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卡營房下面的草地上。
戰士們正在練習叼羊賽馬,二十幾匹矯健的戰馬擠作一團,像旋風般在草地上追逐。
一班長阿都拉和二班長沙比爾·烏受爭奪一只羊子,堅持不下。戰士它什邁提斜刺里插過去,把羊子奪在手里,拍馬向優勝區拼命地跑去。
沙比爾·烏受哪里肯舍,他人高馬快,四蹄蹬開,躥幾躥就趕上了。它什邁提知道二班長的膂力,急忙把羊夾在腿下,伏著身子。沙比爾·烏受幾次探過手去抓羊,都被它什邁提用脊背隔擋開去。人靠人,馬擠馬,看看跑到終點了,沙比爾一時性起,來了個馬上捉俘虜,連人帶羊一齊擒過馬去。
它什邁提順手把羊丟在地下,被阿都拉趕上,從馬上探身拾起來投進優勝區。
排長楊光海攔住了沙比爾·烏受的馬頭,舉手示意停止,戰士們便跳下馬向排長圍攏。
楊光海:“同志們,明天尼牙孜家舉行婚禮,二班長沙比爾·烏受不能參加叼羊賽馬,因為他犯規,侵犯了戰士它什邁提!”
沙比爾:“報告排長,我去牽羊送禮,給客人們做抓飯吃!”
楊光海不加可否,他用征詢的目光望著戰士們。
戰士們:“同意!”
楊光海:“好,遛馬!”
戰士們牽馬在草地上繞著圈子。三班長杜大興拍拍二班長的肩膀。沙比爾·烏受聳聳肩,遺憾地一笑。
杜大興:“叼羊賽馬,叼羊的大王不能參加,這個婚禮可是美中不足啊!”
沙比爾:“唉,什么事都壞在這兒(拍拍頭),我的腦袋好熱!”
遠遠的靠東南的谷口上—黑熏溝,有成群的丁字鷹飛上飛下地盤旋,引起排長楊光海的注意。
楊光海:“一班長!”
阿都拉:“有!”
楊光海:“你看黑熏溝口是什么?”
阿都拉:“丁字鷹!”
楊光海:“是啊,是丁字鷹……”
阿都拉:“地下一定有食物!”
楊光海:“沒有食物它們不會集合,現在我們需要知道是什么食物。”
阿都拉:“可能是大頭羊?”
楊光海:“不對,大頭羊夏季是不下山的!”
阿都拉:“排長,請允許我去看看!”
楊光海:“去一個小組,帶武器!”
阿都拉:“是!”
微風飄來一陣歌聲、手鼓聲和響亮的鷹笛聲,一簇迎親的人們很快轉過山彎在草地上出現了。
新娘的紅面巾在迎風招展。
新郎隨著歌聲的旋律輕輕地搖晃著鞭子。
人們馬上的歡舞,以及放著快步小走的馬蹄,這一切給草地上帶來了愉快的情緒。
遛馬的戰士們望見迎親的隊伍都鼓掌歡呼起來。
尼牙孜老遠便親親熱熱地喚著每個戰士的名字問好,當他望見楊排長趕過來歡迎他的時候,老牧人急忙滾鞍下馬,趕過去和楊排長握手、擁抱、摸胡須(這是塔吉克的禮節)。戰士們圍住新夫婦向他們祝福。
尼牙孜:“一來一往就是半個月,排長,你想我了吧?”
楊光海:“大叔不在家,卡子上像缺棵拴馬樁子一樣,這心都攏不住了!”
尼牙孜拍拍他的馬褡子:“你摸摸這里是什么?”
楊光海:“不用摸,準是六十度!”
尼牙孜:“行,算你猜對了,咱們塔吉克人可受不了這個,在貿易公司我說先灌一口嘗嘗……嘿!嗆得我鼻涕眼淚都下來了,只覺得心里發燒、腦袋發漲,哎,真沒口福享受這個。好吧,明天瞧你們的,我倒要看看這股辣水兒你們怎么喝!”
楊光海:“尼牙孜大叔,那可不敢多喝,喝多了天旋地轉,臨走摸不著帽子,就可能頂走你一口鍋呀!”
尼牙孜:“鍋里再有半鍋酸牛奶子,那就打扮得更漂亮了!”
人們哄然大笑。
隨著笑聲,鷹笛響了,手鼓響了,邊卡有名的歌手它什邁提拿下尼牙孜的野羊琴,亮開嗓門豪放地唱著歌。
沙比爾·烏受尖銳地吹了聲口哨,人們便開始跳起塔吉克舞。
它什邁提唱著:
下馬吧,新郎,
當心,抱著你的新娘!
人們哄笑地和著:
下馬吧,新郎,
當心,抱著你的新娘!
阿不力孜果真跳下馬,回身把新娘抱下來。
它什邁提繼續唱著:
大方的,新郎,
當心,拉住她的衣裳!
大家輪著班兒,
看看她是什么模樣!
人們哄笑地和著:
嘿!
大家輪著班兒,
看看她是什么模樣!
新娘緊緊地拉住面巾,把臉靠在馬鞍子上。
人們哄笑著,打趣著,盤旋著,邀請著……
突然,遠處有人力竭聲嘶地喊著:“排長在不在?排長在不在?”
這呼聲像一道驚人的閃電,驅散了草地上沸騰、歡快的歌聲,于是一切都戛然而止。
排長霍地從人叢里沖出去。
楊光海:“發生了什么情況?”
一匹戰馬,四蹄蹬開,肚皮幾乎擦著草地,卷著滾滾的煙塵,向人叢飛奔。
跑至切近,馬上的戰士急忙把馬一帶,兜了個大圈子,人們才看清他的身上用帶子縛住一個女人,那女人垂著頭,口里吐著沫子。他來不及下馬,便喊了聲:“報告,有緊急情況!”
尼牙孜、阿不力孜父子不約而同地驚呼了一聲:“朵絲儂莎阿汗?”便倉皇地趕過去把戰士托下馬來,慌亂地解著縛在兩人身上的帶子。
帶子勒得死死的,戰士愈是拼命地掙,人們愈是解不開……
楊光海:“二班長!”
沙比爾:“有!”
楊光海:“集合部隊!”
沙比爾:“是!”
楊光海:“三班長!”
杜大興:“有!”
楊光海:“動員迎親的親友們回去!”
杜大興:“是!”
于是戰士們紛紛地拉住馬,系彈帶,挎戰刀,背武器……
迎親的人們混亂地拖著鼓、拎著鷹笛,議論著、耳語著,向卡子后邊的土屋跑去。
只有新娘一個人,蒙著面巾,立在草地上側耳聽著身邊發生的一切……
新郎抽出刀子,“哧”“叉”割斷了帶子,老人手忙腳亂地擁著朵絲儂莎阿汗:“你明白明白,看看爹回來了,爹回來了!”
戰士掙脫開身子,緊跑幾步,在排長面前立正站住。
戰士:“報告排長,按你的指示我們去黑熏溝口,路過尼牙孜的獨立家屋,發現牛羊四散、門戶大開,不見了尼牙孜大嬸和傻姑娘朵絲儂莎阿汗。班長按你的指示繼續向黑熏溝搜索前進,命令我向西南和正南方向搜索。后來我在距離獨立家屋正前方六十米的河灘里,發現傻姑娘昏在那兒,當時我把她喚醒背在馬上,在馬上她又昏了過去……”
老牧人張口結舌地怔住。
阿不力孜:“那我的媽媽呢?”
戰士:“尼牙孜大嬸去向不明!”
黑熏溝。
一班長阿都拉用戰刀在地上劃著圈子,每個圈里圈著一只大熊的足印。
在足印的附近扔著一支步槍、一堆血跡斑斑破碎的衣服、一雙塔吉克女人穿的靴子,還有一只被丁字鷹啄亂了的死羊。
大熊的足印迤邐向黑熏溝走去。
阿都拉:“回去報告排長。”
戰士:“是!”
卡子前的草地上。
楊光海:“三班長帶著一個班檢查絕跡地帶,然后用下半班撤換零號的埋伏;一班、二班回卡子上待命;二班長留下!”
杜大興:“是!”
沙比爾:“是!”
朵絲儂莎阿汗清醒過來,她視而不見地時哭時笑,恐懼地四下張望著。
尼牙孜:“孩子,看看,爹回來了!”
朵絲儂莎阿汗摟住老人的脖子放聲大哭。
傻姑娘:“爹……”
尼牙孜:“說吧,出了什么事?孩子!”
她掙扎著站起來,目瞪口呆地巡視查看每個人的臉,最后她對著披著面巾的新娘凝視了許久,齜牙一樂,又大聲號啕著,撒腿跑了……
阿不力孜幾步追上她,一把揪住她的領子。
阿不力孜:“你要干什么?”
傻姑娘:“找媽,找媽媽去!”
阿不力孜:“媽媽到底哪兒去了?”
傻姑娘抽抽噎噎地哭了。
阿不力孜焦急地:“說呀!”
傻姑娘:“人熊……搶羊子……媽媽去追人熊……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阿不力孜:“哎呀!是不是你又犯瘋病了?”
傻姑娘嘻嘻地笑了一陣,笑過又哭了。
忽然,她跳著腳,掙脫阿不力孜的手,咬牙切齒地走近新娘。
傻姑娘:“我瘋,我傻,我哪有她長得好!”
她“哧”的一聲,一把扯開新娘的面巾。
新娘瞪著一對明亮的眼睛,驚訝地望著她。
從黑熏溝回來的戰士趕到了,跑到排長的面前翻身下馬。
戰士:“報告排長,在黑熏溝口,發現尼牙孜大嬸帶著血跡的衣服、靴子和一支七九步槍扔在地上,旁邊有大熊的腳印,一班長留在那里聽候你的指示!”
沙比爾:“排長,我去搜索黑熏溝!”
楊光海保持著習慣性的鎮靜,沉默地思索著。
老牧人木然呆住,他嘴角抽搐著想說什么,但他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噎住了嗓子。他雙手捂住臉,像一垛大墻要坍倒下去……
新娘與傻姑娘趕過去扶住他,傻姑娘哀痛地喚了一聲:“爹!”于是老牧人的眼淚奪眶而出,淚珠沾滿了他的胡須。
阿不力孜一聲不吭,忽地跳上馬背,狠狠幾鞭子,匆匆而去。
尼牙孜摘下頭上的氈帽,拭了一把淚,他聲音響亮而凄厲地問著:“在哪兒?”
戰士:“黑熏溝!”
變天了。
黑霧又遮天蓋地來了。
尼牙孜踉踉蹌蹌地向前奔去。
新娘拉馬追著他。
傻姑娘:“爹!你別去!”
風暴卷著砂石滾滾而至。
尼牙孜被風暴刮得搖搖晃晃地打轉。
阿依仙木大聲喊:“爹,你騎馬呀,你回來騎馬去!”
楊光海、沙比爾·烏受和戰士伏在馬背上飛快地頂風跑著。
當他們趕上尼牙孜,楊排長空出左鐙,揪住尼牙孜的膀子用力一提,尼牙孜左腳搭上鐙,就勁跨上排長的馬背。
新娘拉馬轉回來走近傻姑娘,她遵照塔吉克人的禮節,先去吻吻傻姑娘的嘴,但是傻姑娘卻冷冷地避開了。
阿依仙木:“朵絲儂莎阿汗姐姐,上馬吧!”
傻姑娘:“把我從馬背上扔下來,就是請你騎上去,走你的吧,新娘子,我不配!”
風沙迷住新娘的眼睛,當她揉出眼角的灰沙,傻姑娘的蹤跡已經在風沙里消失了。
風暴過去了。
藍天里的白云悠悠東去。
楊光海、阿都拉、沙比爾·烏受三個人并著馬在草灘上往回走,后面戰士的馬上掛著破碎的衣服、靴子和七九步槍。
阿都拉:“一般地說熊是不吃人的……”
沙比爾:“一定是尼牙孜大嬸開槍打它,把熊惹火了,它要報復!”
阿都拉:“我懷疑會不會有敵人?”
沙比爾:“開玩笑,國境線上有埋伏,無名溝和黑熏溝里都是七千米的冰山,鳥飛不過的天險,你把敵人說得也太玄了!”
排長一直保持沉默,一邊思索著,一邊聽著兩個班長的爭辯。
阿都拉:“可熊又拖羊干什么?”
沙比爾:“跟野獸還講什么道理!”
阿都拉:“野獸也有它的性格和習慣。”
沙比爾:“你知道山羊幾點鐘起床?人熊幾點鐘開飯?”
阿都拉:“這不是研究問題,你這叫抬杠!”
沙比爾:“問題研究得已經夠了,事實俱在,難道你不相信活人的眼目?”
排長默默地聽著他們的爭論,突然傳來“撲通”一聲巨響,他勒馬向遠處看去,冰河上游一個人影在激流中浮沉。
阿都拉:“誰?”
沙比爾:“好像是傻姑娘!”
他們催馬急向河谷奔去。
傻姑娘隨波逐浪地在激流里掙扎著,翻滾著……
沙比爾·烏受緊跑幾步,跳進水里,把她抓住,所幸河水不深,只往起一托,傻姑娘便就勢腳踏實地站住了。
沙比爾:“你怎么掉下河了?”
傻姑娘:“我愿意!”
沙比爾:“你又犯糊涂病了?”
傻姑娘:“我明白……”傷心地哭泣著,“我去找我的媽媽和親生父母!”
沙比爾:“你呀,真是個不幸的野鴿子,落山山崩,落地地裂!”
楊光海:“二班長,你送她回去!”
沙比爾:“是。”
傻姑娘:“撒開,我不回,有了新娘子我是多余的刺!”
沙比爾扯住她走上河坎:“那也用不著跳河尋死啊!”說著他自己先跨上馬,傻姑娘被阿都拉托著半推半就地騎上馬背。阿都拉怕出意外,又用繩子把她攏在沙比爾腰上。沙比爾回頭說了聲:“你可好好騎住!”便催馬跑了。
楊光海與阿都拉默默地走了幾步,當排長攀鞍上馬的時候,他一腳踏住鐙又凝神停住……
楊光海:“一班長,你說她為什么投河?”
阿都拉:“不幸的人,又遭遇了不幸。”
楊光海:“此外呢?”
阿都拉:“得不到阿不力孜的愛情!”
楊光海未加可否,遲慢地跨上馬背,信馬由韁地走著。戰馬向前走了幾步,便停下來啃地面的小草。排長坐在馬上聽之任之,動也不動地凝神沉思著……
阿都拉雖有一肚子疑問,但是他不想再打擾排長。他把馬輕輕勒住,他知道排長正絞盡腦汁尋找一把開啟迷宮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