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吃過了早夜飯七點鐘時,我和霍桑乘了汽車向白楊路俞天鵬家進行。原來霍桑所說的另一條線路就是指俞天鵬說的。錢芝山的被殺,恰在他捐破俞天鵬的隱私的晚上。這揭發的真偽姑且不論,論情勢天鵬當然很可疑。我的腦膜上本已留著這個暗影,不料霍桑的視線也射到了同一方面。我瞧了他的鄭重其事的態度,好似確有把握,又不能不使我驚疑。當我們沒有離寓以前,我已經問過他,他卻默然不答。在汽車中,我又禁不住重新提起那個問題。
霍桑不耐似地答道:“包朗,你不要懷著成見。你知道我是佩服前天鵬的一個讀者,但除了在雜志上見過他的半身照像以外,還沒有和他會過面。這老作家昨夜里不幸遭了人家的誣辱,我們去慰問一次,難道不應當嗎?”
他這幾句話是由衷而發的嗎?不,他分明要阻塞我的第三次問話。霍桑是一個理智健全的人,他的情感也并不遜于他人,不過他的感情是能受理智的控制的。
在正義的領域之內,他歡喜仗義任俠。他看見俞天鵬無端受屈,因而表示同情慰問,原不能算怎樣突兀。但是這時候他負著偵查兇案的責任,情勢當然不向。
若說他此行完全是出于友誼的慰問,和兇案絕沒關系,誰會相信?
我們到俞家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街路上的電燈早已燦爛放光。氣候也像上一晚一樣凜洌,路上行人很少。
我們進得那宅小洋房的門口,不由不大失所望。那守門的彎背男仆一見我們踏進門房,立即就擋駕。他說主人的身體不舒服,一概不見客。故而有不少客人和報館訪員都給拒絕了。
霍桑問道:“你主人現在哪里?”
守門的答道:“在臥房里休養。”
“他的臥室在樓上還在樓下?”
“在樓下書房背后。”
“那末我們進去見見他也很便利。”
“先生,這不關便不便利。老先生吩咐,今天不見客。請原諒。”
霍桑頓一頓,便說要另見秀棠小姐。那老仆正在猶豫不決,忽然有一個年輕的女仆從正屋中走出來。伊約有十八歲,穿一件舊黑花緞的棉襖,紅紅的嘴唇,烏黑的眼睛,生得倒也不俗。伊到了門房門口站住,似乎已聽得了我們的話。
伊接口答道:“小姐也吩咐過,今天有些頭痛,不能見客。請先生們改日來吧。”
霍桑感到失望,但還不肯退出。他站住了沉吟一下,忽湊近我的耳朵說話。
他道:“瞧這情形,我今天已不能夠見他。但你和他有交情,不如就一個人進去。我在這里等你。”
我答道:“你叫我進去代替你慰問一下?”
霍桑向我眨了一眨白眼:“好了,別當場報復吧。你早已知道我們不是單單來慰問的。你進去見他,不必說我來,但須臨機應變,刺探他和錢芝山究竟有什么糾葛。”
他向我要了一張名片,在片后注了“有要事密談”五個小車,回頭授給那仆人:“你把這片子送進去。”
仆人拿了名片看一看,仍站著不動,還有些疑遲不肯。
霍桑說:“放心,你只管把這片子送進去。你主人一定不會怪你。”
彎背的老仆悻悻地拿著名片走進去。那女仆見了我們附耳密談的樣子,似乎引動了伊的注意,站住在門房外面,取著監視態度。霍桑移過一把椅子坐下,把手插在外袋里,故作矜持的狀態,不再和我交談。我心中很猶豫,不知道我的名片有沒有效驗。約摸過了四五分鐘,那仆才出來回報,聲言主人請我進去。我暗暗地歡喜,和點了點頭,回身向正屋去。我且行且自尋思。他所見我,可是就為了名片背后的五個小字?如果如此,他心中不是有了什么成見嗎?
俞天鵬的臥房就在樓下書室后面的次間中。我穿過了那“一日之隔盛衰不同”
的客堂,就跨進臥房去。天鵬靠在一張掛白羅帳子的銅床上,頭上戴著睡帽,頭部下面墊著幾個枕頭。床前生著火爐,暖氣撲面。我覺得室中的溫度若和室外相較,至少相差一季。但天鵬擁著兩條藍綢面的厚被,似乎還很畏寒。室中的家具很精致,但式樣已陳舊。床前的梳洗桌上放著描金花的茶杯茶壺。一枝紅梅插在一只雨過天青的古瓶中,受了熱的引誘已婿然開放。天鵬撐起些身子,張著眼睛瞧我。我從電燈光中看見他的眼圈微微陷落,臉色也很憔悴,好似他夜來曾經失眠。他第一句話就使我暗暗地吃驚。
他問道:“包朗兄,你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密談?”
晤,他果真注意我的要事。這不就是情虛的表征嗎?我姑且敷衍著。
我說:“沒有事。我因著你昨晚受了虛驚,特地來問候你。因為你不見客,我才寫了那句——”
他忙說:“包朗兄,你何必瞞我?你的顏色明明告訴我帶了什么消息來哩。”
我微微一震。難道我的臉上果然已透露了什么?
我含笑答道:“不錯,我真有一件新聞報告你。你聽了也許可以吐一吐氣。”
他著急地問:“什么新聞?”
我道:“那個無賴的錢芝山昨夜里給人殺死了!”
他把身子仰起了些,驚異道:“唉!真的?”
“自然真。俞先生,這消息你還不知道?”
“沒有啊。”
“上海晚報上載得非常詳細。”
“我——我今天還沒有看過任何報紙。”
他的語調不大自然,目光也垂落著。我不禁暗暗懷疑。他當真還不知道?還是說謊?
我說:“俞先生,你覺得怎么樣?這無賴昨夜里實在太放肆了。”
他支吾地說:“晤,真氣人;”
“其實虛則虛,實則實。人家決不會相信這無賴的話。”
“是,不過這流氓怎么會在昨夜里被殺?”
“事情的確很湊巧。”
我應了一句,默察他的臉色。他的目光仍留在棉被上。
他略一沉吟,問道:“那末兇手是誰?警察們已經查明了沒有?”
我搖搖頭:“還沒有。”
他的眼睛抬起來,和我的目光交接一下,立即閃開去;接著又努力回過來瞧我,問:“包朗兄,你有什么意見呀?”
“喔,沒有什么。”
“不,我看得出你隱藏著什么事!你——你可是懷疑我?”
談話已是開門見山。更想不到的,取攻勢的倒是他。
他自己情虛了,企圖先發制人嗎?
我仍含糊地說:“俞先生,你說我懷疑你什么?”
他直截地答道:“疑我殺死這流氓!”
“唉,沒有的事。”我依舊詭辯著。
他自言自語:“唉!怪不得今天日問有好多人來見我。他們可就是為著這一件事懷疑我?”
我仍譬解說:“不會。你不必多心。”
“包朗兄,你的話不錯。他們如果疑我,那就走到迷路上去了。因為我昨夜受了那無賴的侮辱以后,朋友們都不歡而散。我就回進房來。我女兒陪了我一夜,直到天明,方才睡著。”他嘆一口氣,“其實像錢芝山這樣刻毒的無賴,跟他結怨的人一定不少。只要向著正路去查究,終可以水落石出。”
話是明明對我說的。他顯然已經窺破了我的來意,才有這種使我移轉視線的表示。我也只得起機領受。
我答道:“是。像他這樣的無賴,死是應得的。昨夜聽了他誣辱你的話,大家都覺得憤憤不平。他要不是一溜煙地逃了,有好多人會用武力對付他。”我頓一頓,就將話題引入正港。“俞先生,我們都知道他的話是憑空捏造的,但這里面總有一個起因。你如果不見外,可能說給我聽聽?”
俞天鵬又把肩部靠住枕頭,低頭沉吟了一會,才嘆息著說:“包朗兄,這件事我本不愿意向別人說。你我至交,不妨談一談。他干了一件不名譽的事。我發覺了,將他辭歇。他因此懷恨,又伯我事后宣布出來,故而他先發制人,乘我宴客的時候,捏造了故事誣陷我。”
我進一步問道:“他干了什么不名譽的事?”
天鵬疑滯道:“他——他偷了一種東西。”
“什么東西?值錢嗎?”
“當然值錢。那——那是秀棠的一只珠鐲。”
“唱,他偷的是令愛的東西?”
天鵬的顴骨上紅一紅,又低垂了目光,兩只手在扭被頭,好似在自悔失言。
他慌忙辯道:“包朗兄,你別誤會。他偷這東西,完全是因著金錢的代價,沒有別的意思。”
我又問:“晤,他和令愛平時有沒有交際?”
“沒有,沒有!他在這里每天只辦三點鐘事,辦完了就走。他——他沒有機會和秀棠接觸。”
“你雇用他已經多少時候?”
“還沒有好久。他是去年夏天來的。”
我便更換一個題目:“俞先生,你既然還留他的面子,沒有宣布,他倒以怨報德。你當時為什么不加分辯?”
“我昨夜真是氣極了。他的計劃又非常狠毒,一時也不容易辯白。”
“為什么?”
“你知道他是我的書記,《愛與仇》的稿本完全是他一手謄寫的。我即使辯白,他不是可以抱筆據作證嗎?”他頓了一頓,又道:“其實我當時也因為氣昏了說不出話。假使他此刻不死,我少不得也要揭發他的丑行,控訴他的毀謗罪。”
我默然不答,我的眼光仍偷偷地瞧他的神色。他的臉色有些青,不知道是怒是羞。
他打一個欠神,說:“包朗兄,請原諒。我不能多談了。今天承情勞駕,感激得很。再見。”
他把身子向里床一側,使我不能再問。我只得說一聲珍重退出來,霍桑仍在門房里等候,一見我,拉了往外就走,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到了門外,他并不上車,只向汽車夫附耳說了一句,那汽車便嗚嗚地開走。
我問道:“我們還不回去?”
霍柔道:“我還要等一個人。”
“等誰?”
“你馬上會知道。”
我們來到福壽里口,里中都是五上五下的大石庫門,靜悄悄地沒有人。霍桑領我走進弄口,到電燈光瞧不著的地方,方才立定。他把外衣裹一裹緊,又將衣領豎了起來。
他說:“這地方既可避風,又瞧得見馬路,我們就在這里等一下。”他頓一頓,“天鵬的情形怎么樣?”
我就把我和天鵬的談話經過從頭至尾說一溫。
霍桑略一尋思,問道:“據你觀察,天鵬的話可實在?”
我道:“他的狀態真有些心虛不自然的樣子。”
“是,我雖沒有見他,但聽你的說的話。足見他說的是謊話。”
“謊在哪里?我還指不出。”
“他說錢芝山偷過東西,并說是見財起意。這明明就是謊話。”
“你怎樣知道?”
“你已經知道芝山的家庭狀況。他是兼挑子,擁著相當的遺產;汪銀林說他身上還有金表金鏈;剛才你也見過他的臥室中的鋪張和留下的呢帽外衣。這種種都顯得他的經濟并不艱窘。那末他怎么會干那見財盜竊的勾當?”
我點頭道:“不錯。他所以竊取珠鐲,大概不是為財,或者他和秀棠有什么關系。因為我聽天鵬一說到他的女兒秀棠,便竭力否認伊和芝山有什么交際。他說得太急,反而滋人的疑團。”
霍桑先向弄口馬路上瞧了一瞧,方才答道:“是,也許如此。但若使進一步推想,連芝山盜竊的事或者也是出于天鵬的捏造。我看天鵬和芝山之間一定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故而他昨晚受了誣辱,一時竟氣得說不出話。”
“你想他們中間有什么樣的秘密?”
“你料的不錯。或者芝山和他的女兒有某種關系。”
我也覺得天鵬竭力給他的女兒分辯,的確有些“欲蓋彌彰”。我想起芝山案中本關涉一個女子。這女子莫非就是俞秀棠?
霍桑突的走出弄去,又回過頭來,向著我舉手招一招。我忙跟在他的背后,走出了弄口,他低聲說:“包朗,我已經尋得一個秘鍵的鑰匙。再隔數分鐘,內幕中的秘密便不難完全了解。現在快跟我來。”
霍桑跨步向馬路上走去。我也裹攏了外衣,跟在后面。遠遠有一個人形,正向著我們走過來,只因隔離倘遠,我還辨不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