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風蕭蕭徐訏作品集
牧師演講了,叫我們?yōu)樗勒叱姡矶\。這里我看到史蒂芬太太壽會中所有的客人。
伴著棺木,我們一直到萬國公墓守著它葬好。在十字架面前,我們沉默地獻花。
多少的心靈,只有一種悲哀。
人陸續(xù)散去,我拖著無限的悵惘與沉重的腳步回來,我無法解脫這一份傷感與悲哀。我眼前顯露活潑年青的史蒂芬,在馬浪路路角,在費利普的診所,在我舊居的窗口,在我房內(nèi)的沙發(fā)上,在立體咖啡館中,在百樂門舞場里,在史蒂芬太太的壽會中,以及在杭州的旅館……他的舉動,他的談笑,他的舞姿,于是我看到僵臥在病床里:蓬松的頭發(fā),零亂的短髦,鐵青的面頰,深紫的嘴唇,緊閉的嘴,半開的眼睛……而如今,他已經(jīng)在地下長臥,此后世上將永無這一份活潑,這一份笑,這一份瀟灑與隱藏在里面的這一份果敢沉重的事業(yè)與責任了。
這為愛,為自由,為理想與夢的戰(zhàn)士。
我愛,我敬,我懷念,我有耿耿的不安與未傾吐的話,我后悔我那天出外,我更后悔第二天晚去。然而這是再也無法挽回了。我用我手指的觸覺來回憶他的眼皮,我又用我眼睛的知覺來回憶他半開的眼睛的閉闔。我深信這是我們友情中的一種期待與默契,我又不禁流出了眼淚。
第二天早晨七時,我一個人捧一束花到萬國公墓去。天下著霧般的細雨,墓道上已經(jīng)濕了,我低著頭,從洋槐下悄悄的走著,在轉(zhuǎn)彎的地方我抬起頭來,遠望史蒂芬的墳?zāi)埂N移婀至耍@樣早,竟已有人在他的墓前憑吊了。
是一個黑衣的女子,但不像史蒂芬太太,也似乎不是梅瀛子。我凝望著她遲緩地走近去,我越斷定不是她們,越是認不出是誰。我想,史蒂芬太太既然不是他真的妻子,那么這該是一位我沒有見過的他的真的情人了。
我沒有驚動她,悄悄地過去。她似乎已經(jīng)獻好了花,兩手互握著,莊嚴地俯著首站在面前。我注視著她的后影走上去,但是走到大概離她五六步路的時候,我吃驚了,我情不自禁地喊著:
“海倫!”
她回過頭來,楞了;接著就靠在我胸上哭泣起來。
“海倫!”我拍著她的肩背,但是再尋不出話了。她哭得更加厲害起來。
“海倫!”我撫著她的金黃的頭發(fā)說:“死的已經(jīng)死了,讓我們活著的勇敢地活吧。”
她沒有回答,嗚咽了許久,我看她稍稍節(jié)制自己一點的時候,我推開了她,用手帕拭她的眼淚,我說:
“放出勇氣來,海倫,我們要勇敢地活。”
“是的。”她囁嚅著說,于是她自己用手帕來拭淚了。 我離開她到墓頭去獻花,于是我站在墓前為史蒂芬祝福。十分鐘后,我回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海倫嚴肅地站在我旁邊。我沉吟了一會,想了一句松淡的話微笑著說:
“你比我還早。”
“我不安,我整夜沒有入睡。”她說著又流淚了:“我難過!當我想到我每天同日本軍人的交際,你想,我在這個為祖國而死的英雄面前,是多么慚愧與可恥呢!”
海倫的話遠出于我的意外,使我驚異到一時竟無話可以回答。我走在她的旁邊,踏著潮濕的道路,體驗到海倫高貴的內(nèi)心。我回憶到兆豐公園里,月光下她孤獨地漫步,我尾隨在她的后面的情形,是那么沉寂,那么懶散,像不染塵俗的水蓮踏著流水,像仙子踏著云片,清純無瑕而又莊嚴高貴。我現(xiàn)在又看到了這一份靈魂,這神圣的靈魂是上帝于賦給她美麗歌喉時同時賦給她,后來在塵世流落,失去了燦爛的光彩,如今一瞬間又在她心中復(fù)活了,是史蒂芬的精神喚醒了她,使她回到了過去的燦爛。
“昨天我真想自殺。”她說。
“海倫,這是什么話呢?”一瞬間我想告訴她,她一切的機會與行動都是梅瀛子在擺布播弄,而這些擺布與播弄都是史蒂芬工作的一部。但是這結(jié)果是甚么呢?像海倫這樣的性格,她立刻會感到這擺布播弄是一種侮辱,也許反使她自棄地流落也說不定;其次,假使我有能力,對她作詳盡的解釋,使她對于這一種播弄有根本的諒解,那么難道她也就當作一件工作般去過現(xiàn)在的生活么?最要緊是梅瀛子的判斷,而我需尊敬工作的紀律。我沒有說。
“我慚愧,我不知道我怎么會墮落到這樣!我想自殺!” 她懺悔地說,靠近著我。我們在公墓小徑上躑躅。沉默了許久,我說:
“我們走錯路了。”
“那面也繞得出去。”海倫四周望望指點我。
“那么,海倫,”我說:“你不過是走錯了路,什么地方繞不出去呢?”
“謝謝你。”她露出美麗的笑容,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她說:“那么你帶我出去。”
我點點頭,但是我竟想不出路徑。
“像那夜從施高塔路帶我出來一樣。”她說。
“那是白蘋的力量。”
“是你先發(fā)覺的。”
“是的。”我說:“現(xiàn)在我也只是發(fā)覺。”
“只有在你我兩人的時候,我才感到我過的都不是我靈魂的生活。”
“這是我的光榮。”
我們始終在小徑里盤桓,枯禿的洋槐上有群雀在叫,空氣是潮濕的,地面潤亮著。細雨已停,東方透露了黃弱的陽光,有幾個老婦在陌生的基頭獻花了,虔誠而寂寞,這一角世界與煩囂人間的關(guān)系大概再無爭奪妒忌與憤恨了吧,是一種真正的愛在溝通著,我想。
“回去吧。”她說。
我沒有回答,悄悄地伴海倫出來。我們在靜安寺吃早點,沉默中,貫穿我們心胸的是透明的了解與同情。
座上,海倫突然打破了沉默,她說:
“你希望我現(xiàn)在怎樣去生活呢?”
“忠誠,”我說:“我們只有忠誠而勇敢地去生活。”
她不響了,嘴角浮起了低迷的笑容,這笑容才是屬于她的靈魂的,它曾經(jīng)引起我許多想象,但自從她學會了時髦的笑態(tài),我竟忘去了是她曾留給我這個特殊的真笑。這笑表示她已經(jīng)徹悟,已經(jīng)從生活的形式中看到了生活的內(nèi)容。我說:
“我們要忠實的笑,忠實的哭,忠實的歌唱,忠實的嘆息……”
“那么你以為我過去的一切都不忠實了。”
“只是笑。”我說。
“笑?”
“是的。”我說:“我相信每個人應(yīng)當有每個人的笑態(tài),但是現(xiàn)在的笑容似乎形成了派別,大家互相學習與提倡,于是笑態(tài)也成了時髦的點綴。”
“這也許是美國電影的力量。”她說。
“電影應(yīng)該是學習實生活的,但是現(xiàn)在實生活里的人在學電影。”
“我以為這是人類的進步。”她說:“電影里的笑是提煉社會上笑容的美點而刪去它的丑態(tài)而成功的。”
“我想這是對的,但大家爭著模仿,結(jié)果是每個人獨特的美點都沒有了。”
她又笑了。這也許是美好的鏡頭,但不是海倫的美點。我無意識地笑了出來。
她似乎知道了我笑的什么,有點羞窘。一矜持時,不自覺的重新透露了她低迷的笑容。
現(xiàn)在我徹悟到,也許只有嬰孩的笑容是天使的聲音,所以在許多圣畫里,瑪麗亞永遠是莊嚴而靜默,而無數(shù)的小天使都是嬰孩的笑容了。
我于六點鐘送她回家,此后有好幾天沒有見她。但是我忽然從家里接到一張圣誕節(jié)夜會的請?zhí)侨毡竞\姴棵肺渖賹⒊雒娴摹N覐膩頉]有會見過梅武,這自然使我想到那天海倫的話,而斷定那是海倫向他們指示的了。
于是有一天黃昏我到她的家去。
她家里布置依舊,但是海倫的裝束與態(tài)度可完全變了,她頭發(fā)勻整地后垂著,毫無油膩與發(fā)夾的束縛,后面輕束著一條呢帶,這呢帶與她身上的衣料一樣,是白底嫩藍小方格的花紋,脂粉眉黛全疏,我看到她鼻梁邊幾點淡淡的雀斑。她身上除一條黃色漆皮的腰帶外,一無其他的點綴。輕柔的衣質(zhì)在她走路時有寬舒的飄動,這一個改變,象是古典的 Ballet 舞受到鄧肯(Isadora Duncan)的解放,我覺得她是自然而年青了。她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了我第一次會見她時留給我的印象,但是她并無當初的羞澀與溫柔,她莊嚴沉靜而大方,用史蒂芬太太一般的風度,招呼我坐下,淡漠得象是失去了所有的情感,眼睛始終避開我的視線,沒有一絲表情,我尋不出她內(nèi)心與那天公基里的悔恨,那天施高塔路的哀怨有一絲聯(lián)系。我說:
“怎么樣?有甚么變化么?”
我避開對海倫注視,想使她有更自然的答案。忽然我看到了墻上的相片,已經(jīng)換上了她的父親哥哥與她們母女的合影,三個坐著,二個站著,我想問了,但是……
“生活,”她說:“我要忠誠而勇敢。”
這使我回到了那天在公墓時的情緒,我寧靜而安詳?shù)卣f:“你已經(jīng)放棄了交際。”
“不但交際 ,”她沉靜地回答:“而且也放棄了職業(yè)。”
我沒有詫異,因為這是海倫個性里特質(zhì)的表現(xiàn),這個性是我所了解的。我微喟一聲,接著是大家的沉默。就在這沉默中,我忽然憶起我來此的目的,我從內(nèi)袋里抽出請?zhí)f給她說:
“那么何必還叫他們寄這個給我呢?”
她微顰一下,接著是恍然悟到的開朗,于是她詫異地接過這請?zhí)涞匾煌t緩地說:
“并不是我的關(guān)系。”
我知道這是我自己誤會了,這帖子的寄來,可以是梅瀛子的意思,也可以是白蘋的意思,也可以是隨便那個日本人的意思,只因為海倫同我說起過,所以我會肯定是她,我說:
“那么一定是他們自己寄來的,你沒有收到么?”
“送來過,我告訴他們我去北平,退回去了。”
“自然你是不預(yù)備去參加了。”
“任何的約會都不再參加。”
“深居簡出養(yǎng)性么?”我說著看到鋼琴上幾本零亂的書籍,我問:“閱讀么?”
“是的,”她說:“隔天再借我?guī)妆緯?rdquo;
“歌唱呢?”
“是的。”
“練習么?”
“是的 ,” 她說:“充實我自己的生活。”
“充實生活。”這句話使我頓悟到海倫生命的變化,這是史蒂芬太太外表上的方式,是一種美麗的隱士的心境。她閱讀,她唱歌,她奏琴,但不是為真理與藝術(shù)的追求,也不是為苦悶的寄托,更不是為虛榮的誘惑,而是為生活,為生活的充實。似乎她已經(jīng)從煩囂零亂的生活中徹悟,從奮斗掙扎的生活中清醒,從無數(shù)熱烈的追求中幻滅。她體驗到恬淡的趣味,寧靜的安詳,她把生活交給了自然,像落花交給了流水,星球交給了太空。世界在她已無期望,萬物在她都不稀奇,這心境也許是美麗的,但是她這樣的年齡所應(yīng)該有的么?
我緘默,緘默的像一條魚。
云彩在窗外駛過,微風吹亂了窗紗,海倫把窗簾理好,輕飄地走到琴前,幽淡寧靜地播弄著琴鍵,像是意大利的夜頌,使我悟到黃昏已經(jīng)滲透了窗欞。
在琴聲停止的時候,我說:
“多謝你贈我美麗的夜頌。”我站起告辭,走到她的座前,我不安地說:
“原諒我說一句庸俗的話。假使需要我?guī)椭脑挘埉斘沂悄愕暮糜眩灰蜌狻?rdquo;
“我感謝你純美的友誼。”她說著抬起頭來:“不等我母親回來么?”
“你母親?”
“她現(xiàn)在在匯美飯店做事。”
“我隔天再來看她。”
海倫送我出來,在門口,她說:
“謝謝你關(guān)心我們,謝謝你來看我們。”
“多謝你贈我美麗的夜頌。”我說:“今夜我要虔誠地為你祈禱。”
歸途中,我猛然想到,今天海倫沒有透露過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