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腳色之名,自宋元迄今,約分四色,曰:生、旦、凈、丑,人人之所知也。然其命名之義,則說各不同。胡應麟曰:凡傳奇以戲文為稱也,亡往而非戲也。故其事欲謬悠而無根也,其名欲顛倒而亡實也,反是而欲求其當焉,非戲也。故曲欲熟而命以生也,婦宜夜而命以旦也,開場始事而命以末也,涂污不潔而命以凈也:凡此,咸以顛倒其名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 。此一說也。然胡氏前已有為此說者,故祝允明《猥談》駁之曰:生、凈、旦、末等名,有謂反其事而稱,又或托之唐莊宗,皆繆云也。此本金、元阛阓談唾,所謂“鶻伶聲嗽”,今所謂市語也。生即男子,旦曰妝旦色,凈曰凈兒,末曰末尼,孤乃官人,即其土語,何義理之有?《太和譜》略言之(《續說郭》卷四十六) 。此又一說也。國朝焦循又為之說曰:元曲無生之稱,末即生也。今人名刺,或稱晚生,或稱晚末、眷末,或稱眷生,然則生與末為元人之遺(《易余籥錄》卷十七) 。此又一說也。胡氏顛倒之說,似最可通。然此說可以釋明腳色,而不足以釋宋、元之腳色。元、明南戲,始有副末開場之例,元北劇已不然,而末泥之名,則南宋已有之矣。凈之傅粉墨,明代則然,元代已不可考;而副靖之名,則北宋已有之矣。此皆不可通者也。焦氏釋末,理或近之,然末之初,固稱末尼。至凈、丑二色,則又何說焉?三說之中,自以祝氏為稍允。但其說至簡,無所證明,而《太和正音譜》、《堅瓠集》所舉各解又復支離怪誕,不可究詰。今就唐、宋迄今劇中之腳色,考其淵源變化,并附以私見,但資他日之研究,不敢視為定論也。
參軍 副靖 副凈 凈
參軍之源,其說有二:《樂府雜錄》云:始自后漢館陶令石耽,耽有贓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樂,即令衣白夾衫,命俳優弄辱之,經年乃放,后為參軍。誤也。《趙書》曰:石勒參軍周延,為館陶令,斷官絹數萬匹,下獄,以八議宥之。后每大會,使俳優著介幘、黃絹、單衣,優問:汝何官,在我輩中?曰:我本為館陶令,斗數單衣曰:正坐取是,入汝輩中以為笑(《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九引) 。二說未知孰是。(或謂后漢未有參軍官,故段說不足信。案司馬彪《續漢志》雖無參軍一官,然《宋書·百官志》則謂參軍,后漢官孫堅為車騎參軍事是也。則和帝時,或已有此官,亦未可知。) 要之,唐以前已有此戲,但戲名而非腳色名也。《雜錄》又云:開元中有黃幡綽、張野狐弄參軍,又有李仙鶴善此戲,明皇時授韶州同正參軍,以食其祿。其為戲名或腳色名,尚未可定。惟趙璘《因話錄》云:肅宗宴于宮中,女優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卷一) 。則似已為腳色之稱。至五代猶然。《吳史》云:徐知訓怙威驕淫,調謔王(楊隆演) 無敬長之心。嘗登樓狎戲,荷衣木簡,自號參軍,令王髽髻鶉衣為蒼頭以從(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下引,又《五代史·吳世家》略同) 。又謂之陸參軍。《云溪友議》云:元稹廉訪浙東,有俳優周季南、季崇及妻劉采春自淮甸而來,善弄陸參軍,歌聲徹云(卷九) ,是也。北宋則謂之參軍色(《東京夢華錄》) ,為俳優之長。又觀《夷堅志》(丁集卷四) 、《桯史》(卷七及卷十) 、《齊東野語》(卷十三及卷二十) 所載參軍事,其所搬演,無非官吏,猶即唐之假官戲也。其服色,在唐以前,則或白、或黃、或綠,宋亦謂之綠衣參軍(《桯史》卷十) 。唐時,則手執木簡,宋則手執竹竿拂子(《東京夢華錄》) ,或執杖(《齊東野語》卷一十 ),故亦謂之竹竿子(史浩《 峰真隱漫錄》卷四十五),又謂之副凈。陶宗儀云:副凈,古謂之參軍(《輟耕錄》卷二十五) 。寧獻王云:靚,古謂參軍(《太和正音譜》卷首) 。然考之北宋,已有副靖之名。黃山谷詞,所謂“副靖傳語木大”是也。又謂之次凈(《武林舊事》卷四) 。宋、元人書中,但有副凈而無凈。單云凈者,始于《太和正音譜》(《元曲選》有凈,然恐經明人刪改) 。余疑凈即參軍之促音,參與凈為雙聲,軍與凈似疊韻,參軍之為凈,猶勃提之為披,邾屢之為鄒也。
副凈之為參軍,惟《輟耕錄》、《太和正音譜》始言之。其說果可信否,亦在所當研究者。今以二書所云副凈事,較之宋人所紀參軍事,頗相符合。《輟耕錄》云:鶻能擊禽鳥,末可打副凈。《正音譜》云:副末執磕瓜以樸靚。今案《夷堅志》(丁志卷四)云:崇寧初,伶者對御為戲,推一參軍作宰相,(中略) 副者舉所梃杖擊其背。《桯史》(卷七) 云:紹興十五年,就秦檜第賜宴。假以教坊優伶,(中略) 有參軍者,前褒檜功德,一伶以荷葉交倚從之,(中略) 參軍將就倚,忽墜其幞頭,(中略) 伶遽以樸擊其首。《齊東野語》(卷十三) 云:內宴日,參軍四筵張樂,胥輩請僉文書,(中略) 胥擊其首。由此三事,則副凈之為參軍,無可疑也。惟《齊東野語》(卷二十) 別記一事,則適與之反。云:宣和間,徽宗與蔡攸輩在禁中,自為優戲。上作參軍趨出,攸戲上曰:陛下好個神宗皇帝,上以杖鞭之云:你也好個司馬丞相。豈因徽宗自作參軍,臣不可擊君,故變其例歟?然《容齋隨筆》(卷十四) 云:士之處世,視富貴利祿,當如優伶之為參軍,方其據幾正坐,噫嗚訶箠,群優拱而聽命,戲罷,則亦已矣。則參軍自訶箠之事,至《東京夢華錄》所云,參軍色手執竹竿拂子,此當用以指揮,非用以擊人。又細繹《夷堅志》所云,推參軍一人作宰相,(中略) 其副者舉所梃杖擊之,“其副者”三字,當指參軍之副,即謂副凈也。如此則擊人者為副凈,而被擊者為凈。副凈本參軍之副,故宋人亦呼為參軍。此說雖屬想像,或足證凈為參軍之促音歟。
末尼 戲頭 副末 次末 蒼鶻
末之名,始見于《武林舊事》(卷四) 所記“雜劇三甲”,每甲各有戲頭、引戲、次凈、副末,或加裝旦。又有單稱末者,同卷載乾淳教坊樂部雜劇色,德壽宮有蓋門慶,下注云末是也。《夢粱錄》(卷二十) 謂之末泥,曰:雜劇中,末泥為長,每一場四人或五人。(中略) 末泥色主張,引戲色分付,副凈色發喬,副末色打諢,或添一人,名曰裝孤。《輟耕錄》所載院本五人,同。以此與《武林舊事》相比較,則四人中有末泥而無戲頭,然既云末泥為長,則末泥即戲頭也(案《宋史·樂志》大樂有舞頭、引舞,戲頭、引戲,殆仿大樂為之) 。末泥之名,不知所自出。隋龜茲部歌曲,有《善善摩尼》(《隋書·音樂志》) ,唐羯鼓食曲(此二字有訛闕) 有《居摩尼》(南卓《羯鼓錄》) 。案摩尼,梵語謂珠。《翻譯名義集》云:摩尼,正云末尼。末泥之名,或自曲名出。而至南宋初,始見載籍,又似后起之名矣。然《夢華錄》(九) 云:“圣節大宴,第一盞,御酒,舞旋多是雷中慶,舞曲破攧前一遍,舞者入場,至歇拍,續一人入場,對舞數拍,前舞者退,獨后舞者終其曲,謂之舞末。”此條言舞大曲,似與腳色無涉,然腳色中戲頭、引戲,均出于舞頭、引舞(見前) ,則末泥之名,亦當自“舞末”出。長言之則為末泥,短言之則為末。前疑其出于曲名者,非也。
副末之名,北宋已有之。《漁隱叢話》前集(三十) 引王直方《詩話》:歐陽公《歸田樂》四首,只作二篇,余令圣俞續之。又圣俞續成,歐陽公一簡謝之云:正如雜劇人上名下韻不來,須副末接續。家人見誚,好時節將詩去人家廝攪,不知吾輩用以為樂云云,可證也。《武林舊事》又作次末。《輟耕錄》云:副末,古謂之蒼鶻。又云:鶻能擊禽鳥,末可打副凈。《太和正音譜》亦云。今案《李義山集》驕兒詩:“忽復學參軍,案聲喚蒼鶻。”《五代史·吳世家》云:徐氏之專政也,隆演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訓尤凌侮之。嘗飲酒樓上,命優人高貴卿侍酒,知訓為參軍;隆演鶉衣髢髻為蒼鶻(《西溪叢語》引《吳史》作蒼頭,復據《五代史》正之) 。則唐五代時,與參軍相對演者為蒼鶻,如宋時副末之對副凈也。《輟耕錄》之說,殆以此二事為根據,其他則不能證之矣。
顧事有不可解者,則宋時但見副靖、次凈之名,而不見有凈。又多云次末、副末,而罕云末是也。竊疑凈茍為參軍之促音,而宋之參軍色恒為俳優之長。至南宋之季,則末泥為長,職在主張,故入場搬演者,只有副凈、副末,而凈、末反罕聞,其故或當如此歟。
引戲 郭郎 郭禿
引戲之名,始見于《武林舊事》、《夢粱錄》。然其實則唐已有之。《樂府雜錄》傀儡條云:“其引歌舞有郭郎者,發正禿,善優笑,閭里呼為郭郎,凡戲場必在俳兒之首。”(案《顏氏家訓·書證篇》:或問俗名傀儡子為郭禿,有故實乎?答曰:《風俗通》云,諸郭皆諱禿,當是前世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調戲,故后人為其象,呼為郭禿,猶文康象庾亮爾。如此,則北朝已有郭郎之戲。且其人當在漢世矣。) 宋之引戲即郭郎之遺否,今不可考。《太和正音譜》云:引戲,院本中狙也。考《武林舊事》,則雜劇三甲中,劉景長一甲,有引戲,又有裝旦,則其說殆不可信。或此色可兼扮男女歟?
旦 妲 狙
旦、妲二名,始見于《武林舊事》、《夢粱錄》。然搬弄婦女,其事頗古。《漢書·郊祀志》:紫壇偽設女樂。裴松之《三國志注》引《魏書》司馬景王奏永寧宮曰:皇帝日延小優郭懷、袁信于廣望觀下,作遼東妖婦。而北齊《踏搖娘》戲,亦以丈夫著婦人衣為之(《教坊記》) 。《隋書·音樂志》:周宣帝即位,廣召雜伎,增修百戲,(中略) 好令城市少年有容貌者,婦人服而歌舞相隨,引入后庭,與宮人觀聽。又云:大業中,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里,列為戲場,(中略) 其歌舞者,多為婦人,服鳴環佩,飾以花毦者,殆三萬人。初課京兆河南,制此衣服,而兩京繒錦為之中虛。故柳或請禁正月十五日角抵戲,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柳彧傳》) 。訖于唐初,此風猶盛。武德元年,萬年縣法曹孫伏伽上書曰:百戲、散樂,本非正聲,有隋之季,始見崇用,此謂淫風,不可不改。近者,太常官司于人間,借婦女裙襦五百余具,以充散樂之服云云(《唐會要》卷三十四并兩《唐書·孫伏伽傳》) 。后謂之弄假婦人。《樂府雜錄》云:咸通以來,即有范傳康、上官唐卿、呂敬遷三人弄假婦人是也。則旦之實,唐以前既有之矣。至旦之名所由起,則說又不一。近人長沙楊恩壽云:自北劇興,男曰末,女曰旦,南曲雖稍有更易,而旦之名不改。不解其義。案《遼史·樂志》:大樂有七聲,謂之七旦,凡一旦司一調,(中略) 此外又有四旦二十八調,(中略) 所謂旦者,乃司樂之總名,金元相沿,遂命歌伎領之,后改為雜劇,不皆以倡伎充旦,則以優之少者假扮為女,漸失其真(《詞馀叢話》卷一) 。此說全無根據。其誤解《遼志》,又大可驚異也。《遼志》所謂婆陀力旦、雞識旦、沙識旦、沙侯加濫旦者,皆聲之名,猶言宮聲、商聲、角聲、羽聲也。楊氏謂為司樂之總名,殊屬杜撰。且旦之名,豈獨始見于《遼志》而已,《隋書·音樂志》已有之。《隋志》云:蘇祇婆父在西域,稱為知音,代相傳習,調有七種,以其七調,勘校七聲,冥若合符。一曰婆陁力,華言平聲,即宮聲也。(中略) 就此七調,又有五旦之名,旦作七調,以華言譯之,旦者則謂均也。其聲亦應黃鐘、大簇、林鐘、南呂、姑洗,五均已外,七律更無調聲。以此觀之,則《遼志》所謂旦,即《隋志》所謂聲。《隋志》之旦,以律呂為經,而以宮商緯之。鄭譯之八十四調是也。《遼志》之旦,以宮商角羽四聲為經,而以律呂緯之。隋、唐以來之燕樂二十八調是也。此點雖異,而其以旦統調則所同也。核此二解,都非司樂之名;即使旦之名果出于遼,則或由婦人之聲多用四旦中之某旦,而婆陀力旦、雞識旦之名,本為雅言,伶人所不能解,故后略稱旦耳。此想象之說,或較楊說為通。要之,旦名之所本,雖不可知,然宋、金之際,必呼婦人為旦,故宋雜劇有裝旦,裝旦之為假婦人,猶裝孤之為假官也。至于元人,猶目張奔兒為風流旦,李嬌兒為溫柔旦(《青樓集》) ,此亦旦本伎女之稱之一證。若《堅瓠集》引莊子爰徧狙以為雌之說,則更無譏焉。
沖末 小末 二末 老旦 大旦 小旦 細旦 色旦 搽旦 花旦 外旦 貼旦 外貼
前論四色,乃宋、金腳色之最著者,至元劇,而末、旦二色支派彌多。正末、副末之外,有沖末、小末,而小末又名二末。旦則正旦外,有老旦、大旦、小旦、色旦、搽旦、外旦、旦兒(焦循《易余籥錄》曾從元曲鉤稽出之,茲據其說) ,而《武林舊事》、《夢粱錄》尚有細旦,《青樓集》又有軟末泥、駕頭、花旦之名;又云:凡妓以墨點破其面者為花旦。蓋即元曲之色旦、搽旦也。元曲有外旦無外末,而又有外;外則或扮男,或扮女,外末、外旦之省為外,猶貼旦之后省為貼也。案宋制,凡直館(史館) 、院(崇文院) ,則謂之館職,以他官兼者,謂之貼職(《宋史·職官志》) ;又《武林舊事》(卷四)載乾淳教坊樂部,有衙前,有和顧,而和顧人如朱和、蔣寧、王原全下,皆注云“次貼衙前”,意當與貼職之貼同,即謂非衙前而充衙前也。然則曰沖,曰外,曰貼,均系一義,謂于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也。至明代傳奇,但省作貼,則義不可通。幸《元曲選》尚存外旦、貼旦之名,得以考外與貼之本義。但南宋官本雜劇段數,已有《喝貼萬年歡》,《輟耕錄》金院本名目,有《賀貼萬年歡》。賀貼、喝貼,或有他義,或宋、金已省作貼,則不可考矣。
孤
《太和正音譜》云:孤,當場裝官者。證以院本名目之“孤下家門”及現存元曲,其說是也。《綴耕錄》謂之孤裝,而《夢粱錄》則作裝孤。以《武林舊事》之裝旦例之,則裝孤為長。孤之名或官之訛轉,或以其自稱孤名之也。
捷機 捷譏
《太和正音譜》角色中有捷譏,此名亦始于宋《武林舊事》(卷六) 。諸色伎藝人,商謎條有捷機和尚。捷機即捷譏,蓋便給有口之謂。明周憲王《呂洞賓花月神仙會》雜劇所載古院本,猶有捷譏色,所扮者為藍采和,自號樂官,則《正音譜》所謂俳優稱為樂官者是也。
癡大 木大 咸淡 婆羅 鮑老 孛老 卜兒 鴇
此外古腳色之可考者,則有癡大,有咸淡,有婆羅,皆始于唐。《朝野僉載》謂散樂高崔嵬善弄癡大,而宋亦有木大,陶谷《清異錄》(二) :“長沙獄掾任興祖,擁騶吏出行,有賣藥道人行吟曰:無字歌,呵呵亦呵呵,哀哀亦呵呵,不似荷葉參軍子,人人與個拜,木大作廳上假閻羅。”黃山谷詞:“副靖傳語木大,鼓兒里且打一和。”金院本名目有《呆木大》。木大,疑即唐之癡大,又與副靖對舉,其為腳色無可疑也。《樂府雜錄》俳優條,弄參軍外,又石:“武宗朝,有曹叔度、劉泉水咸淡最妙;咸通以來,即有范傳康、上官唐卿、呂敬遷三人,弄假婦人。”如此二句相承,則咸淡為假婦人之始。旦之音當由咸淡之淡出。若作二事解,則咸淡亦一種腳色。今宋官本雜劇有《醫淡》、《論淡》二本,金院本名目有《下角瓶大醫淡》、《打淡的》、《照淡》三本。淡或猶咸淡之略也。《雜錄》又云:弄婆羅,大中初有康乃、李百魁、石寶山。婆羅,疑婆羅門之略。至宋初轉為鮑老。楊大年《傀儡詩》云:“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陳師道《后山詩話》) 至南宋時,或作抱鑼。《夢華錄》(七) 云:寶津樓前百戲,有假面披發,口吐狼牙煙火,如鬼神狀者上場,著青帖金花短后之衣,帖金皂袴,手攜大銅鑼,隨身步舞而進退,謂之抱鑼。繞場數遭,或就地放煙火之類。抱鑼即鮑老,以此際偶攜鑼,遂訛為抱鑼耳。然舞隊猶有《大小斫刀鮑老》(《武林舊事》) 、《倬刀鮑老》(《夢粱錄》) 等名,又南北曲調以“鮑老”名者殆以十數。金元之際,鮑老之名分化而為三:其扮盜賊者,謂之邦老;扮老人者,謂之孛老;扮老婦者,謂之卜兒。皆鮑老一聲之轉,故為異名以相別耳。《太和正音譜》之鴇,則又卜兒之略云。
俫 爺老 曳剌 酸 細酸 邦老
孛老、卜兒,皆腳色之表示年齒者。徠兒之表童子亦然。徠,始見金院本名目,及元曲,其義未詳。此外腳色,又有表所扮之人之職業地位者,如曳剌、細酸、邦老是也。曳剌,本契丹語,唐人謂之曳落河。《舊唐書·房琯傳》:琯臨戎謂人曰:逆黨曳落河雖多,豈能當我劉秩等。《遼史》作拽剌,《百官志》有拽剌軍詳穩司,旗鼓拽剌詳穩司,千拽剌詳穩司,猛拽剌詳穩司。又云,走卒謂之拽剌。《武林舊事》作爺老,其所載官本雜劇,有《三爺老大明樂》、《病爺老劍器》二本,當即遼之拽剌也。元馬致遠《薦福碑》雜劇中尚有曳剌為胥役之名,此即《遼志》走卒謂之拽剌之證。細酸始見元曲,前單稱酸。宋官本雜劇之《急慢酸》,金院本名目之《合房酸》等是也。胡氏《筆叢》(卷四十) 云:世謂秀才為措大,元人以秀才為細酸,《倩女離魂》首折,末扮細酸為王文舉是也。今臧刻《倩女離魂》無細酸字,當經明人刪改。余所見明周憲王《張天師明斷辰勾月》雜劇,猶有末扮細酸上云云,則明初猶用此語矣。邦老之名,見于元人《黃粱夢》、《合汗衫》、《硃砂擔》諸劇,皆殺人賊,其所自出,當如上節所云。而金人院名目所載“邦老家門”二本,一曰之《腳言腳語》,一曰《則是便是賊》,則此語確為金、元人呼盜賊之稱矣。
厥 偌 哮 鄭 和
宋、金雜劇院本中,有似腳色而非腳色,且其名義不可解者,如厥,如偌,如哮,如鄭,如和是也。宋官本雜劇之以厥名者,如《趕厥夾六么》、《趕厥胡渭州》、《趕厥石州》、《雙厥投拜》是。其以偌名者,則宋官本雜劇有《催妝賀皇恩》,下注云“三偌”,又有《三偌慕道六么》、《偌賣旦長壽仙》、《四偌皇州》、《檻偌保金枝》、《強偌三鄉題》、《三偌一賃驢》,金院本名目亦有《偌賣旦》、《恨秋風鬼點偌》、《四偌大提猴》、《三偌一卜》、《四偌賈諢》、《四偌祈雨》、《四偌抹紫粉》、《四偌劈馬樁》、《偌請都子》諸本。其以哮名者,則官本雜劇《扯攔六么》下,注云“三哮”,又有《四哮梁州》、《雙哮新水》、《雙哮采蓮》、《三哮卦鋪兒》、《三哮揭榜》、《三哮上小樓》、《三哮文字兒》、《三哮好女兒》、《三哮一擔腳》諸本,此外又有《雙攔哮六么》、《襤哮合房》、《襤哮店休妲》、《襤哮負酸》四本,則哮殆攔哮,或襤哮之略。其以鄭名者,則有《病鄭逍遙樂》、《四鄭舞楊花》二本。以和名者,則有《孤和法曲》、《病和采蓮》二本。以《雙旦降黃龍》、《病孤三鄉題》諸本例之,謂厥、偌、哮、鄭、和等,非腳色之名或假腳色(如爺老、邦老之類) 之名不可也。至其名義,則尤晦澀。厥之為義,雖宋人亦所不解。歐陽公《六一詩話》云:“陶谷尚書嘗曰:尖沿帽子卑凡廝,短韃靴兒末厥兵。末厥,亦當時語,余天圣、景祐間,已聞此句,時去陶公尚未遠,人皆莫曉其義。”《劉貢父詩話》云:“今人呼禿尾狗為厥,衣之短后者亦曰厥。故歐公記陶尚書語末厥兵,則此兵正謂末賊耳。”李治《敬齋古今駐》(卷八) 則曰:“末厥,蓋俗語也。猶今俚語俗言木厥云耳。木厥者,木強刁厥之謂。”劉、李二說,不同如是。余意末厥兵必三字相連為一俗語,厥之名或自此出。至偌之音則與查近,《封氏聞見記》(十) :近代流俗,呼丈夫婦人縱放不拘禮度者為查。又有百數十種語,自相通解,謂之查談。大抵迫猥僻云云。則偌或為輕薄子之稱。若哮、鄭、和則其意全不可解,姑舉于此,以俟后日之研究耳。
丑 生
宋、元戲劇腳色之可舉者如左。惟丑之名,雖見《元曲選》,然元以前諸書,絕不經見,或系明人羼入。然丑雖始于明,其名亦必有所本。余疑丑或由五花爨弄出。《輟耕錄》云:院本又謂之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見爨國人來朝,衣裝鞋履,巾裹、傅粉墨,舉動皆如此,使優人效之以為戲(卷二十五) 。而宋官本雜劇,金院本名目之以爨名者,不可勝數。爨與丑本雙聲字,又爨字筆畫甚繁,故省作丑,亦意中事。其傅粉墨一事,亦恰與丑合,則此色亦宋世之遺。至明代以后,腳色除改末為生外,固不出元腳色之外矣。
余說一
綜上文所考者觀之,則隋、唐以前,雖有戲劇之萌芽,尚無所謂腳色也。參軍所搬演,系石耽或周延故事。唐中葉以后,乃有參軍、蒼鶻,一為假官,一為假仆,但表其人社會上之地位而已。宋之腳色,亦表所搬之人之地位、職業者為多。自是以后,其變化約分三級:一表其人在劇中之地位,二表其品性之善惡,三表其氣質之剛柔也。宋之腳色,以副凈為主,副末次之。然宋劇之以旦、以孤名者,不一而足,知他色亦有當場者矣。元雜劇中,則當場唱者惟正末、正旦。如《氣英布》、《單鞭奪槊》二劇,第四折均以探子唱,則以正末扮探子。《柳毅傳書》第二折,用電母唱,則以正旦扮電母。雖劇中之主人翁,茍于此折中不唱,則亦退居他色,故元劇腳色,全以唱不唱定之。南曲既出,諸色始俱唱,然一劇之主人翁,猶必為生、旦,此皆表一人在劇中之地位,雖在今日,猶沿用之者也,至以腳色分別善惡,事亦頗古。《夢粱錄》記南宋影戲曰: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蓋亦寓褒貶于其間(卷二十) 。影戲如此,真戲可知。元、明以后,戲劇之主人翁,率以末旦或生旦為之,而主人之中多美鮮惡,下流之歸,悉在凈丑。由是腳色之分,亦大有表示善惡之意。國朝以后,如孔尚任之《桃花扇》,于描寫人物,尤所措意。其定腳色也,不以品性之善惡,而以氣質之陰陽剛柔,故柳敬亭、蘇昆生之人物,在此劇中,當在復社諸賢之上,而以丑、凈扮之,豈不以柳素滑稽,蘇頗倔強,自氣質上言之當如是耶?自元迄今,腳色之命意,不外此三者,而漸有自地位而品性,自品性而氣質之勢,此其進步變化之大略也。
夫氣質之為物,較品性為著。品性必觀其人之言行而后見,氣質則于容貌舉止聲音之間可一覽而得者也。蓋人之應事接物也,有剛柔之分焉,有緩急之殊焉,有輕重強弱之別焉。此出于祖、父之遺傳,而根于身體之情狀,可以矯正而難以變革者也。可以之善,可以之惡,而其自身非善非惡也。善人具此,則謂之剛德柔德;惡人具此,則謂之剛惡柔惡;此種特性,無以名之,名之曰氣質。自氣質言之,則億兆人非有億兆種之氣質,而可以數種該之。此數種者,雖視為億兆人氣質之標本可也。吾中國之言氣質者,始于《洪范》三德,宋儒亦多言氣質之佳,然未有加以分類者。獨近世戲劇中之腳色,隱有分類之意,雖非其本旨,然其后起之意義如是,不可誣也。腳色最終之意義,實在于此。以品性,必觀其人之言行而后見,而氣質則可于容貌、聲音、舉止間,一覽而得故也。故既考其淵源,復附論之如此。
余說二 (面具考)
面具之興古矣。周官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似已為面具之始。《漢書·禮樂志》:朝賀置酒為樂,有常從象人四人,秦倡象人員三人。孟康曰:象人,若今戲魚、蝦、師子者也。韋昭曰:著假面者也。張衡《西京賦》:總會仙倡,戲豹舞羆,白虎鼓瑟,蒼龍吹篪。李善注曰:仙倡,偽作假形。謂如神仙、羆豹、熊虎,皆謂假頭也。《顏氏家訓·書證》篇:《文康》象庾亮。《隋書·音樂志》:禮畢者,出于晉太尉庾亮家。亮卒后,其伎追思亮,因假為其面,執翳,以舞象其容,取其謚以號之,謂之為《文康樂》。《舊唐書·音樂志》:代面,出于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北齊書》及《北史》本傳,不云假面,但云免冑示之面耳) 。又云《安樂》者,周武帝平齊所作也。舞者八十人,刻木為面,狗喙獸耳,以金飾之,垂線為發,畫貘皮帽,舞蹈姿制猶作羌胡狀。是北朝與唐散樂中,固盛行面具矣。《宋史·狄青傳》:常戰安遠,臨敵,被發帶銅面具,出入賊中。而陸游《老學庵筆記》,載政和中大儺,下桂府進面具。比到,稱一副,初訝其少;乃是以八百枚為一副,老少妍丑,無一相似者,乃大驚。面具之見于載籍者,大略如此。其用諸散樂,始于漢之象人;而《文康樂》、代面戲、《安樂》踵之。宋之面具雖極盛于政和,而未聞用諸雜戲。蓋由涂面既興,遂取而代之歟?
余說三 (涂面考)
涂面起于何世,今不可考。其見于載籍者,則《樂府雜錄》云:后周士人蘇葩,嗜酒落魄,自號中郎,每有歌場,輒入獨舞。今為戲者,著緋戴帽,面正赤,蓋狀其醉也。《教坊記》載《踏搖娘》與此略同。但云:北齊有人姓蘇, 鼻。案《玉篇》云: ,面瘡也。蓋當時演此戲者,通作赤面,故《雜錄》以為狀其醉,《教坊記》以為其狀 鼻也。又溫庭筠《乾 子》,戴陸象先為馮翊太守參軍等,多名族子弟,以象先性仁厚,于是與府僚共約劇賭,(中略) 一參軍曰,(中略) 吾能于使君廳前,墨涂其面,著碧衫子作神,舞一曲慢趨而出。(中略) 便為之,象先亦如不見(《太平廣記》卷四百九十六引) 。則唐時舞人,固有涂面之事。至后唐莊宗,自傅粉墨稱李天下(《五代史·伶官傳》) 則又在其后;宋時則五花爨弄,亦傅粉墨(見上) ;又蔡攸侍曲宴,短衣窄袖,涂抹青紅,雜倡優侏儒(《宋史·奸臣傳》) :足為五采涂面之證。元則以墨點破其面者為花旦(見上) 。至五采涂面,雖元時無聞,然唐、宋既行,元固不能無之矣。
余說四 (男女合演考)
歌舞之事,合男女為之,其風甚古。《樂記》云: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奸聲以亂,溺而不止,及優侏儒,獶雜子女。孔《疏》:加獶雜,謂獼猴也,言舞戲之時,狀若獼猴;間雜男子婦人。言似獼猴,男女無別也。自漢以后,殊無所聞。至隋、唐之際,歌舞之伎漸變而為戲劇,而《踏搖娘》戲,以男子著婦人服為之(《教坊記》) ,此男女不合演之證。《舊唐書》高宗紀:龍朔元年,皇后請禁天下婦人為俳優之戲,詔從之。蓋此時男優、女伎,各自為曹,不相雜也。開元以后,聲樂益盛。《舊書志》云:玄宗于聽政之暇,教太常樂工子弟三百人,為絲竹之戲。(中略) 號為皇帝弟子,又云梨園弟子,(中略) 太常又有別教院,(中略) 廩食常千人,宮中居宜春院。夫梨園弟子,既云樂工,子弟當系男子,而宜春院則盡婦人。《教坊記》云: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內人,亦曰前頭人,常在上前也。其家猶在教坊,謂之內人家。蓋唐時樂工,率舉家隸太常,故子弟入梨園,婦女入宜春院。又各家互相嫁娶。《教坊記》云:筋斗裴承恩妹,大娘善歌,兄以配竿木侯氏是也。然則梨園、宜春院人,悉系家人姻戚,合作歌舞,亦意中事。故元稹《連昌宮辭》詠念奴歌曰:“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至合演戲劇,惟上文參軍條,所引《云溪友議》一則近之,此外無他證也。宋初則教坊小兒舞隊與女童舞隊,各自為曹,亦各有雜劇(《宋史·樂志》及《東京夢華錄》) 。惟《武林舊事》(卷六) 載南宋雜劇色九十九人,內有慢星子、王雙蓮二人,注云“女流”。人數既少,不能自為一曹,則容有合演之事。然或《舊事》但舉雜劇色之有名者,不必諸色盡于此也。元劇既興,男優與女伎并行,如《青樓集》所載珠簾秀、工駕頭、花旦、軟末泥,又如趙偏惜、朱錦繡、燕山秀,皆云:旦末雙全。女子既兼旦、末,則亦各自為曹,不相混矣。又云:宋六嫂與其夫合樂,妙入神品。蓋宋善謳,其未能傳其父之藝(觱栗) 。則合樂亦合奏之義,非合演戲劇也。蓋宋、元以后,男可裝旦,女可為末,自不容有合演之事。或據宋六嫂事,謂元劇有男女合演者,殆不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