免冠磕頭。
「好了!」慈禧太后擦著眼淚,舒了口氣,無聲地自語:
「這可不怕了!」
長長的接駕的行列,一個個報名磕頭,等聲音靜止,大轎也進了行宮,直到寢殿前院停下,先到的太監宮女,一擁上前,行了禮接著各人的主子,進殿休息。
慈禧太后仍住西屋,剛要進門,聽得有人在一旁高聲喊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是安德海!慈禧太后頗有意外之感,自然也很高興,但此時卻不便假以詞色,只說了兩個字:「起來!」
「喳!」安德海響亮地答應一聲,站起身來,疾趨上前,洋洋得意地揚著臉,掀開了青布門簾。
除了兩宮太后和雙喜以外,殿裏殿外的人,無不大感困惑,但只有小皇帝說了話,「皇額娘,」他拉著慈安太后的衣服問道:「小安子不是犯了過錯,給攆出去了嗎?怎麼又來了呢?」
「別多問!」慈安太后說了這一句,彷彿覺得不妥,便又說道,「犯了錯,只要改過了,自然還可以回來當差。」
小皇帝不甚懂她的話,但也沒有再問,只翻著眼睛罵了句:「討厭!」
「不許罵人!」慈安太后拉著他的手說:「來吧,一身的土,讓雙喜給你換衣服,洗了臉好吃飯。」
兩宮太后都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後傳膳。敬事房首領陳勝文,用個銀盤,遞上「膳牌」,薄竹片塗粉書名,在傳膳時呈進,以便引見或召見。
慈禧太后翻了一下,看見恭王的名字,便向慈安太后徵詢意見:「咱們跟六爺見個面兒,問一問京裏的情形吧?」
她的聲音很大,彷彿是故意要說給甚麼人聽似地,慈安太后懂得她的意思,越到緊要關頭越小心,防著有肅順他們的耳目,便也提高了聲音答道:「是啊!我就惦念著宮裏,也不知安頓得怎麼樣了?」
這表示召見恭王,不過是問問宮廷瑣務,把他當做一個內務府大臣看待,無關緊要。而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遞牌請見,無非是因為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出此一舉,其實也不承望見著兩宮太后。所以聽得傳旨召見,心裏反而惴惴然,唯恐慈禧太后不識輕重,說出句把激切憤慨的話來,或會招致意想不到的阻礙和變化。
因此,當見著兩宮太后時,他特別擺出輕鬆舒徐的神色,磕了頭起身,又向小皇帝請了個安,隨即執著他的雙手,高興地說道:「皇上的氣色極好。一路沒有累著吧?」
「噯!一路還算順利。皇帝很乖、很聽話,上蘆殿行禮,都是一個人坐著轎子去。」慈安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誇獎,越發聽話了,叫一聲:「六叔!」隨即倚著慈安太后的膝頭,靜靜地看著恭王。
恭王卻轉臉去看慈禧太后,他不敢使甚麼眼色,但她從他眼中也看出他的意思,便即閒閒問說:「京裏還安靜吧!」
「安靜。」恭王從容答道,「京裏聽說兩宮太后迴鑾了,民心振奮得很。」
「噢!」慈禧太后面有喜色,「可真難為他們了。天冷了,窮家小戶也得照應。可商定了甚麼章程沒有?」
「請兩位太后放心。已經定了十月初一開粥廠。」
「那好。」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很謹慎地問道:「董元醇那個摺子駁了下去,外面有甚麼話沒有?」
這話很難回答,實情無法在此時此地陳奏,但又不能不作一些暗示,恭王想了一下答道:「大家都說,董元醇那個摺子寫得不好。」
寫的不好是說文字不好,不是意思不好,兩宮太后都會意了。
恭王見此光景,便不等她們再問,索性說在前面:「梓宮回京的大小事務,臣會同周祖培、桂良、賈楨、沈兆霖、文祥、寶鋆,還有告退的老臣祈雋藻、許乃普、翁心存他們,都商量好了,只等皇上到京,按部就班去辦,萬無一失。」
這一說越發叫人放心,慈禧太后便問:「明兒甚麼時候到京啊?」
「大概總在未刻。」
「這一年多,大家把局面維持住,可真是辛苦了。在京的大臣,皇帝都還沒有見過,一到京就先見個面吧!」
說著,慈禧向慈安看了一眼,另一位太后就微微點頭。恭王察言觀色,知道慈禧太后是想一到京就動手,時機似乎太侷促了些。
他還在考慮,她卻在催了:「六爺,你看行不行啊?」
恭王心想,來個迅雷不及掩耳也好,於是很沉著地答了一個字:「行!」
這時慈安太后亦已看出慈禧急於要動手的意向,心裏不由得有些緊張,口中便遲疑地問了出來:「明天來得及嗎?」
恭王正要這句話,隨即答道:「皇上倘是後天召見,那就諸事皆妥了。」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神色鄭重地又加了一句:「事須萬全,容臣有部署的工夫。」
「事須萬全」這四個字,頗為慈禧太后所重視,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明天等我們回到宮裏,六爺再『遞牌子』吧!」
這是說明天還要召見恭王一次。他也覺得有此必要,應聲:「是!」接著跪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由南石槽動身,兩頂大轎,慈安帶著小皇帝在前,慈禧在後,辰時起駕,迤邐南行。未正一刻,到了德勝門外,三品以下的官員,在這裏接駕,報名磕頭,轎子便走得慢了。等進了德勝門,由鼓樓經過地安門,向東往南,由天安門入宮,換乘軟轎,到了歷朝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已是薄暮時分了。
天一黑便不能召見外臣,慈禧太后心裏急得很,所以一進宮還來不及坐定,便叫過安德海來,低聲囑咐:「你去看看,六爺來了沒有?來了就『叫起』,讓他在養心殿等著。」
「喳!」安德海答應了一聲急忙忙奔了出去。
慈安太后見此光景,也就不忙著換衣服休息,與慈禧坐在一起,一面喝著茶,進些點心,一面等安德海來回話。
也不過兩刻鐘的工夫,安德海回來奏報,說恭王早已進宮,此刻遵旨在養心殿候駕,慈寧宮到那裏不算遠,兩宮太后也不傳轎,走著就去了。
養心殿從雍正、乾隆以後,就等於乾清宮一樣,是皇帝的寢宮,也是皇帝日常召見軍機,處理政務的所在,但大行皇帝在日,住在圓明園的日子多,在宮的日子少,所以對兩宮太后來說,養心殿是個很陌生的地方,一進了殿門,竟不知該往甚麼地方走?
安德海極其機靈,搶上兩步,躬身問道:「請懿旨,是不是在東暖閣召見?」
這提醒了兩宮太后,並排走著,進了東暖閣,在明晃晃的燭火下,召見恭王。
「這兒的總管太監是誰?」慈禧先這樣問。
這一問把恭王問住了,楞了一下答道:「容臣查明了回奏。」
「不要緊。我不過想問問,這裏的人都靠得住嗎?」原來是怕洩漏機密,這是過慮了,「靠得住。」恭王答道:
「伺候養心殿的,都知道輕重。請兩位太后放心!」
「那就好!」慈禧太后的聲音也響亮了,「六爺,你看明兒該召見那些人吶?」
「人不宜多,管用的就行。臣擬了個單子在這裏,請兩位太后過目。」說著,掏出白紙書寫的名單,遞了上去,慈安太后接了過來,隨手轉交了給慈禧。
這張名單上開著簡單的履歷,恭王交到慈安太后手裏,她略看一看,怕裏面有甚麼字不認得,便順手遞到左邊:「妹妹,你唸吧!」
於是慈禧太后接著單子唸道:
「恭親王奕訢。
文華殿大學士桂良,字燕山,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
武英殿大學士賈楨,字筠堂,山東黃縣。
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字芝臺,河南商城。
軍機大臣戶部左侍郎文祥,字博川,瓜爾佳氏,滿洲正紅旗。」
唸完了,慈禧太后接著便問:「我記得大學士一共是四位?」
「是!」恭王答道:「還有一位是文淵閣大學士官文,奉旨留在湖廣總督任上,所以不能開進去。」
名單是恭王召集心腹,研商以後決定的,大學士為宰輔之任,文祥則是留京唯一的軍機大臣,加上恭王自己,親貴重臣都在裏面了,所以人數不多,份量很夠,足以匹敵顧命八大臣。慈禧太后深為滿意,把名單折了起來,裹在一方白紗手帕裏,點點頭說:「很好。明兒就是六爺『帶領』他們好了。你看,甚麼時候召見才合適啊?」
「晚一點兒好。」
「嗯!」慈禧會意了,要到下午,等載垣、端華他們退值出宮以後,才是最好的時機。
「六爺!」慈安太后忽然問道:「明兒見了大家,我該怎麼說啊?那一會兒很要緊,一句話都錯不得。」
「是!」恭王肅然答應,考慮了一下才這樣回答:「兩位太后的意思,臣全知道,所以,明兒個兩位太后,不必垂諭太多,只把他們的欺罔之罪,好好兒說一說,能激發臣下忠愛憤激之忱,事情就容易辦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有體會,看著慈安使了個眼色,表示此刻不必再問,等下她會解釋。
「不過,臣還有句話,不得不先奏明兩位太后。」恭王顯得很痛心地又說:「先帝對臣不諒,誤會極深,臣目前的處境甚難。不管顧命八臣,怎麼樣的專擅跋扈,親承末命這回事,到底是有的,為了敬重先帝,明兒召見,臣實在不宜多說甚麼。至於以後,也得等兩位太后和皇上賞下恩典來,臣才好就本分辦事。」
「我們知道。以後,當然把外面都付託給六爺。」慈禧先許了這個心願,然後才說:「可是,明兒也總得有人說話啊!」
「當然。」恭王極有把握地說,「兩位太后請放心,一定會有人說話。」
於是,這晚上,恭王派朱學勤把桂良、賈楨、周祖培、文祥都請到了他的在後湖南岸,大小翔鳳胡同之間的別墅裏來聚首。除了桂良是岳父,文祥是心腹以外,對賈、周兩老,恭王以皇叔之尊,卻執後輩之禮,這不僅因為這黃縣、商城兩相國,位高望重,齒德俱尊,更因為恭王心裏明白,滿洲人自己鬧家務,非仰仗漢大臣不能解決。
把顧命與垂簾之爭,當做八旗內部鬧家務,有此明達深入的看法,比肅順就高了一著,這就是文祥見識不凡的地方,但也是他們正紅旗的傳統。下五旗以正紅旗居首,太祖創立八旗時,正紅旗歸他的次子代善所有。太祖崩逝,代善擁立他們弟兄中最能幹的老八皇太極,就是太宗。代善亦因此大功,被恩獨隆,除他自己擁有「和碩兄禮親王」的尊銜以外,另有兩個兒子以軍功封為郡王,都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
因為這個緣故,在開國以後的宮廷大政變,像順治年間的清算睿親王多爾袞,康熙末年的奪嫡之爭,以及世宗即位後的骨肉之禍,正紅旗都避免捲入漩渦,他們傳統的態度是,中立而和平,但不失效忠皇帝的基本立場。所以正紅旗的文祥和桂良,認為恭王要打倒肅順,必須爭取漢大臣和蒙古親王、大臣的支持,這就像弟兄鬧家務,自己人沒有是非曲直可言,必須請親友來調停是一樣的道理。如果親友袖手旁觀,這個家務鬧不清,弄到頭來必定兩敗俱傷,八旗可能會分裂,至少鑲藍旗會離心,因為鄭親王是鑲藍旗的旗主,他府裏還保存著鑲藍旗的大纛。
倘或出現這樣的局面,江南的戰事,將會逆轉,委屈成和議以求得的安定,也要付之流水。內憂復熾、外患續起,不是社稷生民之福。為了這個關係,恭王對賈楨和周祖培抱著極大的期望,疏通遊說的工作做了已不止一天,此一刻是到了必須仰仗他們的最後關頭了。
他先宣達了兩宮太后將於明日召見的旨意,接著便憂形於色地說:「大行皇帝屍骨未寒,深宮已不安如此,兩公國家柱石,不知何以感在天之靈?」
賈楨和周祖培只皺著眉,口中「嗯,嗯」地表示領會,卻不說話。
於是恭王只好指名徵詢了。賈楨曾為恭王啟蒙,當過上書房的總師傅,所以恭王對他特別尊敬,湊過身子去,親熱地叫一聲:「師傅,明日奏對,您老預備如何獻議?」
賈楨抬頭看著周祖培答道:「這要先請教芝翁前輩的意思了。」
周祖培的科名比賈楨早了幾年,入閣卻晚了幾年,所以拱著手連連謙辭:「不敢,不敢!自然是唯筠翁馬首是瞻。」
「要說馬首,」賈楨拿紙煤兒指著桂良說,「在這裏。燕公是首輔,請先說了主張,我們好追隨。」
入閣以桂良最早,賈楨用明朝的典故,尊稱他為首輔,桂良也是連稱「不敢」,然後苦笑著說:「二公不必再鬧這些虛文吧!老實說一句,明日只有二公的話,一言九鼎,可定大局。應該取一個甚麼方針,請快指教吧!」
「是!」周祖培比較心直口快,但有話不便先說,催著賈楨開口:「蕩翁,當仁不讓!我們就商量著先定出個方針來,進一步好想辦法。」
賈楨「噗嚕嚕,噗嚕嚕」吸了兩袋水煙,才慢條斯理地說了句:「自然以安靜為主。不知太后可有甚麼交代?」
慈安太后貼身所藏的那道密詔,早由曹毓瑛另錄副本,專差送交恭王,因此,明天兩宮太后召見,會有甚麼話交代,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此時不便說得太明白,只隱約透露:「總不外乎在軍機上有一番進退。」
「那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賈楨又問,「可還有別的意思?」
「還有垂簾之議,可否亦待公決。」
「這也未嘗不可。」
賈楨這一句話,對周祖培是一大的鼓勵,他是贊成垂簾之議的;目的之一,是要借此報復肅順。肅順的狂妄無禮,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以周祖培所身受的為最難堪。大行皇帝避難熱河以前,他與肅順同為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有時司員抱牘上堂,周祖培已經畫了行的稿,肅順裝作不知,問說是誰畫的行?司員自然據實回答,他居然會把周祖培的簽押塗消,重新改定原稿。累次如此,而且就當著本人的面。這樣不替人留餘地,所以周祖培把他恨如刺骨,凡可以打擊肅順的任何措施,他都是無條件贊成的。
這時他懷中已揣著一份奏請兩宮太后臨朝聽政的草稿,隨即拿了出來,遞向賈楨,一面說道:「請筠翁卓裁!」
賈楨接到手裏,就著燭火,先看稿尾具名,已有了周祖培和戶部尚書沈兆霖、刑部尚書趙光的名字。再看正文,劈頭就說:「我朝聖聖相承,從無太后垂簾聽政之典,」但一轉又說:「惟是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禮不可稍渝,渝則弊生」,接著發揮「贊襄二字之義,乃佐助而非主持」,建議皇太后「敷宮中之德化,操出治之威權,使臣工有所稟承,不居垂簾之虛名,而收聽政之實效。」這個奏摺有意避開「垂簾」的名目,實際上仍是建議垂簾,變成一種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把戲,文章實在不見得高明,賈楨有些不以為然。但是他的年紀也大了,懶得用心思,更懶得動筆,所以口是心非地連聲說道:「很好!很好」
「然則請筠翁領銜如何?」
賈楨看這情形,勢在必行,這個摺子上去,必蒙聖眷,富貴可保,落得撿個現成便宜,於是欣然答道:「當附驥尾。」取過筆來,端楷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一下真個是皆大歡喜。恭王算是放心了,明天召見,即使黃、周二人口頭沒有表示,有了這個奏摺,仍舊可以在諭旨上大作文章。把這齣戲很熱鬧地唱了起來。
為了怕載垣、端華知道了這一夕的聚會,有所防備,既然大事已定,恭王便不必留賈、周二老多談,悄悄地仍舊把他們送了回去。但在他的別墅「鑒園」之中,卻是重帷明燈,徹夜不息,文祥、寶鋆、曹毓瑛、朱學勤這四個人,圍繞著他,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所有的步驟,都仔細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天午後,賈楨和周祖培都套車進了東華門,到內閣大學士直廬休息,等候召見。
兩位閣老都是六十開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隨侍的聽差一會兒按摩捶背,一會兒進膏滋藥,忙個不了。看看剛交申時,淡淡的日影正上東牆,恭王匆匆而至,帶來了新的消息,載垣、端華和其他的顧命大臣,已經得到風聲,此刻都還在軍機處坐著不走,大有靜以觀變的模樣。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這些儀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爺昨天已面奉懿旨,帶領進見,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
他們都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馬早改了肩輿,於是聽差「傳轎」,由外廷進入內廷,步入乾清宮西側的隆宗門,軍機處、南書房都在這裏,密邇著養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為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所以氣象森嚴,關防特緊。等他們一到,載垣和端華都從軍機處走了出來,但彼此心裏雖極緊張,表面卻都不失貴人氣派,面帶微笑,揖讓雍容,把他們請到軍機大臣直廬去坐。
等見過了禮,載垣看著他們問道:「六叔跟賈、周二公,怎麼走在一處?是有甚麼指教嗎?」
「沒有甚麼。」恭王很隨便地答說,「太后召見……。」
不容他說完,載垣立即大聲打斷:「那有這回事?」
恭王笑笑不響,暗中盤算著脫身之計,念頭剛動,只聽外面一條尖銳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傳旨!」
載垣和端華一愣,恭王卻是極敏捷地站了起來,搶步上前,掀開簾子,並且回頭望了一眼,於是賈楨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來。
來傳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丁進安,他早就出來了,悄悄在暗處窺探著,要等被召見的人到了才現身傳旨。這時便站在上首,面對恭王,大聲說道:「奉特旨:召見恭親王、大學士桂良、賈楨、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由恭親王帶領。」
這時載垣、端華、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聽得丁進安傳旨完畢,載垣憤然作色,指著丁進安厲聲問道:「何謂『特旨』?你說!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進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爺你自個兒琢磨吧!」
「當然是懿旨。」載垣看著恭王,聲音越發大了,「太后不應召見外臣!否則與垂簾有甚麼分別?」
「是啊!」恭王聲色不動,隨口答道,「這話你明兒當面跟太后回奏吧!」
說著,他已經移動腳步,兩位閣老也是目不斜視地邁看四方步子,從從容容地跟在恭王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趕到,於是會齊了由恭王帶領,逕上養心殿東暖閣來見太后。
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已先在等著,等行了禮,慈安太后吩咐:「請起來說話!」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賈楨、周祖培和文祥見面,恭王便一一引見,簡單地報告了他們的經歷。兩宮太后不斷點頭,十分謙和。
等這一套程序終了,恭王便引個頭說:「兩位太后有話,就請吩咐吧。」
於是,慈安太后把預先商量好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都是三朝的老臣,國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們姐妹倆早就知道的,就巴望著有今天這一天,跟你們見了面,要請你們作主。」
周祖培趕緊答道:「不敢,不敢!」其餘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遜避。
「這不是客氣話,」慈安太后指著小皇帝說:「皇帝才六歲,我們姐妹又年輕,孤兒寡婦,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語聲未終,陡然一聲嬌啼,慈禧太后失聲而哭,慈安太后的淚水原就在眼眶裏晃蕩,這一下自然也跟著涕泗漣漣,把個小皇帝嚇得慌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嘴一癟,也拉開嗓子,號啕大哭。
這娘兒三個的哭聲,震動了整個養心殿,幾位老臣,無從解勸,只好陪著宣涕。君臣對哭,如遭大喪,這樣彼此影響著情緒,一下子引起了悲憤激昂的情緒。
兩宮太后且哭且訴,肅順的跋扈驕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她們,特別是慈禧太后的話,很容易打動人的心。等說到爭執痛駁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驚悸之餘,竟致遺溺時,周祖培突然抗聲而言:「太后何不治他們的罪?」
這一聲如石破天驚,哭聲立刻低了,在殘餘的抽噎唏噓中,慈禧太后問道:「顧命大臣也能治罪嗎?」
「有何不可?」周祖培斬釘截鐵地答說:「請先降旨,解除他們的職務,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好」字,接著又說:「現在就降旨吧!」
於是慈安太后背過身子去,解開肋下衣紐,取出貼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遞了給恭王:「六爺,你唸給大家聽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發」,曹毓瑛也是照明發上諭的格式寫的,每頁六行,字大且多,所以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離,入手餘溫猶在,並似乎香澤微聞的諭旨,展開來有如一個小手卷那麼長。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為驚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件,更不知道長篇大論,說得是些甚麼?
等傳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餘諸臣,隨即都跪了下來。恭王從「上年海疆不靖」開始,唸到「都城內外,安謐如常」,換口氣唸第二段,是說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力阻迴鑾,因為「口外嚴寒」之故,以致「聖體違和」,崩於行在。
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歸罪於那三個人了。
因此,諭旨上說:「朕御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顧命之臣,故暫行寬免,以觀後效。」這以下就說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氣,認為董元醇所陳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雖然本朝向無太后垂簾的制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傳旨。」
文章到緊要關頭上來了,恭王特意提高了聲音,不疾不徐地唸道:
「該王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
這「是誠何心」四字,是痛駁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責,曹毓瑛以其人之道還治,用在此處,非常巧妙。
恭王唸到這裏,心中痛快,不由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見俯伏在地上的周祖培,正微微頷首,可見得這四個字,下得確有力量,於是越發抖擻精神,朗聲誦唸:
「且載垣等每以不敢專擅為詞,此非專擅之實跡乎?總因朕沖齡,皇太后不能深悉國事,任伊等欺蒙,能盡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負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應如何垂簾之儀,一併會議具奏。特諭。」
等宣完諭旨,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你們大家還有甚麼意見,儘管說了,我們一起商議。」
周祖培是有意見的,但不知如何表達。他覺得這道明發,措詞得體而有力,足以正載垣等人之罪,但奉行諭旨,卻不容易,「無人臣之體」是大不敬,「擅自改寫」諭旨是矯詔,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撓迴鑾,以及專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這些人目前僅僅解任,活動的力量仍舊存在。這樣,將來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會議定罪,就必有一番極嚴重的爭執,倘或不能制肅順的死命,一旦反撲,後患無窮,大是可慮。
他正在這樣躊躇著,恭王已先發言,「啟奏兩位太后,」他說,「臣奉派傳旨,責任重大。有句話,必得先請示兩位太后,倘或載垣、端華、肅順諸人不奉詔,應作何處置?」
慈禧太后一聽這話,張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問道:「他們在這裏也敢嗎?」
「剛才臣等奉召之時,載垣還想阻攔,說『太后不應召見外臣』。」
「這不成了叛逆了嗎?」慈禧太后極有決斷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職拿問不可。」
抓著這一句話,周祖培趕緊接腔:「太后聖明!」
這是贊同太后的主張的表示,慈禧太后隨即向恭王說道:「那就再擬一道諭旨吧!曹毓瑛在不在這兒?馬上寫旨來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進宮,讓文祥寫旨好了。」恭王接著又說:「肅順扈從梓宮,已過了青石樑,將到密雲,臣請兩位太后降旨,派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奕譞將肅順拿住,押解來京。」
「好。一起寫旨來!」
於是文祥退出東暖閣,就在養心殿廊下,向太監借了副筆硯,將拿問載垣等人的諭旨寫好,重新進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後,隨即在紙尾蓋了「同道堂」的圖章,一面把諭旨大意講了給慈安太后聽,一面從她手裏接過「御賞」圖章,蓋在上面。等把這一道最要緊的手續完成了,才遞到恭王手裏。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諭旨,仍舊回到軍機處,載垣和端華已經聽得風聲,說是兩宮太后對召見諸臣,號啕大哭,猜到必有諭旨,卻不知內容如何?心裏正在驚疑不定、坐立不安的時候,聽得靴聲橐橐,從窗裏望出去,恰好看見了恭王手裏的文件。
端華沉不住氣,想先迎出去問個究竟,讓載垣一把拉住,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裝作不知,靜以觀變。
於是端華重新坐了下來,剛取出鼻煙壺,只聽外面恭王大聲在問:「乾清門侍衛在那兒?」
這原是佈置好的,剛一聲喊,從隆宗門進來一班侍衛,一起給恭王請了安,垂手肅立。
他從手裏取一道諭旨揚了一下:「你們聽仔細了,奉旨: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拿交宗人府。如果載垣、端華等人膽敢不奉詔,你們給我拿!」
這是暗示載垣、端華不要自討沒趣,但先聲奪人,端華一聽鄭親王的爵位革掉,失去護符,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問治罪,可有得苦頭吃了!一想到此,心膽俱裂,「叭噠」一聲,把個八千兩銀子買的,通體碧綠的翡翠鼻煙壺,從手裏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時已有一個侍衛掀簾進來,高聲說道:「請諸位王爺、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載垣有片刻的遲疑,終於還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華等人自然也跟著到了廊下。只見恭王神情莊肅地說道:「奉旨: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軍機。應得之咎,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時,那五個人已跪了下來,等宣完旨,個個面如土色。比較還是穆蔭鎮靜些,說了句:「臣遵旨。」然後大家都磕了頭,站了起來,垂頭喪氣地退回屋內。
載垣突然開了口,他是一急急出來的一句話:「我們沒有在御前承旨,那裏來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聲,回頭對周祖培說道:「你們看,到今天,他們還說這話。」
「只問他們,奉不奉詔就是了!」
這句話很厲害,載垣不敢作聲,端華卻先叫了起來:「這是亂命……。」
一句話未完,恭王大聲喝道:「給我拿!」
說到「拿」字,已有侍衛奔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揪住了載垣和端華,同時把他們的暖帽從頭上摘了下來。
「豈有此理!混帳!你們敢這個樣子對待國家大臣?」載垣高聲大罵。
「送宗人府!」恭王說了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門,但見遠處雞飛狗跳般亂成一片,顧命大臣入朝的輿夫僕從,都讓守衛宮門的護軍驅散,這面載垣和端華還在大聲吆喝:「轎子呢?轎子!」乾清門的侍衛沒有一個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們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恭王沒有心情理這些,他現任要處置的是如何傳旨捉拿肅順?依照他們商定的計劃,這應該由文祥去辦,為了鄭重起見,明知文祥是個極妥當的人,他仍舊把他拉到一邊,在把那道派睿親王仁壽和醇郡王奕譞拿問肅順的諭旨遞過去時,特別告誡:「肅六扈從梓宮,別激出事來!咱們可就不好交代了。我怕老七辦不了這件大事。」
「七爺不至於連這一個都辦不了,」文祥很沉著地答道:
「等我來籌劃一下。」
「對。不過,可也要快。」恭王又說,「我先陪他們到內閣去談談,回頭就回翔鳳胡同。你這裏的事兒一完,馬上就來。」
於是恭王陪著桂良他們到太和門側的大學士直廬,文祥仍回軍機處。解任的軍機大臣都已回家,閉門待罪,整個樞廷,只剩下文祥一個人維繫政統,由於這一份體認,使他頓感雙肩沉重,似覺不勝負荷。同時想到聲勢烜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間,榮辱之判何止霄壤?宦海中的驚濤駭浪,也著實令人望而生畏。
正這樣感慨不絕時,朱學勤已迎了上來,他是以值班軍機章京的資格留在這裏的。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但一見文祥的臉色沉毅,不知出了甚麼意外,笑容頓斂,只悄悄跟著他進了裏屋。
「唉!」文祥嘆口氣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朱學勤不知他是為誰感嘆?不便答話,只問:「到密雲傳旨派誰去?」
文祥想了想說:「勞你駕,看楊達在不在?」
楊達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個佐領,文祥把他挑了來做侍從,人生得忠誠而機警,朱學勤覺得派他到密雲辦這件差使,是個很適當的人選,於是親自到隆宗門外去把他找了來。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義,寫封信給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敘一敘。連同這道上諭,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學勤照他的囑咐辦妥,另外又取了一個軍機處的印封,套任外面,一起送了進來,文祥過了目,隨即交了給楊達。
「這裏到密雲,最快甚麼時候可到?」
「馬好的話,三更天可到。」
「你騎了我的那匹『菊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問,「密雲地方你熟不熟?」
「去過幾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爺住在東大街仁義老店。一到密雲,就去叫七王爺的房門,當面把這封信送了,到天亮,你再去見七王爺,他有甚麼話,你帶回來。明兒中午,我等你的回話。」
「喳!」楊達響亮地答應著。
「我再告訴你,」一向一團藹然之氣的文祥,此時臉上浮現了肅殺的秋霜:「這一趟差使不難,你要辦砸了,提腦袋來見我!記住,謹慎保密!」
楊達神色懍然地稱是,當著文祥的面,把那個厚厚的大印封,貼胸藏好,請安辭去。匆匆回到東城步兵統領衙門,從槽頭上把文祥那匹蒙古親王所贈的「菊花青」牽了出來,又挑了四名壯健的親兵和四匹腳程特健的好馬,到文案上領了兵部所發,留存備用的火牌,上馬往北,一直出了德勝門。
這時天還未黑,五騎怒馬,奔馳如飛,正好是三更時分,到了離京城一百里的密雲縣南門。大行皇帝的梓宮正行到這裏,城鄉內外,警衛森嚴,楊達叫開了城門,驗過火牌,驅馬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東大街,找著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門是整夜不關的,現在有親貴大臣在打公館,更有輪班的守衛,等楊達剛下了馬,要進店時,便有人喝道:
「站住!」
於是楊達便站住,等那名藍翎侍衛,帶著兩名掮著白蠟桿子的護軍到了面前,他才喘著氣說:「兵部驛遞,有六百里加緊的『廷寄』,面遞七王爺!」
「七王爺還得有會兒才能起身,你等著吧!」那侍衛往裏面努一努嘴,「屋裏有酸菜白肉、火燒、滾燙的小米粥,也還有燒刀子,先弄一頓兒!」
「多謝你啦!」楊達給那個藍翎侍衛打了個千,陪笑說道:「上頭交代,一到就得把七王爺喚醒了,面遞公事,勞你駕,給回一聲兒吧!」
「嗯,嗯,好!」
藍翎侍衛轉身進店,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匆匆奔了出來,招一招手把楊達帶到西跨院,只見醇王披著一件黑布棉袍,未扣紐扣,只拿根帶子在腰裏一束,站在西風凜冽的階沿上等。
楊達搶上兩步,到燈光亮處行禮,自己報名:「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屬下佐領楊達,給七王爺請安。」
醇王心裏有數,是文祥派來的專差,便說:「進屋來!」又對藍翎侍衛說,「你把瑞大人去請來。」
楊達跟著醇王進了屋子,從懷裏掏出那個已有汗水滲潤的印封,雙手遞了上去,同時輕聲說道:「文大人交代,限今晚三更趕到,當面送上七王爺。」
醇王不暇答話,拆開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諭旨,心裏一陣陣興奮,這一天終於到了!曹毓瑛給他安排的好差使畢竟來了!非得漂漂亮亮的露一手不可。
按捺住心頭的激動,他平靜地問楊達:「你剛才到了這裏,是怎麼跟外面說的?」
「卑職只說,有六百里加緊的『廷寄』,要即刻面遞七王爺。」
醇王放心了,京裏天翻地覆的大變動,絲毫不曾洩漏,不由得誇一聲:「好小子!會當差。」接著喊一聲:「來呀!」
聽差應聲而來,醇王吩咐取五十兩銀子賞楊達。
楊達謝了賞,又轉達了文祥的意思,要他等天亮以後,來見醇王,有甚麼回信好帶回去。
「好,好!」醇王很高興地說,「天亮了你來,我讓你回去交差。其實到那時候全都明白了,就我不說,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楊達不甚懂得他的話,但不敢多問,退了出去,一摸懷裏的五十兩銀子,心花怒放,找著了他帶來的親軍,一起到侍衛值夜的屋裏,叨擾了一頓宵夜,自去打盹休息。
在醇王屋中,瑞常深夜奉召,依然穿了袍褂來見,摒除僕從,醇王一言不發,先把京裏來的文件,遞給他看。這原在瑞常意料之中,只想不到發動得如此之快!雖然拿問肅順,欽命睿醇兩王辦理,但身為行在步軍統領,此行護蹕的責任,大部分落在自己雙肩,出了亂子,難逃嚴譴,因此他的沉重的表情,與醇王的躊躇滿志,躍躍然將作快意之事,大異其趣。
「芝山!」醇王叫著他的別號問道:「你看如何著手?」
「王爺!事出倉卒,錯不得一步。」
「那自然。」
瑞常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燭火,把頭湊過去說:「你看他會奉詔嗎?」
「這可說不定了。不過,他就是不奉詔,難道還敢有甚麼舉動嗎?不敢,」醇王極有信心地說,「我料他不敢。」瑞常把個頭搖個不停:「不然,不然!」他說,「像他如此跋扈的人,自然也想到結怨甚深,身邊豈能沒有一兩百個死士?」
聽得這話,把醇王嚇一跳,滿懷高興,大打折扣,怔怔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此事須從長計議。」瑞常又說,「我陪王爺去見了睿王再說。」
這個建議,未能為醇王接受,他認為當夜就須「傳旨」,為時無多,無法從容籌議,不如在這裏商量好了辦法,再通知睿王一起行動,比較簡捷妥當。
瑞常想想這話也不錯,於是為他先分析警衛配備的形勢,他說他的兵力,只擔任護衛蹕路的責任,都在外圍,根本沒有用處,而肅順依舊兼著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的差使,上三旗的侍衛,三分之一歸他指揮,如果急切一拚,後果不堪設想。
「所好的,正黃旗的侍衛,大都在蘆殿護衛梓宮。他身邊的人不多。」瑞常又說,「就怕他蓄養著死士。」
說道「死士」,醇王又皺眉了:「這個人刻薄寡恩,不見得會有肯替他出死力的人。就算有,也不至於寸步不離左右。咱們不必三心兩意,趁早動手吧!」
「就動手也得佈置一下。得派親信矯健的人,這個,」瑞常徐徐說道:「我看四額駙那裏的人最好。」
「對!」醇王對這個主意,非常欣賞,「咱們就借四額駙的人。」
四額駙德穆楚克扎布,新補了上虞備用處的差使,這個衙門又稱粘竿處,那裏的侍衛,上樹下水,甚麼地方都得去,所以都挑年輕機警,身手活躍的上三旗子弟充任,用他們去對付肅順身邊可能有的「死士」,比較最妥當。這一層就算說定了。
再商量下去,很快地都有了結論,外圍警戒歸瑞常負責,進房抓人是醇王親自出馬,睿王年紀大了,只請他在外面擺個樣子。
「事不宜遲,上睿王那裏去吧!」醇王說了這一句,叫進聽差來,伺候著換上袍褂,與瑞常一起到了睿王那裏。
睿王和醇王住在一家客店,只不過隔了一個院子,叫開了門,密談經過,睿王覺得諭旨上是自己在先,論爵位又是親王,恭王和文祥卻把密旨寄給醇王,心中不快,所以拱拱手說道:「這麼個大案子,自然是請七叔作主。」
醇王還未開口,瑞常聽出話風不妙,趕緊說道:「七王爺自然也還得聽王爺的指揮。」
睿王聽得這話,心裏才好過些,點點頭說:「都是為皇上辦事,何分彼此?七叔有甚麼主意,就說吧!」
於是醇王說了他跟瑞常商定的計劃,只把誰進屋抓人的話改了一下:「怎麼樣傳旨,我得聽你的意思。」
醇王一向年少氣盛,總想辦一兩件漂亮差使露露臉,睿王早已深知,所以這時摸著山羊鬍子說道:「英雄出少年,手擒巨奸,自然要讓七叔當先。」
「那就這麼說了。你請換衣服吧!我到四額駙那裏去。咱們在他那兒會齊。」
「我就不陪七王爺了。」瑞常請了個安說,「回頭我也到四額駙那裏會齊。」
「還得規定一個時間。」醇王從荷包裏摸出一個大金錶來看了看說:「這會兒西洋鐘是一點半,咱們準兩點半會齊,三點動手。你來得及嗎?」
「盡力辦吧!」
「慢著!」睿王把眼珠轉了兩下,斷然作出決定,「芝山,你要盡量多派兵,把他那兒四處八方全安上人,要叫它裏外隔絕了!七叔,你進去的時候,先把他那裏的侍衛班領找出來,把事由兒告訴他,問他遵不遵旨?不遵旨就拿辦。這麼做,費點兒手腳,可是事情是正辦,就出一點兒差錯,咱們也還有說話的餘地。」
這番話,叫醇王很佩服,薑到底是老的辣。當然,他不是為了將來卸責打算,只是覺得把侍衛班領先叫出來,說明緣由,是擒賊擒王的上策,只要這個人俯首聽命,就不必怕甚麼「死士」了。
於是分頭辦事,到了兩點半,都已在德穆楚克扎布那裏會齊。粘竿處的侍衛早已挑好,聽說隨著醇王去拿肅順,個個摩拳擦掌,十分興奮,這一半是出於年輕好事,另一半卻由於肅順曾奏減八旗糧餉,沒有一個對他有好感之故。
準西洋鐘三點,醇王帶著那班年輕侍衛,大步往肅順的行館而去,這時大街小巷都已經戒嚴了。
睿王年紀大了,夜深霜重,由瑞常陪著,坐了暖轎也到了,按照預定的計劃,徵用街口一家茶館,作為臨時的指揮處所。兩王一尚書,剛剛坐定,聽得一陣陣極清脆的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聲音,急如驟雨,極有韻律,深宵人靜,聲勢顯得甚壯。睿王和醇王,不由得都側耳靜聽,臉上有微微驚疑的神色。
於是瑞常急忙說道:「喔,我倒忘了稟告兩位王爺了,是我約的伯彥訥謨祜,此刻必是帶著他的馬隊來了。」
僧王的長子貝勒伯彥訥謨祜,新派了嚮導處的差使,一路來都是打前站,他有自己的衛士,剽悍的蒙古馬隊,此刻應瑞常的邀約,特地點齊了人馬,共是二十四名,一陣風似地捲到,得此鐵騎,醇王的膽更壯了。
彼此匆匆見了禮,當即由睿王發令,派人到肅順的行館,把那名侍衛班領找來。
所有護送梓宮的王公大臣,一路都由地方官辦差,租用當地的客店作公館,只有肅順因為帶著兩名寵妾同行,不便與大家住在一起,所以由內務府的官員,替他們的「堂官」當差,自覓住處,在密雲借的是一家鄉紳的房子,共是一個大院,一個花廳。
住在前院廂房的侍衛班領,名叫海達,這時已為蒙古馬隊的蹄聲所驚醒,心裏奇怪,梓宮在此,貴人如雲,是那個武官這麼大膽,半夜裏帶著馬隊橫衝直撞,不太放肆了嗎?
正這樣在心裏犯疑,聽得有人在敲窗戶,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藍翎侍衛來報告,說是睿王派人來召喚。
「咦!」海達愣了愣又說,「他是王爺,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他管不著我呀!」
「頭兒!」那侍衛踏上一步,湊到他眼面前說,「別是要出事!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都出來了,不知要幹甚麼?」
海達一聽這話,越發吃驚,看這樣子,應該去稟報肅順,但也怕這位「中堂」的脾氣大,吵了他的好夢,說不定會挨一頓臭罵。但時間上又不容他細作思考,匆遽之間,認為自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這無論如何是不錯的。
於是他戴上大帽子,急急走了出去,剛到門口,遇見為睿王傳令的侍衛,原是熟人,彼此招呼了一下,那人壓低了聲音說道:「睿王奉旨拿人,本來想請肅中堂會同辦理,怕的是正在好睡,特意讓你去一下,把事由兒告訴了你,回頭好說給肅中堂知道。」
原來如此!海達疑慮盡釋,欣然跟隨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見馬隊步勇,刀出鞘,箭上弦,燈籠極多,名號不一,竟似會操之前,未曾擺隊,先作小休的模樣。等一進了店,發現不但有睿王,還有醇王,瑞尚書和蒙古王子伯貝勒,這一驚非同小可,硬著頭皮行了禮,垂手肅立,靜聽吩咐。
「海達!」睿王問道:「肅中堂這會兒在幹甚麼?」
「回王爺的話,肅中堂這會兒還睡著。」
「睡在那兒?」醇王問說。
這話驟不可解,海達想了想才明白,必是問的睡在那間屋子,於是照實答道:「睡在吳家大宅西花廳東屋。」
「有人守衛嗎?」
越問越怪了,海達便遲疑著不敢隨便回答。
「怎麼啦?」醇王把臉一沉,「你是沒有長耳朵,還是沒有長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達無法不說話:「有兩個坐更的。」
「你們聽聽!」醇王對瑞常和伯彥訥謨祜說,「叫甚麼『坐更的』!那不是皇宮內院的派頭兒嗎?」
瑞常笑一笑,轉臉問海達:「那兩個守衛是甚麼人?是輪班兒呢,還是總是那兩個人?是歸你管呢,還是肅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輪班兒,歸我管。」
瑞常與醇王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都會意了,也都放心了,輪班守衛,且歸侍衛班領管轄,可知是普通的侍衛,決非肅順豢養的「死士」。
「海達!」睿王提高聲音喊了一聲,用很嚴肅的聲音問道:
「我問你,你是聽皇上的話,還是聽肅中堂的話?」
種種可疑的跡象,得這一句話,便如畫龍點睛,通體皆透,海達大吃一驚,知道關係重大,禍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話和答話的態度上,趕緊一挺胸,大聲答道:「王爺怎麼問這話?海達出身正黃旗,打太宗皇帝那時候起,就是天子親將的禁軍,我憑甚麼不聽皇上的話?」慷慨激昂地說到這裏,忽然發覺話有語病,便緊接著補充:「再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海達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聽皇上的話呀!」
「好,赤膽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唸戲詞的聲音說了這一句,轉臉對醇王又說:「七叔,你請吧!我坐守『老營』,靜聽『捷報』。」
「我這就去!」醇王這時候自覺意志凌雲,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吩咐海達:「你帶路!咱們去拿奸臣。」
雖未說出「肅順」二字,但是早見端倪,可海達此時仍不免有晴天霹靂之感,不論如何,自己算是在肅順手下當差,帶著外人去捉拿本衙門的堂官,說出去總不是甚麼顏面光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應,心裏卻在大轉念頭,思索脫身之計。
這時蒙古馬隊已開始在街上巡邏,吳家大宅的侍衛們又見醇王親臨,而且帶著粘竿處的人,都不免詫異,但有他們「頭兒」陪著在一起,自然不會想到是來捉拿肅順。這種疑惑的神色,啟示了海達,未進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邊,低聲說道:「七王爺,回頭到了花廳,您老帶著人進去,我替你在花廳門口把守。為的是肅中堂嗓門兒大,萬一嚷了起來,外面一定會有人進來,我就可以替七王爺擋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可是另外派了兩個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實是監視海達,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來救肅順。
這時在花廳守衛的兩名侍衛,聞聲出來探視,見是醇王,急忙請安,但眼睛卻望著海達,想得到一個解釋,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了表示是在被挾制之中,海達當然不會開口,而且也用不著他開口,因為醇王已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肅中堂叫醒了,請他出來,說有要緊事。」
「是!」兩個侍衛答應著轉身要走。
「慢著!」醇王說了這一聲,回頭努一努嘴。
於是粘竿處的四個年輕小伙子,就像突出掩捕甚麼活潑的小動物似地,以極快的步伐撲到那兩個侍衛身邊,還未容他們看清楚時,腰上的佩刀已被繳了去。
「這算甚麼?」其中的一個,大為不悅,似埋怨似質問地說。
「沒有甚麼,」醇王撫慰他說,「把你們的刀,暫借一用,一會兒還給你們。去吧,照我的話,好好兒辦,包你不吃虧。」
那兩名侍衛這時才醒悟過來,心裏在說:肅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吃眼前虧,乖乖兒聽話吧!於是諾諾連聲地轉身而去。
那座花廳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他們走到東屋窗下,敲著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一連叫了三、四聲,才聽得裏面發出嬌滴滴的詢問聲:
「誰呀?」
「坐更的侍衛。」
「幹嗎?」
「請中堂說話。」
這時肅順也醒了,大聲問道:「甚麼事?」
「有要緊事,請中堂起床,我們好當面回。」
「甚麼要緊事?你就在那兒說好了。」
兩名侍衛詞窮了,回頭望著醇王求援。
肅順聽聽沒有聲音,在裏面大發脾氣:「混帳東西,你們在搗甚麼鬼?有話快說,沒有話給我滾!」
這一下,侍衛只好直說了:「七王爺在這兒。就在這兒窗子外面。」
「咦!」是很輕的驚異聲,息了一會,肅順才說:「你們請問七王爺,是甚麼事兒?」
到這時候醇王不能不說話了:「肅順,你快起來,有旨意。」
「有旨意?」肅順的聲音中,有無限的困惑,「老七,你是來傳旨?」
「對了。」
「奇怪呀!」肅順自語似地說,「有旨意給我,怎麼讓你來傳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話,在醇王聽來,就覺得大有藐視之意了,日積月累,多少年來受的氣,此時一齊爆發,厲聲喝道:「明告你吧!奉旨來拿你。快給我滾出來!」
一句話未完,只聽得陡然嬌啼,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聲音,然後聽得肅順罵他的兩個寵妾:「哭甚麼!有甚麼好哭的?憑他們一群窩囊廢,還敢把我怎麼樣?」
這一下真把醇王氣壞了!真想一腳踢開了門,把肅順從床上抓起來,但顧慮到有兩個年輕婦人在裏面,儀制所繫,不甚雅觀,所以只連連冷笑,把胸中一團火氣,硬壓了下去。
在近乎尷尬的等待之中,聽得屋中有嚶嚶啜泣聲,悄悄叮嚀聲,以及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著靴聲,然後這些聲音慢慢地減少,這應該開門出來了,但是沒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著那裏的一個侍衛,大聲問道:「裏面有後門沒有?」
「有個小小的角門,不知通到那兒?從來沒有進去過,不敢說。」
壞了!醇王心想,肅順一定已從角門巡走,當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費手腳。這一來,差使就辦得不夠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門而入時,「呀」地一聲,花廳門開,滿臉怒容的肅順,在燈籠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來。
不容醇王開口,他先戟指問道:「老七,你手裏拿的甚麼東西?」
醇王把諭旨一揚:「上諭!你跪下聽吧!」
「慢著!你先說說,誰承的旨?」
「恭親王、大學士桂良、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
「哼,這是甚麼上諭?」肅順說得又響、又快又清楚,「這四個人憑甚麼承旨?旨從何出?你們心眼兒裏還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遺命嗎?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你們就敢當著梓宮在此,矯詔竊政,不怕遭天譴嗎?」
這一頓嚴厲的訓斥,把個醇王弄得又氣又急,他辯不過他,也覺得無須跟他辯,惱羞成怒,厲聲喝道:「沒有那麼多廢話!把他拉下來跪著接旨!」
粘竿處的侍衛早就躍躍欲試了,一聽令下,走上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肅順按著跪倒,肅順身壯力大,加以出死命掙扎,一時間還不能把他弄服貼,但這也不過他自討苦吃而已!那些調鷹弄狗慣了的上三旗褲褲子弟,有的是花招,一個施展擒拿術把他的右手反扭,一個往膝彎裏一磕,肅順立刻矮了半截,然後另一個把他的脖子一捏,辮子一拉,頭便仰了起來,視線正好對著醇王,在高舉的燈籠之下,只見他疼得齜牙咧嘴,額上的汗有黃豆那麼大。
於是醇王高捧拿問肅順押解來京的上諭,一共七八句話還是結結巴巴地唸不俐落,好在這只是一個形式,匆匆敷衍過後,他又下令把肅順押了出去,同時派四個侍衛,進花廳東屋把肅順的兩個寵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來,一起送到睿親王那裏。
大功告成了,氣也算出了,但醇王並不覺得痛快,相反地,覺得自己勝之不武,做了件很窩囊的事。這樣一直出了吳家大宅,才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辦,於是停下來想了想,回頭問道:「海達呢?」
「海達在!」
「這兒責成你看守,一草一木不許移動!」醇王已想到肅順要抄家了。
]]>船到了「陰陽交界」之處,三個穿便衣的棄舟登陸,混過軍官、洋將、長毛三不管的地帶,進入夷場;其中為頭的叫李長山,生長上海城內,後來入了劉麗川的小刀會,再搖身一變而為長毛;對夷場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開地址,直接投到孫家。
孫子卿正好在家。門上來報有這麼三個人求見:再拆開劉不才的信一看,又驚又喜,卻又疑惑,不知道這三個人是何路數???他一向細心謹慎,不肯貿貿然出見,所以一面派人殷勤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從沒有聽說過劉三叔寫過信──」
「啊!」孫子卿失聲說道:「這倒提醒我了。這封信是不是劉三爺的筆跡,還很難說。最好請小叔叔來鑒定一下。」
「這時候那裏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說:「我有辦法。」
她從奩盒裏找出一張紙來,是劉不才給她寫的一個調經活血的方子;兩相對照,證明確是劉不才的親筆。
「那就不要緊了。」朱姑奶奶說,「你先見了這三個人再說。」
「慢慢!」孫子卿問道:「劉三爺怎麼會無緣無故,介紹人來買槍。他的那個很講義氣的朋友又是那個?」
「傻瓜!他在長毛堆裏,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長毛。」
「對,對!言之有理。『千萬秘密』就是這個道理。不用說,來的三個也是長毛。等我去見他們。」
「你慢一點!」朱姑奶奶說:「我提醒你一句話:劉三爺人在長毛手裏。」
這句話很要緊。孫子卿再將來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劉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交歡;信中有不盡之言,全靠自己去細心體味。這樣想著,格外慎重,覺得需要愛妻作個幫手。於是他說:「你不妨在屏風後面聽聽;如果我說錯了話,你咳嗽一聲,遞個暗號過來。」
「那倒不必。我只聽聽,幫你記話。」
※※※
孫子卿的禮貌很周到,特為穿了馬褂去見客。一一作揖,請教姓氏;然後肅客上座,敬酒奉煙,殷勤得讓客人竟有些侷促不安了。
因為如此,反倒不容易談得到正題上去。李長山不便自陳身份;而孫子卿卻又無由直抉其隱,很謹慎地旁敲側擊,變成不著邊際了。
這一下,在屏風後面的朱姑奶奶,喉頭實在癢得忍不住;非咳嗽一聲不可。這一聲咳得很重,三個客人??都有驚詫之色;而孫子卿卻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想一想還是不明白,決定去問一問。
「對不起!內人有事在招呼我。各位請坐,我馬上就來奉陪。」
這個舉動大錯特錯!先是無緣無故地堂客咳嗽;然後又是主人到屏風後面去密談,這兩個行動連在一起來看,客人會怎麼樣?想到的必是「捉放曹」的故事;疑心孫子卿識破底蘊報了官,「中外會防公所」派人來捉長毛了。
如果客人有此猜忌,萬事皆休。旁觀者清的朱姑奶奶十分著急;急中生智,毫不考慮地一閃閃了出來,目的是阻止孫子卿入內,要讓客人知道,並無挾帶陰私,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這一露面,也是個非凡的舉動;因為從無如此不守閨訓的婦女,貿然來見生客。只是朱姑奶奶的容貌神態,不帶絲毫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客人含笑點頭,倒像彼此是穿房入戶的通家之好似地;所以李長山與他的同伴,雖有突兀之感,而更多的卻是好奇之心,覺得這家人家有趣,堂客竟不避生人,倒要聽她說些什麼?
「我來打聽我們劉三叔的消息。」朱姑奶奶若無其事地說,「請問三位是從那裏來?」
「是從金山衛來的。」孫子卿代為回答。
「那麼劉三叔也在金山衛?」朱姑奶奶問道:「是不是在太平軍那裏?」
這一問李長山如釋重負;孫子卿亦是這樣的感覺,盤馬彎弓好半天,就是這句話礙口,現在讓朱姑奶奶開門見山一揭破,話就說得攏了。
「是的,是的。」李長山連連點頭,「劉先生在我們巡查那裏當『師爺』,我們巡查很敬重他的。」
「喔,那好!太平軍本來也是講道理的。」朱姑奶奶察言觀色,自覺再無逗留的必要,便即說道:「三位請寬坐。我去預備點心。」
朱姑奶奶翩然隱入屏風後面。留下孫子卿陪客,細聽來意。李長山說了陳世發的名字,以及劉不才介紹買槍的經過,然後問道:「孫老闆是不是有批槍在嘉興?」
這話令人莫名其妙;不過孫子卿自然能夠想像得到,一定是劉不才在掉槍花,便只有先圓著謊再說,所以答一聲:「不錯!」
「我們巡查叫我帶了劉先生的信來見孫老闆,有兩件事要請你幫忙:第一,請你賣一批槍給我們,價錢方面想來有劉先生的介紹,孫老闆不會多算我們的;不過要現銀子,只怕拿不出那麼多,可以不可以拿東西作價?」
「是什麼東西?」
「總是值錢的東西,首飾、古董、字畫、皮貨都有。」
「喔!」孫子卿先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我們要多帶一點樣品回去;價款將來一起算。不過多帶,只怕這方面的關卡過不去,還要請孫老闆想法子保我們一保。」
孫子卿點點頭,要考慮妥當再回答;而一時茫然不知從何著眼去考慮?只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劉不才是在場子上變把戲,而自己是他指定了的搭檔。不知道他是要變麻姑獻壽,還是寶蟾送酒?反正要蟠桃就獻蟠桃;要酒壺就送酒壺,把戲決不能拆穿。
因此,這時就不必細想,先大包大攬答應下來,總是不錯的。主意打定,立即開口:「兩件事都包在我身上。是劉先生介紹來的,一切都好說。三位是貴客,我應該略盡地主之誼;我先派人陪三位去落棧房。晚上我請三位玩玩。我也知道三位公事在身,恐怕不肯多耽擱;我們盡明天一天把這兩件事辦好。」
「是的。多謝孫老闆!」李長山又說:「我們巡查的意思,要買一百枝長槍、四十枝短槍;最好拿你存在嘉興的那批貨色撥過來比較方便。」
「好的。」孫子卿含含糊糊地答道:「只要方便,彼此求之不得。」
交談到此,告一段落。孫子卿派了個得力夥計,陪李長山一行去「落棧房」,當面關照,竭誠招待;不許讓客人有一點不滿意。
打發走了客人,回到裏面,朱姑奶奶迎上來告訴他說,已經派人去覓朱大器回來。接著便細問交談經過。孫子卿自然是據實細訴,隻字不隱;同時也說了他的看法。
朱姑奶奶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不錯。劉三叔花樣多,不知道在耍什麼把戲?」
她說,「照我看,不光是為了他自己脫險;說不定還有別的道理在內,只是我們識不透。等小叔叔回來了再說。」
果然,朱大器回來一聽經過,立刻就找著一條線索,「我們這位三爺,為啥要說有批槍在嘉興?其中必有緣故。」他說,「三爺,恐怕是想回嘉興,莫非舍下老小都在那裏。」
「對!小叔叔看得很準。」朱姑奶奶進一步推測:「劉三叔一定是想從嘉興到我們松江;路不熟,走到了金山衛。」
「我倒想起來了。」朱大器問道:「三爺怎麼會做了長毛?」
「當時想問,又覺得不便開口。」孫子卿答說,「一朝生、兩朝熟,今天晚上一頓酒喝下來,就都曉得了。」
「好的。那你就早點去陪他們;統通問明白了再說。這件事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小叔叔!」朱姑奶奶問道:「要不要請五哥來商量?」
「當然。這是無論如何少不了他的。」
如孫子卿所預料的,這晚上飛觴醉月一頓酒下來,凡是有關劉不才的消息,能夠打聽得到的,都打聽到了。
「小王,」孫子卿是指他那個招待李長山的夥計,「他很靈活,開好棧房,陪他們到石路上,替他們每人買了一身衣服,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新的;接下來又帶他們去看西洋馬戲,一下午功夫,就把這三個小長毛,弄得服服貼貼;我等開口一問,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
當然,也有李長山當時不在場,不知道的情形;但最要緊也是最精采的,劉不才急中生智,得免一切之厄,而且救了四個難友的經過,總算不曾遺漏。
聽罷始末,朱姑奶奶又驚慌又高興地拍著胸笑:「我們這位劉三叔,我真服了他了。」她說,「這才叫七分本事,三分運氣。不是他有本事,膽子大,穩得住,長毛不會放他;不是他運氣好,長毛正好缺個會文墨的人,他也沒有這樣便宜。」
朱大器跟松江老大卻不似她這般近乎激動,一直很冷靜地聽著:這時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頷首,是莫逆於心的樣子。
「老孫,」朱大器徐徐說道:「我跟五哥推敲了一晚上,我們的想法一樣,猜舍下老小都在嘉興;三爺是想到松江去尋五哥的手下想辦法,不曉得怎麼落到了長毛手裏。現在看來,是不錯的了;三爺在嘉興已經住了些日子,不然不會認識什麼『管倉的秦百長』。」
「是啊!」朱姑奶奶說,「劉三叔不會一個人無緣無故住在嘉興;當然是帶著小叔叔府上一家人逃在那裏。現在該怎麼辦呢?我看用不著一條直路走到底。」
「怎麼?」朱大器問,「七姊,你有啥好主意?」
「我也是瞎想,不曉得對不對?」朱姑奶奶答道:「不是有一句話叫做『雙管齊下』,是不是可以一面救劉三叔,一面把老太太在嘉興的下落打聽出來,另外派人去接?」
「這個主意倒不錯──」
「不然!」一直不曾開口的松江老大,大搖其頭,「把戲要劉三叔去變,我們臨空插一腳,事情就搞亂了。所以還是一條直路走到底的好。現在頂要緊的是幫劉三叔的忙。剛才我跟小叔叔商量,我們要派個人跟他們一起下去。不過這個人不大容易找。」
照松江老大跟朱大器商定的計劃,這個人不但要機警沉著,而且要懂得洋槍;因為派一個人同去,要找個很說得過去的藉口,最妙莫如在陳世發要買洋槍這個題目上做文章,找個內行下去談生意。等到去而復轉,就把劉不才心裏要說的話,統通都帶回來了。
這個做法,天衣無縫,孫子卿大為讚許;至於要人不難,他認為小王和他的學生蕭家驥都可以去。
此一人選,所關不細,需要慎重考慮。蕭家驥年紀雖不大,卻已是老於江湖,見多識廣,而且曾隨朱大器出生入死,對於長毛的情形亦深有瞭解,自是可託以重任的一員「大將」;不過小王也有他的長處,機警靈活不遜於蕭家驥,卻比蕭家驥更來得謙和親切,而且跟李長山他們早已混得很熟,如果派他跟著去,亦是順理成章的事。
由於銖兩相稱,便很難決定人選。朱姑奶奶這兩年心細了,想起一件要緊事,「這兩個人都不懂洋槍,」她提醒她丈夫說,「怎麼能算是『內行?』」
「那不要緊。」孫子卿說,「他們的英文都不錯,找洋人教一教;再拿一份英文說明書看一看,就足足可以唬住他們??了。」
「要講唬人,死的能說成活的,家驥比小王就差一點了。」
「既然七姊這麼說,就請小王去。」
終於由朱大器一句話作成了決定。孫子卿作事爽利,當夜便著人將小王找了來,一一交代妥當,第二天一大早,分頭辦事。
※※※
由於小王要到洋行裏去向洋人請教,所以這天上午是孫子卿帶著人親自到棧房裏去看李長山,約到松風閣去喝茶吃早點,同時商談正事。
一見面少不得還有一番寒暄,津津樂道,毫無做作;同時謝了又謝,又不斷誇獎小王,表示感激。
見此光景,正好接入正題,「三位不討厭他,那就再好都沒有。」孫子卿說:「我想就叫他陪了三位回去。」
這一說,李長山有些發楞,因為不知道孫子卿是什麼意思,但卻依舊含著友好的笑容,答一聲:「哦!」
「小王就是我號子裏管洋槍的。」孫子卿說:「我讓他陪了你們去,有啥疑難,都可以問他。我們這筆生意,怎麼做法,也由他當面接頭。估價單我叫他帶了去──這實在也無所謂;我們大家交個長朋友。」
「喔,喔!」李長山弄明白了小王此行的任務;立刻大為高興,「孫老闆,你這個生意,這樣子做法,一定會大大地發達。說實話,我們那裏懂洋槍的,就有,也是三腳貓;請個內行下去,再好都沒有了。」
「多謝,多謝。你們說得好。」孫子卿問道:「我想請教,你們想帶幾枝槍回去?」
「我們巡查關照,能帶多少,就帶多少。」李長山說,「這要看孫老闆了。」
孫子卿故意作了一番沉吟,然後用很懇切的聲音答說:「三位過關卡,都是我的責任;如果出了什麼毛病,變得我對不起朋友。我看長槍狼犺得很,很難混得過去。你們三位每人帶四枝短槍,別在褲腰里,外面長袍一罩,就看不出來了。」
「好的!」李長山又問:「子藥呢?」
「子藥隨便各位要,能帶多少就多少。」孫子卿又說:「這八枝短槍跟子藥,歸我奉送。」
「這不好意思了──」
「不,不!我還有話。另外四枝,請你們帶給我的朋友。」
孫子卿又說:「我想他在那裏,總也欠了那個的情;這四枝槍是預備他送人的。」
「好的,」李長山話是這樣回答,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嚮往之情。
這一下,觸發了孫子卿的靈機:反正八枝槍,何不惠而不費地做個順水人情?這樣在心裏想著,口中便說了出來:「我還有話,這八枝槍,五枝請代為奉上巡查:其餘三枝,奉送你們每人一枝。這話,我會關照我那個姓王的夥計,跟你們巡查交代明白。」
「這,這──」李長山結結巴巴地,滿臉過意不去,恨不得能有辦法即時報答的神情。
孫子卿看在眼裏,很欣慰也很得意,「朋友嘛!」他說,「將來的日子長得很。只要我那個姓劉的朋友,請三位帶隻眼睛,我就感激不盡了。」
「一句話!」李長山拍著胸脯,慨然應承。
這使得孫子卿也很感動,覺得長毛也不可一概而論;識好歹、通人性的還是多得很。倒不妨勸勸他們,找機會擺脫了那種燒殺擄搶,只為洪秀全個人打天下的勾當。只是心念甫動,立刻驚覺:造次不得!
於是他說:「我還要請問三位一句話,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李長山剛要開口,他的同伴拉了他一把,因而三人小聲商量,一個說想在夷場上訪一個親戚;一個說久為風濕所苦,打算找一找有什麼比較好的藥,總而言之,都是戀戀不捨,深恐李長山馬上就要走的意思。
「好啦!」李長山究竟是為頭的人,比較顧到「公事」,所以只作了些微讓步,「孫老闆原說今天一天辦妥當,明天就可以走。既聽你們都有事,我們準定後天走。」
那兩個人還未有表示,孫子卿先自接口:「後天走最好;我就比較從容了。」
這樣一說,事情便成定局。孫子卿還有正事要辦;先行告退,留下一個也是很能幹的夥計,陪李長山一行去吃館子,聽京戲;約定晚上在孫家吃飯。
※※※
這天下午,一切都已妥當,關卡上只要有交情,有銀子,無不可以商量。洋槍如果只要十枝八枝,現成有的是。比較麻煩的是,小王學做玩槍的內行,恐怕非朝夕間事;而似乎也能現販現賣,不露破綻了。
「孫先生,孫太太,你們看我!」小王得意洋洋地說;一面將枝短槍推著拉著,拆得一桌子的零碎。
「拆是拆開了,你倒裝裝看!」朱姑奶奶笑著:「小王你先不要神氣,要裝得好才算本事。『拆家當』不算啥!我連自鳴鐘都拆過,就是裝不好。」
朱姑奶奶「不幸而言中」;小王那枝裝槍,搞得滿頭大汗,總是合不了龍。
朱姑奶奶是帶著些惡作劇的心情,所以看到小王受窘,覺得好笑;孫子卿做老闆的人,對於手下一向恩多於威,此時覺得心不忍,便安慰他說:「慢慢來,慢慢來!能夠拆得開就算很不錯的了!明天還有一整天功夫,再好好學一學。」
「明天一早就可以了!」小王發憤答說:「今天晚上一夜不睡覺,我也要拿它裝好。」
結果只花了半夜功夫就學會,深夜十二點鐘,小王興沖沖地跑了來,要「獻本事」;好在孫子卿家一向是「夜市面」,小王來到,正好趕上宵夜。
在吃宵??夜的一共四個人,朱大器和孫子卿夫婦以外,還有一個松江老大。他們正在談小王此去,應該帶些什麼話給劉不才;所以他算是來得很及時。
「你仔細聽聽!」孫子卿說,「如果你有什麼疑問,這時候儘管提出來;如果到時候劉三爺問到什麼話,不得要領,他的把戲就變不成了。」
於是孫子卿接下來將他們所要告訴劉不才的話,先說給小王聽:第一、凡事慎重,千萬不要冒險。第二、朱家眷屬能由他設法帶到上海最好;否則不妨將朱家老幼的住處告訴小王,這裏另外設法接運。第三,劉不才在金山衛要自己當心,萬一有戰事,可以往松江這面逃;不過不能逃到松江老大那裏,因為他家就在這兩天讓長毛打了公館。劉不才如能逃到松江,可以找秀野橋邊吳記茶店的老吳;他是松江老大的徒弟,自會安排一切。第四,如果可能,最好讓劉不才到上海來一趟。
「這一點當然辦得到的。」小王答道,「做生意本來是你來我往,要雙方面湊成功;陳世發問到洋槍上有些事,我可以說:我不敢作主,最好請你派個人到上海面談。那不就順理成章,正好請劉三爺代他來接頭?」
「不見得!」孫子卿說:「這條金蟬脫殼之計,你我想得到,他們也想得到。這都不去說他了;現在要談你,你到了那裏也要謹慎,切忌跟劉三爺太接近。言談之間,也要當心,總要裝得跟劉三爺雖然認識,並不太熟;洋槍生意,更是你自己的事,與他並不相干的樣子才好。」
小王聽罷,細細將這番話體味了一遍,有把握能捏住了分寸,才重重點頭:「我都懂。」
「報價單我替你預備。」孫子卿又說,「這筆生意,可真可假;但就是假的,也要做得像真的一樣。」
「是,這我懂。」
「不然!」朱大器插進來說,「做生意不光是檯面上的事。檯面上混得過去,能做成一筆生意,不算本事;這筆生意要對方回去細想一想,確實合算,而又能明瞭我們為什麼肯讓步,不會疑心我們耍什麼花樣,才算是會做生意。所以即使是假生意,也要做得這個樣子的真法才算數。你懂了沒有?」
這就不是一下能領會的了。小王倒是凝神細想了好一會;參透了其中的道理,自覺深得其益,欣然說道:「朱先生,我又學了點本事。」
這是心悅誠服的領悟:能夠體會到這樣的奧妙,要思路很清楚,心思很靈敏的人才辦得到。因此孫子卿跟朱大器有一個相同的想法,小王的翅膀看來長硬了,哪怕海天遼闊,高峰插雲,盡可以放心讓「牠」飛出去。
「這一趟去,事情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很容易,全在你自己抱定宗旨,隨機應變,我也不必再多說。」孫子卿轉臉問道:「小叔叔,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問他?」
「有的。」朱大器問道:「小王,你這兩天跟他們在一起,總看得出來,這班人最喜歡的是什麼東西?」
「多囉!鄉下人進城尚且眼花繚亂,何況是到夷場?最喜歡的當然還是洋貨,掛錶、千里鏡、紅頭火柴,只要新奇的,樣樣好。」
「那麼,小王,你何不做一趟『小貨』?生意做得遷就點,賺錢歸你,虧本歸我,好不好?」
「這怎麼不好?」小王笑著去看孫子卿;意思是未得他的允許,不敢擅自答應。
孫子卿連連頭點,不止於同意,且是佩服朱大器的表示,「小王,」他問,「你曉不曉得朱先生勸你這樣做,是啥意思?」
這下提醒了小王,該先想一想,「賺錢歸你,虧本歸我」為什麼?
一想明白了,還是希望他這趟去能夠順利圓滿,「這一來,我去做生意的味道像是更足了。」小王又說,「同時藉此結交聯絡,總可以打聽出一點什麼來!」
「對!」朱大器接口說道:「我就是這個意思。明天你自己去辦貨;本錢我借給你。」
「那倒不必。」孫子卿說,「他有兩千銀子的積蓄,存在號子裏生息;明天提出來用好了。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慢慢,慢慢!」朱姑奶奶趕緊從後廳閃出來說,「小王,你把那把槍練好了沒有?」
「練好了。我裝給你看。」
小王撩起下襬,探手從褲腰帶上解下一枝短槍,很熟練地拆開,然後又拿零件一樣一樣地裝回去,拉著推著,只聽劈劈拍拍地響得清脆好聽。
「這才好!你有好東西吃了。」
朱姑奶奶留著一碗鮑魚粥──將就材料,一共才煮了兩碗;一碗請朱大器吃,還有一碗連松江老大和孫子卿都不得到嘴,特為留著給小王做獎品。
這碗粥自然特別夠味。吃完了,小王忍不住說了一句:「大家請放心,不要說這個地方,哪怕龍潭虎穴,我也敢去。」
孫子卿夫??婦看了朱大器一眼,相視而笑──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如果劉不才需要,讓小王留在那裏替他做幫手,好接運朱家眷屬。這話本來想臨走的時候再說的;看小王此刻士飽馬騰,勁道正足的神氣,那就不妨提前開口。
「小王,我還有句話問你,如果劉三爺要你多留幾天,或者有啥差遣,你肯不肯答應?」
「那用不著說的。該當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是他的下手,當然聽他的。」
第二天小王依言去辦洋貨;李長山和他的同伴又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晚來孫子卿設宴餞行,送回棧房;隨身帶四份禮物,是每人一隻掛錶──三個人三份以外,還有一份帶給守在船上的長毛。
※※※
送出「陰陽交界」的地帶,尋著了原來的船,一帆西風,順順利利地到了金山衛。
到了自己的地方,李長山他們就神氣了,繫著黃紅繩短槍,左右腰各挎一枝,脅下斜掛一枝;挺胸凸肚,回到營裏。陳世發正與劉不才在閒談轉戰大江南北的「戰功」,聽小把戲進來一報告,越發眉飛色舞,一把捏住劉不才的膀子,連連搖撼。
這就盡在不言中。不過,劉不才聽小把戲報告,說還有個生人,雖知必是孫子卿所派,卻須先看明是什麼人,心裏好有個數;因而搶著在前面走,正好與小王迎個正著。
「是你!」劉不才有些失望;因為在他的印象中,小王機變有餘,沉著不足,是個上海人所說的「小滑頭」之流。
「劉先生!」小王倒很沉靜,泛泛地寒暄著,「好久不見了。你好!」
「來!來!」李長山很起勁地從中引見,一面介紹姓名;一面便自然而然地說了小王和孫子卿的許多好話──這一下劉不才方始放心,知道孫子卿瞭解自己的意思,敷衍得極其周到。
亂過一陣,才能談入正題。小王的話很從容,先談願意做這筆生意,又是劉不才所介紹,更加不敢怠慢。接著便表明那些短槍送誰送誰;最後加了一句:「洋規矩向來如此:要請巡查老爺用得滿意了,我們再談生意。」
「你們孫老闆好會做生意。只要貨色好,價錢巧,我們這筆生意做定了。」陳世發拿起一把短槍,翻弄了兩下,藍光映日,耀眼生花,不由得技癢,「我們先試試看。到後面去。」
這是要打個垛子,試試準頭。劉不才固然心裏嘀咕,小王也不免大起恐慌:因為短槍的裝卸,雖已純熟,但他卻未開過槍,如或打不準,甚至由於心慌的緣故,或者震動抖落,或者走火傷人,不但這筆生意受影響,整個把戲怕也要拆穿。
因此,小王當機立斷,決定推辭;推辭要有個理由,那就只有唬他一唬,「巡查老爺,不瞞你說,打槍我不會。為啥呢?夷場上的規矩,要有照會,才準開槍,不管是在什麼地方,規矩一樣。我沒有照會,所以從來沒有打過槍。不過,」他撿起一把槍說,「拆拆裝裝,我可經得多了。」
一面說,一面便「獻本事」。這一下,果然把陳世發給唬住,將打垛子的事擱在一邊,要小王教他如何裝卸。消磨了個把時辰,天色已黑,陳世發擺酒招待,同時正式開始談生意。
此中有兩件事要細細磋商,第一是價錢,第二是交貨。事情本來就麻煩;而談這樣的生意,更加麻煩,因為假的要談成真的,同時還要迎合劉不才的意向,所以小王真個每一個字出口之前,都要細想一想。
總算劉不才的意向是摸到了。小王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態度上自然是要偏向陳世發;因此,自己就得想辦法將他要做給陳世發看的態度,烘雲托月地顯得格外明白才對。然而也不能一味遷就,事事賣劉不才的帳,那就顯得假了。自己也有自己要顧到的宗旨,這個宗旨是幫老闆做生意,「千肯萬肯,蝕本不肯」,所以別的話都好說,劉不才幫陳世發殺價錢,他就要極力爭辯了。
長槍開價每枝二十四兩銀子,說起來是不貴;小王早已表明:「劉先生介紹來的生意,不敢開虛價。」可是陳世發未曾開口,劉不才先就不肯答應。
「小王,我跟你不太熟,你們孫老闆曉得我的;你儘管核實再減。」
「我知道,我知道劉先生跟我們老闆的交情。就是為此,才開的實價;實在沒有辦法再減了。」
「做生意那裏有說一不二的?皇帝的金口,也不一定作數;你總要顧顧我的面子。」
小王呆了半晌,顯出極為難的神氣,好半天才說,「既然劉先生這麼說,我減一兩銀子。」
「一兩?那個要你減!」
「實在是我不敢作主。這樣,」小王答道:「劉先生跟我們老闆當面談好不好?」
這是替他開路,不過說得早了些;劉不才很見機地接口:「我那裏走得開?好了,價錢我們先不談;談交情。能不能把嘉興那票貨色撥過來?」
嘉興何來什麼「貨色」?小王是早就想好了托詞的,隨即答道:「能把嘉興的貨色撥過來,彼此都方便;可惜不行!」
「為啥呢?」
「那批槍埋在土裏,一定生銹了;起出來好好收拾過,用藥水砝一砝藍,加上一層油,做得好可以冒充新貨。不過賣給別人可以;劉先生介紹來的生意,我們這樣子做法,將來還要不要做人?」
聽得這話,陳世發連連點頭;他們這番做作,無疑地已騙得他快死心塌地了。小王看在眼裏,喜在心裏,而口頭上卻越發慎重了。
「劉先生,這一層要請巡查老爺體諒,我們只能在上海交貨。」
「上海交貨?」劉不才看著陳世發,一臉的失望,「這不是麻煩?」
「是啊!不過,」陳世發轉臉問小王說,「你們能不能護送過關卡。」
「怕辦不到。」
「這,」陳世發指著桌上的槍說,「又怎麼拿過來的呢?」
「東西少,好想辦法。多了就不成功。」
「劉先生!」陳世發問道:「怎麼辦?」
劉不才緊閉著嘴不答,是拿這件事當作自己的絕大難題的神氣:眨眼咬唇,做作了一會方始開口:「辦法是有。只怕你不放心我。」
這表示要他親自到上海去一趟。小王瞭解他的用意卻不敢敲邊鼓,怕弄巧會成拙;只很關心地註視著陳世發。
這下是陳世發遭遇了難題;他的表情也跟劉不才差不多;到頭來終於說了句:「劉先生!我相信你。」
小王有如釋重負之感,這下他可以敲邊鼓了;因為就生意來說,這也是解除了他的疑難和責任,不妨慫恿,「劉先生能去一趟最好。」他說,「價錢上頭,請劉先生當面跟我們老闆談。有交情在,一切都好商量;不過我們做夥計的,作不來那樣的主。」
「是啊,劉先生,我請你去,就是要請你替我做主去談價錢。不過,現銀子我沒有。你請過來!」
陳世發將他領到自己臥室中,從床底下拉出來一張長條形的畫箱;箱子裏又有小箱子,而且不止一口,有描金的,有紫檀的,還有洋式的鐵箱。
「這些東西,本來是要繳上去的。從前我都是這麼做;這兩年比較懂事了,想想太傻,所以拿它壓了下來。你是識貨的,你倒看看!」
劉不才點點頭,隨手拿起一本冊頁,是八張惲南田的花卉;再拿起一軸條幅,看封籤上寫的是:「神品,倪迂拜石圖」;鈐著一方項子京的圖章。
「不必再看了!都是好貨。」劉不才問道:「這一箱畫你拿它怎麼處理?」
「抵槍價。」
劉不才沉吟了一下說:「我想一定夠了。你開張單子給我;我到上海託人估了價,回來再商量。」
「估什麼價?你帶了去就是了。」
「不!」劉不才說,「第一,東西太貴重,我擔不起責任;第二,這只畫箱很累贅,也不好帶。都等我到上海去商量好了再說。」
「也好。」陳世發說,「要走就要快;你明天就動身。」
「好的。」
答應是這樣答應,劉不才其實不願這麼匆匆而行,因為朱家的眷屬,還得有個安排──這??幾天功夫,陳世發已經對他相當信服,只看這一次能放他到上海,就可以料定,自己說要到嘉興去,接家眷,他亦不會不同意;只是怕他說一句:「寶眷接到這裏來好了。」那一來豈不是自己找麻煩?因而決定,暫不說破,相機行事。
在這片刻功夫,小王一個人也在默默動腦筋;已經想了一個辦法,可以與劉不才密談。所以等他跟陳世發一露面,便即說道:「劉先生,小桂芳那天來看孫老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了好些苦。孫老闆要我告訴你。」說著,看了陳世發一眼。
這表示有些無關宏旨,卻不足為外人道的私話要說;陳世發便問劉不才:「小桂芳是什麼人?聽來像女人的名字。」
劉不才原有個相好叫小桂芳,但那是三年前所結的露水姻緣,不知小王何以突然提到她?這一層先不必去研究;只答覆陳世發說:「是『么二堂子』裏的。」
陳世發籍隸皖北,不懂什麼叫「堂子」;更不知道「長三」、「么二」之分;不免愕然。於是小王便為他略略作了一番講解。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恍然大悟,「窯子裏的姑娘,也有情義重的。你們找個地方談去吧。」
就這樣擺脫了陳世發的視線,劉不才將小王帶到自己臥室中;當然不會閉門,就在窗下悄悄談話。
所談的自非小桂芳;小王將經過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劉不才。他覺得異常安慰,笑容一直浮在臉上。等小王講完,才吸口氣說:「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懂我的意思。做朋友就要這樣子,才有味道。這一趟真難為你了,你的『做工』真不壞;恰好在分寸上頭。等回上海,我要跟你們老闆說,保你一保。」
小王聽得這麼說法,自然高興;但就在這幾天,他已大有長進,很矜持地答道:「劉先生,請你先不要誇獎我;等我把事情辦妥當了,大家都好。現在最要緊的一件事,是把朱家老小送到上海;該怎麼辦,該我做些啥,請你早早交代。」
「這件事我還沒有動腦筋。」劉不才壓抑了聲音,也壓抑了內心的興奮,「這齣戲的上半部,唱得很火爆;我倒有點捨不得草草落場。」
這句話,在小王就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了,「還有下半部?」他問,「下半部唱什麼?照我看,唱到大團圓也就差不多了。」
「大團圓容易。朱家老小,我總可以把他們送到上海。不過,我心裏還不肯;費了這麼大的氣力,機會又不錯,就這樣糊里糊塗下場,未免可惜。不但可惜,還有後患;將來除非不走這條路,除非不遇著他,遇著他,你想怎麼過門?」
「他」是指陳世發。小王想想不錯;此刻大張旗鼓,裝神弄鬼,到頭來杳如黃鶴,一場無結果。陳世發上了這個大當,自然恨之刺骨;一旦冤家路狹,撞在他手裏,那裏還有活命?
「這樣說,劉先生,你真的要跟他做這筆生意?」
「那又怎麼可以?將來光復了,還要不要做人?小王,」劉不才附著他的耳朵說,「陳世發很聽我的話,這幾天聽他的口氣,長毛好像做厭了,我想拉他過去。」
小王大吃一驚,這個企圖太大了,搞得不好,便有殺身之禍,「劉先生,」他正色說道:「這件事你千萬慎重;最好到了上海再說?」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現在先不談;我們來研究研究,怎麼樣將朱家老小送到上海?」接著,他又將他跟孫祥太的關係,以及自己原來的打算,都講了給小王聽。
「原來的打算不錯,能夠先由嘉興移到松江,下一步歸松江老大想辦法。不過,眼前要先通知孫祥太;朱家老太太也在等你的消息。」小王自告奮勇,「嘉興我也熟的,我替你去走一趟。」
這是個好主意;但兩人明天就要回上海,小王突然說要到嘉興去一趟,豈不惹陳世發疑心?這得要找個很好的理由;不然,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小王聽了他的疑問,略想一想答道:「現在就有個絕好的理由在這裏,不如說嘉興那批槍──。」
「啊,啊!」劉不才恍然大悟,心急地搶話說:「你用不著說了,我懂了。」
※※※
這天將小王安置在臨時佈置的一間客房中;劉不才仍舊睡他自己的臥室,與陳世發的房間在一個院子裏,只不過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陳世發巡營回來吃夜點心,總要找劉不才相陪;這天也不例外,而且時間特別提早,因為劉不才明天動身到上海辦事,少不得還有些話要談。
「巡查!」劉不才一開口就說,「我想後天動身。明天讓姓王的到嘉興去看一看,如果埋在那裏的槍還好用,我們把它起了出來;這票貨色,反正在我那個朋友算是報廢了的,可以當破銅爛鐵的價錢買過來,豈不是兩得其利?」
「不錯,不錯!這個腦筋動得好。」
「既然你答應了,明天就發一張『揮紙』給他;叫他當天趕回來。」
「可以。」
「我們後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來;這件事我去辦,包你不會吃虧。不過,巡查,我有句話;本來不該問,不問又難過。」劉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我也懂點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志;不過煞氣太重。你今年貴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這樣說起來,明年有一道關口。這道關口怕很難過;如果安然過關,以後一帆風順,有三十年的大運。」劉不才自問自答地又說:「我為啥要問這話呢?因為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報答;我想幫你過這道關。」
陳世發悚然動容,「劉先生,我跟你也是緣分。」他鄭重其事地問:「你說我明年有道關,當然是難關;怎麼樣幫我過法?」
「現在還說不出來,不過我及早留心,總有辦法好想。說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話,所謂『修心補相』,能夠做一兩樁陰功積德的事;命相自然會改變,逢兇化吉,遇難成祥。我說有句話想問不敢問,而又不得不問,就因為這句話與你過關有關係。巡查,話到口邊留不住,我請問你,你要弄這麼多槍幹什麼?」
「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們在打仗,實力總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緊。戰場上拚命,談不到造孽;只不過槍多了,不要讓老百姓遭殃,這就是陰功積德。」劉不才又說,「巡查,你開張八字給我;我這趟到上海,託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那裏有救?」
「好!」陳世發隨即報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時辰;劉不才取張紙記下來,隨手放入口袋。
正經話到此告一段落,陳世發開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濁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幾乎家家都釀得有這種文人筆下的所謂「濁醪」;甜甜地如喝酒釀汁,極易上口,但後勁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斂手時,酒性已經發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劉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過一回當,頗具戒心;而陳世發卻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後來,常常嘆氣,彷彿抑鬱難宣似地。這就是劉不才所以說他「長毛做厭了」的由來。
前兩天不便問,這一夜不同了。從小王一到,他們的交情就進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問問陳世發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懇切的聲音說,「我這幾天陪你喝酒,總看你悶悶不樂,想來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談談?或者我倒可以幫你個忙,替你出個把主意。」
「這個忙你恐怕幫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過跟你談談也不要緊。我先說我的出身──。」
陳世發投長毛時,還是個「小把戲」,隸屬「翼王」石達開部下;由帳下親兵擢升為偏裨之將。咸豐六年,「天京」內訌,楊秀清、韋昌輝冤冤相報,砍殺不絕;這年冬天,石達開回師平亂;一時「滿朝歡悅」,別有一番興旺氣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勢大變;因為「親貴」與群小妒功忌賢,大加排擠。忌石達開最深的不是別人,是「天王」洪秀全的兩個胞兄,一個是原封安王的洪仁發;一個是原封福王的洪仁達。
這兩「王」本來是無知鄉愚,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顯貴的一日;攬鏡自顧,怎麼樣也看不出鏡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別人大概也看不起他,這個念頭橫亙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麼樣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於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倆這番心理去攻石達開,這雙難兄難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進讒,危詞聳聽,說石達開的權柄太重,總有一天為韋楊之續,奪權造反。一旦氣候已成,無人可製,只有束手待斃,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望之不似人君」的洪秀全,那裏有分辨賢愚的能力?讒言聽得多了,疑懼橫生,卻也拿不出駕馭的辦法,只有漸漸疏遠。石達開見此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決定遠走西蜀,自己去創一番事業。
他是咸豐七年五月裏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隊,幾乎完全帶走;那時陳世發就已當到巡查,因為奉派到皖北助戰,不能跟著石達開一路走,及至留了下來,因為派系不同,處處遭受歧視;這幾年調來調去,吃苦有分,升「官」無緣,混到今天,依舊是個巡查。
「照我的資格來說,就算『六等爵』還巴結不上,至少也該是一個『朝將』了!他娘的,他們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壓住我;官不升不要緊,這口氣咽不下。」陳世發憤然地在桌上搗了一拳;將酒碗都震得飛了起來。
跟陳世發的激動相反,劉不才保持著出奇的冷靜;因為他洩露了他的秘密,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人緊張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麼巡查!」陳世發幾乎是咆哮地,「那個要當什麼巡查?你叫我世發;或者叫我老陳好了。」
「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體制也不可不顧;你到底帶著好些弟兄。」劉不才平靜地說,「我們大家以先生相稱。陳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們好慢慢談、細細談。」
最後這兩句話,聽來意味深長,陳世發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著,等待劉不才發話。
「陳先生,你想買這些槍,總有些別的道理吧?」
「不錯!」陳世發答說,「我有別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劉不才自己去猜。反正不會是替洪秀全賣命,卻是可以確定的,這就有了進言的餘地。但操之過切,亦非所宜;不過問了這句話,如果沒有個交代,顯然也是欠聰明的態度。因而點點頭說:「我猜想你總有點別的道理。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必問;日久天長,你總會讓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辦好了;我還是要跟你商量。」陳世發略停一下又說:「劉先生,上海夷場上消息靈通,我想請你替我打聽一個人。」
「那個?」
「翼王。」陳世發憂鬱地說,「早先我聽說他在廣西,無糧無餉苦得很;好些人都拉著隊伍,投到忠王這裏來了。現在不知道他到底在那裏,劉先生,務必請你替我打聽個下落出來。」
他這番話,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來,陳世發倒著實是個有血性的俠義男兒;誤入岐途是機緣使然。自己跟他既有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盡一番心,才是做人的道理。於是他很鄭重地答應:「我不知道打聽得到,打聽不到?總歸一定當樁大事去辦;這趟打聽不到,我托出人去,遲早總有確實信息。」
「重重拜託!」陳世發舉一舉杯說,「劉先生,遇見你,實在是我走了一步運。」
「但願如此!但願你脫運交運!」劉不才隱隱約約地,希望能點醒他。
※※※
第二天一早,劉不才辦好「揮紙」,交給小王;陳世發本想替他弄匹馬,倒是劉不才不願,因為這時候的馬是極珍貴之物,遇上不講理的長毛,硬奪了去,反害他要長途跋涉,不如坐船的好。
「陳先生,」劉不才自覺不須再如以前那樣顧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隨便你。或索性你也辦一張『揮紙』,跟他一起到嘉興走一趟。」
這不太妙了!但轉念自問,在陳世發會想:有沒有這個必要?沒有。那就不宜造次;因而笑笑答道:「不必!無緣無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於是劉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個刻著名字的「田黃」戒指作信物,囑咐他到嘉興去找孫祥太。同時,說明他們是換帖弟兄,所以關於劉不才的情形,對孫祥太無話不可談。他要告訴孫祥太的只有兩句話:第一,轉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孫祥太在這半個月中,千萬不要離開嘉興;同時為朱家眷屬準備一條坐船,隨時要用。
※※※
第二天中午時分,小王原船回到金山衛。對陳世發自有一番假話,說埋在嘉興的一批槍械,損壞得出乎意料,原以為經過整理仍舊可用,誰知銹得竟無可措手。
「那就算了!請你們兩位明天就動身吧。」陳世發很明快地說,「但願你們回來就有東西帶來??。我的東西是現成的;劉先生,你可以抄個單子帶去。」
東西很多。字畫目錄還比較省事;首飾要檢點數量、鑒定品質,一枝珠花是多少粒珠子;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大到如何,小到如何?光采又怎麼樣?都須一檢一點。陳世發倒很大方,先請小王來幫忙;後來索性走了出去,都交給劉不才了。
這時候小王就可以談他的嘉興之行了。他說他是在一座尼姑庵里跟孫祥太見的面,這使得劉不才大感興趣,嘉興有許多妙齡尼姑,帶髮修行而且喜歡參禪,莫非孫祥太也入了迷?
因此他插嘴問說:「你看怎麼樣?我那位老把兄,莫非做了『玉蜻蜓』的『申大爺』?」
「不像。庵堂裏都是老尼姑。照孫老大說,當家師太是他的堂姊。」
「那,他為什麼住在尼姑庵里?」
「我也奇怪。」小王答說,「先到你所說的那家茶店去打聽,有個很漂亮的小伙子問我的來歷;我說孫老大的把兄弟劉三爺託我來看孫老大,當面有話說。同時拿戒指給他看:他說他認識這個戒指,不過一時還不能帶我去。找了個人陪我吃飯,直到下半天才帶我到庵裏。孫老大的樣子好像在避什麼人似地。」
這幾句話讓劉不才相當不安;他想起孫祥太在幫中的糾紛,似乎有人尋仇,所以行跡如此詭秘。但這話不便跟小王談;談亦無??用,只好先放在心裏。
「兩件事我都告訴他了。他亦問起你的情形;談了好久,他說,朱家很平安,就是記罣你。至於備一條船,方便得很,隨時??都有;不過這半個月當中,他或許要離開嘉興。如果你在五天之內去接朱家眷屬,可以見得著面;不然,可以找他的一個徒弟,名叫葉振峰,自會安排一切。」
「嗯!」劉不才皺著眉說,「最好五天當中能料理清楚。我們明天早點走;一商量定了,馬上回來。」
談到這裏,窗外已見人影;彼此便都住口,加緊清點,直忙到晚上才料理清楚。陳世發還置酒餞行,重重拜託,第二天拂曉時分,親自送他們上船;順風順水,當天中午就到了上海。
到得孫家,主人夫婦與朱大器都在那裏等;等是等小王,一看他安然而返,無不如釋重負。再看到劉不才,則更是意外之喜了。
上上下下都曉得到三爺是長毛窠裏,出生入死過來的,因此圍了攏來,都要聽他的故事;劉不才也就像得勝還朝的將軍一般,志得意滿,神??采飛揚,連說帶比地大講他如何智服陳世發?一講講得忘掉辰光;直到天色暗下來,朱姑奶奶才將下人都攆走,請劉不才先息一息,吃了飯再談正事。
談正事不如說談秘密。劉不才此去不過三個月;但不平凡的遭遇,過於他的半生。從飯廳談到孫子卿的書房,即刪去不甚相干的枝枝葉葉,也還談到半夜,方能讓聽的人得知梗概。
「像部山海經,」朱姑奶奶揉著眼笑道,「劉三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喜你!」
「這全靠配搭得好。」劉不才指著小王說,「像他!虧得派他來;稍為欠靈活一點,就會露馬腳,萬事全休!老孫,我們這位小老弟,能幹得很,可以獨當一面。」
「嗯,嗯!」孫子卿也深為滿意,「獨當一面的機會總有的。」
「你們怎麼樣?明天再談,還是吃了宵夜去睡覺?」朱姑奶奶插嘴來問。
「他們兩位累了。」朱大器說,「明天再談,明天再談!」
劉不才跟小王也真的累了;吃宵夜再來上兩杯酒,越發覺得眼皮澀重,睡意侵襲。這天,兩個人就都睡在孫家。
朱大器跟孫子卿卻還不睏;他們每天都要到後半夜兩點鐘上床,這天聽了劉不才那許多話在心裏,精神格外亢奮,自然還要談下去。
「老孫,」朱大器問道:「你看如何?」這句話問得沒頭沒腦,教人無從置答;孫子卿楞了好一會,才能將劉不才的話,理出一個頭緒來,而且抓住了要領。
「這件事,我們有三個做法。寶眷是一定可以接回來的了,如果志僅於此,直截了當跟陳世發開談判,我們送他多少槍、多少子彈;條件是要他負責拿寶眷護送到上海。這是其一。」
孫子卿略停一下又說,「其二,我們真的跟他做一票生意,槍價上可以『戴帽子』,他的那批首飾、古玩、字畫抵作槍價,當然隨我們估價。兩頭有得賺,是筆好生意。不過讓上海道曉得了,麻煩也不小;全看手腕如何了。」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看朱大器怎麼說;顯然的,孫子卿是打算用這個做法。
「你不是說有三個做法?其三呢?」
「其三就要大做了。也就是照劉三叔的做法,想法子把陳世發拉過來。不過,第一,先要跟上海道說明白;第二,看樣子陳世發是個小腳色,就拉了過來,似乎也沒有什麼意思。」
「這不然!陳世發是一個線頭;既然能拉住這個線頭,當然不能馬上就放手。」
「你是說,由陳世發這條線再往上拉?」
「我是這麼想,要嘛不搞,要搞就要搞得大。」
「這是第四個做法。」孫子卿很注意地問:「小叔叔,你先說說看。」
「我在想,不管做絲生意,還是開錢莊,如果杭州不光復,困守在夷場上,總是一汪死水。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幫官軍肅清浙江。」
這個口氣太大了,孫子卿無法贊一詞;只怔怔地望著朱大器,等他再往下說。
「江蘇方面你是曉得的,在安慶的李觀察已經招募了一支兵,就要開到了──」
李觀察是指福建延建邵道李鴻章。他在程學啟協助之下,招募了在安徽各地辦團練的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潘鼎新等人,帶領所部,一共九千,齊集安慶;由曾國藩按照湘軍的章程,代定營制,名為「淮勇」、亦稱「淮軍」。同時江蘇在上海的紳士,早就湊足了十八萬兩銀子,預備雇用英國輪船,到安慶運兵東下。此事早有成議,孫子卿是知道的;但其中有一重障礙,怕英國輪船沿江東下途中,為太平軍所襲擊,所以遲遲不果其行。
現在聽朱大器說是「就要開到」,孫子卿不免奇怪,所以打斷朱大器的話,表示懷疑:「不見得吧!小叔叔你是不是有啥新的消息?」
「是的。我是昨天下午才聽到的消息,英國水師提督何伯,已經答應派英國兵艦保護運兵輪船。第一條船,大概兩三天之內,就要開出去了。」
孫子卿仍然有些不信洋人方面的消息,他亦相當靈通,卻未聞此說;因而又問了一句:「小叔叔是那裏得來的消息?」
「吳觀察親口告訴我的。」
他口中的吳觀察是指上海道吳煦;此人籍隸杭州府錢塘縣,跟朱大器不但是小同鄉,而且他家住在杭州城內撫臺衙門附近的城頭巷,在圍城之前,朱大器頗加照應,是有交情的。他跟朱大器說的話,自然靠得住;孫子卿不能不信了。
「吳觀察還告訴我,左中丞已經領兵進浙江境界,遂安是在半個月之前克復的。」朱大器又說,「局面是清清楚楚在變了。長毛就靠李秀成一個人,本事再大,也不中用。照我的看法,杭州也不過一年半載,就可以克復──」
「小叔叔,」孫子卿忍不住又要提出異議:「你也太樂觀了。」
「我話還沒有完。」朱大器從容答道:「我說一年半載克復,是要大家同心協力。像江蘇,如果不是大家湊足十八萬銀子,淮軍就到不了上海,一切無從談起。浙江的情形,當然也是一樣;打仗是官軍的事,籌餉籌糧是地方上的事,浙江方面,還沒有什麼人想到,該早早預備迎接左中丞的官軍。這件事,我要來做;做成功了,自然有許多好處。」
好處就是做生意;孫子卿當然明白。不過茲事體大;他怕朱大器力量不足,搞得焦頭爛額收不了場,不能不提醒他。
「我們這位劉三爺在杭州佈置的兩著棋,真是刮刮叫!」朱大器翹著大拇指說,「做大事第一要人,第二才要錢。劉三爺大非昔比了!就為了有他這樣一個人,我這件幫官軍克復杭州的大事才可以做。不過,老孫,我少不了你跟五哥。你怎麼說?」
少不了這兩個人,無非一個出錢、一個出力;孫子卿能有什麼話說?自然毫不遲疑地應承:「小叔叔,你用不著問的。」
「問總要問一句。」朱大器說,「問過你了,我才可以放手辦事。老孫,我們一面辦事,一面做生意。」
於是朱大器便又大談生意經。他認為眼前有三樣生意好做,第一樣是照劉不才在杭州談定的計劃,墊本錢由孫祥太販賣洋廣雜貨,不過規模要大。朱大器平時就很留心各地的市面行情;長毛佔領一地,大致總在城外設一條「買賣街」,以有易無,吸收各項日常必需之物;只是物物交換,或者現款交易、數量總歸有限,如果能夠先發貨,後收款,生意就可以做得大,利潤自然也就高了。
這個想法,孫子卿覺得不能接受,「小叔叔,世亂年荒,動蕩不定;欠帳生意怎麼做?」他問,「發了貨,人都找不到了,那裏去收貨款?」
「不然!」朱大器說,「人總是希望安居樂業的,局面能夠定下來,就會好好做生意;除非萬不得已,不會拆爛污。至於說到呆帳,做生意亦總是有的。而況發貨之前,總也要打聽打聽人家的信用。再有一層,我們這樣做法,從上海到杭州,等於沿路各碼頭都有我們『坐莊』的人在,不但呼應方便,消息靈通;一旦長毛肅清,隨便做啥生意,有這些碼頭做基礎,你想想看,聲勢上那個敵得過我們?」
這個長線放遠鷂的想法,激起了孫子卿的雄心壯志,不由得脫口而答:「也好!這件事我來籌劃。」
「那就再好不過了。」朱大器很欣慰地說,「第二樁生意,要做我們的本行。局勢一定,種田的還是要種田;採茶的還是要採茶;養蠶的還是要養蠶。不然,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說是不是?」
「我懂了!」孫子卿答說,「你的意思是,我們照樣收茶葉、收絲?」
「一點不錯。我們照樣收,照樣可以放款,或者先賒洋廣雜貨給他們,抵作將來的茶價絲價。至於運到上海,有孫祥太的船在,回空正好利用。」
說得頭頭是道,孫子卿大為興奮;定神細想了一下,覺得其中有一個絕大的障礙,「小叔叔,」他說,「現在是『兩國交兵』,要想通行無阻,只怕辦不到。就算我們這面說得通;長毛能許你做生意,不作留難?」
「留難當然會有的。要想辦法去克服;你能克服,生意就歸你做,錢就歸你獨賺。如果沒有困難,人人能做,這種生意的好處一定有限。」
「話是不錯。」孫子卿覺得朱大器不免有唱高調之嫌,略生反感,所以刺他一句:「我也懂;我也會說!」
「光說不做當然不可以。路是人走出來的;我想張秀才一定肯來走這條路,只要方向認清楚,路亦可以走得通。」
朱大器所說的「方向」,只要從浙江方面掌管民政的長毛身上去著手。長毛佔了地盤,當然也希望地方安定,市面繁榮,但絲茶兩項,必定滯銷,因為粗飯尚且不得到口,何來品茗的逸興;如果布衣亦不能上身,又何敢奢望穿綢著緞?因此,長毛非為絲茶找一條出路不可。
「長毛所佔據的地方,現在缺的是糧食;如果拿糧食去換絲茶,他們求之不得。老孫,你倒設身處地想一想,願意不願意做這樣子的交易?」
孫子卿又被說動了,不過,「我們這方面呢?」他問,「如果彰明較著跟長毛做生意,當官的恐怕不能不說話。」
「這也有取巧的辦法,第一,是跟老百姓做生意,只要長毛默許,暗中通知他們那面的關卡放行;我們這面就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了。再說,絲茶出口,於上海市面有益,籌餉也容易些,何必阻撓?第二──」朱大器忽然頓住,停了一會方又開口,「這第二個辦法就不去說它了;但願不用。」
這就是說,但願不用,用必有效。孫子卿當然要聽聽,是何辦法。催著朱大器說下去。
「這個辦法萬不得已而用。說穿了不值一文:找洋人出面。」
真的,說穿了不值一文;但就連孫子卿這樣常跟洋人打交道的人,都不曾想到這一著。值錢的就是旁人想不到,朱大器想得到。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做。」孫子卿在這方面另有看法,「如果說,我們跟洋行接頭好了,有多少絲、多少茶賣給他們,談合同以前講明,在內地交貨,讓他們自己打著他們本國的旗子下去收貨。這就不算我們倚仗洋人的勢力。」
「這無非自己騙自己的說法。」朱大器很坦率地說,「如果是在內地交貨,價錢上當然要吃虧;說來說去總是利權外溢。能夠不走到這一步最好。現在我再說第三樣生意;這項生意,本輕利重,大有可為;不過良心上講不過去,好像趁火打劫,說起來有欠光明。所以,我看緩一緩再說。」
孫子卿正聽得津津有味,朱大器近乎賣關子的一手,惹得孫子卿心癢難熬,「說,說!」他一疊連聲地催:「說說不妨。」
「要我說,我就說。前兩樣生意,我平時也都想過,只有這樣生意,是劉三爺去了以後,觸機想到。」朱大器的臉色微現悲戚:「這幾年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幾代積聚的字畫、古董,流落在外頭,教長毛糟塌掉,想想真可惜。像陳世發這樣,還算是識貨的有心人──」
「啊,啊!」孫子卿矍然而起,「小叔叔,這樣生意,我一定要做。這不算趁火打劫,是愛惜文物;利己利人,兩受其益的事,為什麼不可以做?」
「做當然可以做,不過我倒要請問你,懂不懂書畫,古董、古書。」朱大器說,「我們相處也好幾年了,好像沒有聽說過,你是這方面的內行。」
「我不是內行不要緊,可以請教人家。」
「這就不大妙了。我們杭州叫這班人『古董鬼』,凡是玩古董字畫的,幾乎沒有一個不會用心計,假的說成真的,真的反而說成假的──」
「慢來,慢來!小叔叔,假的說成真的,在他們理所當然;何以真的反而說成假的?」
「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連這點都想不通。」朱大器笑道:「真的說成假的,你當然不要了;他就可以到手了。」
「啊,啊!」孫子卿恍然大悟;怔怔半晌,爽然若失地說,「請教假內行沒有用;請教真內行又怕他欺我。這就難了!」
「就是這話,這行買賣不是外行做得來的,道理就在這裏。不過照現在這樣子,你有個做法,好在外行遇外行,你的價錢出不高,對方也不會獅子大開口;不管好歹,大批收下來,慢慢兒沙裏淘金,總有幾樣好東西出現。」
孫子卿細想了一會,欣然答道:「小叔叔這話不錯。好在我也不是拿它當正經生意做,還是保存文物的意思。收下來整理裝裱好了,多請幾個人來看看,價錢出得相當就脫手;不然自己留著玩。」
「這樣想法,就不會有煩惱。我們的生意,還在第一樣、第二樣上面。等明天我跟劉三爺再細細談一談,就好定局了。」
※※※
第二天,四個人分做兩起,孫子卿與小王去找販賣軍火的洋人;朱大器與劉不才在家籌劃如何從松江開始,經嘉興、海寧到杭州,聯成一條線,又可以幫官軍反攻;又可以自己做生意。這是極艱鉅的一番佈置,頭緒紛繁,當然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談得出結論來的。
相形之下,孫子卿經手的事,就容易得多了。洋人那面已經談好;照陳世發所要的數目,買兩百枝長槍、一百枝短槍,一半現貨,一半期貨,價錢也還算公道,孫子卿已經付了五百兩銀子的定洋。
「現在就要看怎麼運過去了。」孫子卿說,「華爾的隊伍,現在改了名字,叫做『常勝軍』;最近在關卡上查得很嚴,想從小河濱偷運出去,未免危險。請英國人護送,一則另外要加費用;再則風聲也太大,反倒害了陳世發。小叔叔,你看有什麼好辦法?」
「再慢慢想,辦法總有的。」朱大器說,「我剛才跟三爺在商量,想拿陳世發邀到上海來,當面談一談。」
這個主意,近乎離奇,「他肯來嗎?」孫子卿問:「他不怕陷在這裏?」
「他對我是相信得過的。」劉不才說,「如果他真的不相信,我們留個人在那裏當押頭──。」
「我去!」小王脫口說道:「我在那裏當押頭。」
「你肯去,再好都沒有。」劉不才又說,「不過,不知道陳世發另外有沒有顧忌?如果他肯來、敢來,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所謂「顧忌」,所謂「敢來」,是設身處地為陳世發著想,他的「官階」不高,而且一直在受排擠,行動自然得要謹慎。如果私下到夷場來一趟,可能會有人去告密;追究起來是很嚴重的罪名。
因此,陳世發是不是無此「顧忌」而「敢來」?誰也無法斷言;為今之計,只有回到原來的題目上,研究怎麼樣將那批長短槍運出關卡?
「這件事有兩條路,一條路我去走,可以走得通,不過時間上比較慢,而且最好陳世發能來一趟。」朱大器停一下又說:「還有條路,就非要請教松江老大不可了。水路上的把戲,只有他玩得轉。」
「老大到浦東看朋友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如果不能回來怎麼辦?」孫子卿問:「小叔叔,你那條路要多少時候才走得通?」
「說不定,至少也得十天。」朱大器有意宕開一筆,向大家徵詢意見:「是多等些日子,辦妥當了再去;還是先去通知陳世發一聲,拿難處告訴他,請他耐心等一等?」
這一層上,看法不一,劉不才認為時間隔得太久,夜長夢多,甚為不妥;而孫子卿覺得辦妥了再去,是個切實的交代,才能取信於人。談到最後,仍舊要朱大器來作決定。
他卻沒有確切的表示。因為他另有一種想法,而此想法,出入關係甚大,要一段時間來考慮。
「暫時不談吧!我們舒散腦筋,到那裏去玩玩?」
孫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見,「替劉三叔接風,也是替劉三叔壓驚。」他說,「我請劉三叔吃花酒去!」
「應該這麼說,」朱大器笑道:「是替三爺慶功。」
「不是!」劉不才拍著小王的肩說,「是犒勞我們這位小老弟。」
「不管是啥名堂?」突然間,朱姑奶奶從一架東洋屏風閃出來,插嘴說道:「你們請劉三叔好好去開開心,這一晌他也太苦了。不過,你們不要帶壞了小王;他今年年底就要討親了。」
「逢場作戲,又有何妨?」孫子卿深怕掃了小王的興,趕緊這樣接口;然後拿話扯了開去:「劉三叔,請你挑地方。」
照規矩,既是孫子卿請客,自然是在他的「戶頭」那裏;不過劉不才很機警,不肯這樣說。因為雖說朱姑奶奶伉爽如鬚眉,從不干涉丈夫在歡場中的應酬;但蛾眉善妒,千古一例,還是謹慎小心為妙。
「快說啊!」孫子卿又在催了。
劉不才心念一動,「要我說,我就說。不過,我說了你們得依我。」他說,「不然我就不必開口了。」
「自然依你。快說!」
「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我倒想去看看她。」
「小桂芳?」孫子卿說,「么二地方不如長三。劉三叔你『叫局』不是一樣?」
朱大器懂他們兩人的意思,一個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場;而一個是因為做主人,覺得么二不免簡慢。但既然良朋聚首,看花飲酒,自以適性為主,所以他作了仲裁:「依三爺吧!就到小桂芳那裏。」
小桂芳那裏叫艷紅院;孫子卿也來過,但從未在這裏做過主人。既然是迎合劉不才的意思,為小桂芳捧場,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間裏坐,不過首先聲明:一切是他請客。
這在歡場中是罕見的例子,在劉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氣很特別,平時沉默寡言,遇到興來時,妙語如珠,滔滔不絕;此時與劉不才久別重逢,不免稍有陌生之感,所以神態矜持,不多說話。但那個「本家」卻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瓏的人物;知道孫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氣好,手面闊,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極力巴結,應酬得風雨不透。
「真是想不到劉三爺會來!」她指著小桂芳說:「小阿媛戶間裏,昨天晚上結好大一個燈花;大家都說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諸位老爺光降。劉三爺,」她一面替劉不才卸馬褂,一面仰臉看著他,不勝關切地說:「為啥長遠不來?人瘦了!」
「是想你們小阿媛想瘦的。」孫子卿笑道,「閒話少說,肚子餓了,『擺檯面』。」
全席謂之「擺檯面」;半席謂之「吃便飯」。本家聽說「擺檯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顏開,一眼看見大小姐捧來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說:「水果碟子拿回去,換外國蘋果來!」
接著又張羅茶水,擺上煙盤;拿過一疊請帖和局票來,孫子卿便問:「劉三叔,要不要請兩個朋友來?」
「請一個。」劉不才答說:「把黃胖請了來。」
黃胖自然姓黃,但胖是虛腫;他生過一場黃膽病,一直不曾痊癒,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黃胖」。此人是個朱大器所說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對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話掛在口邊:「兔子不吃窩邊草。」劉不才要請他的意思,孫子卿當然明白;但就因為深知黃胖的為人,所以不加阻攔。
於是小王執筆,信手揮道:「飛請黃胖老爺速駕艷紅院一敘。」寫完,交「相幫」立刻送出。
「叫局了!」孫子卿說,「小阿媛舉薦吧!」
「慢慢!」朱大器說,「等開席再叫,也還不遲。讓三爺跟小阿媛敘敘,我跟你躺躺煙盤。」
於是孫子卿跟朱大器隔著煙燈對面躺下;小王端張凳子坐在煙榻前面聽他們談話──談的自然是正事;就這一路來,朱大器將他要走的那條路想停當了。
「我明天去看吳觀察。」他說,「這件事,我們要走大路。」
所謂「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釋,就是先徵得上海道吳煦的同意,秘密進行策動陳世發反正。這樣做法是拿自己的腳步先站穩,一向謹慎細密的孫子卿自然贊成。
不過,他也有疑問:「如果吳觀察不同意呢?」
「為什麼不同意?」朱大器反問一句:「又不要他出錢;而且策反不成,於他亦無害處,何樂不為?」
當然,還有朱大器個人對吳煦的關係,他尚未計算在內。孫子卿細想一想,果然不錯是自己過慮,就不再有何異議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過,老孫,交涉還是要你去辦;而且要辦得很紮實,不能拖泥帶水。否則,不但前功盡棄,還有後患。」
在燒著煙玩的孫子卿,聽他的語氣嚴重,便放下煙籤子;坐起身來,望著朱大器說:「是不是跟洋人辦交涉?」
「當然。」朱大器說,「雖說走大路,做起來要像走小路的樣子,才不會惹人疑心。我的意思是:洋槍仍舊照走私那樣,找條僻靜的小河濱運出去;我跟吳觀察要件公事,你拿了去看華爾,要他關照部下,放一條路。」
「這容易。這個交涉我辦得了。」孫子卿點點頭說:「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華爾切切實實講清楚,他不能干預我們的事;更不能出花樣,拿我們當是『嚮導』,暗底下派人跟蹤,去打陳世發。」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老孫,全局成敗的關鍵,就在這上頭,開不得玩笑的。」
「洋人說話算話;華爾我跟他打過交道,倒是講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應;答應了決無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們吃花酒吧!」
這時的小桂芳對劉不才,已經重熾舊情,有說有笑,渾不似初見時的那種所謂「面熟陌生」的光景,當大家商量叫局時,都由她一手安排舉薦;當然都出於么二──妓家的等級甚嚴,「書寓」的「先生」,一遇「長三」的「校書」,便即離座;同樣的,長三除非一年一度的「菊花山」,隨客觀光以外,平時從不肯出局到么二,否則就是「失身份」。
么二比較爽快,不似長三,有許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發,紛然而至,各自坐在客人後面,低聲請教姓氏,然後自報花名、寓處,有幾套籠絡客人的甜言蜜語,因人而施。小桂芳舉薦給朱大器的,是么二中的紅牌,名字很雅緻,叫做黛芬。生得一張瓜子臉,長眉鳳眼,氣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藝;應酬功夫,更是一等,聽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談她四年前隨家人到三天竺燒香的情形。說起西湖,嚮往之情,溢於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段鄉愁。
正娓娓清談之際,只聽相幫高喊客到;門簾起處,進來一個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黃胖。劉不才起身招呼,隨即為朱大器引見;黃胖自道曾經在王有齡那裏見過,但朱大器卻想不起來了。
提到王有齡,自不免使朱大器傷心,此時此地,這是個不合時宜的話題;做主人的孫子卿,急忙亂以他語,同時向黃胖使個眼色──古董商人最識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夠領會,便轉臉去向劉不才寒暄。
「來,來,胖哥!」劉不才將他納入首座,「先坐下來再說。」
「自然是朱觀察首座。」
「不,不!」孫子卿說,「我們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氣。」
「還有哪位?」
「別無外客了。」劉不才答說,「特為請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頭再談。」
黃胖點點頭先不多問,坦然入座,也叫了局。於是主客五人,在鶯聲燕語中,相互酬勸;接著是由黛芬領頭奏技,喚進「烏師」來操琴,一個個當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會,轉局而去,檯面頓時清冷了下來。
一般的規矩,大抵在此時就要「翻檯」,問津他處了。但此夕的情形不同,多不願另外徵歌選色;因而轉入把杯清談之局。
看似閒談,其實是正事;劉不才不經意地問道:「胖哥,最近收進什麼好東西?」
「好東西很多,可惜我力量不夠。」黃胖問道:「怎麼,劉三哥也好此道了?」
「附庸風雅而已。不過還沒有入門,所以要跟你叨教。」劉不才說,「不曉得字畫方面的行情怎麼樣?」
問到行情,當然是要作些買賣;黃胖見是生意上門,便精神抖擻地答道:「書畫的行情最難說;做我們這一行的,真叫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著內行是內行的價錢,遇著外行是外行的價錢。說老實話,劉三哥你不算內行;不過,我決不會拿你當外行。你先說,你想要點啥東西?是自己收藏,還是送人?預備了多少錢?拿你的打算,大致跟我說一說;我來替你提調,包你不會吃虧。」
「胖哥,你弄錯了!」劉不才說,「我是受朋友所託,有一票貨色想脫手。不是買,是賣!」
「這也好啊!是些什麼?」
劉不才身上就揣著從陳世發那裏抄來的一份目錄;正想取出來,只見孫子卿拋過來一個阻止的眼色,於是便住手說道:「東西很多,一時也說不完:有字畫、有古書。」
聽得這兩句話,黃胖大失所望,因為劉不才的話,說如不說;略想一想說道:「劉三哥,我講個笑話你聽,有一天遇見一位朋友,他跟我說:『看見有人做了一副對子,好極了!』那就念來聽聽;他說:『是一副五言對。上聯記不得了;下聯是什麼什麼春。』一副好對子,我只聽了一個字。」
「胖哥,罰酒!」劉不才窘笑著說,「你真是北方人說的,罵人不帶髒字!」
「罰酒、罰酒!」黃胖乾了一杯酒,然後追問:「到底是些什麼東西?說個一兩樣來聽聽,怎麼樣?」
在此地步,如果不說一兩樣東西出來,看起來就像不上路的半吊子了。無奈劉不才在這方面的「記性」,比起他的賭來差得遠;明明是自己手抄的目錄,偏偏急切間一樣都想不起──也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全,記得畫、記不起畫的人,記得畫的人,卻又記不清是怎麼樣一張畫。因而不免發窘。
劉不才發窘是罕見之事,連朱大器都有些為他難過;便作解圍之計,故意拿話扯了開去。
「黃兄,」他問,「我們杭州戴文節公的畫,你看怎麼樣?」
「好的!」黃胖將拇指一翹,「他的山水本來就好,現在是越發好了。」
「戴文節殉節了!怎麼說現在越發好?」
「就是殉節得好,所以他的畫格外值錢。」黃胖說道:「這就叫畫以人重!」
聽得這話,朱大器深為安慰。一半是因為自己在杭州曾有一番出生入死的經歷;一半也因為王有齡的緣故,他總覺得危城殉難的人,應該格外受人敬重。如今照戴熙身後,畫名益盛的情形來看,正符所願,自感欣然。
就這一打岔之間,劉不才已經托詞離座,走到僻處,將身上的那張目錄掏出來,匆匆看了一眼;回到席面上,黃胖還在滔滔不絕地談戴熙的山水,贗本甚多,以及如何分辨真假?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去而復返。
等他講完,劉不才開口了,「胖哥你剛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東西,說一兩樣你聽聽,那我就稍為談談。有部書,孟東野的詩集,是宋版──」
「什麼?」黃胖將雙眼睜得好大,「宋版的孟東野詩集?」
「不錯!」劉不才極有把握地說,「一點不錯。」
「我倒不大相信。劉三哥,你倒說說看,上面有那幾方圖章?」
這又差點將劉不才考倒。凝神細想了一會說:「有個姓儀的,還有個姓安的。」
黃胖聽了這話,表情很怪,又驚喜、又困惑,仔細看了看劉不才,眼睛睜得越大,「劉三哥,」他問,「你是不是在尋我的開心?」
「怎麼叫尋你的開心?」
「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黃胖有點氣憤,也有點得意,「換了別人,讓你考倒了;我黃胖,眼底下,肚子裏都還有點東西。你明明是說安儀週的收藏──他收藏的書,每一本三方印;『安岐之印』、『儀週珍藏』、『安麓村藏書印』。你說什麼又姓安,又姓儀,真當我兩眼漆黑的外行?」
聽到這裏,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聲,噴了出來──人家姓安、號儀週;劉不才當他是兩個人,豈不可笑?
鬧笑話的人,當然也不免暗暗慚愧;不過笑話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將計就計,順著黃胖的話說:「你說我考你,就考考你;安儀周是何許樣人,你倒說說看!」
「他是康熙年間,權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這一下劉不才又楞住了,一個「底下人」會收藏珍貴的古書?
這一來,黃胖才知道劉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談鋒,他興致勃勃地說:「古往今來,有許多奇人;這安岐也好算一個。他不是中國人──」
「不是中國人,難道是西洋人。」
「劉三叔,」孫子卿攔著他說,「別打岔!聽胖哥說下去。」
「安岐是高麗人──」安岐是高麗貢使的隨從,原來的身份,已不可考。不過「宰相家人七品官」;既在大學士明珠門下,就算本來是高麗的品官,此時當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葉的權臣。由於三藩之變,聖祖主張用兵,而朝臣中贊成的不多;所以三藩亂平,聖祖對支持他的??主張的少數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門外的什剎海,原是前明勳臣的府邸;以後和珅住過;現在是恭親王府,為京中有名的大宅。
據說這座大宅中有許多窖藏。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貪瀆,昏天黑地;等到李闖進京,勳臣國賊,一時來不及逃,先把積聚的金銀,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出這些窖藏之物,卻不知如何下手──有一個鈔本,上面記著許許多多奇怪的符號和莫名其妙的隱語;相傳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費盡心機,無法參詳。
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裏,反覆辨識推敲,終於悟出其中奧妙;於是求見明珠的兒子──不知道是不是納蘭性德?自道能夠將窖藏掘出來。一試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寵信。
明珠禦下,恩威並濟,底下人亦分好幾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喚的;亦有像漢朝的素封之家那樣,蓄僮僕替他經商營運的,安岐自然是後者。
他領了主人的本錢,在天津、揚州兩處經營鹽業;還掉主人的本錢,加上極優厚的利息,然後自立門戶。積資至數百萬之多。當時論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家,相傳李闖進京,佔領大內,將明朝列帝積聚的「金花銀」,鑄成極大的銀塊,等吳三桂請清兵,山海關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敗,在京城裏站不住腳,便帶著銀塊往山西逃;追兵甚急,銀塊笨重,反為所累,因而將它傾入山谷,為亢家所知,事平撿了個現成,一躍而為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為「沽水草堂」;他喜歡結納名士,相傳朱竹垞應徵「博學鴻詞」以後回嘉興家鄉,經過天津,安岐的程儀,一送便是一萬兩銀子。當然,喜歡結納名士,一定也喜歡收藏字畫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項子京平生的積聚,便大半歸入「沽水草堂」。他字儀週,號麓村、又號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鈐有這些圖章;而凡是鈐有這些圖章的亦必是精品。因為他對此道由外行變成內行,還做了一部書,名為「墨緣彙觀」。
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興趣不在安岐善於鑒別,而在他善於經商。心中想到,口中便問了。
「老兄對此人的生平,這樣子熟悉,佩服之至。不過我倒要請教,他經營鹽業,能發幾百萬兩銀子的大財,是憑什麼?」
黃胖不知他是這樣一問;不暇思索,隨口答道:「當然是憑本事。」
「我知道是憑本事;是啥本事呢?」
這一下將黃胖問住了;然而那是一時想不起──安岐的事蹟,他聽人談過許多,只為與本行有關,對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記得相當清楚;此外就要仔細想一想,才能喚起記憶。
於是他一面點點頭,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尋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說不大清楚。據說,那時候的鹽法,還是沿用明朝的規矩;就像田賦的加派一樣,做官的層層剝削,鹽上的苛捐雜稅多得很,鹽民固然苦得很,鹽商亦沒有多大好處。老百姓吃官鹽吃不起,只好吃私鹽;鹽梟是與國爭利,老百姓反而歡迎鹽梟,甚至於處處幫助鹽梟的忙,替他們多方遮蓋,為的好吃便宜的私鹽。」
說到這裏,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說道:「私鹽猖獗,官鹽自然滯銷,有鹽票鹽引的正式鹽商,生意自然做不開了。安岐一定是在這上頭動腦筋。」
「著啊!」黃胖有著如遇知音之喜;大為得勁,拍著自己的膝蓋說:「安岐就是在這上頭動腦筋。他是大鹽商,說話有力量,要求改辦法,那些稅是公庫收入,決不能少;那些捐是為了鹽官要養家活口,可以承認;那些加派的苛雜病商害民,決不能出。這樣一來,毛病減少了好多;官鹽的價錢平了下來,雖然還是比不上私鹽便宜,但是販私鹽、吃私鹽,到底是犯法的,官鹽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於是乎,官鹽的銷路好了,私梟也少了;鹽民生計一蘇,國庫的收入增多,當然鹽商也賺大錢了。」
「老兄談得頭頭是道,實在佩服。」朱大器很高興地說:「其實你不幹這一行,做別樣生意,一定也會出人頭地。」
「過獎,過獎!那個不知道朱道臺長袖善舞?我是外行,談生意經,真是班門弄斧了。」
「不然!世事洞明皆學問,做生意尤其要多請教,多談;『談生意,談生意』,生意原是談出來的。」朱大器說,「就像老兄的這番話,在我就受益不淺。我倒也有點小小的心得,不妨說來向老兄請教;像安岐這樣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沒有憑藉,人微言輕,也不會有人聽他。我覺得他最難得的一樣本事,是不僅仗勢,還能用勢──用明珠的勢力。」
「小叔叔看得真透澈!」孫子卿說,「我就在想,安岐的這套想法,是道理之常,為啥別人做不到,他做得到,就是能夠乘勢的緣故。」
「再還有一點心得。這個道理,老孫,我們要好好體會,受用無窮,凡是一樣生意,要久、要大,一定要大家有好處。就像安岐那樣,改革鹽法當中的毛病,朝廷好了,老百姓也好了,這樣子再有利可圖,是一舉三得。朝廷當然支持你,老百姓也樂於跟你交易,真所謂立於不敗之地,如何能不發達?」朱大器談興大起;略不稍停又接下去說:「世界上有種人,巧取豪奪,生意只想他一個人做;飯只想他一個人吃,實在是想不穿。如果說『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結局應怎樣呢?天下人非把他的毛拔光不可。所以我們以後做生意,務必先要想一想,利國利民而利己,是第一等生意;利國而不害老百姓,或者利民而不違反朝廷功令,是第二等生意;雖不利國利民,也不至於害國病民,是第三等生意;自私自利是末等生意。即使不能做第一等生意,起碼要巴結個第二等;第三等生意是沒奈何為了養家活口,不妨做一做。至於末等生意,決不可做!」
「大學問!」黃胖一半佩服,一半恭維,翹著大拇指說了這一句;便又問道:「我倒請問,世界上那幾種是末等生意。」
「喏!」劉不才往地上指一指,表示便是這艷紅院:「這就是末等生意。」
「自然囉!」小桂芳嘟起嘴說:「一樣都是爺娘十月懷胎生養的,為啥要吃這碗斷命飯?還不是『沒法子』三個字!我們也不是生來下賤的;也想尋個好好的人,那怕粗茶淡飯,總是個歸宿;可惜人家看我們末等人,玩玩可以,從良免談。我倒請問劉三爺,豈不是注定了一輩子要做末等生意?」
一面說,一面不斷用一雙鳳眼看著劉不才,語言神態都充滿了幽怨。在座的人包括小王在內,都是鑒貌辨色,善於捉摸言外之意??的人;聽了小桂芳的話,全都明白,她曾想從良,劉不才拒而不納,所以有此一番牢騷。
在劉不才的意向未曾明了以前,大家自然也都不便起哄點破,唯有裝作不解,顧而言他,「我倒也想起一樁末等生意,」小王說道:「賣鴉片煙,真正是末等生意!」
話說出口,不免失悔;因為說賣鴉片是末等生意,那末抽鴉片,也就是沒出息。看黃胖的臉色,似乎是好那「一口」的,豈非無意中傷觸了人?
這樣想著,不由得以疚愧的眼色去看黃胖;這一眼卻又把他看得不安了,老實說道:「王老弟,你當我『有癮』是不是?我的氣色犯嫌疑,實在沒有!」
這一說反使小王受窘,因為自己好像冤枉了人家「有癮」,急忙陪笑說道:「我知道你不抽鴉片。你不要多心。」
黃胖付之一笑,摸摸臉說:「也難怪你,十個有九個看我有癮;那天在大馬路『一洞天』喫茶,有人推銷戒煙丸,硬要送我一服,不管你怎麼跟他辨白,他不相信。後來我忍不住說了一句話,才把他轟走。」
「是句什麼話?能把討厭鬼轟走,我倒要聽聽,學個乖。」劉不才很注意地問。
「這句話只對這個討厭鬼有用。我說,我本來倒沒有癮;吃了你的藥,反而要上癮了。」
「此話怎講?」
「他的戒煙丸,就是鴉片。豈非不吃不上癮,吃了反而有癮。」黃胖得意地說,「一句話點到要害上;那個人啞子吃餛飩,肚裏有數,掉轉身就走了。」
「這話恐怕不盡然。」劉不才說,「從前我藥店裏也賣過戒煙丸,林文忠公傳下來的方子,裏面原有鴉片:戒煙是用遞減煙癮的方子,鴉片不能一點不用。」
「三爺!」朱大器突然心中一動,「那個方子你還記不記得?」
「這個方子很普通的,就記不得也可以找得到。」
「那你就找一找。」朱大器說:「大年初一那天,我許了個願,今年要多做好事;許了願還沒有機會去做,現在就從這件事上頭起頭,我送戒煙丸。」
「這倒真是好事。」孫子卿附議,「我也算一份。不過這件好事要請劉三叔來主持,他是內行,修合的丸藥才會道地。」
於是話題轉到如何監制戒煙丸,如何廣為傳送上頭。黃胖對此興味缺缺;而且時間也不早了,找個空隙,起身告辭。
為了讓劉不才早圓好夢,主人未加挽留;但劉不才卻作了後約,約黃胖第二天一早,在寶善街松風閣喫茶;殷殷叮囑,務期必至。
等黃胖一去,小王因為住得遠,也要早走;劉不才留下朱大器和孫子卿吃宵夜,神情顯得相當興奮,顯然有件得意之事要談。
「你們總看出來了,我特為約黃胖明天一早喫茶的用意;我想找他做陳世發的那票生意。」他將書畫目錄取了出來,攤在桌上,「我是外行。不過今天聽黃胖一說,心裏有數了,那批字畫古書,大部分有安岐的圖章,看來著實有些精品,可以大大賺他一票。」
「這就見得我做對了。」孫子卿欣然答道,「這份目錄,我不讓你拿出來,就是防黃胖一腳;東西要到了我們手裏,就不怕他了。」
「照這樣說,我明天還是不能跟黃胖談?」
「對!」孫子卿斷然決然地說,「先不要跟他談;這跟財不露白是一樣的道理。」
「那麼,到底值多少錢?你我都不曉得,怎麼個估計法子?」
「只有大致估一下。」孫子卿修正了他的想法,「我們挑幾樣東西,分開來去問價錢;舉一反三,也就差不多估計得到了。」
於是孫、劉二人就著目錄挑選,費了好一會才能畢事,而朱大器始終默默無一語,孫子卿不免奇怪,「小叔叔,」他問,「你怎麼一直不開口?」
「我不想開口。」朱大器說,「這票生意一定有好處;古董無價,說不定有大好處。不過我不該插手。」
「咦!」孫子卿問道:「這又是什麼講究?」
「天下的生意做不盡,不該我做的不能搶。這票生意,我以為該三個人的好處,你們兩位以外,還有個小王──」
「啊,啊!」孫子卿被提醒了,搶著要表明:「我倒沒有想到,是劉三叔和小王冒的險,應該他們兩個人去做。」
「這倒也不是這麼說。這票生意少不了你,第一,你要墊本錢;第二,買洋槍是你的路子。」
「對了!」劉不才接口,「老孫,你不必客氣,就照朱大器的話,我們三個人來做。」
孫子卿是極漂亮的人,總以為自己是撿了現成,一力辭謝;經朱大器和劉不才苦勸方始接受。
生意互相爭奪不好做,彼此客氣也不好做;朱大器認為生意就是生意,寧願先小人後君子;將各人應派的股份和義務,事前規定得清清楚楚,大家才能同心協力,盡往好的地方去做。
到派股份的時候,又起了「君子之爭」;最後仍舊要請朱大器來作仲裁,盈餘作十三份派,劉不才佔四份、孫子卿佔三份半、小王占兩份,此外奔走出力的人,合分一份半,由孫子卿作主分派。
「合起來是十一份,還餘兩份;這兩份,我認為應該歸還陳世發。」朱大器特別聲明:「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照此分派,要看你們的意思。」
「好!」孫子卿首先表示贊成:「做生意也要講點仁義,吃光了他的,也不大好。」
孫子卿如此,劉不才自然更無話說。朱大器笑道:「這兩份『回籠』,其實我還是為你們。凡事只求心安,你們少賺一點,心安理得。將來陳世發總會知道,這票生意上他吃了虧;有這回籠的兩份,他一口氣就咽得下去了。不然,說不定會翻臉!」
孫子卿和劉??不才都深深點頭,覺得學到了一個訣竅;像這類可獲暴利的生意,賺了人家的錢,要教人家能咽得下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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