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姐姐和姐夫憑配給證能買到些什么呢?夠吃嗎?”
“怎么說呢,司令同志。兩張職工配給證能買兩份面包,一共一千二百克。面包是夠了。可是別的東西就不能說了。要是配給證上寫明的東西都能如數買到的話,那就好了……可是實際上常用別的東西代替:有時用蛋粉代替肉,有時用土豆代替麥米,或者用糖果代替食糖。一塊方精搗碎后,早晚吃兩頓茶也夠了。可是,如果給你糖果,一顆糖你能分幾次吃嗎?還有,什么時候去買,怎么買?姐夫在廠里生產,姐姐在車站工作,姐夫的配給證規定在一個食品店里買東西,姐姐的配給證又規定在另一個食品店里買。這兒要排隊,那兒也得排隊……還有,你接到通知以后,如果不馬上去買,那就危險了——即使你憑通知去買,有時也會沒有貨色!這樣,憑證也就沒用了……”
古特科夫說到這里驀地打住了,他大概覺得自己扯得太遠了,而且盡說些喪氣話,所以用振奮的語氣補充說:“不過大家還過得去,誰也不叫苦。而且大家都認為,現在離戰爭結束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過是過得去的,”謝爾皮林想,“而且很少叫苦。對這種人真該脫帽致敬。你處在將軍的地位,在前線即使常常整天吃不上飯,那也只是因為忙得沒有時間想到吃飯。你根本不必考慮用什么東西去塞飽肚子。這當然也是正常的事情,因為你肩負著重任,無暇去為這種事操心。但是,當你一想起人們在后方過著那樣的生活時,心里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忽然,古特科夫在他背后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想到什么笑話了嗎?”
“正是這樣,司令同志。我想到姐夫跟我講起寄包裹的事了。他有一個姐姐住在坦波夫,姐夫已經死了,她靠職工配給證過活。他給姐姐曬了些黑面包干,積了兩個月了,可是怎么寄給她呢?寄包裹得有寄物券。可是寄物券只有軍人才有,而且一般是不肯隨便送人的。于是,他們夫妻倆先把黑面包干曬好,然后再花一個月時間搜集酒瓶。每十只空酒瓶可到店里去換半公升伏特加。他們積滿十只瓶,換了半公升酒,就用這酒向一個鐵路衛兵換了一張寄物券,這才把黑面包干寄走了。看,這是多么麻煩的事,真叫人哭笑不得!”
聽完古特科夫講到寄黑面包干的事,謝爾皮林不知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早已死去的母親,感覺到她好象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大后方,和他爺倆不住在一起……假如她還活著,現在該有七十一歲了。記得他在童年時,母親有時給他爺兒倆做一只叫“巴烏爾一塔拉克”的韃靼菜—一填塞著切細的羊肝、蔥末和雞蛋的熏香腸。她做好后,不知為什么自己不吃,而是喜歡坐在一邊看著他爺兒倆吃……
“羅斯拉夫耳到了。”葉弗斯吉格涅耶夫報告。
在謝爾皮林的記憶中,羅斯拉夫耳是一個可愛的綠色小城。戰爭爆發后的第九天,他們的軍用列車就停在這里的車站上,那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從這兒到莫吉廖夫已經很近了……
車子順著一條破損不堪的鵝卵石馬路駛上一個山崗。羅斯拉夫耳的一條大街已經認不出來了。原來矗立在路邊的兩座舊教堂已被炸毀——一座中了炮彈,墻上都是窟窿;另一座被炸彈命中墻基,鐘樓倒塌了,只剩下一堆瓦礫。
街道兩旁的木頭房子全都燒毀了。石頭房子沒有完全倒塌,還留下一些斷垣殘壁,其中有些不住人,有些住著人,墻上的窟窿用從廢墟上揀來的碎磚草草地堵塞起來。
只有樹木幸存了下來,但也比從前少,因為有的已被鋸下來劈成木柴燒掉了。
謝爾皮林本想在羅斯拉夫耳停下來活動一下身子,但后來改變了主意。還是出了城再休息吧,那兒的景象總會使人愉快些。
剛開出羅斯拉夫耳,他們就看到前面有一列拖著一二二毫米大炮的”斯蒂倍克”汽車隊。到前面的鐵路過道口有七公里路,他們開足馬力想超過這個車隊,但還是沒能超到它的前面去。
‘斯蒂倍克”汽車是新的,大炮也是新的。看樣子,這是一個突破炮兵師在開赴前線,這個師或者是新編的,或者是領到了新的物質裝備。
這些汽車和大炮在羅斯拉夫耳的火車站上卸下來之后,便自行開往前線。
謝爾皮林看了一下手表。炮隊行駛的時刻是預先計劃好的,為的是不讓德國人的飛機偵察到。看來,炮隊是昨天夜里卸車的,第二天白天分散待命,到傍晚才往前開,以便在天黑時進入靠近前線的地帶,然后乘黑夜開進駐地,到天亮時就全部隱沒在樹林里,連一點蹤影也看不見了!
前面到了過道口。此時,正有一長列滿載著偽裝好的“T-34”型坦克的貨車徐徐通過,也向克里切夫前線駛去。謝爾皮林的吉普車在帶領炮隊前進的一輛吉普車旁邊停了下來。從那輛吉普車里走下來的三個炮兵軍官——兩個中校和一個少校,站在攔木旁邊。
他們看到來的是一位將軍.老遠就舉手敬禮,但沒有走過來。
他也沒叫他們過來。盡管他很想問問他們是什么人,到哪兒去,歸誰指揮,但他忍住了,因為他們沒有義務向他回答這些問題,甚至根本就不能回答。而且實際上也沒啥可問的。既然他們是在羅斯拉夫耳下了火車,現在正開赴克里切夫,那就是說他們將歸他所屬的那個方面軍指揮。至于他們究竟要開到哪一個地點,對一個過路的將軍來說,即使他是集團軍司令,也不應當去問。最近以來,在我們的部隊里都能很好地遵守這個制度。
他在車子里坐了一會兒,最后還是下了車,舒展一下身子,不過他沒朝炮兵軍官站的地方,而是向另一頭走去。由于長途乘車,頭有點兒疼,但他自己感到比預計的要好些,所以心里很高興:治療確實有效果,沒浪費時間。
他很想知道,在克里切夫那邊的岔道口迎接他的將是誰,又會告訴他哪些消息。他心里希望是扎哈羅夫。常常有這樣的情況:集團軍司令和軍事委員在戰場上共同生活的日子再長,也總是合不來。這種情況是經常能聽到的。但他和扎哈羅夫用不到相互適應,就自然而然地相處得很好。
謝爾皮林回到吉普車旁邊的時候,古特科夫和葉弗斯古格涅耶夫已經互換了位置,古特科夫坐在駕駛盤后面,葉弗斯吉格涅耶夫坐在后座。
這時候,在攔木那邊,最后幾節載著坦克的車皮緊壓著路基上的枕木,隆隆響著,順著鐵軌駛了過去。
過了過道口,大約只開了三公里快車,又只能象烏龜一樣爬行了,為了要趕過另一個“斯蒂倍克”牽引的炮兵團,就得時常靠邊行駛。這個團的物質裝備已經多次受過戰火的洗禮。汽車的車身、大炮的炮架和護板都彈痕累累,凹陷不平。
越過這個團以后,又暢行無阻地行駛了大約十五公里,只是在迎面有車輛駛來的時候才減慢車速。但是到了傍晚又碰上了由履帶式汽車牽引的二O夫婦三毫米重榴彈炮隊。這些炮差不多把整個路面都占據了。古特科夫費了好大的勁才在黑暗中一輛接一輛地越過這個炮隊。
“一切都井井有條,”謝爾皮林又在想。“讓榴彈炮隊先走,中間保持一定的間隔,使道路不致堵塞。”
他在超越炮隊時的那股高興勁兒,比他在路上因受阻而引起的煩悶,要強烈得多。因為他看到:有一支這么強的兵力正在開往他們的方面軍,這可是非同尋常的事啊!
古特科夫終干越過了整個炮隊,把車子開上了開闊的路面。他摘下船形帽,擦了擦汗水。這最后十公平路可夠他受的——一在超車的時候,他必須讓車子左面的輪子緊靠著公路的邊沿走,只要差一點點就會翻進水溝里去。
“開得大膽!”謝爾皮林心里感到滿意,終于決定不更換司機。
在到達克里切夫之前,還得在夜里繞過什么人的“攤子”,繞過他的后勤部隊。從這么多的汽油加油車來看,這是一個坦克部隊。
“攤子”這個詞兒并不是軍事術語,多半是普通生活用語,從前在軍人的日常用語中并沒有這個詞,可是在戰爭中卻不知不覺地用慣了。起先用這個詞兒是為了保密,避免說出哪一個團、哪一個師、哪一個集團軍的番號,而是叫某某人的“攤子”……于是所有的人都“攤子攤子”地叫開了……后來,這個詞就慢慢地成了最恰當的不可缺少的軍事用語了。因為它能說明事物的本質。
事實上正是這樣。不管你是一個多么大的首長,對你自己在戰場上掌管的一切,還能用什么別的詞兒來稱呼呢?戰爭所需要的一切,以及人們在戰場上所需要的一切,全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人們用來戰斗的武器、乘坐的車輛、挖土的鐵鍬,還有人們的生活必需品,以及包扎傷口的材料,全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全都是你“攤子”內的東西。從彈藥到軍大衣口袋里的急救包,這一切全都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