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控制了一切。沒有火光,也沒有說話聲。只有馬嚼草料的聲音。后來馬也停止了吃草料。有些人躺下去,天快亮了。
沿著那靜悄悄的黑山,滿布著的無邊無際的野營,無聲無息地發著黑色。
夜的黑暗控制不了的只有一個地方,在那里籠罩著不可克服的黎明前的困倦:小火光從沉睡了的花園的樹隙間透出來——有人在那里為大家熬夜呢。
一間大餐室里,在裝飾成橡木色的墻上,嵌著殘破的名畫,在微弱的燭光下,看見亂堆在墻角的馬鞍、架著的步槍,兵士們都像死人一樣,奇形怪狀地躺到鋪在地下的貴重的窗幔和門簾上,打著鼾,散發著難聞的人馬的汗氣。
又細又黑的機槍,在門口守望著。
餐室中間,放著一張又長又大的闊綽的雕花橡木桌子,郭如鶴伏在桌上,小眼睛盯著鋪在桌上的地圖。教堂用的燭頭,滴著將要凝固的蠟油,燭光閃爍,活潑的光影在地上、墻上、人臉上跳動。
副官伏到那藍色的海上,伏到那好像長腿蜈蚣似的山脊上,瞅著。
通訊員腰里帶著子彈盒,背后掛著步槍,身邊掛著馬刀,站在那兒等著。他身上的一切,都隨著顫動的光影在擺動。
燭頭滅了一小會兒,那時一切都不動了。
“就是這,”副官指著“蜈蚣”,“敵人從這個山峽里還可以襲擊咱們。”
“這里不會沖過來——山脊很高,通不過來,他們從山那面來不到咱們跟前。”
副官把熱蠟油滴在自己手上。
“只要咱們走到這個轉彎地方,敵人就追不上了。咱們要鼓著全力前進。”
“沒有吃的啊。”
“反正一樣,待在這兒也不會生面包。走是唯一的出路。派人叫指揮員去了沒有?”
“馬上都來。”通訊員的身子動了一下,于是他的臉、脖子,很快閃著抖動的光影。
夜的黑暗,隔著大窗子,凝然不動地顯出一片漆黑。
嗒——嗒——嗒——嗒……老遠的烏黑的山峽里,響起了槍聲,夜又充滿了恐怖。
沉重的腳步聲,在臺階上、涼臺上響著,后來進到餐室里,仿佛他們帶來這種恐怖,或者有關這恐怖的消息似的。連那閃爍的微弱的蠟燭,也把這些進來的指揮員照出來了,他們滿身灰塵,因為疲勞、暑熱和不斷的行軍,他們的臉色都憔悴了。
“那里怎么了?”郭如鶴問。
“把人都趕累了。”
微光照著的大餐室里,一片昏暗、模糊。
“他們拿什么打呢,”另一個人用傷風的啞嗓子說,“有大炮也好些,可是只有一架馬馱的機槍。”
郭如鶴變得像石頭一般,把眉頭一皺,于是大家都明白了——問題并不在于哥薩克的襲擊。
都聚到桌子跟前,有的吸煙,有的嚼面包皮,有的漫不經心地、疲憊地望著攤在桌上的模糊不清的地圖。
郭如鶴從牙縫里擠著說:
“不執行命令。”
顫動的光影,馬上在疲倦的臉上,在蒙著灰塵的脖子上跳動著;餐室充滿了激烈的、慣于在曠野里喊口令的聲音:
“把戰士們都趕累了……”
“我的部隊現在拉都拉不起來了……”
“我的部隊一到,都像死人一樣躺下去,連火都沒生。”
“難道這樣走行嗎——這樣馬上都把軍隊糟蹋完了……”
“小事情……”
郭如鶴板著臉。低低的額下那一對小眼睛,不是在看,而是在期待、細聽。敞開的大窗子外邊,是一片凝然不動的黑暗,黑暗后邊是充滿了疲倦和驚慌的、緊張的、昏沉沉的夜。山峽那兒聽不見槍聲了。覺得那兒的黑暗更濃了。
“無論怎樣,我不打算拿自己的部隊去冒險!”團長好像喊口令似的叫起來,“我對信任我的人,我對他們的生命、健康和命運,擔負著道義上的責任。”
“……實在不錯。”旅長的身個與眾不同,他懷著異常的信心和慣于發號施令的派頭說。
他原是個沙皇軍官,現在他覺得發揮自己全部力量的時機終于來到了,被沙皇軍隊掌實權的人,無理地、不善策劃地埋沒了的他的一切天才,現在可有機會發揮了。
“……實在不錯。并且完全沒有定出行軍計劃。部隊的布置應當完全另作安排——我們隨時都有被人消滅的可能。”
“要是我的話,”一個庫班連長,穿著整齊的緊身的契爾克斯裝,腰里斜掛著銀色的短劍,雄赳赳地戴著毛皮帽子,火噴噴地接著說,“要是我的話,要是我是哥薩克的話,一下子從山峽里襲過來就完了!大炮也沒有,打得叫你連鬼影子都不留。”
“最后,沒有作戰部署,也沒有命令——我們是烏合之眾呢,還是土匪?”
郭如鶴慢吞吞地說:
“我是總指揮呢,還是你們是總指揮?”
這句話不可磨滅地印到這大房間里了——郭如鶴刺一般的小眼睛在期待著,不過可不是期待回答。
光影又顫動起來,臉色、表情都變了。
于是,分外洪亮的、傷了風的啞嗓子,在室內響起來:
“我們當指揮員的肩上也擔負著責任——而且還不小呢。”
“就是在沙皇時代,在困難時期,也同軍官們商量商量,何況現在是革命了啊。”
可是這些話的后面隱藏著:
“你這普通的小矮子,其貌不揚,土頭土腦,你不明白,而且也不可能明白一切復雜情況。你在火線上得了官職,可是在火線上因為真正的軍官缺額,就是一匹馬也會升成軍官呢。雖說群眾把你推舉出來,可是群眾是盲目的……”
舊軍官們都用眼睛、臉色,用一切舉動這樣表示。可是那些箍桶匠、細木匠、錫匠、理發匠等出身的指揮員們卻說:
“你同我們一樣出身,你什么地方比我們強呢?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們?我們比你更會辦事……”
郭如鶴聽著七長八短的閑話,聽著話外的話,仍然瞇縫著眼睛,向窗外的黑暗聆聽著——等待著。
于是就等到了。
黑夜里,老遠的什么地方傳來一聲微弱的低沉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黑暗中走著的腳步聲,慢慢大起來,沉重地、拙笨地充滿了黑夜。腳步聲滾到臺階跟前就失掉了節奏,凌亂地響著登上涼臺,涼臺上充滿了腳步聲,戰士們好像不斷的洪流一般,從黑魆魆的敞開的門里,入到薄暗的餐室。他們逐漸把餐室擠滿了。他們是很難分辨的,只覺得他們人很多,而且都是一樣。指揮員們都擠到桌上鋪著地圖的那一端。燭頭勉強閃著光。
戰士們在半明半暗里咳嗽著、擤著鼻涕,唾在地板上,用腳擦著,卷著紙煙,臭煙氣望不見地在模糊的人們的頭頂上蕩漾。
“同志們!……”
擠滿了人的大房間里半明半暗,一片沉寂。
“同志們!……”
郭如鶴用力從牙縫里擠著說:
“連代表同志們、指揮員同志們,大家要曉得咱們是處在什么情況下。后邊的城市和碼頭,都被哥薩克占領了。那里留下兩萬紅軍傷病員,這兩萬人都按著沙皇軍官的命令,被哥薩克殺光了;據說他們也準備這樣對付咱們。哥薩克正在襲擊咱們第三隊的后衛隊。咱們右邊是海,左邊是山。中間是一條夾道,咱們就在這夾道里。哥薩克在山后跑著,從山峽里沖過來,咱們隨時都要準備抵抗。什么時候走不到海邊山嶺拐彎的那地方,敵人就都有襲擊咱們的可能。到了山嶺拐彎的地方,那兒山很高,地勢也很開闊,哥薩克就到不了咱們跟前了。咱們沿著海岸到杜阿卜塞,從這里去有三百俄里遠。那里翻山有條公路,順著那條路翻過山,又到庫班,而那里就是咱們的主力軍,咱們的救星。要鼓起全力走。咱們只有五天口糧,大家都會餓死的。走、走、走,跑,用快步跑。不睡、不喝、不吃,只有鼓起全力跑——這就是出路,如果誰要來阻擋咱們,咱們就得打出一條路來!……”
他不作聲了,他對任何人也不注意。
房間擠滿了人,殘燭的最后的光影顫動著,一片靜寂;窗外無邊的夜,以及望不見和聽不見的大海上,也同樣是一片靜寂。
幾百只眼睛,用那看不見的、可是覺得到的光輝,把郭如鶴照亮了。微微閃著白光的唾沫,又從他那咬緊的牙關里露出來。
“路上沒有糧食和馬料,我們要用快步跑出山峽,跑到通往平原的出口去。”
他又不作聲了,低下眼睛,后來又從牙縫里擠著說:
“你們另選總指揮吧,我卸卻指揮的責任。”
燭頭著完了,勻整的黑暗罩上來。留下來的只是凝然不動的寂靜。
“再沒有蠟燭了嗎?”
“有。”副官說著,擦了一根洋火,火柴燃起來的時候,就望見那些凝視著郭如鶴的幾百只眼睛。當火柴熄滅時,轉瞬間,一切都沉沒了。后來,細細的蠟燭燃著了,這才仿佛都解放了似的:談著話、移動著,又都咳嗽著、擤著鼻涕、吐著痰,用腳擦著,面面相顧著。
“郭如鶴同志,”旅長用那仿佛從來沒有指揮過軍隊的聲音說,“我們大家都明白咱們路上如何艱苦,阻礙多大。如果咱們再耽誤的話,后邊是死,可是前邊也是死。咱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前進。只有你才能用自己的毅力和機智把部隊帶出去。我希望這也是我的同志們——大家的意見。”
“不錯!……對的……請吧!……”指揮員們都急忙響應道。
幾百只戰士的亮晶晶的眼睛,在半明半暗里,都同樣頑強地盯著郭如鶴。
“你怎么能推辭呢,”騎兵隊長說著,有說服力地把毛皮帽子往后腦窩一推,幾乎把帽子推了下去,“大家把你選出來的。”
戰士們不作聲地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
郭如鶴仍然皺著眉頭,不妥協地望了一眼。
“好吧,同志們。我提出一個必需的條件,請大家簽字吧:稍有不執行命令者——槍決。簽字吧。”
“這又怎么樣呢,我們……”
“何必呢?……”
“干嗎會不簽字呢……”
“我們從來就……”指揮員們猶豫著,用各種聲音說。
“同志們!”郭如鶴把鐵一般的牙關緊緊咬了一下說,“同志們,你們想怎么樣?”
“死!”幾百人的聲音轟然響起來,這聲音在餐室里容不下了——于是隔著敞開的黑窗子,傳到窗外去,不過那里沒有人聽見。
“槍決!……他媽的……要是他不執行命令,咱們能放松他嗎……揍他們!”
戰士們像桶箍斷了一樣,又都動起來,轉過身去,面面相顧著,揮著手、擤著鼻子、互相推著,急忙地把煙吸完,用腳踏滅煙頭。
郭如鶴緊咬牙關,硬往腦子里塞著說:
“不管是指揮員,不管是戰士,誰破壞紀律,就一律槍決。”
“槍決!……槍決那狗崽子,不管是指揮員,不管是戰士,都一樣!……”又是火噴噴的洪亮的聲音,在餐室里響起來,又是覺得太擠——容不下這聲音,于是就沖到窗外的黑暗里去了。
“好吧。倪凡科同志,弄張紙寫上,讓指揮員都簽字吧:稍有不執行命令或有異議者——不加審判,就地槍決。”
副官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片,擠到燭頭跟前寫起來。
“同志們,你們歸隊吧。到連里把這決定宣布一下:紀律是鐵的,對誰都不寬容……”
戰士們擠成一堆,互相推著,吸完紙煙,去到涼臺上,花園里,越走越遠了,他們的說話聲,使黑暗活躍起來。
海上開始發白了。
指揮員們都忽然覺得——沉重的擔子從他們身上卸下去了,一切都確定了,一切都單純、明了、準確了;都互相尋開心、笑著,挨著次序,走到跟前,在死刑判決書上簽字。
郭如鶴仍舊皺著眉頭,簡要地下著命令,仿佛現在所發生的事情,同他所擔任的那重大擔子沒有一點關系似的。
“沃斯特洛金同志,帶一連人去……”
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到廊下停住了。一定是在拴馬吧,馬鼻子呼呼噴著氣,大聲抖擻著身子,馬鐙叮當作響。
朦朧的薄暗里,出現了一個戴毛皮帽子的庫班人。
“郭如鶴同志,”他說,“第二和第三隊在后邊十俄里遠的地方宿營了。指揮員下令說叫你等一等,他們的部隊趕到的時候,好一齊走……”
郭如鶴的臉色像鐵石一般,一下不動地望著他。
“還有什么?”
“大群水兵在戰士和輜重中間亂跑,大喊大叫,挑撥他們不要聽指揮員的話,叫戰士們自己來指揮;還說要殺害郭如鶴……”
“還有什么?”
“把哥薩克從山峽里打退了。咱們的射擊手上了山,把他們趕到山那邊去了,現在平靜了。咱們的人傷了三個,死了一個。”
郭如鶴沉默了一下。
“好。去吧。”
餐室里的人臉和墻壁,已經更明顯了。鏡框中用筆畫的碧藍的海,微微波動起來;碧藍的真海,隔著窗子也微微波動起來。
“指揮員同志們,過一小時,各部隊一齊出發。要用最快的速度前進。只有在人喝水和飲馬時,才可以停一下。每一道山峽里都派上射擊手,帶著機槍。不讓各部隊相互脫離。要特別注意別得罪居民。關于各部隊情況,要不斷用騎傳向我報告!……”
“是!……”指揮員們齊聲說。
“沃斯特洛金同志,你把你的一連人帶到后方去,把水兵隔開來,不讓他們跟著咱們走,讓他們跟別的部隊走。”
“是。”
“把機槍帶上,必要時——就向他們掃射。”
“是。”
指揮員們成群地出去了。
郭如鶴對副官口授命令,讓他寫:誰該免職,誰該調換,誰該提升。
后來副官把地圖疊起來,就同郭如鶴一起出去了。
空空的大房間里,遍地唾沫和煙頭,被遺忘的燭頭閃爍著,發著紅光,一片寂靜和人走后的難聞的氣味。燭頭下的木板開始發黑、彎曲,輕輕地冒煙了。這里已經沒有槍支,也沒有馬鞍了。
敞著的門外,海面上升起一層晨曦前的薄薄的藍霧。
沿著海岸,沿著山,在老遠的前面和后面,鼓聲好像灑豆子似的把人們催醒。號聲響著,好像一群銅鶴似的,怪聲怪氣地咯咯亂叫,這號聲在山下、在溝里、岸邊,都起著回聲,終于在海面上消失了,因為海是無邊無際的開闊。一個巨大的煙柱,在剛剛離開的美麗的別莊上升起來——忘記熄滅的燭頭,沒有錯過這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