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回答什么,因為他的話讓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它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這些話包含的意義,使她的心一下子怦怦跳動起來,她感到驚慌,失去了說話的勇氣。奧斯蒙德走后,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呆呆地坐在靜悄悄的客廳里,直到午夜,直到午夜過去之后,她仍沉浸在思索中。一個仆人進來給爐子添了火,她吩咐他拿幾支蠟燭來,然后去睡好了。奧斯蒙德要她考慮他說的話,她確實這么做了,還想到了許多別的事。她對沃伯頓勛爵有特殊的影響力,這句話出自別人口里,使她感到心驚膽戰,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難道他們中間真的還存在著什么,可以作為杠桿,推動他向帕茜提出求婚嗎?這在他來說,是那種希冀得到她的好感的情緒,那種想做點什么來贏得她的歡心的愿望嗎?在這以前,伊莎貝爾沒有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因為她不覺得有這必要,但現在它直接提到她面前來了,她看到了答案,這答案使她嚇了一跳。是的,存在著什么——在沃伯頓勛爵身上存在著什么。他當初來到羅馬的時候,她相信,他們之間的紐帶完全斷了,但她逐漸意識到,它還存在著,還可以感覺得到。它已經像頭發那么細,但有時候她仍能聽到它在顫動。從她來說,她什么也沒有變,她過去怎么看沃伯頓勛爵,今天還是怎么看,那種情緒是不需要變的,相反,她認為它甚至比以前更為美好。但是他呢?他是不是仍保留著那個思想,認為她對他可以比其他女人具有更多的意義呢?他們一度經歷過一些親密的時刻,他是不是還想從這種往事中得到什么呢?伊莎貝爾知道,她發現過這種心情的一些跡象。但是他的希望,他的要求是什么呢?他對可憐的帕茜的好感顯然是十分真誠的,那么這好感是以什么方式與它們奇怪地結合在一起的呢?難道他還在愛著吉爾伯特·奧斯蒙德的妻子,如果這樣,他指望從中得到什么慰藉呢?如果他愛上了帕茜,他就不應該愛她的繼母;如果他愛著她的繼母,他就不應該愛帕茜。運用她所掌握的有利條件,促使他向帕茜求婚,盡管她知道,他是為她,而不是為那個女孩子這么做——這不就是她的丈夫要求她做的事嗎?不管怎樣,從她發現她的老朋友對她還藕斷絲連、情意綿綿的那一刻起,她覺得她所面臨的任務就是這樣。這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事實上是令人厭惡的。她愁眉不展地問自己,沃伯頓勛爵是不是為了尋求另一種滿足,尋求其它的所謂機會,才假裝愛上帕茜的?不過她立即把這種巧妙的兩面作風,從他的行為中排除了,她寧可相信,他是完全真誠的。但如果他對帕茜的愛慕只是自欺欺人的錯覺,那么這不見得比弄虛作假好一些。伊莎貝爾在這種種丑惡的可能性中間來回徘徊,終于迷失了方向,其中有一些,她驀然一見,不禁大驚失色。于是她沖出迷津,擦擦眼睛,對自己說,她的想象力無疑沒有給她帶來益處,她丈夫的想象力對他更其如此。沃伯頓勛爵是心口如一、毫無私心的,她對他的意義也沒有超過她所希望的范圍。她應該相信這是事實,除非相反的情況能夠得到證明,而且這證明必須是實事求是的,不能由奧斯蒙德那厚顏無恥的嘴說了算。
然而今天晚上,這樣的決定沒有使她得到安寧,因為恐怖困擾著她的心靈,它們一有機會,立即從她的思想中跳了出來。為什么它們突然變得這么活躍,她不太清楚,除非這是由于她下午得到的那個奇怪的印象:她的丈夫和梅爾夫人有著她意料不到的更直接的關系。這個印象不時回到她的眼前來,現在她甚至奇怪,她以前怎么沒有發現這點。除此以外,半個小時以前,她跟奧斯蒙德的短暫談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證明他可以使他的手接觸到的一切變得萎謝,可以使他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在她眼前失去光彩。向他提供忠誠的證明,這自然很好,但實際情況是:知道他希望的是什么事,卻往往引起一種意圖要反對這件事。這就仿佛他生著一只毒眼[1],仿佛他的出現就會帶來死亡,他的好感只會產生不幸。這過錯是在他本身,還是只在于她對他懷有深刻的不信任?這不信任很清楚,是他們短短的婚后生活的結果。深淵已在他們之間形成,他們在它的兩邊互相觀望,雙方的眼神都表明他們認為自己受了騙。這是一種奇怪的對峙,是她做夢也沒想到過的,在這種對峙中,一方所重視的原則總成為另一方所鄙視的東西。這不是她的過錯,她沒有玩弄過欺騙手段,她對他只有欽佩和信任。她憑著最純潔的信賴,總是在一切方面跨出第一步,但后來她突然發現,婚后生活的無限遠景,實際只是一條又黑又小的胡同,而且是一條沒有出路的死胡同。它不是通向幸福的高處,使人看到世界在自己腳下,他可以懷著興奮和勝利的心情俯視著它,給予它裁判、選擇和憐憫。它倒是通向下面,通向地底,通向受束縛、受壓抑的領域,在那里,別人的生活,那更安樂、更自由的生活的聲音,卻從上面傳來,因而更加深了失敗的感覺。正是她對她丈夫的深刻的不信任,使世界變成了一片漆黑。這是一種容易指出,但不容易解釋的情緒,它的性質那么復雜,以致需要經歷很長的時間,忍受更多的痛苦,才能真正得到解脫。對于伊莎貝爾,痛苦是一種積極的因素,它引起的不是沮喪,不是麻木,不是絕望,它是一種促使她思索、反省、對每一種壓力作出反應的感受。然而,她認為她可以把失敗的意識深深藏在心底,除了奧斯蒙德,誰也不會猜到。是的,他是知道的,不僅知道,有時還感到得意。它是逐漸形成的,盡管他們的婚后生活開頭是美好的,但到第一年結束的時候,她就發現了它,這使她吃了一驚。然后陰影開始增多,仿佛奧斯蒙德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在有意識地把燈一盞一盞吹滅。黑影起先是淡薄的,稀疏的,她還能看到自己的道路。但是它在不斷變濃,如果有時它會偶然顯得稀薄一些,那么在她展望中的某些角落卻終于變成了漆黑一片。這些陰影不是她自己心靈的產物,這是她完全清楚的,她曾經盡量公正,盡量不偏不倚,唯求了解真實情況。它們是她丈夫本身的一部分,是從他身上分泌和產生出來的,它們不是他的罪行、他的劣跡,她對他沒有什么可以指責的,除了一件事,然而那卻不是罪惡。她說不出他干過什么壞事,他并不粗暴,他也并不殘酷,她只是相信他恨她。這是她唯一可以指責他的,而它之所以可悲,正在于它不是一種罪惡,因為對于罪惡,她是可以找到補救辦法的。事實是結婚以后他發現,她跟他的想象不同,她不是他心目中想象的那個人。起先他以為他可以改變她,她也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但是她畢竟是她自己,這是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現在已經沒法掩飾,沒法戴上假面具,扮演別的角色了,因為他了解她,他已經死了這條心。她并不怕他,她也并不擔心他會傷害她,因為他對她的敵意不屬于那種性質。只要可能,他決不給她任何借口,決不讓自己有什么失著。相反,伊莎貝爾用冷漠、固執的目光展望未來的時候,卻看到自己的處境很不利。她會給他許多口實,她會常常陷入錯誤。有時候,她幾乎有些可憐他,因為雖然她沒有存心欺騙他,但她完全明白,她事實上必然已經這么做了。他第一次跟她見面,她就掩飾著自己,她使自己顯得很渺小,裝得比實際的她更不足道。這是因為當時他盡量表現自己,她處在他迷人的光輝之下。他沒有變,在他追求她的那一年中,他的偽裝絲毫也不比她的大。但那時她只看到了他的個性的一半,正如人們只看到了沒有給地球的陰影遮沒的那部分月亮。現在她看到了整個月亮——看到了他的全貌。可以說,她始終保持著靜止,讓他可以有充分的活動余地,盡管這樣,她還是錯把部分當作了全體。
啊,她曾經那么陶醉在他的魅力下!它還沒有消失,還存在著,她還知道得很清楚,使奧斯蒙德顯得可愛的是什么——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到這點。在他向她求愛的時候,他是愿意這樣的,而且由于她樂意陶醉在這種魅力下,因此毫不奇怪,他獲得了成功。他成功是因為他是真誠的,她從沒想否認這點。他贊美過她,他曾經告訴她這是為什么——因為她是他知道的最富于想象力的女人。這可能完全是真的,因為在那幾個月里,她一直沉浸在幻想中,她看到的是一個虛無縹緲的世界。她對他有一個美妙的幻象,那是她在迷戀他的時候形成的,啊,那些充滿著幻想的時刻!——但那不是真正的他。某些特點的綜合打動了她,她在那里看到了一幅最動人的圖畫:他貧窮,孤獨,然而又顯得那么高貴——這一切引起了她的興趣,似乎給她提供了一種機會。他的處境,他的智慧,他的臉,仿佛都包含著一種不可名狀的美。同時她也看到,他一無所能,無所作為,但這種感覺卻以溫情脈脈的形態出現,因為溫情是與尊敬一脈相承的。他像一個狐疑不定的航海家,漫步在沙灘上等待漲潮,他望著海洋,可是沒有出海去。正是在這一切中,她看到了她出力的機會。她要幫他把船推進海里,她將改善他的命運,她覺得愛他是一件美好的事。于是她愛上了他,她急不可待地、熱情洋溢地獻出了自己——主要是為了她在他身上看到的一切,但同樣也是為了她所賦予他的一切,為了她能給予他的一切。當她回顧這豐富的幾個星期的熱戀時,她在這中間看到了一種母性的因素——一個女人在覺得自己有所貢獻,呈上自己的一切時的幸福感。現在她發現,要是她沒有錢,她就不可能那么做。于是她的思想岔到了已故的杜歇先生那兒,他如今已躺在墳墓里,他是她的大恩人,可是卻成了無限憂傷的制造者!這是難以相信的,然而這也是事實。她的錢實際上成了負擔,壓在她的心頭,她希望找到另一顆心,另一個更愿意接受它的容器來承擔它的重量。那么,為了減輕良心的壓力,把它交給具有世界上最高尚的情操的人,不是最有效的嗎?除非把它捐給一家醫院,她不能找到比這更好的處理辦法。然而沒有一個慈善機構像吉爾伯特·奧斯蒙德那樣,使她感到興趣。他會把她的錢用在她認為比較合理的方面,使這筆意外之財的僥幸性質不致顯得那么刺目。繼承七萬英鎊遺產這件事本身,并不包含什么美好的性質,美好的只是杜歇先生把它贈送給她的這個行動。那么,嫁給吉爾伯特·奧斯蒙德,把這部分財產帶給他,這也將成為她的一個美好的行動。就他而言,這不太美好,這是事實,但那是他的事,如果他愛她,他就不應反對她是一個有錢的人。難道他沒有勇敢地承認,她的富有使他感到高興嗎?
但是,當她問自己,她的結婚是否真的出于一種虛假的理論,是為了使她的錢得到合理的使用時,她的臉有些發燒了。不過,她趕快回答道,這只是事情的一半。她結婚是因為當時有一種感情支配了她,她對他的愛情的真誠深信不疑,對他的個人品質感到滿意。在她眼里,他比任何人都好。這個至高無上的信念,幾個月中充斥在她的心頭,至今還沒有完全消失,還可以向她證明,她當時不可能不這么做。她所知道的這個最美好的——也就是最精巧的——男性有機體,成了她的財富,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接觸到它,這個認識便構成了一種獻身的行動。關于他的頭腦的美好,她的認識并沒有錯,她現在對這器官已有充分的了解。她曾經跟它生活在一起,幾乎可以說,生活在它中間,仿佛它成了她的寓所。如果說她是被俘虜了,那么這是它用它那堅強的手把她逮住的。這樣的回顧也許不是毫無意義的。她沒有遇到過更機靈、更敏銳、更有修養、更善于思考的頭腦,她現在所要對付的,也正是這個高度發達的器官。她想起他的蒙騙的深廣,便陷入了無限的憂郁。從這一點來看,他沒有比現在更加恨她,也許倒是奇怪的。她記得很清楚,他在這方面發出的第一個信號——它打響了鈴,給他們真實生活的戲劇拉開了幕。一天他對她說,她的想法太多了,她必須拋棄它們。在他們結婚以前,他已經對她說過這話,只是那時她沒有重視,直到以后她才又回想起來。但這一次她不能不理會了,因為他是認真講的。從表面上看,這些話算不得什么。但是隨著她在這方面經驗的加深,她看到了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他這話是認真講的,他的意思是要她丟掉她所有的一切,只剩下美麗的外表。她知道她的想法很多,多得超過了他的想象,比他向她求婚以前,她向他流露過的更多得多。是的,她曾經是虛偽的,因為她太愛他了。她把許多想法藏在心里,可是一個人結婚正是為了跟另一個人分享這些想法。一個人可以把它們壓在心里,小心不講出來,但不能把它們連根鏟除。不過問題還不在于他反對她那些意見,那是算不得什么的。她沒有自己的意見——她的任何意見,她都心甘情愿可以犧牲,只要她感到這是他愛她所必要的。但他要求的是全部——她的整個性格,她的感覺方式,她的判斷方式。這正是她不愿放棄的,也是他直到跟它們面對面的時候才發現的,可是這時門已經關上,沒有退路了。她對生活有她自己的看法,而他認為這是對他個人的冒犯。天知道,至少從現在看來,那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平易近人的看法!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想到,他的看法會這么不同。她一直認為,那一定是非常開通,非常明朗,完全符合一個正直的人、高尚的人的身份的。他不是一再對她說,他沒有迷信,沒有愚蠢的偏見,沒有落后過時的舊觀念嗎?他不是擺出一副樣子,仿佛生活在廣闊的天地中,無意于瑣屑的俗務,只關心真理和知識,相信兩個有文化的人應該一起從事這方面的探索,而且不論有無收獲,至少這探索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嗎?當然,他也對她說過,他愛好公認的準則,但他的意思似乎表示這只是一種高尚的自白,那就是他愛好和諧、秩序、禮儀和生活中一切崇高的職責,從這個意義上說,她還是可以跟他和睦相處的,他的警告并不包含任何不祥的征兆。但是隨著歲月的過去,她跟著他愈走愈遠,他把她帶進了他居住的殿堂,于是,于是她才看清,她究竟來到了一個什么所在。
她還回想得起這一切,她當時懷著怎樣驚疑不定的心情打量自己的住處。從此她便在這四堵墻壁里消磨歲月,它們要在她今后的一生中把她包圍起來。這是一幢黑暗的房子,沒有聲音的房子,使人透不出氣來的房子。奧斯蒙德那美好的頭腦不能給它帶來光和空氣,事實上,這美好的頭腦似乎從又高又小的窗口在向她窺視,對她發出嘲笑。當然,這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肉體上的痛苦還可以找到醫治的辦法。她可以隨意來去,她有她的自由,她的丈夫是彬彬有禮的。他的態度那么嚴肅,甚至有些使人望而生畏。但在他的文化修養,他的聰明能干,他的優雅風度下,在他的溫和儀表,他的老成練達,他的生活閱歷下,卻隱藏著他的自私自利,就像在遍地鮮花中隱藏著一條毒蛇。她也曾認真地對待他,但她還從沒這么認真過。她怎么能夠呢——尤其是當她對他的印象還較好的時候?她愿意像他看他自己一樣看他——把他當作歐洲第一名男子。這正是她開頭對他的看法,事實上,這也是她嫁給他的原因。但是當她看到這件事所包含的意義時,她退縮了。這婚姻對她的要求超過了她打算給予的。它要求,除了他所羨慕的三四個地位極高的人以外,對每個人都采取極端傲慢的態度;它要求,對世上的一切事物,除了他所有的六七種想法以外,沒有任何想法。但那也可以,她甚至愿意跟他走上這條路,走得很遠很遠,因為他向她指出過,生活中充滿著卑鄙和丑惡,他讓她睜開眼睛,看到了人類的愚蠢、腐敗和無知,因此理所當然,她對外在世界的無限庸俗,對這個人潔身自好的崇高精神,獲得了深刻印象。但是這個卑鄙丑惡的世界,原來歸根結底便是這個人向往的目標,他的眼睛永遠朝著它,而且不是為了使它進步,或者改造它,或者拯救它,而是希圖它承認他的高貴地位。一方面,它是卑鄙的,另一方面,它卻給他的行動提供了一種規范。奧斯蒙德曾對伊莎貝爾大談他的自我克制,他的超然物外,他對一切名利地位的無動于衷,視同等閑,這一切都在她眼中提高了他的身價。她認為這是一種可敬的清高思想,是不愿同流合污的獨立精神。實際上,他從來不是一個不計名利地位的人,她從沒看到一個人,像他這么念念不忘于別人的成就。在她看來,世界始終包含著樂趣,對人生的探索始終為她所喜愛,然而她還是愿意為了個人的私生活,放棄她的一切探索精神和是非觀念,只要跟她有關的這個人能夠使她相信這是值得的!至少這是她目前的信念,比起像奧斯蒙德那樣對社會耿耿于懷來,這當然還是比較容易做到的。
他不能生活在這個社會之外,她看到,他從沒真正這么做過。哪怕他表面上裝得遠離塵囂,其實他始終站在窗口,把眼睛盯住了它。他有他的理想,正如她也試圖有她的理想一樣,奇怪的只是人們會從這么不同的角度來看待是非曲直。他的理想是飛黃騰達,闊綽體面,過貴族式的生活。她現在看到,奧斯蒙德認為,他一生過的都是這種生活,至少實質上是這樣。他從未一刻背離過這個軌道,如果他這么做了,他會永遠認為這是他的恥辱。不過那還是沒什么,在這一點上她也愿意追隨他,問題是同樣的用語在他們那里,卻有完全不同的內容,完全不同的聯想和要求。她心目中的貴族生活只是廣博的知識和充分的自由相結合,知識將給人帶來責任感,自由則使人感到心情舒暢。但在奧斯蒙德看來,這種生活只包含一些形式,一種有意識的、深思熟慮的態度。他愛好舊的、神圣的、傳統的一切,她也是這樣,只是她認為,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對待它們。他卻把傳統看得至高無上,有一次他對她說,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取得這種傳統,如果一個人不幸而沒有取得它,必須馬上取得它。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她缺乏這種傳統,而他比她幸運,但她怎么也不明白,他是從哪里獲得他的傳統的。他擁有大量的傳統觀念,這是毫無疑問的,不久她就開始看到了。但重要的是按照這些觀念來行動,這不僅對他,對她也是重要的。伊莎貝爾有一個模糊的信念,認為傳統觀念不僅要為它們的所有者,也要為別人服務,因此它們必須是超越一切的。然而她還是愿意承認,她也應該隨著她丈夫那種高貴的樂曲行進,這是他從他過去那個隱秘的時期繼承下來的,盡管她一向是一個行動自由、隨心所欲、不受約束、反對按部就班、照習俗行事的人。現在有一些事是他們必須做的,有一些姿態是他們必須表示的,有一些人是他們必須來往或者不來往的。伊莎貝爾看到,這個嚴峻的體系正在向她圍攏過來,盡管它顯得花團錦簇,五彩繽紛,我講到過的那種黑暗和窒息的感覺還是籠罩著她的心靈,她覺得自己仿佛給關在充滿霉爛和腐臭氣味的屋子里。當然她掙扎過,開頭還是以幽默詼諧的、諷刺的、溫和的方式進行反抗,然而當情況越來越嚴重的時候,她就變得嚴峻、焦急、激動,提出申辯了。她提出,人應該享有自由,應該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動,不問他們的生活以什么面目和名稱出現——這是跟他的不同的一些本能和愿望,一種判然不同的理想。
這時,她的丈夫站出來了,他屹立在她的面前,仿佛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冒犯。她所說的一切只是遭到了他的嘲笑,她可以看到,他把她當作他的奇恥大辱。他對她怎么想——認為她下賤,庸俗,可恥?現在他終于知道,她跟傳統毫無因緣!他從未料到,他會發現她這么平凡,她的情緒只配作急進派報紙和神體一位論派[2]講道的材料。真正觸怒他的,正如她最后所看到的,是她有她自己的一套思想。她應該用他的頭腦來思想,她的思想應該從屬于他,就像一方小小的花圃應該從屬于一片巨大的獵園一樣。他會來輕輕翻土,澆水;他會來除草,偶然采摘幾朵鮮花。它將成為已經擁有廣大土地的主人的一個精巧玲瓏的游憩地。他并不希望她愚蠢,相反,正因為她聰明,他才喜歡她。但是他要求她的智慧完全為他的利益效勞,他不指望她的頭腦空洞無物,他倒是愿意她具有豐富的接受能力。但他要求他的妻子與他感覺相同,志趣相同,完全接受他的意見,抱負,愛好。伊莎貝爾被迫承認,從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來說,從一個至少本來還算溫存體貼的丈夫來說,這種要求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有些事,她無論如何不能同意。首先,它們是卑鄙齷齪的。她并非清教徒的女兒,盡管如此,她相信貞潔、甚至高尚這些觀念。然而奧斯蒙德卻不以為然,他的某些傳統觀念,使她退避三舍。難道所有的女人都有情夫?難道她們都要說謊,哪怕其中最好的也有自己的價格?難道只有三四個女人不欺騙她們的丈夫?伊莎貝爾聽到這些話,覺得它們比市井小人的閑言閑語更加可恨——這是在污濁的空氣中保持著清新氣息的一種憎恨。這些話帶有她的大姑子的臭味,難道她的丈夫跟格米尼伯爵夫人是一丘之貉嗎?這位夫人經常撒謊,她的欺騙還不僅限于口頭上。在奧斯蒙德的傳統觀念中有這些事實,已經夠了,其他就可以不必談了。她對他的自以為是表示的輕蔑,正是使他大為惱火的事。他一向以蔑視來對待一切,那么他把它的一部分奉送給他的妻子,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她居然也把她的輕蔑的烈火投向他的觀念,這是他不能置之不問的危險。他本來以為,他能夠在她的情緒形成之前,控制住它,但是現在,她可以想象得到,他會怎樣老羞成怒,因為他發現他過于自信了。當一個妻子使丈夫產生了這種情緒以后,那么他對她除了憎恨,就不會有別的了。
現在她已完全相信,這種憎恨情緒起先雖然只是奧斯蒙德的避風港和休息室,現在終于成了他生活中的常規活動和安慰。這種情緒是深刻的,因為它發自內心,他看到了一種預兆:她終究會跟他鬧翻。如果對她說來,這思想使她不寒而栗,一開始甚至覺得這是一種不忠誠的表現,是墮落的征兆,那么這在他心頭引起的反應有多大,還用說嗎?那非常簡單,他藐視她,她毫無傳統觀念,連神體一位派教士的道德水平也夠不上。可憐的伊莎貝爾,她還從沒懂得什么叫神體一位派呢!可是這個信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接著出現的將是什么——他們的前途怎樣?這是經常縈繞在她頭腦中的問題。他要做什么——她應該怎么辦?當一個男人恨他的妻子的時候,他會干出什么來?她并不恨他,這是她知道的,因為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希望,要出其不意地讓她的丈夫高興一下。然而她也常常感到害怕,正如我已提到過的,她往往想到,她一開始就欺騙了他。無論如何,他們的結合是奇怪的,這是一種可怕的生活。在那天早晨以前,他幾乎已有一星期沒跟她講話,他的態度冷冰冰的,像沒有火的爐子。她明白,那是有具體原因的,他不喜歡拉爾夫·杜歇在羅馬待下去。他認為她跟她的表兄會面太多——一星期前他對她說過,她到旅館去看他是不合適的。他本來還想講下去,只是拉爾夫重病在身,使他不便指責他,以免顯得太粗魯,但是把那些話放在心里,只能更加深他的仇恨。伊莎貝爾看出了這一切,就像從表盤上看鐘點一樣清楚。她完全明白,她對表兄的關心激起了丈夫的憤怒,她相信,奧斯蒙德恨不得把她鎖在她的臥室里。但是她問心無愧,因為雖然總的說來,她不想違抗他,但是她不能對拉爾夫漠不關心。她相信,他終于活不久了,今后她再也不能見到他,這使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戀戀不舍的心情。現在她已沒有什么樂趣,一個自知已經葬送了一生的女人,還會有什么樂趣呢?只有永恒的憂愁壓在她的心頭,使她看到一切都籠罩在陰暗中。但是拉爾夫的短暫訪問,像黑夜中升起了一盞燈,每逢她跟他坐在一起的時候,她為自己感到的痛苦仿佛變成了為他而痛苦。今天她覺得,仿佛他是她的弟兄。她從沒有過弟兄,但如果她有,而她正處在煩惱中,他正在死去,她一定也會像愛護拉爾夫那樣愛護他。啊,是的,如果吉爾伯特是嫉妒她,那也許還有一些理由。跟拉爾夫在一起的半個小時,總會使吉爾伯特相形見絀。這不是因為他們談到了他,也不是因為她埋怨了他。他的名字從沒在他們的談話中出現過。原因僅僅在于拉爾夫心胸開闊,而她的丈夫卻不然。拉爾夫的談吐,他的笑容,甚至單單是他住在羅馬這一點,似乎都包含著一種東西,使她那個死氣沉沉的生活圈子一下子變得明朗了。他使她感到了世界的美好,感到了可能有的希望。歸根結底,他像奧斯蒙德一樣聰明——且不說他為人更好。正因為這樣,她覺得向他隱瞞自己的憂傷,是對他的愛護。她煞費苦心地向他隱瞞著一切,在他們的談話中,她永遠拉上了幕布,打開了屏風。在佛羅倫薩花園中的那一幕,又在她眼前復活了——它還沒來得及死去——就在那天早上,他向她提出了警告,要她提防奧斯蒙德。她只要合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個地方,聽到他的聲音,感到那溫暖甜蜜的空氣。他怎么會知道的呢?多么不可思議!多么驚人的智慧!像吉爾伯特一樣聰明嗎?他聰明得多,才能作出這樣的判斷。吉爾伯特從來沒有這么深刻,這么正直。她那時對他說,他是不是對,他至少永遠不能從她那里知道。現在她仍在提防發生這種情況。這使她有不少事要做,這涉及到感情,崇高的精神,還有良心問題。在女人那里,良心有時起著奇特的作用,現在,伊莎貝爾在她的表兄面前扮演她的角色時,她相信,這是她對他的仁慈。如果他會受騙,哪怕一分鐘也好,那么這也許可以算是一種仁慈。因為這仁慈主要是要使他相信,他曾經大大傷了她的心,他應該為此感到害臊,但是由于她寬宏大量,他又病得這么嚴重,因此她并不埋怨他,甚至故意不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拉爾夫躺在沙發上,想到這種異乎尋常的思考方式,在心里笑了笑,但是他寬恕她,因為她也寬恕了他。她不愿他由于知道她不幸而感到痛苦,這是主要的。至于他知道了真相,會感到自己沒有做錯,這件事并不重要。
她獨自待在靜悄悄的客廳里,爐火熄了好久,她還沒有離開。她不覺得冷,她渾身在發燒。她聽到鐘聲早已過了午夜,一點,兩點,三點,三點過了,但是她絲毫也不想睡。無數的幻象向她眼前涌來,她心亂如麻,不能安靜。不論她走到哪里,這些幻象照樣會找到她,哪怕她靠在枕上,它們還是會來作弄她,不讓她休息。我說過,她相信她不想違抗他,最好的證明就是:她在客廳里一直逗留到了半夜,力圖說服自己,為什么不能像往郵筒里丟一封信那樣,把帕茜嫁出去,反對這么做是毫無理由的。鐘打了四下,她站起來了,她終于不得不上床去了,因為燈早已熄滅,蠟燭已經燒到了燭臺上。但是哪怕這時,她仍在屋子中央停了一下,凝視著重又來到她眼前的幻象:她的丈夫和梅爾夫人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親昵地待在一起。
* * *
[1] 西方長期流行的一種迷信,認為有些人生有“毒眼”,凡是這眼睛接觸到的一切,都會死亡。
[2] 基督教中的一派,不承認“三位一體”說,認為耶穌是人,強調他的仁愛性質,因此具有一定的民主主義精神,成為人民群眾和資產階級急進派反對封建制度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