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塘里游著白鴨,
高粱梗油青的剛高過頭,
這跳動的心怎樣安插,
田里一窄條路,八月里這憂愁?
天是昨夜雨洗過的,山崗
照著太陽又留一片影;
羊跟著放羊的轉進村莊,
一大棵樹蔭下罩著井,又像是心!
從沒有人說過八月什么話,
夏天過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著田壟,土墻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夢怎樣的連牽。
二十五年夏末
(原載一九三六年九月三十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過 楊 柳*
反復的在敲問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燒成灰燼,
街的一頭到另一條路,
同是個黃昏撲進塵土。
愁悶壓住所有的新鮮,
奇怪街邊此刻還看見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紛糾,
死色樓前垂一棵楊柳!
二十五年十月一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樣平,①
思想像孤獨的一個阿拉伯人;
仰臉孤獨的向天際望
落日遠邊奇異的霞光,
安靜的,又側個耳朵聽
遠處一串駱駝的歸鈴。
在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凍的雕形不動;
白袍,腰刀,長長的頭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風!
偶有一點子振蕩閃過天線,
殘霞邊一顆星子出現。
二十五年夏末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藤 花 前
——獨過靜心齋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做聲,
藍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脈靜;
水面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
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吹過
花心,
風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旅 途 中
我卷起一個包袱走,
過一個山坡子松,
又走過一個小廟門
在早晨最早的一陣風中。
我心里沒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煩惱,連我的
攏總,
像已交給誰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樣清,
山前橋那么白凈,——
我不知道造物者認不認得
自己圖畫;
鄉下人的笠帽,草鞋,
鄉下人的性情。
暑中在山東鄉間步行,二十五年夏
(原載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詩刊》第三期)
紅葉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
誰敢看西山紅葉?不是
要聽異樣的鳥鳴,停在
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
是腳步不能自己的走——
走,邁向理想的山坳子
尋覓從未曾尋著的夢:
一莖夢里的花,一種香,
斜陽四處掛著,風吹動,
轉過白云,小小一角高樓。
鐘聲已在腳下,松同松
并立著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夢在哪里,你的一縷笑,
一句話,在云浪中尋遍
不知落到哪一處?流水已經
漸漸的清寒,載著落葉
穿過空的石橋,白欄桿,
叫人不忍再看,紅葉去年
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
好,抬頭,這是高處,心卷起
隨著那白云浮過蒼茫,
別計算在哪里駐腳,去,
相信千里外還有霞光,
像希望,記得那煙霞顏色,
就不為編織美麗的明天,
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惻,空的纏綿,也該放
多一點勇敢,不怕連牽
斑駁金銀般舊積的創傷!
再看紅葉每年,山重復的
流血,山林,石頭的心胸
從不倚借夢支撐,夜夜
風像利刃削過大土壤,
天亮時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藍,呼喚
瓜果風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頭流血,變墳臺!
平靜,我的腳步,慢點兒去,
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
一路上枯枝,鳥不曾唱,
小野草香風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風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說夢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這當前現實的
石頭子路還缺個牽連!
愈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
掛出樹尖,愈得相信夢,
夢里斜暉一莖花是謊!
但心不信!空虛的驕傲
秋風中旋轉,心仍叫喊
理想的愛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陽笑吻;同樹,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蟲
石隙中悲鳴,要攜手去;
同奔躍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尋盲目日子,——
要現實的熱情另涂圖畫,
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
這蕭蕭瑟瑟不斷的嗚咽,
掠過耳鬢也還卷著溫存,
影子在秋光中搖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問!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陽光穿過
照暖了石頭,赤紅小山坡,
影子長長兩條,你同我
曾經參差那亭子石路前,
淺碧波光老樹干旁邊!
生命中的謊再不能比這把
顏色更鮮艷!記得那一片
黃金天,珊瑚般玲瓏葉子
秋風里掛,即使自己感覺
內心流血,又怎樣個說話?
誰能問這美麗的后面
是什么?賭博時,眼閃亮,
從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說任何苦痛去換任何一分,
一毫,一個纖微的理想!
所以腳步此刻仍在邁進,
不能自已,不能停!雖然山中
一萬種顏色,一萬次的變,
各種寂寞已環抱著孤影:
熱的減成微溫,溫的又冷,
焦黃葉壓踏在腳下碎裂,
殘酷地散排昨天的細屑,
心卻仍不問腳步為甚固執,
那尋不著的夢中路線,——
仍依戀指不出方向的一邊!
西山,我發誓地,指著西山,
別忘記,今天你,我,紅葉,
連成這一片血色的傷愴!
知道我的日子僅是匆促的
幾天,如果明年你同紅葉
再紅成火焰,我卻不見,……
深紫,你山頭須要多添
一縷抑郁熱情的象征,
記下我曾為這山中紅葉,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新詩》第四期)
山中
紫色山頭抱住紅葉,將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橋上走過,渺小的追一點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藍天里鑲白銀色的光轉,
用不著橋下黃葉,人在泉邊,才記起夏天!
也不因一個人孤獨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墻房舍像畫,仍畫在山坳另一面,
只這丹紅集葉替代人記憶失落的層翠,
深淺團抱這同一個山頭,惆悵如薄層煙。
山中斜長條青影,如今紅蘿亂在四面,
百萬落葉火焰在尋覓山石荊草邊,
當時黃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話,相信
那三兩句長短,星子般仍掛秋風里不變。
一九三六年秋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九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
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
在午后的窗前拖過一筆畫;
寒里日光淡了,漸斜……
就是那樣地
像待客人說話
我在靜沉中默啜著茶。
二十五年冬十一月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十月獨行
像個靈魂失落在街邊,
我望著十月天上十月的臉,
我向霧里黑影上涂熱情
悄悄的看一團流動的月圓。
我也看人流著流著過去來回
黑影中沖著波浪翻星點
我數橋上欄桿龍樣頭尾
像坐一條寂寞船,自己拉纖。
我像哭,像自語,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緊似琴弦,——
我說啞的,啞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終未來在上面?
(原載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時間
人間的季候永遠不斷在轉變
春時你留下多處殘紅,翩然辭別,
本不想回來時同誰嘆息秋天!
現在連秋云黃葉又已失落去
遼遠里,剩下灰色的長空一片
透徹的寂寞,你忍聽冷風獨語?
(原載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古城春景
時代把握不住時代自己的煩惱,——
輕率的不滿,就不叫它這時代牢騷——
偏又流成憤怨,聚一堆黑色的濃煙
噴出的煙囪,那矗立的新觀念,在古城樓對面!
怪得這嫩灰色一片,帶疑問的春天
要泥黃色風沙,順著白洋灰街沿,
再低著頭去尋覓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藍布棉簾子,萬字欄桿,仍上老店鋪門檻?
尋去,不必有新奇的新發現,舊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來支撐城墻下小果攤,那紅鮮的冰糖葫蘆①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舊珊瑚,還不怕新時代的塵土。
二十六年春,北平
(原載一九三七年四月《新詩》二卷一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載著人過去了;
橋——三環洞的橋基,
上面再添了足跡;
早晨,
早又到了黃昏,
這賡續
綿長的路……
不能問誰
想望的終點,——
沒有終點
這前面。
背后,
歷史是片累贅!
(原載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六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去春
不過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紅白的相間著一條小曲徑,
在今天這蒼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頭看,小山前一片松風
就吹成長長的距離,在自己身旁。
人去時,孔雀綠的園門,白丁香花,
相伴著動人的細致,在此時,
又一次湖水將解的季候,已全變了畫。
時間里懸掛,迎面陽光不來,
就是來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記憶,樹下。
(原載一九三七年七月《文學雜志》一卷三期)
除夕看花
新從嘈雜著異鄉口調的花市上買來,
碧桃雪白的長枝,同紅血般的山茶花。
著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鮮艷來結采,
不為著銳的傷感,僅是鈍的還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靜定,像弄錯了季節,
氣氛中故鄉失得更遠些,時間倒著懸掛;
過年也不像過年,看出燈籠在燃燒著點點血,
簾垂花下已記不起舊時熱情、舊日的話。
如果心頭再旋轉著熟識舊時的芳菲,
模糊如條小徑越過無數道籬笆,
紛紜的花葉枝條,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腳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時的泥沙。
月色已凍住,指著各處山頭,河水更零亂
關心的是馬蹄平原上辛苦,無響在刻畫,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僅一句言語梗在這里
抖戰著千萬人的憂患,每個心頭上牽掛。
(原載于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八日香港《大公報?文藝副刊》,署名灰因)
孤島
遙望它是充滿畫意的山峰,
遠立在河心里高傲的凌聳,
可憐它只是不幸的孤島,——天然沒有埂堤,
人工沒搭座虹橋。
他同他的映影永為周圍水的囚犯;
陸地于它,是達不到的希望!
早晚寂寞它常將小舟挽住,
風雨時節任江霧把自己隱去。
晴天它挺著小塔,玲瓏獨對云心;
盤盤石階,由鐘聲松林中,超出安靜。
特殊的輪廓它苦心孤詣做成,
漠漠大地又那里去找一點同情?
(原載一九四七年一月四日《益世報?文學周刊》第二十二期)
給 秋 天*
正與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們愛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還在我的窗前!
笑臉向著晴空
你的林葉笑聲里染紅
你把黃光當金子般散開
稚氣,豪侈,你沒有悲哀。
你的紅葉是親切的牽絆,那零亂
每日必來纏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顧你的背影隔過玻璃!
你常淘氣的閃過,卻不對我忸怩。
可是我愛的多么瘋狂,
竟未覺察凄厲的夜晚
已在你背后尾隨,——
等候著把你殘忍的摧毀!
一夜呼號的風聲
果然沒有把我驚醒
等到太晚的那個早晨
啊。天!你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苛刻的咒詛自己
但現在有誰走過這里
除卻嚴冬鐵樣長臉
陰霧中,偶然一見。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峰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過;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絢彩
但我們彼此交錯
并未彼此留難。
……
現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擔!
展緩
當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匯向著
無邊的大海,——不論
怎么沖急,怎樣盤旋,——
那河上勁風,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幾處逆流
小小港灣,就如同
那生命中,無意的寧靜
避開了主流;情緒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這奔馳的血液;
它們不必全然廢弛的
都去造成眼淚。
不妨多幾次輾轉,溯回流水,
任憑眼前這一切撩亂,
這所有,去建筑邏輯。
把絕望的結論,稍稍
遲緩,拖延時間,——
拖延理智的判斷,——
會再給純情感一種希望!
六點鐘在下午
用什么來點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仿佛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一張落葉在旋轉!
用什么來陪伴
六點鐘在下午?
六點鐘在下午
陪伴著你在暮色里閑坐,
等光走了,影子變換,
一支煙,為小雨點
繼續著,無所盼望!
(原載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經世日報?文藝周刊》第五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