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一天,夏天好像永遠都沒有盡頭。
法國北部有一條皇家城島海濱大道,長5英里,兩邊是整潔的草坪,間或點綴著鼠尾草、庭薺、半邊蓮等植物。四處插著旗幟,五彩繽紛,迎風招展。在長長的海灘邊,遮陽傘連成一片,色彩明麗。手風琴演奏的華爾茲樂曲從喇叭里傳出,節奏輕快,回蕩在海濱浴場的上空。一個男人的聲音不時從廣播室里傳出,混雜在音樂聲里,向人們傳遞著各類消息:一個七歲男孩在找他的媽媽,請他的媽媽聽到廣播后盡快到廣播室來;一個女子在進門處的大鐘下等她的朋友;有打給某位女士的電話……海灘那邊,尤其是附近“生活之樂”“太陽”“藍天”三個游樂場的圍墻里不時傳來孩子們隨著游戲進而發出的時高時低的歡笑聲。沙灘旁,海水開始退潮,一位教練吹哨子,在給一群年輕人上今天的最后一節課。
這是世上最美的海灘之一,這樣美麗的風景只有在布列塔皮卡第海灘才能看見。一百多年前,從海濱游樂和海水浴等游樂項目出現起,海邊娛樂的場景就吸引了莫奈(1)等知名畫家。
邦德坐在一個棚里,面對著夕陽。他腦海里涌現出一些短暫但深刻的回憶。他想起了童年:陽光下的沙灘十分細軟;腳踩在海灘上,被小石塊扎得有點痛。很多時候,他剛走到海水邊,就又不得不回去重新穿上鞋襪。他還想到了擺在自己臥室窗臺上的那些童年收集的珍貴貝殼和一些好玩的船只模型(“我們必須要把這些丟了,這會弄臟你的行李箱!”);巖灘的海藻下面,在摸索的手指下倉促而逃的小螃蟹們;隨著起伏的波浪游動的感覺。許多東西和畫面在他腦海中閃過,那些孩子的游戲、孩童時期熱愛的芝麻牛奶巧克力餅和檸檬汽水。現在,童年的記憶仿佛就在昨天,給他另一種感受。但現實將他拉了回來,他已經不是孩子了。邦德不耐煩起來,將那些記憶甩到腦后。他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了,是一名間諜,見識廣,經歷過極致危險。一群穿著簡陋、渾身臟兮兮的孩子從他所在的水泥棚前經過。他們身后的沙灘上出現了一串串的腳印,還有一些汽水瓶蓋和棒棒糖棍散亂地躺在地上。海邊的海水上漂浮著晃眼的油污,混合著城里幾條大污水溝排出的臭水。其實,邦德來這兒是為了暗中監視一個女子。
太陽即將落山。白天熱氣騰騰,此時終于有了點9月該有的涼意。海灘上的人們收拾著準備回家。他們收起遮陽傘,跨上臺階,穿過海灘上的小路,往城鎮走去。城里咖啡館的燈火也逐漸亮了起來。海邊游泳場的播音員不斷地喊著:“注意了!注意了!還有十分鐘就六點了。我們就要關門了。”在落日的余暉中,可以看見海面上兩艘救生船正加速前進,駛向上游的港灣,船上飄揚著黃色旗幟。一艘游沙艇駛進沙丘間的一個泊位。幾位管理人員整理著自己的物品,他們騎著自行車,穿過擁擠的車輛,駛向市中心。這個時候,潮水已退到1英里外了。不久后,廣闊的沙灘就將成為海鷗的地盤。很快,海鷗成群地飛過來,在海灘上覓食,從人們野餐后留下的物品里找尋晚餐。橙紅色的夕陽慢慢沉入大海。海灘上很快就會變得空蕩蕩的。等夜色降臨,一些情侶會來到這里約會。
在邦德面前的沙灘上,有兩個金發女郎,她們身穿鮮艷的泳衣,正在開心地玩耍。她們相互打鬧著,先后來到邦德面前,還故意停在邦德面前,說笑打鬧,想引起他的注意。不過后來她們發現他沒有反應,只好牽著手慢慢地離開了。
海灘的救生員吹響了號角,宣布自己一天工作的結束。游泳場上方的音樂聲也忽然消失了。廣闊的沙灘突然變得十分寂靜空蕩。
而100碼以外的沙灘上,有一位姑娘還趴在一條黑色浴巾上。雖然她來這已有一個小時,但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趴在浴巾上,伸開手腳,安靜地躺在沙灘上。邦德視線所及之處,恰好可以看到她。她的存在使寂靜和空蕩的沙灘多了一絲緊張感。邦德等待著,看她會做些什么。雖然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準確地說,他是在監視她。他預感她會遇到危險。空氣中有一絲危險的氣息,但他也不太清楚,他只是覺得不能留她一人在這,特別是現在這種情況下。
橙紅色的夕陽沉下海平面,姑娘仿佛覺察到了什么。她慢慢起身,用手梳理了一下頭發,面朝著夕陽,向1英里外的水邊走去。她到海邊時,太陽都要下山了,一般人可能會覺得她想趁假期結束前,最后游一次泳。
不過邦德并不這樣認為。他離開小棚,跑向沙灘,緊跟著她。咖啡店里那兩位穿雨衣的人貌似也不這樣認為。其中一位迅速朝桌上扔了幾枚硬幣,兩人快速起身,穿過人行道來到沙灘,他們緊緊地跟在邦德身后,透露出一種軍人的嚴密感。
沙灘上十分空曠,這幾位行為古怪,看上去十分顯眼,似乎沒人能夠打擾他們。幾個人前后跟著,有一絲險惡和神秘的氣息。穿著白色浴衣的姑娘,一位青年,兩個矮胖的人,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狀態,連畫面也像是死神追蹤的場景!咖啡店內,侍者收起硬幣,看著遠處夕陽余暉下的人影。他感覺眼前的場景像是警匪故事,或者別的,但他并沒有過多思考。
邦德加快了腳步。他覺得在她到達水邊時自己剛好能趕上她。他開始思考要怎樣和她搭話。他總不能說“我感覺你想自殺,所以才跟在你后面來阻止”吧,也不能說“我在沙灘上散步時看見你。你游完泳后,我能邀請你喝一杯嗎”。這些問話太幼稚了。最終,他決定先叫她的名字:“嗨,特蕾西!”然后,等她轉身過來時,再說,“我有點擔心你。”這樣說至少不會讓人產生抵觸。
太陽已沉入海平面。西邊的離岸風把陸地上的熱氣吹到海上。目光所及之處,海面上微波蕩漾,在女子周圍,成群的海鷗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著。海邊的細浪不停地拍打著岸邊,發出啪啪的聲音。黃昏的天空有絲淡藍色,空蕩寂靜的沙灘和海洋增添了一絲憂郁的氣息。海水仿佛遠離了燈火通明的城鎮。邦德希望能把這女子帶回到明亮的燈光下。他緊緊注視著穿著白色浴衣的金發女子,在海鷗的叫聲和大海的波濤聲的干擾下,他不知道女子多久才能聽到他的叫喊。臨近水邊時,她放慢了步伐,濃密的秀發搭在肩上,頭微微低垂,像是在思考,又像是累了。
邦德加快了腳步,在她后面約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嗨,特蕾西!”
女子并未立即轉身。她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步。之后,一陣波浪襲來,拍過她的雙腳。之后,她慢慢轉身,看著邦德,她身體站得直直的,眼中泛著淚花,兩人四目相對。她沒有精神地問:“怎么了?你想做什么?”
“我很擔心你。你來這里干什么?發生什么事了?”
女子的目光越過邦德,她把握緊的右手放在嘴邊,又說了幾句話,但邦德沒有聽清。然后一個聲音從邦德身后冒了出來,那聲音冷靜地說道:“別動!跪下!”
邦德轉過身,蹲了下去,他的槍在大衣口袋里。兩個人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邦德慢慢直起身子,把手放到兩邊,深吸一口冷氣。兩副死板專業的面孔和兩個銀色的槍眼對著他。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那兩人十分冷靜,臉上似笑非笑,顯得輕松又滿意,眼里甚至沒有一絲警惕,他們看起來似乎很無聊。邦德見過這樣的面孔多次了,他并不陌生,他們是職業殺手。
邦德想不出這些人到底是誰,是誰的手下,以及為什么出現在這。危急關頭,人們總是擔心很多。他拋開腦中的問題,有意使肌肉放松,站在那兒,等待著。
“把手放到頭后面去。”一個冷靜的聲音傳來。邦德想:他是黑手黨嗎?他面色焦黃,特別消瘦,面露兇惡,這樣的神情一般屬于秘密警察或者兇惡的殺手。邦德的腦子像一臺電腦飛速思考著。他在哪些地方有什么敵人?會是布洛菲爾德的人嗎?
當情況不好,看起來沒有希望時,一定要冷靜,要鎮定自若,至少要顯示出無所謂的樣子。邦德笑著對那個說話的人說:“我想,你母親一定不希望知道你今天晚上干的事。你是一個天主教徒對嗎?好吧,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那人的眼睛閃了一下。邦德把手放在腦后。
那人站到了旁邊,好讓槍口對準邦德。另一個人從邦德柔軟皮帶上的槍套中取出他的手槍,雙手熟練地順兩側摸下,從手臂到腰間,最后是他的大腿內側。之后他退了幾步,把邦德的手槍裝進自己口袋里,再掏出了自己的手槍。
邦德的目光越過他肩膀。女子不發一言,沒有吃驚的樣子,她站著,背對著這些人,望向大海,看起來很輕松,一點都不擔心的樣子。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經常當誘餌?她在為誰效勞?一會會發生什么事呢?他會被殺,之后尸體會被拋入大海里,最后被潮水卷回岸邊嗎?這貌似是唯一的可能。如果這是他們的一項任務,那么他們四人絕不可能一起走過這1英里長的沙灘,來到城里,之后再有禮貌地在大道邊道別。不會的,只有死路一條。不然又會是什么呢?在暮色中,北方傳來了一陣馬達轟隆的聲音。邦德發現海面上一層厚浪襲來,緊接著出現了一條救生船。那是一個平底的充氣橡皮船,船尾裝有一個引擎。看來他們已經被盯上了。或許那是海岸警備隊,有救了!太好了,他想著。等他們被帶到警察局時,他一定要好好整一下這兩個殺手!不過他要怎么解釋這個女子的情況呢?
邦德轉過身看著這兩個人,一瞬間,他知道糟了。他們兩人把褲腿挽到膝蓋上,鎮定自若地等著,他們一只手拎著鞋,一只手拿槍。根本沒有人來救他,這船上的人跟對方是一伙人的。
暫時不管他們是誰,邦德彎下腰,和他們一樣卷起褲腿。在脫鞋襪的過程中,他摸到了鞋子后跟上的一把小刀,他側對著正在淺灘停下的船,將刀迅速放到右邊的褲子口袋里。
他們都沒有說話。姑娘先登上船,然后是邦德,最后是那兩個人,那兩個人上船前在船尾幫助啟動引擎。開船的人看起來像在法國深海區捕魚的漁民。船離岸快速地駛向北方,海風將女子的金發吹起,發絲輕拂過邦德的面龐。
“你會受涼的,特蕾西。穿上我的外套吧。”邦德脫下自己的外套。她伸出手,讓他把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在穿衣過程中,她用手在邦德的手上緊緊地捏了一下。這是怎么回事?邦德慢慢靠近她。他感覺她用身體動作回答了他。他朝那兩個人瞟了一眼。他們背對著風坐著,手放在口袋里,監視著他們,不過他們看起來似乎很乏了。后面皇家城島的燈光漸漸離他們遠去,最后只在海平線上留下一個金色光點。邦德右手摸到了口袋里的刀子,他用拇指試了試鋒利的刀刃。
他一邊思考著下一步計劃,一邊仔細地考慮著前面24小時所發生的一切。他想從中思索出一些端倪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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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奈(Monet):法國畫家,被譽為“印象派領導者”,是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創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