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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張蒼水詩文集張煌言作品集

原序一

原序二

原序三

原序四

原跋一

原跋二

原跋三

原跋四

原跋五

原跋六

原跋七

原跋八

原跋九

原跋十

原跋十一

原跋十二

原跋十三

原跋十四

·原序一

于乎!何天心久不定耶,何狎于穢德耶!開辟未三百年而日月復晦蝕耶!明室當再興,著于圖籙,非誣也;其果有驗耶?其終不可問耶?漢之中圯,乃以舂陵之氣鬱然;而世祖名在讖緯,固協天人之符矣。諸葛公始出師北伐,而其自表曰:『成敗利鈍,非所能逆睹』!然其遺碑秘計,后世猶傳以為神;則非不知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也。江陵淪陷,蕭梁遂亡,王子珩以一州之力聲義抗旌,雖兵敗身奔,益以復讎為事,終不北面于陳;君子哀其忠焉。南宋之末,文信公忠貞冠江左,今勿論已。鄭所南悼宋國之覆,作一心史」錮之井中三百余年,其書始出,書中猶然宋室中興有日也;然則所南生固不知宋之不復中興矣。夫興亡者天也,亡而復興、亡而不復興者亦天也。君子不恃乎天、亦不阻乎天;諸葛公所云『竭股肱之力,繼之以死』,斯乃志士之準則也。虜馬南侵,普天同仇;死忠之臣項背相接;于今十有八年,而搴旗鳩眾以俟時熙者,猶可指數而知。若棲遲山海,漢臘、周冠不為羶族所羈絏,亦所在而有;豈前代所可及哉!

余于丁亥秋,始與余同年少司馬張玄箸相見于南國,賦詩贈答、銜杯抵掌,無間晨夕。其時以為中興大業,指顧可定。既而玄箸與諸勳偕至南海,亦以為藩竿北髮,神州豪杰必有響應者。迨師之北入,登金、焦,爟火達高皇帝園陵,題詩蘭若中,此博浪沙之一擊矣;屯于北海者有年。己亥之秋,延平王以舟師取瓜步,下京口而鎮之;玄箸自以所部義從數千人舍舟登陸,復姑孰、宣州、新安、銅陵諸郡邑,沿及江以北歷陽、皖口、橫江諸險要,大抵皆傳檄解綬,無堅城矣。今我師蹶于金陵城下,倉卒南還;而玄箸方經略北方,未之知也。及乎大勢崩潰,聲援莫接;于是幅巾芒鞋,混跡緇流,夜行晝伏,久之始達浙海,復歸行營,樹纛鳴角,散亡乃集。昔有梁將陳慶之以兵八千北伐,乘勝而克魏數十城,直據洛陽;其事與玄箸相類。及勢失兵熸,間行得達江南,亦與玄箸相類。蓋孤軍難久持也。然溯往跡者多偉之,斯亦可砭頑起懦,震蕩中原矣。于今又二年,江之南北尚爾寂寥;「四七」之讖,為存、為亡?玄箸雖復枕戈,將何所待以成大功!

近緝綴其所著詩,名之曰「奇零草」;而問序于余。夫秉旄鉞以佐中興者,玄箸之志也;耽翰墨以畢余年者,不肖遠之業也。乃輟軍務而留意于此,將意謂世事汗漫,特以暇日勒為成書,以俟后世之知也耶!余聞詩能窮人,又聞窮而后工于詩;今玄箸之詩,其氣宏偉而昌高、其詞贍博而英多,蓋明堂之圭璧、清廟之賁鏞也。長離一鳴,世以為瑞;況律呂之相宣乎!夫氣有盛、有衰,先動于人心;取玄箸之詩而詠歌之,不特審音可比于夔、曠矣,我明之再興可以推矣,何必反覆前代之已事而為憂恤哉!

華亭徐孚遠題于四明之西墉寓。永曆十五年(歲在辛丑)九月之望。

·原序二

尚書詩、古文詞,皆自丁亥以后,才筆橫溢、藻采繽紛;大略出華亭一派。明人自公安、竟陵狎主齊名,王、李之壇幾于扼塞。華亭陳公人中出而振之,顧其于王、李之緒言,稍參以神韻,蓋以王、李失之廓落也。人中為節推于浙東行其教,尚書之薪傳出于此。及在海上,徐都御史闇公故與人中同主社事,而尚書壬午齊年也,是以尚書之詩、古文詞無不與之合。雖然,尚書之集,日星河岳所鍾、三百年元氣所萃也;而予以藝苑之卮言,屑屑考其源流之自陋矣!嗚呼!古來亡國之大夫,其音必凄楚鬱結,以肖其身之所涉歷;蓋亦不自知其所以然者也。獨尚書之著述,噌吰博大、含鐘應呂,儼然承平廟堂巨手,一洗亡國之音。故暗公之序,欲以尚書所作而卜崦嵫之可復。此其故,良有不可解者!豈天地間偉人,固不容以常例論耶?當是時,以蠣灘鰲背為金湯、以鮫人蜑戶為丁口,風帆浪楫,窮餓零丁;而司隸威儀一線未絕,遺臣故吏相與唱和于其間。其遇雖窮,其氣自壯,斯其所以為時地之所不能囿耶!

嗚呼!尚書之集,翁洲、鷺門之史事所徵也。吾聞尚書既被執,籍其居無所有,但得箋函二大簏,皆中原薦紳所與往來。送入帥府,薦紳輩懼,遣說客請帥焚之;帥府亦恐搖人心,如其請,投之一炬。火既息,有二殘冊耿耿不可爇;左右異而視之,則尚書之集也。說客因竊置懷而出,遂盛傳于人間。嗚呼!尚書之身可死,集不可泯。殺其身者,梁父、亢父所以成一代之純忠;存其集者,祝融、吳回所以呵護十九年之心氣。夫孰非天之所為哉!乃為銓次,審定其奏疏、書檄諸種曰「冰槎集」,其古今體詩曰「奇零草」、曰「采薇吟」,其己亥紀事曰「北征錄」,共十二卷;附以「鄉薦經義」一卷。予又為作「詩話」二卷、「年譜」一卷,以詳其集中贈答之人與其事云。

全祖望序。

·原序三

余得此于定海,命謝子大周鈔別本以歸;凡五、七言近體若干首。令久失之矣,聊憶其大概為之序以藏之。

嗚嗚!天地晦冥、風霾晝塞,山河失序,而沉星殞氣于窮荒絕島之間,猶能時出其光焰,以為有目者之悲喜而幸睹。雖其揜抑于一時,然要以俟之百世雖欲使之終晦焉不可得也。客為余言:公在行間無日不讀書,所遺集近十余種,為邏卒取去,或有流落人間者。此集是其甲辰以后,將解散部伍、歸隱于落迦山所作也。公自督師,未嘗受強藩節制;及九江遁還,漸有掣肘,始邑邑不樂。而其歸隱于海南也,自製一稗置寺中,實糧其中;俟糧且盡死。門有兩猿守之;有警,猿必跳躍哀鳴。而間之至也,從后門入。既被羈會城,遠近人士下及市井屠販、賣餅之兒,無不持紙素至羈所爭求翰墨;守卒利其金錢,喜為請乞。公隨手揮灑應之,皆「正氣歌」也;讀之,鮮不泣下者。獨士大夫家或頗畏藏其書,以為不祥;不知父子之性根于人心,而徵于事業、髮于文章,雖歷變患,逾不可磨滅。曆觀前代沉約撰「宋書」疑立袁粲傳,齊武帝曰:『粲,自是宋忠臣,何為不可』!歐陽修不為周韓通立傳,君子惜之。元聽湖南為宋忠臣李芾建祠、明長陵不罪藏方孝孺書者,此帝王盛德事。為人臣子處無諱之朝,宜思引君當道,臣各為其主;凡一切勝國語言,不足避忌。余欲稍綴拾公遺事,成「傳略」一卷,以備惇史之采;猶懼蒐訪未遍,將日就放失也,悲夫!

慈溪姜宸英西溟氏題。

·原序四

昔錢希聲先生敘「眢井心史」云:『吾人不可一日無此心,吾人不可一日有此事。夫此心、此事,初無二理。所遭者順,則存此心;所遭者逆,則行此心』。蓋當明季流賊犯闕,神州陸沉,烈皇帝殉國,起義幟于江東、聚兵南海,以至流離困苦,赍志而卒于海嶠。若錢先生,真可謂行不媿于言也。然吾鄉同時起義先輩,指不勝屈。其間抱孤貞而至死不變者,惟獨蒼水公哉!

公自魯王監國、永曆繼統,跼蹐行在,無日不以戮力中原為念,以故三入長江。不幸而同仇兵衄,卒不能申中興之志。及天下事已全去,無可挽回,一腔熱血,猶崎嶇起蹶于萬死一生之間。卒至途窮南田,從容齒劍以還天地之正氣。嗟乎!豈非所遭非其時乎?吾因有思夫海之為海,誠忠義之藪耶。宋之季,則陸秀夫、張世杰諸君子奉小朝廷于海嶠,卒至崖山颶起,遂亡宋祀;明之季,惟公一人縱橫海島,留漢臘者二十年。向使宋無崖山諸君子,則宋季乾坤亦太落莫;明無公,則明季生氣遂至銷沉。公不幸而生明季,明季猶幸而生公,為之震動于晚也。跡公之行事,惟宋之文山啻足相似。然信公猶有詩文垂世,即「正氣」一歌已足彪炳日月;而公可無詩文傳世乎?雖公之忠不朽,不必以文,而文自不可朽。而公凜然孤忠,皦如白日;故其文激憤而高亮、沉雅而痛快,其詩痛而不摧、鬱而愈壯。公之詩文,自可垂于天壤也。余之藏茲集,非僅為吾鄉存文獻也;蓋將使信公不獨有詩文而長煥,實為有明一代存文字,與「正氣歌」共存千古耳。第不識他日留傳,亦有如錢先生之敘「心史」如其人為之敘否?

時在□第二甲辰歲季春望前七日,臥雪齋書、同里后學五峰沉光寧題。

·原跋一

甲辰七月望后,余病暑偃臥床中。有客忽來告曰:『蒼水張公被執至矣』!余驚起問故;客曰:『公自延平既歸,孤軍海上,音援俱絕。六月間,散遣士卒,隱居島中,而每資糧于普陀。提督張杰知之,即令僧為導,率健卒數十偽為僧衣服,奪米舟以濟;島中不知也,遙望以為米舟至。及至公帳下始覺,而公遂被執矣』。余亟望覘之,見公葛袍晉巾,直立牙門外,神色自若。左右令公自角門進,公不為動。杰知之,令啟中門延入。公長揖,杰答揖;遂延公入內上坐,且以好言慰公。公仰視屋梁,嘆曰:『此沉文恭公故第耶!二十年前,予嘗會文于此』。終無他言。杰令僦民舍處公,列卒守之。至夜半,忽一校隔窗唱「牧羊記」蘇武罵李陵詞,音調激楚;公擊節稱善,校亦有心人哉!越旬日,檄公至省。杰命以四人輿公,前后列騎導從。至城門,公令駐下輿;北面稽首曰:『臣志畢矣』!復向城拜曰:『某不肖,徒苦故鄉父老,有辜屬望』!又再拜曰:『自此不復見張氏家廟矣』!道旁觀者數千人,無不流涕。至杭,總督趙廷臣不見,令盛設供張,以禮待之。且令諸降弁曰:『爾輩舊主也,盍往見之』!于是爭以酒食饋公,公是以有「聞放歌」諸詩。臨刑,口占絕命詞,令人書之。偶訛一字,不能改正;公笑曰:『他日自有知之者』。客羅子木、童子楊冠玉,皆不屈同死。時甲辰九月初七日也。公之被難始終如此。

此「奇零草」,乃公所自定。而「採薇集」,乃釋兵后作;公自注『起甲辰六月』,而七月被執矣。讀斯二集,公二十年之行事始末,具可概見。時同往一卒為余言:公帳下積書充棟,旁置棺一,棺中貯米數斗;床頭利劍一。被執時,遽起拔劍而以帳蒙公,遂不及。公之志何如哉!嗚呼!公之功業,天下其知之矣;公之文章,天下未必見之也。公之慷慨赴難,天下其見之矣;公之從容就義,未必盡知之也。茲于其卒,幸購得公草;而「採薇集」,更幸為公手稿;復于降弁,得公之遺文。因彙錄成集,記其始末,以俟后之採焉。

海濱遺老高允權錄畢記。

·原跋二

盛世之音和以平,衰世之音哀以促;此言聲音之道,與天運通也。維詩亦然。吾郡張玄箸先生,當天步艱難之世,從亡海島,志在中興。自丙戌至甲辰十九年間,飄泊于波濤颶浪之中、竭蹶于干戈顛沛之際,履危蹈險,辛苦萬端;宜其音之哀且促矣。今觀「奇零草」文辭和雅、氣韻平舒,有從容瞻就之風,而無凄颯倉皇之態;有慷慨奮起之情,而無卑靡挫折之念。至若興趣所臻,風流跌宕;冠裳所集,意象崢嶸。覽厥體製,有直追嘉、隆盛時諸作者;何其音之不類也!噫!我知之矣。昔者典午凌夷,江左繼祚,新亭之會,四座興悲;而王茂弘獨曰:『當共戮力王室、恢復中原,奈何作楚囚狀耶』!玄箸之意,蓋在于此。推其志,直以明室中興,可操左券;故家亡不悔,身喪不顧。雖王謝偏安之業猶不屑言,詎肯以德祐諸君子自況耶!髮諸歌詠,固宜與盛世同符。而天下夢夢,力不從志;豈其始愿哉!夫人以詩傳者,王維、儲光羲非不名家,而本領未正,忠義之道疑矣;詩以人傳者,淵明「飲酒」、皋羽「晞髮」,千載下讀之,猶沁人心脾。是草亦作如是觀。若王、李、鍾、譚各標壇坫,特雕蟲小技之倫耳;未可為忠義者道也。余之書此,將傳諸不朽也。

歲在甲子中秋日,奠邑秦川題。

夏啟芬曰:「奠邑」合為「鄭」字,「秦川」合為「溱」字;即慈谿鄭溱,所稱為平子先生也。意國初藏是集者恐有忌諱,故隱拆其姓名耶?張美翊曰:鄭寒村「父秦川府君行狀」云:『先君丙戌以后,別號秦川』。

·原跋三

全庶常祖望既定尚書「詩文集」十二卷,附「鄉薦經義」一卷;又為作「詩話」二卷、「年譜」一卷,以詳其集中贈答之人與其事:可謂有功表章矣。勳嘗見之,而未及錄。忽忽十余年,重見「年譜」于姚江黃氏,附錄「詩話」;即假歸手鈔,旬余而畢。

尚書以康熙三年(甲辰)殉節于杭,從死者故參軍羅子木、侍者楊冠玉及舟子三人。尚書嘗賦詩,欲葬湖上岳忠武王、于忠肅公二墓之間。于是鄞人故御史紀五昌捐金,令尚書甥朱相玉購首領,而杭人張文嘉、沉璜書等殮之;有朱錫九、錫蘭、錫旂、錫昌兄弟者預為買地經紀,而鄞人萬斯大等葬之南屏荔子峰下,從公志也。姚江黃公宗羲為之銘,子木等三人附焉。后七十余年,道士吳乾陽修復墓道,全庶常復為「神道碑銘」。又三十余年為乾隆四十一年,詔定「勝朝殉節諸臣錄」,尚書以原官褒謚「忠烈」。越十六年壬子,鄞萬斯大之孫福謀立石于墓之門,海寧陳鱣大書曰「皇清賜謚忠烈明兵部尚書蒼水張公之墓」;勳等輸財設祀,春秋薦以蘋蘩。迄今(己未)歷有八載,忽見離墓丈余,有新冢二。查系土人翁耀卿與謝上達私賣,并削余地(耀卿故守墓者)。勳謂同社曰:『是不可長也』。于是公請之方伯謝公、署廉使秦公,委縣丈量,徵地一畝七分五釐,畫界繪圖,立「張忠烈公祀戶」入冊;遂上之大中丞王公,將建坊湖上,以昭朝廷獎忠之典、以示地方禁塋之防。

先是,勳摹尚書遺像于杭,蓋甲辰錢塘獄中所畫,藏于萬氏者。并附記于「年譜」之后,以備參考。時九月七日,正尚書殉節日也。擲筆,不禁泫然。

鄉后學鄭勳謹跋。

·原跋四

從來鼎革之際,殉難者惟勝國為盛,而于四明之產為獨多。蒼水張公,其尤從容就義者也。公絕命詩云:『我年四十五,偏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則公之倡大義也,年才二十六耳。是時,我世祖已受命而作之君;乃不肯順天應人,而跋涉山海至十有九年,甘喪元湛族而后已,蓋自古亡國大夫之所罕覯也。

余嘗畫公像,寶藏之。頃于役江南,由京口至蕪湖,追想公領軍長江,凡瓜洲、燕子磯、觀音門諸勝,皆駐師之所;而尋其遺蹟,渺不可得,為慨然者久之。蕪關受降最早,公居之幾近一月;余以君子過化之地,神必存焉。擬請當道于江口睢陽祠祔祀之,以公忠烈足媲美也;匆匆返棹而中止。家居曝書,得「奇零草」,為先副使所手鈔;蓋公自定之詩,殉難時,以重價得諸老兵而流傳者。然所存雖鮮,全豹已見;且當日軍旅往來于長江一帶,歷歷可數。其詩不媿作者,殆所謂必窮而后工乎!公固不藉以詩傳,而即此一編,足長留天地間矣。夫公梗化,亦為其主。當不諱之朝,文字無所疑忌;謹鈔此冊,以廣其傳。附以「北征錄」者,俾后有所考云。

道光五年冬,慈谿后學鄭喬遷識。

·原跋五

張忠烈公一生大節,與文信國并峙千古。先賢作志,詳哉其言之矣。至其文采風流,歌思人口,大率片鱗寸甲,僅藉一斑以窺全豹;然流俗已無不敬愛。余少時,竊聞之公與余先世大夫兩世姻好,誼篤通家,嘗有隸書對聯贈余家云:『君親恩,天地之大;圣賢道,日月并明』。乃公所手書。至今奉為寶貴。噫!為此言也,豈有一點塵俗氣所能彷彿哉!間嘗讀黃山谷之文,有云:『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則攬公之余芳,亦可以撲去面上之斗俗塵矣。夫公之大節比于文山,而公之從容就義又豈讓稽叔夜哉!試即以其軼事論之:公被檄赴省,道出望京門外,有士人作詩送之曰:『此行莫作黃冠想,靜聽先生正氣歌』!公大悅曰:『此王炎午之流亞也』。當時固無不以文山況之矣。及赴市曹,睹風景,嘆曰:『鳳凰山,好山色也』!非即叔夜之揮琴而嘆「廣陵散」耶?臨節如是,此所以髮于翰墨無一點塵俗氣耶!

家君以秘鈔文稿若干篇命余校錄,因焚香拜讀;三復之余,愈想見其書「君親恩、圣賢道」之語也。詩集尚未探得,必有出而顯于世者。而此殘簡斷篇繕寫成一帙,正可大振俗矣。

歲在丁巳,后學費照謹跋。

·原跋六

余嘗謂蒼水張公,真天地間奇人也。轉乾坤于再造、扶日月于重光,雖天數終窮,惟知畢命;劍芒騰躍,詎計殞身!事成在我、事敗在天,國而忘家,聞之熟矣;又何待后人以大數妄議公也。茍云「數有所在」,則武侯之「出師表」可以不作、信國之「正氣」諸什可以不傳;則蒙垢忍恥之徒,且將彈冠相慶,藉氣運以為知幾,笑孔明、文山不識時務者矣。噫!其何不倫之甚也!我于公之行事,重有慨焉。十九年之操持,薪膽彌厲;方寸心之籌畫,手足俱瘁。昔也夢繞錢塘,與子胥、文種而馳驅;今日墓瘞南屏,與忠武、忠肅而遨游。真靈不滅,在地為河海、在天為星辰;雖千百載,猶一日也。公之功業文章,先賢作志,詳哉言之矣;今不復贅。余求公之集十余年,渺不可得;諸耆老雖能言公之事,而終無有藏公之集。今年春,過姊氏家,見甥鈔錄公集,不勝狂喜;足以見費氏世裔之弗腆也。因袖而歸,焚香披讀,三復不已。漫云「正氣歌」能泣鬼神,今觀詩集能化風雷矣。遂繕寫成帙,欲付剞劂。因全謝山先生載公丙戌以前文字皆無存者,倘天地間尚有足本,余日望之。

謹賦七律二首以附于后,敢云跋詞,聊當碑銘:

啼鵑遺恨歸南屏,義鉞堂堂十九齡。但識乾坤全浩氣,豈知日月竟陰暝!成仁慷慨丹心裂,抗節縱橫碧血泠。一木撐天猶挽數,千年國事有余馨。

縱然大數莫能回,志在成仁死亦恢。碧血支天寒鼎鑊,鴻毛殉國化風雷。昔時夢繞文山祠(公生平夢謁文信國,信國降階相迎),今日墳留武穆陪(公墓在南屏,與忠武、忠肅為鄰);同是丹心懸日月,九京相對莫悲哀!

擬弔墓詩一首

名留千古死猶生,浩氣依然冢上橫;宿草秋風鳴劍鍔,空山夜雨戰兵聲。智窮力盡埋孤島,身死天昏失大明!緣覺忠魂垂宇宙,相將攜酒弔先生。(董懋遷)

·原跋七

一經兵燹,失而不可復得者,書籍翰墨之禍烈焉。余家藏書雖不甚富,然世有蓄積;今顧不能滿行篋。至先世著述,精神節行之所寄託,往往可以不朽;力不能俾行世,亦焚燬不可掇拾,心竊痛之!每過坊肆,雖殘編墜簡蠹蝕黦損,必一寓目。而忠烈是冊,適雜殘破碑帖中,塵罥涂附,觸手慮穢;見字畫蒼勁,拂拭讀之,乃大驚。益搜得十余紙,雖損壞,尚可比次;所失多寡,未之或知。詩詞悲壯憤鬱,末學又奚贊一辭哉!

顧念先太常公于順治丙申授命舟山,則海上經營,與忠烈共事;先車駕公左右魯王,毀家餉士,事終不濟,乃逃于禪,則亦忠烈之居懸岙也。而所著「陶菴集」二十卷無刻本,逮予世已亡六卷,今僅「史論」四卷、「雜文」一卷,蓋逆氛又亡其大半矣。夫文硯、謝琴僅一器用,后之人猶或撫其形,播之詩歌;不見其物,群相珍重。矧是冊為忠烈手稿,雖不無佚闕,而完而可誦者猶三十有七篇。梨洲志公墓,已云『翰墨流傳,視為至寶』;矧經兵火煨燼之余,幾淪斯擲哉!余不自意得之,收輯潢治,與「陶庵集」同藏篋衍;知孤忠遺蹟偶留天壤,雖世變迭遷,有決不磨滅者。志云『九月七日遇害』;而「放歌行」乃書十月七日,梨洲不應有誤;則亦如「毛羽」之書「羽毛」、「祖」之書「租」,忠烈偶未改正歟?

同治丙寅仲春二十七日,山陰后學陳爾干。

·原跋八

殘明余烈,至甬東而極微。然其間義士、頑民惓惓故國之心,久而未熄。藐爾翁洲,浮泊海上,君若臣倉皇逋竄,窮而無歸;甲乙之后忍死圖存,其忠毅之氣,摧喪殆盡。乃至懸岙一老,與猨狙共居。此中聲息,卒不能隱,如蒼水先生之全節于武陵,尤可哀也!當先生歿時,閩、粵、滇中諸小腆多已消滅;雖堂堂致身授命,興朝甚禮重之,惟一時不能即予褒卹。東南懲艾方急,無敢控訴以乞異恩;閱百年,而始蒙通謚。在遺獻黃先生志墓之初與謝山先生撰碑之日,皆尚未知有日后之表章也。若其生前官階,或傳已加之臺輔;又傳正命為自經。遺獻無此言,自系傳聞之訛,俱未足據矣。

吾門陳生爾干,其先世與先生同事監國,舊有令緒。今幸收先生獄中詩歌草稿,錄南雷之銘而合裝之為一冊,舉以示稷辰。稷辰先世亦曾有從亡海島者,是皆患難與共之人;古誼相關,追述無盡。讀此冊,不禁為之纍欷也!

同治六年三月,后學宗稷辰謹題。

·原跋九

張忠烈公「北征錄」、「冰槎集」,潘文慎公刻入「乾坤正氣集」。其「采薇吟」,則散軍以后之作,而蒙難諸詩附焉;甬上有傳錄本,而蒙未之見。此手書殘稿十八紙,紙七行、行字不等,凡詩三十四、詞三;向為陳柏堂孝廉所藏。歾后,其家人鬻諸市,蒙購得之。第九紙「孤竹餐周粟」一篇(「墨蹟」「羈恨」二首之一)失其題,不知以上亡若干紙;字多涂乙,紙微損。裝潢時波磔闕蝕,幾不可辨,未敢肊補。「放歌」自注:『時甲辰十月七日』(「墨蹟本」作八月七日)。按忠烈正命,在康熙三年九月七日。是年閏六月,「時憲術」與「大統術」置閏不同,故書十月;陳跋以為筆誤,非也。忠烈被執,「辭故里詩」凡五篇。沉梅史纂公傳載「其一」、「三」,與「明季南略」、「三岡識略」字句微不同。計氏又載「其二」曰:『何事孤臣竟息機,魯戈不復挽斜暉。到來晚節慚松柏,此去清風笑蕨薇!雙鬢難容五岳住,一帆猶向十洲歸。疊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其四」曰:『揶揄一息尚圖存,吞炭、吞氈可共論?

復望臣縻興夏室,祗憑帝眷答湯孫。衣冠猶帶風云色,旌旆仍留日月痕。贏得孤臣同碩果,也留正氣在乾坤』。「其五」曰:『不堪百折播孤臣,一望蒼茫九死身!獨挽龍鬚空問鼎,姑留螳臂強當輪。謀同曹社非無鬼,哭向秦廷那有人!可是紅羊剛換劫,黃云白草未曾春』!當在所亡數紙中。計氏失載「其三」,又以為臨難絕命詩,為微誤耳。徵君纂「王翊傳」,載公挽詩云:『憶君被褐草間來,慷慨論兵未易才。薄海誰堪師晝邑,下江應許畫云臺!星沉漢壘貪狼耀,風競胡營戰馬哀。仗劍猶聞歌「正氣」,心懸陵母亦哀哉』!「明詩綜」錄樅陽謠云:『八尺風帆百丈牽,樅陽湖里去如煙;江南米價秋來長,喜殺桐艚賣稻船』。『沿湖下網蕩湖船,網得纖鱗錦樣鮮;鐙火湖光兒女笑,魚秧種得不須田』:皆「奇零草」也。羅參軍字,諸家作「子木」,「柳亭詩話」作「自牧」,此作「子慕」;當以公手書為定。侍者楊冠玉,柳亭作楊貫;或其名云。

光緒丙子正月二十三日,山陰平步青跋尾。

·原跋十

是編從丁松生明府借讀,暇日手校數過,是正頗多。惜所載祗「奇零草」(「采薇吟」即散附「奇零草」中)、「北征錄」、「鄉薦經義」暨全氏所撰「年譜」,而「冰槎集」全闕。爰據湖郡李氏舊鈔潘文慎「乾坤正氣集」補所未備,匯鈔一帙以贈;較之昔人還書一瓻之事,意似少厚。附識以博松老一笑!

光緒甲申仲冬下浣,大興傅以禮識于臨漳行館。

集內諸文,皆有時事可考。而李氏舊鈔「乾坤正氣集」兩本,均先后失次,殊不可解。爰合「奇零草」、「采薇吟」、「北征錄」,參證明季稗野,重加排比,勒定「張忠烈公文集」十二卷,而以「經義」、「年譜」附之;視謝山「張尚書集序」所載,祇闕「詩話」一種耳。他日當將嫌諱字句刪潤繡梓,以永其傳。識此,聊當息壤。

甲申嘉平朔日燈下,以禮又記。

·原跋十一

吾郡南屏山麓,張忠烈遺墓在焉。庚、辛兩劫,幾于湮沒。匪賊既平,余訪其遺址,言于四明諸君而重修焉。顧塋域距城稍遠,歲時瞻仰,人以為艱。于是公之鄉人,卜地于眾安橋南岳鄂王祠之側,醵資別建一祠;春秋奉祀,士女來者連袂接踵,所以成公志也。

顧公集先無刻本,為人所秘;全謝山竭力搜羅,僅得八卷。當日傳鈔,亦鮮遺本。余不忍公集湮沒,求之故家,偶得舊鈔數冊,喜而欲狂。顧編錄失次,孴雜不可整理。因寄示傅節子太守,太守與余同有志于刊校公集者也。太守費數月之力,編成十二卷,因并「經義」及「年譜」、「墓志」合成一集;而公之詩文所遺者寡矣。篇章未泯,光燄萬丈;世有闡揚忠烈者,知必有亟刊是集以慰后學景仰之志者,余將拭目俟之!

光緒乙酉辜月,松存老人丁丙謹識。

·原跋十二

丙午冬,鄧秋枚自杭州丁氏借鈔「張蒼水全集」十二卷,附「經義」一卷、「年譜」一卷,又「附錄」二卷;編首冠以全謝山「張尚書集序」,編末則有杭州丁丙跋、山陰傅以禮跋。蓋丁氏得謝山「尚書集」數冊、獨闕「冰槎集」,以寄傅氏;傅氏乃取湖郡李氏舊鈔「乾坤正氣集」本「張閣學集」,補所未備,編為十二卷,以符謝山原編「尚書集」之數。然則此編自「冰槎集」外,余皆謝山手編之本,可寶也。曩歲余杭章氏所刊「張蒼水集」,因仍舊本,編錄失次;較此本闕文三篇、詩四十五篇,又無「詩余」、「經義」兩種,而篇中與此異文者殆八百余字。予既取「章本」與此本校勘一過,補其闕、表其所不同。陳佩忍復取「乾坤正義集本」校「章本」,亦有不同;而予取佩忍所校之本以證此本,則又有不同。蓋「乾坤正氣集」刻本,與傅氏所據李氏舊鈔本已有不同故也。故一「張蒼水集」也,而異于「乾坤正氣集」本、異于李氏舊鈔「乾坤正氣集」本、異于余杭章氏刻本,其間編錄失次則一也。

茲編自「冰槎集」外,若「奇零草」(「采薇吟」即散附「奇零草」中)、「北征錄」、「鄉薦經義」,殆皆謝山所編之本,而傅氏重訂之;惟「冰槎集」則全為傅氏所編。其間編錄失次,又無以異于曩者諸本。予乃考蒼水之行事以次序文,復訂茲編;合諸謝山所編「奇零草」諸種,附以「經義」、「年譜」、「詩話」、「附錄」為「張蒼水全集」,謀與秋枚刊之。嗟夫!嗟夫!世有寶藏謝山所編「冰槎集」者,他日幸見示,以正吾過;此則南明二十余年光復之鬼所更生而泣者!

丁未二月,順德黃節識于國學保存會之藏書樓。

·原跋十三

予校「蒼水集」三年于茲矣。中間湖海往還,或吳、或粵,人事多端;顧未嘗一日不置之行篋間也,至今始畢矣。悲夫!蒼水之被難也,口占絕命詞,令人書之;偶訛一字,未及更正。蒼水笑曰:『他日自有知之者』。夫今日所據以校諸本之異同而兩存之,皆訛之自后而不及正者多矣。訛之當日,不假蒼水傾刻之命使得而正之,而轉令其期之他日之后人,后人將何據而正之!然則予所據以正諸本之訛者,非蒼水所望知于他日者也。蒼水所望知于他日者,蓋不徒知其文也,知其志也。然則予于「蒼水集」知其文且弗悉,而遑論其志!悲乎!是豈蒼水所望哉!

予去夏游武林,失道南屏,問蒼水墓,有不知蒼水為何若人者;名與姓之勿知也,而又遑論其志!然則知其文者或鮮矣夫,蒼水亦期他日之有知其文者,亦是瞑矣。其文存,則其志存矣。悲夫!悲夫!然則是集之刊也,愿與讀蒼水文者,毋忘其被難時所望有知于他日之人之一正其訛云爾!

己酉六月戊寅朔越四日,后學順德黃節校畢,謹跋于廣州。

·原跋十四

蒼水公「全集」,余于丙午冬鈔自杭州丁氏善本書室,人事棼棼未遽刊。丁未春,余同學友黃晦聞來自粵中,與余同居藏書樓,謀共刊古人遺書。迺舉此集,以屬晦聞校勘編補,刊而行之。晦聞用力于是集甚勤,綴拾微茫,一字一句必細心考訂;復從此本謝山「年譜」內尋出「詩話」。蓋「詩話」一種,后人即散附于年譜之內。于是而謝山所編十二卷原本,迺復其舊。蒐補既竟,旋校旋刊,月成一編。未幾,晦聞別余歸粵,攜其稿而南;一卷校竟,仍郵其稿至滬。中間或刊或輟,蓋自丁未春以訖己酉秋,全稿始畢刊,已曆三年矣。

乃于己酉八月,晦聞方以其全稿寄滬刊成將髮坊,而余復于滬遇蒼水鄉人奉化孫玉仙(鏘)赴杭州九月七日之祭者。叩以「蒼水集」,迺出慈谿人王棠齋(慈)所編本見視。于是取「王編本」校此本,凡此本所無者,增「補遺」一卷,「題詠」上、下各一卷,「姓氏考略」一卷,「傳略補」一卷;更囑公鄉人為雇工拓取蒼水祠堂壁間石刻各墨蹟(「墨蹟」內詩有「羈恨」二首、「梅花」第四首、「憶菊」一首,為集中所無)及蒼水遺硯拓本、「甬上三忠墨蹟」內蒼水手札,并攝影蒼水之墓,為之鏤銅石印,冠之卷首。繇是,而蒼水全集可稱完本矣。顧予獨怪蒼水殉節后二百余年間,士大夫皆知寶其遺著、家有鈔本(王棠齋云:『據所見,有鄭氏「二硯齋本」、有蔡氏「墨海樓本」、有「何范明經本」、有「蛟川夏佩香本」;而夏氏本所采輯,復為古堇徐董諸陳本』),然亡有為之鏤版以行世者!直至今,而余杭章氏得鈔于甬上張氏,始為刊行,顧缺略尚多;至今而予友晦聞始編補完善,天假之緣,集將刊成,而適遇公之鄉人,得「王氏本」、「墨蹟」等,而后公集乃大備。嗚呼!豈非公之精靈歷久不泯,適于是時默為呵護者哉!然則公集雖晚出而愈顯,蓋可信矣。

抑余猶有感者,二百年來文網尚密,故士大夫寶公集者,寧不避傳鈔之勞而亡敢為之刊印;今文網疏闊矣,而士大夫方馳心域外,豈復置意于鄉邦文獻!余與晦聞合二人之力,此區區十余卷之書,以迫于人事及刻工,江海浮沉,亦必歷三年之久始成;使不幸而中輟而有意外之變,則此集卒不成。而卒成之,豈非幸歟!

己酉十月二十五日,后學順德鄧實謹識于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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