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感四首94
1
多謝你們的謀士的機智,先生,
我們已為你們的號召感動又感動,
我們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犧牲,
最后的獲得原來是工具般的殘忍。
你們的政治策略都非常成功,
每一步自私和錯誤都涂上了人民,
我們從沒有聽過這么美麗的言語
先生,請快來領導,我們一定服從。
多謝你們飛來飛去在我們頭頂,
在幕后高談,折沖,策動;出來組織
用一揮手表示我們必須去死
而你們一絲不改:說這是歷史和革命。
人民的世紀:多謝先知的你們,
但我們已倦于呼喊萬歲和萬歲;
常勝的將軍們,一點不必猶疑,
戰栗的是我們,越來越需要保衛。
正義,當然的,是燃燒在你們心中,
但我們只有冷冷地感到厭煩!
如果我們無力從誰的手里脫身,
先生,你們何妨稍吐露一點憐憫。
2
殘酷從我們的心里走出來,
它要有光,它創造了這個世界。
它是你的錢財,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養。
從小它就藏在我們的愛情中,
我們屢次的哭泣才把它確定。
從此它像金幣一樣的流通,
它寫過歷史,它是今日的偉人。
我們的事業全不過是它的事業,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廟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榮譽,動人的演說,和藹的面孔。
雖然沒有誰聲張過它的名字,
我們一切的光亮都來自它的光亮;
當我們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塵之中,
呵,那靈魂的顫抖——是死也是生!
3
去年我們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們汗喘,
像是撐著一只破了底的船,我們
從溯水的去年駛向今年的深淵。
忽的一跳跳到七個零的寶座,
是金價?是食糧?我們幸運地曬曬太陽,
00000000是我們的財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沒到我們的頸項。
然而印鈔機始終安穩地生產,
它飛快地搶救我們的性命一條條,
把貧乏加十個零,印出來我們新的生存,
我們正要起來發威,一切又把我們嚇倒。
一切都在飛,在跳,在笑,
只有我們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縮小,
龐大的數字像是一串列車,它猛力地前沖,
我們不過是它的尾巴,在點的后面飄搖。
4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掙扎,死亡,
因為在我們明亮的血里奔流著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們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希望,
它說:我并不美麗,但我不再欺騙,
因為我們看見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們的絕望里閃著淚的火焰。
當多年的苦難以沉默的死結束,
我們期望的只是一句諾言,
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仍舊不過是
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
還要在無名的黑暗里開辟起點,
而在這起點里卻積壓著多年的恥辱:
冷刺著死人的骨頭,就要毀滅我們一生,
我們只希望有一個希望當做報復。
1947年1月
他們死去了95
可憐的人們!他們是死去了,
我們卻活著享有現在和春天。
他們躺在蘇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
毫無感覺,而我們有溫暖的血,
明亮的眼,敏銳的鼻子,和
耳朵聽見上帝在原野上
在樹林和小鳥的喉嚨里情話綿綿。
死去,在一個緊張的冬天,
像旋風,忽然在墻外停住——
他們再也看不見這樹的美麗,
山的美麗,早晨的美麗,綠色的美麗,和一切
小小生命,含著甜蜜的安寧,
到處茁生,而可憐的他們是死去了,
等不及投進上帝的痛切的孤獨。
呵聽!呵看!坐在窗前,
鳥飛,云流,和煦的風吹拂,
夢著夢,迎接自己的誕生在每一刻
清晨,日斜,和輕輕掠過的黃昏——
這一切是屬于上帝的;但可憐
他們是為無憂的上帝死去了,
他們死在那被遺忘的腐爛之中。
1947年2月
荒村96
荒草,頹墻,空洞的茅屋,
無言倒下的樹,凌亂的死寂……
流云在高空無意停貯,春歸的烏鴉
用力的聒噪,繞著空場子飛翔,
像發見而滿足于倔強的人間的
沉默的敗潰。被遺棄的大地
是唯一的一句話,吐露給
春風和夕陽——
干燥的風,吹吧,當傷痕切進了你的心,
再沒有一聲嘆息,再沒有裊裊的炊煙,
再沒有走來走去的腳步貫穿起
善良和忠實的辛勞終于枉然。
他們哪里去了?那穩固的根
為泥土固定著,為貧窮侮辱著,
為惡意壓變了形,卻從不碎裂的,
像多年的問題被切割,他們仍舊滋生。
他們哪里去了?離開了最后一線,
那默默無言的父母妻兒和牧童?
當最熟悉的隅落也充滿危險,看見
像一個廣大的墳墓世界在等候,
求神,求人的援助,從不敢向前跑去的
竟然跑去了,斬斷無盡的歲月
花葉連著根拔去,枯干,無聲的,
從這個沒有名字的地方我只有祈求:
干燥的風,吹吧,旋起人們無用的回想。
春晚的斜陽和廣大漠然的殘酷
投下的征兆,當小小的叢聚的茅屋
像是幽暗的人生的盡途,呆立著。
也曾是血肉的豐富的希望,它們張著
空洞的眼,向著原野和城市的來客
留下決定。歷史已把他們用完:
它的夸張和說謊和政治的偉業
終于沉入使自己也驚惶的風景。
干燥的風,吹吧,當傷痕切進了你的心,
吹著小河,吹過田壟,吹出眼淚,
去到奉獻了一切的遙遠的主人!
1947年3月
三十誕辰有感97
1
從至高的虛無接受層層的命令,
不過是觀測小兵,深入廣大的敵人,
必須以雙手擁抱,得到不斷的傷痛,
多么快已踏過了清晨的無罪的門檻,
那晶瑩寒冷的光線就快要冒煙,燃燒,
當太潔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
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
攻擊和再攻擊,不過醞釀最后的叛變,
勝利和榮耀永遠屬于不見的主人。
然而暫刻就是誘惑,從無到有,
一個沒有年歲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發現自己,在毀滅的火焰之中。
2
時而劇烈,時而緩和,向這微塵里流注,
時間,它吝嗇又嫉妒,創造時而毀滅,
接連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間,以不斷熄滅的
現在,舉起了泥土,思想和榮耀,
你和我,和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潰上,看見一個敵視的我,
枉然的摯愛和守衛,只有跟著向下碎落,
沒有鋼鐵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為纖粉。
留戀它像長長的記憶,拒絕我們像冰,
是時間的旅程。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
一個沉默的同伴,反證我們句句溫馨的耳語。
1947年3月
饑餓的中國98
1
饑餓是這些孩子的靈魂。
從他們遲鈍的目光里,古老的
土地向著年青的遠方搜尋,
伸出無力的小手向現在求乞。
他們鼓脹的肚皮充滿了嫌棄
一如大地充滿希望,卻沒有人敢來承繼。
因為歷史不肯饒恕他們,推出
這小小的空虛的軀殼,向著空虛的
四方掙扎。是誰的債要他們償付:
他們于是履行它最終的錯誤。
在街頭的一隅,一個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個倒下了
在他弱小的,絕望的身上,
縮短了你的,我的未來。
2
我看見饑餓在每一家門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惡;
沒有一處我們能夠逃脫,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們做人的教育,
漸漸他來到你我之間,愛,
善良從無法把他拒絕,
每一弱點都開始受考驗,我也高興,
直到恐懼把我們變為石頭,
遠遠的,他原是我們不屈服的理想,
他來了卻帶著懲罰的面孔,
每一天在報上講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驚人,終于使我們漠不關心,
直到今天,愛,隔絕了一切,
他在搖撼我們疲弱的身體,
像是等待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風
從我們的漂泊和孤獨向外沖去。
3
昨天已經過去了,昨天是田園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樣流暢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義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饑餓。
昨天是理想朝我們招手:父親的諾言
得到保障,母親安排適宜的家庭,孩子求學,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饑餓。
為了爭取昨天,痛苦已經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樂的溢出:昨天把敵人擊倒,
今天是果實誰都沒有嘗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脫線的風箏
向明天里翻轉,我們把握已經無用,
今天是混亂,瘋狂,自瀆,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們要活著:今天是饑餓。
荒年之王,搜尋在枯干的中國的土地上,
教給我們暫時和永遠的聰明,
怎樣得到狼的勝利:因為人太脆弱!
4
我們是向著什么秘密的方向走,
于是才有這么多無恥的謊言,
和對浪漫的死我們一再的違抗,
世界是廣大的然而現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們不知道怎樣來俯順,
創造各樣的罪惡不過為了安全,
但最豪華的殘害就在你我之間,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貧困
就使我們彼此扼住了喉嚨,
終于小心而無望,紛爭而又漠然,
善良直趨毀滅,而又秘密等待
一個更大的愚笨把我們救援,
但那受難的農夫逃到城市里,
他的呼喊已變為機巧的學習,
把失戀的土地交給城市論辯,
痛苦的問題愈在手術臺上堆積,
充滿活力的青年學會說不平,但卻不如
從里面出生的弟弟,一開頭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聰明,
盡管我們用一切來建造一道圍墻,
也終于給一個簽字,或一只鼠推翻,
我們是向著什么秘密的地方走,
饑餓領導著中國進入一個潛流
制造多少小小的愛情又把它毀掉。
5
(見前《時感四首》2)
6
(見前《時感四首》3)
7
(見前《時感四首》4)
1947年8月
我想要走99
我想要走,走出這曲折的地方,
曲折如同空中電波每日的謊言,
和神氣十足的殘酷一再的呼喊
從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
我想要離開這普遍而無望的模仿,
這八小時的旋轉和空虛的眼,
因為當恐懼揚起它的鞭子,
這么多罪惡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這地方,然而卻反抗:
一顆被絞痛的心當它知道脫逃,
它是買到了沉睡的敵情,
和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傷痕;
我想要走,但我的錢還沒有花完,
有這么多高樓還拉著我賭博,
有這么多無恥,就要現原形,
我想要走,但等花完我的心愿。
1947年10月
暴力100
從一個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燼,
從歷史的不公平的開始
到它反復無終的終極: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從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們憎恨它是謊騙,
從愛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實的宣言:
每一開口都露出你的牙齒。
從強制的集體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計算,
從我們生命價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鐵掌。
從我們今日的夢魘
到明日的難產的天堂,
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遺傳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勝利101
他是一個無限的騎士
在沒有岸沿的海波上,
他馳過而濺起有限的生命
雖然他去了海水重又合起,
在他后面留下一片空茫
一如前面他要劃分的國土,
但人們會由血肉的炙熱
追隨他,他給變成海底的血骨。
每一次他有新的要挾,
每一次我們都絕對服從,
我們的淚已灑滿在他心上,
于是他登高向我們宣稱:
他的臉色是這么古老,
每條皺紋都是人們的夢想,
這一次終于被我們抓住:
一座沉默的,榮耀的石像。
1947年10月
犧牲102
因為有太不情愿的負擔
使我們疲倦,
因為已經出血的地球還要出血,
我們有全體的蒼白,
任地圖怎樣變化它的顏色,
或是哪一個騙子的名字寫在我們頭上;
所有的炮灰堆起來
是今日的寒冷的善良,
所有的意義和榮耀堆起來
是我們今日無言的饑荒,
然而更為寒冷和饑荒的是那些靈魂,
陷在毀滅下面,想要跳出這跳不出的人群;
一切丑惡的掘出來
把我們釘住在現在,
一個全體的失望在生長
吸取明天做它的營養,
無論什么美麗的遠景都不能把我們移動:
這蒼白的世界正向我們索要屈辱的犧牲。
1947年10月
手103
我們從哪里走進這個國度?
這由手控制而灼熱的領土?
手在條約上畫著一個名字,
手在建筑城市而又把它毀滅,
手掌握人的命運,它沒有眼淚,
它以一秒的疏忽把地球的死亡加倍,
不放松手,牽著一個個的靈魂
它拿著公文皮包或者按一下門鈴,
十個國王都由五指的手推出,
我們從哪里走進這個國度?
萬能的手,一只手里的沉默
謀殺了我們所有的聲音。
一萬只粗壯的手舉起來
可以謀害一雙孤零的眼睛,
既然眼睛懸起像黑夜的霧,
我們從哪里走進這個國度?
既然五指的手可以隨意伸開,
四方的風都由它吹來,
緊握著錢的手到處把我們擋住,
我們從哪里走進這個國度?
1947年10月
發現104
在你走過和我們相愛以前,
我不過是水,和水一樣無形的沙粒,
你擁抱我才突然凝結成為肉體:
流著春天的漿液或擦過冬天的冰霜,
這新奇而緊密的時間和空間;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過是沒有翅膀的喑啞的字句,
從沒有張開它腋下的狂風,
當你以全身的笑聲搖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異的充滿又迅速關閉;
你把我輕輕打開,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開花朵,
你把我打開像幽暗的甬道
直達死的面前:在虛偽的日子下面
解開那被一切糾纏著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進,從你的太陽的升起
劃過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濤,
你走進而燃起一座燦爛的王宮:
由于你的大膽,就是你最遙遠的邊界,
我的皮膚也獻出了心跳的虔誠。
1947年10月
我歌頌肉體105
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巖石
在我們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島嶼。
我歌頌那被壓迫的,和被蹂躪的,
有些人的吝嗇和有些人的浪費:
那和神一樣高,和蛆一樣低的肉體。
我們從來沒有觸到它,
我們畏懼它而且給它封以一種律條,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遠山的花一樣,豐富如同
蘊藏的煤一樣,把平凡的輪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顆種子而不是我們的奴隸。
性別是我們給它的僵死的詛咒,
我們幻化了它的實體而后傷害它,
我們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聯系
和一片大陸,卻又把它隔離。
那壓制著它的是它的敵人:思想,
(笛卡兒說: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什么是思想它不過是穿破的衣裳越穿越薄弱
越褪色越不能保護它所要保護的,
自由而活潑的,是那肉體。
我歌頌肉體:因為它是大樹的根。
搖吧,繽紛的枝葉,這里是你穩固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使我困擾,
一切事物使我們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開始拋棄而又拋棄不開,
但肉體是我們已經得到的,這里。
這里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這塊巖石上,成立我們和世界的距離,
是在這塊巖石上,自然寄托了它一點東西,
風雨和太陽,時間和空間,都由于它的大膽的
網羅而投在我們懷里。
但是我們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為我們還沒有把它的生命認為我們的生命,
還沒有把它的發展納入我們的歷史,
因為它的秘密遠在我們所有的語言之外。
我歌頌肉體:因為光明要從黑暗站出來,
你沉默而豐富的剎那,美的真實,我的上帝。
194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