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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間》父子之間周文作品集

躺在大天井左邊廂房里的煙榻上,荀福全的蒼白嘴唇緊箍著那竹煙槍的綠玉嘴,好像吹簫似的,兩眼凝視著煙燈玻罩口那舐著煙槍那頭煙斗上的黃色煙泡一跳一跳的火焰。他匆忙地嘴動兩動,便使勁一吸,蒼白的兩頰都凹了進去,只讓兩個黑洞洞的鼻孔在透不過氣來時漏出絲絲的白色煙霧。看看吸到了底,他便右手五指拿著鐵扦子尖去一撥,吱的一聲,那煙泡蒂便被火焰尖送進煙斗的小孔里去。放下槍,嘴唇閉得一線縫也沒有,竭力不讓一絲煙霧再漏出來,翻身爬起,趕忙跑到旁邊地板上的一方黃草席上站定,一彎身,兩只手掌撐著席中心,頭向下,兩腳跟朝上一蹺,在空中劃一個半圓形,啪啦噠一聲翻了過去,鼻尖都冒出細點的汗珠來。他仍然緊閉著嘴,走回煙盤旁邊坐下,兩手抱一把裝滿苦茶的白瓷壺來,嘴子插進嘴唇,咕嚕咕嚕地喝了兩口,這才把兩只手掌附著兩膝頭,骨碌著兩眼舒服地嘆出一口氣來:

“嗄……”

他剛剛頭靠上枕頭,拿起鐵扦子匆忙地挑起一豆黑煙膏湊上燈罩口的時候,長工老牛的麻臉又出現在他面前了,兩手撐著床沿,許多凹點子的鼻尖對著他的鼻尖,厚嘴唇急促地說道:

“少爺!那黃三痞子把我也罵了,他叫你就出去……”

荀福全立刻皺起兩彎向下吊的眉毛,偏著頭,兩眼發閃,嘴巴張開。那鐵扦上的一豆煙膏便墨水似地滴在燈火邊:吱!燈火都跳了一下。但他立刻仰起著半身,噴著鼻孔,沖著臉說道:

“哎呀!叫你跟他說等一等,等一等!媽的!”

老牛嚇得把頭退一下,呆一會兒,說的話又開始結結巴巴起來了,他嘴唇動的時候,那黃色的兩顆門牙都閃映著煙燈的火光:

“我我說過了,我說……他又說,你不出去,他他他就要親自進來討了!”

“啊?”荀福全一驚地坐了起來,石像似地呆一下,才伸起五指猛力抓了抓頭上的亂發,響著嘴嘆一口氣說道:“咳!媽的!好好,你去跟他說我就來,入他……”

老牛剛剛轉過背,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又停在頭發上,突然喊住他。額角發皺,眼光灼灼地問道:

“老太爺剛才在生甚么氣?”

“你……你還不曉得么?”老牛結結巴巴地答道,“大前天老老太爺押到公所去的劉二今天出來了,劉大去弄出來的,劉大賣了他的阿毛,十塊錢,劉大偷偷回來的。……”

“老太爺今天出去不出去?”荀福全問;同時腦子里很快地閃出了他父親房里的景象:靠里的床腳后面,是黑黃的夾壁,壁上有一個小方門,門里面是一袋一袋的銅元和銀元。于是他的嘴角便閃出夢似的微笑,偏著臉,閃爍著發光的一對眼睛,盯著老牛那在顫動的厚嘴唇,他懷著往常湊好三番時伸手去揭牌似的心情,惟愿他那嘴巴一張開,就吐出一聲:“出去。”

“不不不……”老牛搖搖頭,“曉得。”

“嘁!”荀福全一下怒得一對眼珠都挺出來了,揮著右手的五指喝道。“好了好了,你去你去!”但他剛剛躺下去,老牛的麻臉又追上來了,秘密似地壓低聲音說道:

“少少爺,黃三痞子罵罵罵……”他自己也困難得麻臉都漲紅起來,害羞地伸著五指抓抓下巴。荀福全的彎眉毛皺得更緊,尖著耳朵,也急得兩眼只是*(左目右夾)*(左目右夾)*(左目右夾)。老牛在地上頓一腳,這才說出來了:

“罵你入入入入……”

荀福全的兩眼終于向他瞪了一下說道:

“好了好了,媽的!”接著他就張開蒼白的嘴唇打一個呵欠,眼角又滾出一顆亮晶晶的淚水珠,脊梁軟癱地又躺下去,想道:“還是抽了這口煙再說。”他瘦削的鼻尖對著燈火,一看見那燈火邊的一豆快燒焦了的黑煙膏,他的兩彎向下吊的眉毛又皺起來了,響著嘴又嘆一口氣。于是立刻把全身的力氣都貫注在右手五指捏住的鐵扦子上,手抖戰著把那扦子尖湊攏去,直到鼻尖上凸出幾粒小汗珠,他才把那煙膏刮了下來。于是把它湊在燈罩口上了,匆匆忙忙地裹好榧子那么大的一顆煙泡,栽上竹煙槍的煙斗上時,老牛的麻臉又出現在門前了,同時在老牛的背后還發出一個粗大的聲音:

“喂,荀少爺!怎么的!”

一聽就知道是前幾天同著打牌的張得標的聲音。他的心一跳,兩手拿著的煙槍剛剛橫橫地停在煙燈旁邊,那穿黑緊身的張得標已眼光灼灼地從老牛的背后走進來了,一路張開嘴巴嚷著,兩眼就向房里的四個角落掃射,兩步走到床前,便伸出一只手掌一揮地拍在荀福全側躺著的屁股上,啪的一聲:

“喂,黃哥等不得了,他問你還不還!”他聲音震動了屋梁,連天井都嗡嗡地起著回聲。

荀福全嘴唇發白,兩眼慌張地,一翻坐了起來,平伸著兩手掌向著張得標的鼻尖前面按兩按,輕聲說道:

“喂喂,小聲點,小聲點!”

“什么小聲不小聲!黃哥叫你馬上就出去!真是,早來一趟咧,說你沒有起身,你看此刻什么時候了!等煞人!”張得標大聲說著,眼光就從荀福全的臉掃到煙燈,又從煙燈掃回荀福全的臉。

荀福全急得嘆一口氣,伸起兩只手爪抓著頭上的亂發,輕聲地說道:

“喂喂,”便趕忙兩步跑到窗口,臉貼攏,從窗眼望出去,見正面堂屋只是靜靜的神龕,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影,他才噓出一口氣,走回煙燈旁邊來,說道:“好了好了,你請坐坐,等我抽了這口煙,對不對?”

“坐不坐都沒有關系!”張得標大聲說著,左手叉腰,一屁股坐上煙盤左邊的床沿,兩眼愣著橫橫地在荀福全臉上一掃,“那么,就快點!”他加添一句,伸出五指就在煙燈旁邊抓起一個小巧的白銀煙杯。

荀福全兩只手爪抬著煙槍,把綠玉嘴子的一頭遞過來說道:

“請!”

張得標故意伸一只手爪去接著槍,果然看見荀福全皺一皺眉頭,他便嘴角露出笑紋說道:

“好了好了,誰抽你的煙!你趕快罷!”

荀福全臉紅起來,嘴唇動兩動說道:

“不,不客氣。”終于把煙槍嘴掉回來塞進自己的嘴唇,把煙斗子上的煙泡對著火,吱吱吱地抽了起來。他順著煙槍望到煙燈旁邊,卻見張得標的五指正在玩著煙杯,煙杯傾斜著,黑煙膏就閃光地流到杯口,看看就要流出來,他就急得鼻尖都冒出汗珠來了。忽然煙斗上呼的一聲,他趕快把眼光收回來,一看,泡子上正烘烘地掛火了,他很可惜地把口里的白煙霧吐出來,吹熄泡子上的火,按一按,扦一個洞,又才窩著嘴唇抽了起來。這回卻見張得標的兩手在白瓷壺邊的十幾個煙斗子中抓起兩個來了,并且說道:

“嘖,這斗子,嘖,……”同時就把那兩個水盂似的紅黃色煙斗子相碰發出聲音:咯咯。荀福全的兩彎向下吊的眉毛又皺起來了。但這回,他為避免放漏一絲煙霧,于是竭力忍耐住,一口氣就把煙泡子吸進煙斗里去。

“完了么?”張得標放下手上的兩個煙斗,閃爍著眼光問。見荀福全緊閉住嘴唇點點頭站起來,他也站起來,那煙斗實在黃紅得可愛,他還俯下臉去盯了它們一眼,才向房門口大踏步走去。可是到了老牛站著的門邊,卻沒聽見背后跟來的聲音,他掉轉臉來一看,荀福全卻正站在一方黃草席上,彎身下去,兩手掌撐著席中心,頭向下,就像一條伸懶腰的拱背貓。

“唉唉,又要打跟斗么?”張得標皺著兩眉大聲說。

老牛向他微笑一下,擠擠眼,把那笑著的嘴唇湊攏去悄悄在他耳邊說道:

“他……他不打跟斗就過不了癮。”

張得標橫著眼睛眨了老牛一眼,趕忙把自己的耳朵離開他那沖著臭氣的嘴巴。見荀福全已啪啦噠一聲翻了起來,但又坐在煙盤旁邊了,兩手抱著白瓷壺,就把嘴子插進嘴唇。張得標便怒挺著一對眼珠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噴著唾沫星子說道:

“喂,怎么樣!媽的,我又不是你的跟班,隨你這么氣派!我不過是幫黃哥進來找你的!你究竟出去不出去!”他一對挺出的眼珠就直盯住荀福全的瘦臉。

荀福全只是兩眼骨碌地從壺背望出去看著他顫顫的嘴唇,咕嚕咕嚕地喝了茶,放下壺,這才兩手掌附著兩膝頭,舒服地嘆出一口氣來:

“嗄……”

他站起來了,腦子里面又閃出他老婆手指上黃黃的金戒指,計劃著怎樣伸出手指去拔它下來。于是他拍拍張得標的肩頭,說道:

“對不住,對不住,請你先出去回復黃哥,我進去一下就來。”

“不行!”張得標把肩頭向旁邊一躲,脫開他的手掌,噴著唾沫星子說道,“走!”他伸出一只手爪就去拉他的手。

“唉唉,我要進去弄錢!”荀福全伸著五指急促地抓著頭上的亂發,眼睛就*(左目右夾)*(左目右夾)*(左目右夾)。

“那你送我這個煙斗。”張得標伸手到瓷壺旁邊的十幾個煙斗中抓起一個煙斗來,在他眼前晃了兩晃。

荀福全皺著兩彎向下吊的眉毛,伸手就去奪,說道:

“唉唉,這個煙斗不能送你。”

“媽的,你有十幾個的嘛!”張得標一只手掌撐住荀福全的手,一只手爪就把煙斗塞進黑緊身的袋子里去。“嘿!你這人!……”他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使外面的天井都起著嗡嗡的回聲。

荀福全呆了一下,很快就用那伸出去的一只手掌在他嘴前面按一按,輕聲說道:

“喂喂,媽的,小聲點,小聲點!”

“好了好了,那你就趕快進去吧!可是別進去就不出來哈!”張得標說著,閃爍著眼光向他*(左目右夾)*(左目右夾)眼,同時在他背上拍一掌,就笑嘻嘻地大踏步出去了。

“呵!”荀福全盯著張得標的背影消失了,才嘆出一口氣,搖搖頭。但他立刻又皺著眉頭了,他父親那怒瞪著的一對眼珠就在他腦里一閃,他于是又伸手抓抓頭上的亂發,喃喃地說道:

“嘿,媽的,恰恰又是今天!又要經過老頭子的門口!呸!”

他站一會兒,終于咬住牙關,頓一腳,打天井穿過堂屋走去。剛要溜過他父親門口的時候,他的臉一驚,腳便一下停住了,因為他已聽見他父親在說話的聲音。他想:“老婆該沒有在里面吧。”于是,他就輕輕踮著腳尖,肩頭一聳一聳地走到他父親的門口邊,臉貼著板壁,從一個小洞望進去,就看見父親依然橫躺在靠里的床上,床中心煙燈里的火焰正對著他那一對忿怒的眼珠閃光,三胡須當中的嘴唇顫抖地在噴出一些話:

“……哼,媽的,就放了我的人了么!”同時揮著一只手掌在自己的屁股上一拍,煙燈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哪個在門外?”他忽然大聲一喊,立刻從枕上抬起頭來。

荀福全驚得張開嘴呆了一下,趕快輕輕踮著腳尖離開兩步,但立刻又聽見父親坐起床來喊道:

“哪個!唔?”

荀福全知道不能走了,便站著答道:

“我。”

“進來!”

荀福全不知道進去的好還是不進去的好,但腳已提起了,他于是便跨進去,在門框邊站住。立刻就看見父親從床上跳起來,震得煙燈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厲聲地喊道:

“鬼鬼祟祟的在做甚么!唔?你是不是又想來偷錢?哼,你這敗家子!你看這兩天佃戶通通都躲光了,你還一點人事都不懂!”他伸著一根指頭向荀福全指了一下。“嗨,我問你,剛才誰在外邊同你說話?”

“沒有人。”荀福全臉紅一下,隨即又變白,嘴唇顫抖著,兩眼昏得好像全屋子都黑暗下來,他兩手的指頭扭動著背后門框上的鐵扣,恨不得一把就將它扭斷。

“哼,沒有人!”荀老太爺又挺著眼珠,右手掌撐在旁邊擺著算盤的臺子邊沿,狠狠地看了荀福全一眼,又喝道:

“你站著在做甚么!站都不好好站!你就只曉得賭錢,變成那‘呆賊佬’的鬼相!給我滾開!我看不得!”

荀福全把嘴唇一嘟,在地板上用力地頓一腳就跑出來了。他想:“哼,媽的!”他一面掉著頭,就看見老頭子在臺子邊追出兩步,忽然被一條矮凳子絆了一下,凳子翻一個身,四腳朝上;老頭子也劃出兩手傾著上身跳了一下,幾乎仆下地去。荀福全這才感到些微的痛快,向老頭子投一瞥惡笑的眼光,便撒開腿向后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還掉頭看看背后。在一個門框邊,他的胸口突然被猛烈的撞了一下,兩腳一飄,幾乎仰身倒下地去,他吃驚地跳后一步,定睛看時,臉色變白的老婆就站在門框里面失聲地說道:

“哎呀!嚇死我!”她伸起空著的左掌就在胸口上拍了兩拍。右手端著一大銅杯剛起鍋的熟煙膏就要走出去。

“嗨,等著!”荀福全跨進門檻,兩手橫橫地攔著門,輕聲說道:“把你的私房錢借給我一下,你?”

“別忙,”老婆左手向前揚一下,截斷他的話,皺著眉,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望了手上的銅煙杯一會兒,好像忽然想起忘了什么東西,右手端著銅煙杯就轉身,又要向后面走去。

荀福全一驚,一步跳過去,又伸開兩手攔在她前面了,嘟著嘴說道:

“唉唉,你聽見么,我的話?”

“聽見什么!”老婆顯出吃驚的眼色望著他,紅紅的嘴唇對著他的眼睛半張開,濕漉漉地閃著光。

“唉唉,你裝傻,你那錢。”

老婆皺著兩眉,沉著臉說道:

“我不是已經給你說過,早就放出去了么?”

“不,你說謊!給我。”

“別忙,”老婆左手又向前揚一下,截斷他的話,兩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望著手上的銅煙杯,好像在思索什么忘了的東西。

荀福全不知不覺地把兩手五指插五指地抱在胸前,彎著腰顫聲說道:

“給我吧,給我吧,你這鬼東西!”

老婆掉回頭,端著煙杯子便跨出門檻。荀福全可忿怒得臉發青,一雙眼珠都瞪起來,跳出一步,伸手就抓著他老婆空著的左手。老婆向前一奔,他順勢就把她的手臂彎過來,反扭到背上,向上一拉,肩胛的骨頭都發出喀拉的一聲。老婆彎下腰,叫不出來似地說道:

“呵唷呵唷!”

“媽的,你說給不給!”他把她那只手臂再向著她后頸窩那兒提一提。

“呵唷,扭斷了!唔唔,你這樣狠心!”老婆彎著腰,向地面俯著頭忿忿地說。

荀福全從旁邊看著他老婆那起著痙攣的蒼白臉,感到了一種勝利的痛快,于是更加威嚇地說道:

“你不給么?我就要拔你的金戒指!”他伸手抓牢她背上的左掌,便去褪那中指上的一個金黃黃的圓箍。

老婆可把手臂用力一扭,一翻地直起身來;荀福全一個冷不防,被彈得踉蹌地倒退兩步,幾乎跌下地去。她臉發青,大聲地說道:

“別動我!前個月你才瞞著我拿了我一只戒指去,你又……”

荀福全臉紅一下,于是捏著拳頭向她鼻尖搖兩搖,壓低聲音喝道:

“媽的,別大聲!你再說,你……”

“大女!你們在做甚么!煙還不拿來!”老頭子忽然從屋里送出來一聲。

“來了!”她尖聲的應著,就向旁邊一溜。荀福全斜刺里沖著肩頭去一攔;她卻一偏地滑開,跑掉了。

“媽的,老頭子甚么等著你了!”荀福全向她背后吐出這么一聲咒罵,兩眼圓睜地跟定她的腳跟追去,看看追到父親的門口,“哼,不行了,媽媽的!”他腦子里面這樣一閃,便加緊追上兩步,一揮地擊下一拳去;老婆向旁邊一躲,拳頭恰恰落在右肘上,她的手掌被震得一彈,銅煙杯子便從五指跳了出來,在空中黃色的一條便落在地上,啪的一聲,滾了一圈,黑煙膏便從杯口流了出來,立刻把煙杯子在地上膠住。老婆驚得顫抖的嘴唇發白,進出一聲尖叫。荀老太爺就從床上一仰身跳到門邊來了,圓瞪眼珠,咆哮地說道:

“做甚么!唔?”

老婆的肩膀抽搐起來了,橫著手背揩著兩眼盈盈流出的淚水,她把手放下來,從模糊的兩眼望出去,打老頭子的眼睛掠過她丈夫的眼睛,嘴唇就要動。荀福全搶著嘴唇動一動說道:

“她把煙杯子弄翻了!”

荀老太爺忿怒得臉發青,三胡須都顫抖了,他兩腳一跳跳出門來,在空中揮著拳頭便向荀福全沖去,同時咬緊牙關吼道:

“唉唉,你這敗家子!你這雜種!你……”

荀福全兩眼骨碌一*(左目右夾),轉身便跳出堂屋。荀老太爺的三胡須直抖動,他兩手爪向前抓著,腳一跳也跟著追出堂屋,口里直喊著:

“你這敗家子!你這……”

他望著荀福全那飛快的背影,兩把抓不住,他簡直氣得小孩似的哭起來了,雙腳在地上跳兩下,又踉蹌地向前追兩步,追兩步,又雙腳在地上跳兩下,口里帶哭的嚷著:

“你好!你好!我送你的忤逆!”

荀福全的心噗噗噗地跳著,踉踉蹌蹌地跑出大天井,及到發現兩個穿黑緊身的漢子向他臉前迎了上來,異口同聲地說道:

“嘿,來了!”

他才兩眼一愣地站住,知道自己已經跑出八字粉墻的大門外了。走在張得標前面沖上他鼻尖來的圓胖臉,一看就認得是黃三痞子,他今天的頭上還包了一個青紗大包頭,在左耳邊還吊下一寸長的青紗頭隨著田野送來的風飄動。但荀福全沒有等他說出話,就又閃著驚惶的眼光,匆忙地說了一聲:

“老頭子追來了!”撒開腿便向墻左邊的一道竹籬笆側面的一株大樹下跑去,脊梁軟癱地靠住樹干,腳好像還在發抖,腦子里面就閃動著老頭子搖著拳頭的影子。

“嘿,媽的!”黃長興說著,兩眼閃爍地向兩邊望望,便同著張得標跑了過來,直直地站在荀福全的前面,兩手叉著腰,沒有扣紐扣的黑緊身在胸前兩邊分開,現出褲腰上一段兩寸寬的閃著光的黑絲板帶。他氣沖沖地鼻尖對著荀福全的鼻尖。但同時已聽見老頭子在大門口的罵聲,三個人就都在大樹下默默地站住,互相看著別人的臉,等到罵聲浙漸遠進去了,黃長興便閃爍著眼光掉頭向背后看看,微笑地向荀福全說道:

“喂,把錢拿出來。”

荀福全這才從驚惶中被喚醒來,很生氣地蒼白著臉子說道:

“唉唉,你不看見我剛同老頭子吵了么!”

“甚么?”黃長興一下怒瞪著眼珠叫起來了,連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他一面伸手挽著捏起左拳的袖口,一面搖動著吊在耳邊的青紗頭喝道:“你要生老子的氣么?老子餓著肚子來等你這么久,還沒有地方出氣呢!”他偏著頭對著他的鼻尖。“哼,你想賴么?難道我輸給別人的錢就不是錢了么?唔?”他咬住牙關說著,挺出一對眼球。荀福全氣得發抖,也瞪起一對眼珠,立刻看見張得標跳過來,一把抓著黃長興的兩手,說道:

“喂,黃哥!”

他于是離開樹干,向前一步說道:

“怎么!你要打么?”

“你!媽的,別在老子面前擺少爺架子!”黃長興吼著,脫開張得標的兩手,伸著五指從絲板帶里掏出一張一百吊錢的白紙寫的紙據來,湊到荀福全的鼻尖說道:“哼,打你!污了我的手!還錢來!呵?天天推,你還硬!”

荀福全一下子呆著了,嘴唇顫抖地動兩動說道:

“我……”同時伸起一只手掌的五指抓著頭上的亂發,懊惱地閃著眼光。

“好的,不還好了!我去找你家老頭子去!”他一歪嘴,掉過頭來向著張得標,“張哥,走!”他拿著那張白紙的紙據在空中一揚,拔腿便走,同時又掉頭來想看看荀福全的臉會因恐怖慘白到怎樣的程度。

荀福全心一橫,把牙關咬緊,看著黃長興走去的背影——那被風吹到他腰后來的黑緊身兩角和吊在耳邊威武地飄動著的青紗頭。突然他腦子里一下閃出老頭子搖著拳頭的影子,和黃長興怎樣在老頭子面前跳起來的景象,他立刻驚慌得嘴唇發白了,見黃長興快要走到墻轉角,他便連忙微彎著腰,向他旁邊含著笑的張得標一瞥,顫抖著嘴唇。張得標這才向他笑一笑,跳過去,一把攔住黃長興說道:

“喂,黃哥!你哥子等一等,都是自己人,好好說。”

黃長興乜斜著眼睛,向張得標做一個歪嘴,接著又用那嘴尖著向大門口那方努一努,同時故意粗聲地說道:

“你別拉著我!說甚么,他們這種人!”

張得標也向他擠擠眼,嘴尖起歪一歪,說道:

“好了好了,你哥子等一等。”他于是一把抓著黃長興的手拖他轉來,就向著荀福全的鼻尖帶著嚴厲的聲音說道:

“唉,荀少爺,你這人也真是!”他站在黃長興的前面,一面說,一面向荀福全擠擠眼,“你不是說這幾天等老頭子一出去就可以拿錢么?你已經推了好幾回了呵,別怪黃哥不顧面子!不是我說,你這些地方實在不夠朋友!”他又向荀福全擠擠眼睛。

荀福全的嘴角勉強現出微笑來了,微彎著腰,先咳一聲,向著張得標那微笑的臉孔說道:

“唉,真的,我剛才因為給老頭子吵昏了!”

張得標的兩只手爪抓著他的兩肩一扳,使他面向著黃長興,說道:

“你不要向著我。”

荀福全臉紅一下,就又向著黃長興勉強笑一笑,同時伸一只手掌去拍拍黃長興兩手叉腰的肩頭:

“對不住,剛才沖撞了你哥子。真的,這兩天老頭子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你哥子怎么就認真起來了?”

黃長興忍不住地嘴邊露出一點笑,但立刻又板著面孔,兩手叉腰地從鼻孔冷笑一聲說道:

“我也不和你說那些,我們不像你‘少爺’,我們還要等著錢拿去買米吃午飯呢!我們的老婆兒子還餓著肚皮呢!”

“你不是說可以拿你老婆的首飾么?”張得標右掌拍著荀福全的肩頭,偏著臉問。

“哼,他老婆的首飾!”黃長興挺直地站著,從鼻孔笑出一聲,說,“連他老婆都給他老頭子受用了!”

荀福全的嘴唇立刻發白,像死鱸魚的嘴似地張開顫顫地說道:

“喔喔!”

“嗡嗡!”黃長興帶笑的圓臉向他臉上沖去,蓋過他的聲音。“媽的,不是真的么!”

荀福全向后退一步,背脊又靠著樹干,向黃長興投出一瞥乞求的眼色,嘴唇動兩動說道:

“別亂說!”

“甚么亂說不亂說!”黃長興又兩手叉著腰,把頭昂起來,“你簡直傻瓜!要是我么,我就說,老頭子,拿錢來!老婆么,就這么嚓的給她一刀!”他說完,把嘴唇用力地一撮,同時伸開右掌斜斜地在空中一劈,那黑袖子打著空氣發出呼的一聲。

荀福全的瘦臉通紅,閉著嘴,無可奈何地站著,兩眼盯住黃長興肩頭后面遠山的尖頂。張得標的臉就在荀福全那紅臉的后面左肩上向黃長興做一個歪尖嘴,擠一擠眼睛,點點頭。

黃長興立刻又把眼睛瞪起來了,搖動著耳邊的青紗頭說道:

“喂,怎么樣!錢?別裝傻裝呆的!”

荀福全懊惱地皺著兩彎向下吊的眉毛,眼光收回來又望著自己的兩腳鞋尖,手指掐著背后的樹皮。張得標便一下跳到他面前,拉著他的手說道:

“喂,荀少爺,來,我同你談談。”

兩個踏著草地走到竹籬笆盡頭,站住,荀福全皺著眉頭望著他的嘴巴。張得標在他面前向遠遠的樹下黃長興兩眼閃爍地看一眼,才盯住荀福全的眼睛說道:

“你再送我一個煙斗子,我幫你想一個辦法。”

荀福全心一跳,但立刻鎮靜住,偏著頭問:

“什么辦法?”

“你不管嘛。你先答應我,我包你弄好。”張得標微笑的說著,就在自己的胸膛上拍了一掌。

荀福全立刻又皺起兩彎向下吊的眉毛,伸起右掌的五指抓著頭上的亂發,那些可愛的扁圓的紅的白的煙斗子就在他腦里一閃,并且幻想著要是它們都能自動地一跳躲進一個小皮箱里,藏在床腳下,那就好了。但他終于嘆一口氣。

“算了算了,你這人真是!”張得標說著,嘴一扁,撒開腿便走。

荀福全趕忙轉身來,伸出五指去,一把將他拉著,顫聲說道:

“好好,送你,你說嘛。咹……”

張得標于是嘴角笑嘻嘻地說道:

“你是不是真心送?你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真的真的,誠心誠意。”荀福全連連的說。

“那,好。我告訴你:你家佃戶劉大回來了,他有十塊錢。只要你答應,我們去幫你收。你要知道,因為這兩天看你實在沒有辦法,我才幫你想出這條路子;我們都不是外人。其余的,我同黃哥說,你慢慢還他。劉大的錢趁你家老頭子還不曉得。”

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子在亂發上停住,兩眉更皺得往下吊,嘴巴張開,好一會都沒有動。同時腦子里面又在演電影似地閃出老牛在煙榻面前的話,又閃出老頭子躺在床上噴出的話,最后就看見老頭子揮著拳頭的影子。他望望張得標,又看看自己的兩腳尖。張得標一直站住,鑒賞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終于看見荀福全嘆一口氣,他立刻覺到:對了!等他答了話,點點頭的時候,他便拉著他向大樹下走去,老遠就向黃長興喊道:

“黃哥!好了!就是那樣了!”

但他們三個從大樹下正要向粉墻那面走去的時候,忽然看見荀老太爺恰巧從大門出來,順著那邊的粉墻邊,踏著田邊的草地走去,風吹過去,他那下巴下的胡須尖都翹了起來。黃長興一下站住了,臉色一沉,說道:

“不行不行,你看老頭子哪里去的?”

荀福全也愣住,臉色變成蒼白。

張得標的臉也沉了一下,*(左目右夾)*(左目右夾)眼,深深地盯住荀福全,但他立刻微笑起來,伸一只手爪搖著黃長興的肩頭說道: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去我們的,試試看。”

荀老太爺的腳下是一條凸凸凹凹的石子路,路兩旁一丘一丘的田滿是荒草;一陣風吹過來,那些荒草便簌簌地波浪似地搖動。蹲在草中的一只烏鴉噗的一聲驚飛起來,“哇哇”地扇動兩翅掠過濃綠的樹梢,向著前面一座涼亭的寶頂尖飛過去;荀老太爺似乎感覺得左邊的下眼皮一跳,便瞪著眼珠向那飛去的烏鴉咒道:

“哇哇,寡你媽媽吊起打!”

他嘆一口氣,腦子里而立刻又閃出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一個兒子也……”

他突然吃驚地一跳,劃著兩手,身子向前傾,幾乎仆下地去,腳尖似乎痛了一下。他趕忙站定,轉過身來,右手的五指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偏著頭,定睛一看,橫在他腳邊的凸石上是一筒碗口那么粗的劈柴,他立刻恨恨地瞪了一眼,提起右腳尖來就要踢它一腳。

“不,這東西拿回去可以燒……”腦子里面這么一閃,他那三胡須當中的嘴角便微笑了。伸出五指彎身就去拾那劈柴。他抬起臉來,眼睛向前面一閃,忽然覺得兩頰熱起來了。前面正走來兩個漢子,那包大包頭的一個的黑緊身在胸前向兩邊暢開,風正翻著那衣角。他便裝著沒有看見似的,把劈柴向田里的荒草上拋去,兩手拍了拍,自言自語地罵道:

“哪些短命鬼,擺些柴在路上來絆我的腳!哼!”腳在地上一頓,轉身就要走,但那兩個漢子已出現在面前了。

“老太爺,哪去?”那兩個異口同聲地問著,就站在他面前。

荀老太爺一手的五指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偏著頭一看,是黃三痞子和張得標。便漫然地答道:

“出來隨便走走。”同時跨開腳步走去。

張得標向黃長興擠了擠眼睛,碰碰他的手拐子,悄悄說道:

“怎樣?”

黃長興也做一個歪尖嘴,笑一笑,也跟著走。

“你老人家不是很少出來么?”張得標嘴角微笑地說。

“有時候出來,有時候又不出來,高興的時候就出來,不高興的時候又不出來。”荀老太爺慢吞吞地說,兩眼直望著前面,路旁的一些樹子就在他身邊向后退去。

黃長興向荀老太爺橫橫地掠一眼,說道:

“大前天我還看見你老太爺出來過。”

“討厭!”荀老太爺想,眼睛橫橫地向左肩旁邊走著的兩個漢子掃一眼,“哼,公然同我并肩走起來了!”他便把步子跨大一點,想走在他們的前面,鼻尖沖著吹來的風緊走幾步,偏著臉一看,那兩個漢子卻仍然在肩頭旁邊。他的鼻孔里便氣粗起來了。他想:“要不,你們就前面走去。”于是把腳步放緩下來,一面問道:

“你們有沒有事?”

“沒有事。”張得標答道,“我們也隨便走走。”

黃長興有些忍不住了,碰碰張得標的手拐子,便高聲地問道:

“喂,老太爺,你是去收租的吧?”

荀老太爺一手的五指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偏著頭,沉著臉說道:

“你怎么知道?”但他立刻又把腳步加快起來了。

“因為……”張得標在他背后搶著說,但立刻把下面的話收住。

荀老太爺想:“他們已走在后面了。”偏著臉一看,這兩個家伙卻又在自己左肩的旁邊。他于是一下子站定,面向著黃長興說道:

“喂,我家福全,請你們不叫他賭錢,對不對?”

黃長興臉漲紅起來,立刻把一對眼球挺出,噴著唾沫星子答道:

“甚么?怎么說我們‘叫’他賭錢的?唔?”

荀老太爺愣了一下,但立刻也把眼珠怒挺出來吼道:

“你還吼!不是你們,他怎么會賭錢?唔?唔?”

“喝喝!”黃長興冷笑一聲,“自己的兒子管不住,倒來怪我們!”

“做啥!”荀老太爺挺前一步,偏著頭問,“唔?”

黃長興也不讓,也挺前一步,嘴唇顫抖著,白得紙一般,耳朵邊吊著的青紗隨著頭搖動一下。張得標趕快一跳插在中間,兩手爪抓住黃長興的肩頭,說道:

“喂,黃哥,干不得!”

“哼,你們!”荀老太爺說。

張得標一下掉過臉來,說道:

“喂,老太爺,請你不要‘你們’‘你們’的!”

荀老太爺臉青了起來,兩只手指尖一冷,白得發抖。

“張哥,”黃長興挺著胸脯喊,“不要拖住我,看他把我怎樣!”

“算了算了。”張得標仍然兩手抓著他的兩肩,向后面把他送退一步。轉過身來,伸開兩手向荀老太爺一攔,說道:

“老太爺,算了,請前一步,看在我的面子上。”

“哼,你配!流氓!”荀老太爺腦子里面這么一閃,立刻輕松許多了,挺出著眼珠瞪了黃長興一眼,撒開腳步便走。

黃長興也向他瞪一眼,沖著肩頭還要追上去。

“算了算了!‘山不轉路轉,’‘船頭不遇,轉角相逢。’他老太爺,就讓他這一遭吧。”張得標拉著他的手。他把“老太爺”三個字說得特別響亮,同時望望前面,看是否這聲音達得到。

“張哥,今天是你哥子的面子。要不然,我……”黃長興捏著拳頭向空中一劈地說,他也輕松許多了,“媽的,他,算什么東西!色鬼!他那兩個死鬼老婆的冤魂還纏住他呢!他還‘扒灰’!呸!”他嘴一響,便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

荀老太爺在一株柳樹旁邊,忿忿地一下子又站住了,嘴唇發白,五指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但終于也向地上呸的吐一口唾沫,穿過柳林走去。

“唉唉,世道真壞透了!”他搖搖頭喃喃地說。“兒子又不爭氣,都是他祖父把他慣壞的,說是抽上癮就會守家!……”

一株三個人才可以合抱的樹干已經逼到他的鼻尖,他才“呵呵”地驚叫一聲,跳在一旁,鼻尖已嚇出了汗珠。他仔細端詳一會兒這曾經議過幾回價的大樹,又走起來,想:“唉,這樹還是早一天買下來吧,‘壽木’①是應該早點準備著……”但他立刻身上一冷,“唉唉,怎么想起這個來了?有鬼!”他于是假咳兩聲:

“喀,喀。”鎮定著自己。

前面的路似乎要轉彎,他就轉彎,再轉彎,他又再轉彎,突然一條黃狗“汪”的一聲向他跳來,他才一驚地抬起臉來,知道已走到劉大的草房外了。黃狗的嘴一張一張地叫,前兩腳離地一跳撲來,他便腿一彎蹲下地去想拾起一塊石頭,但地面上卻只是一片灰塵。他于是只得在地面揮著手掌拍了兩拍,狗嚇得夾著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沖上來。他于是站起,捏著拳頭,好像甩石頭似的一揮,狗又夾著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沖上來了:

“汪汪汪……”

“汪汪汪……”草房四面遠近的狗也都響應地狂叫。

他于是只得大聲喊道:

“喂,劉大!”

劉二正搬出半糠半麥粉的午餐來,那黑面團的熱氣沖上他的鼻尖。一從門縫瞥見荀老太爺,他臉子刷白了,嘴唇也顫抖起來,慌張地放下裝面團的土盆,正要喊“大哥”,劉大也已從房后跑出來了。

“喂,大哥大哥,”劉二竭力壓低聲音說,輕輕踮著腳尖,肩頭一聳一聳走到門后,眼睛貼著門縫望出去,“你看,那老頭子來了!這回一定又來弄我們的!你看他背后還帶來兩個人,穿黑緊身的。喏,你看!”

劉大的臉色也變白,慌忙跑到他弟弟的身邊,從門縫望出去,只見離門外空地外七八丈遠光景,那條黃狗正在向荀老太爺舉起前兩腳撲去,荀老太爺就右手舉起來一揮一揮地向著狗的鼻尖。離他背后十幾步的五六株柳樹背后就站著那兩個穿黑緊身的漢子,那包大包頭的一個,胸前的衣角在隨風飄動。他想看清他們是哪兩個,但那垂下的綠柳條恰恰遮住那兩個的臉。他的腿子抖起來了,趕忙碰碰劉二的手拐子,輕聲說道:

“喂,趕快躲進去!”他一跳就向旁邊一間暗黑的小屋跳進去。劉二也像被他吸住似的,跟著也一步跳進去。劉大順手就把門關了起來,并且插上門閂。只聽見外面的狗聲和荀老太爺忿怒的喊聲跟罵聲。劉二忽然在劉大的面前挺直地站住了,說道:

“大哥,我們出去,我們躲在這里不行的。他會打開門。他如果再是來弄我,我就和他不客氣,前天拘我在村公所真氣極了,我出去!”

劉大嗄聲地忿忿地說道:

“不行,你這冒失鬼,會闖出禍來的!不行,不能出去!”

“劉大!”

“汪汪汪……”

接著是一塊石頭打在門板上的聲音:砰!

劉二從一個小縫望出去,看見荀老太爺一下又蹲下去,一下又站起來。那黃狗也就一進一退地跳著。但那兩個漢子卻仍然在柳樹背后不動。他忽然面皮松了下來,高興地說道:

“大哥大哥,那大概不是帶來的人吧,”

劉大看了一下,于是站起來說道:

“那好,你就躲在這里,我一個人出去,看看怎樣。”

劉二張著嘴巴呆站一下,點點頭,但他忽然想起了面團,說道:

“那面團?”

“呵呵!”劉大忽然醒悟起來似地,一下開了門,出去,把裝面團的土盆隔門遞給劉二,才跑去開開大門,喝道:

“進財!不準叫!”

黃狗看見它主人喊它,便搖著尾巴跑了過來。

荀老太爺沖著劉大的鼻尖喝道:

“你們死啦!唔?哼!”于是伸起一只手掌揩著額上的汗水。

“汪汪汪!”黃狗又向他跳起來,但劉大在它屁股上一掌,它才夾著尾巴跑開了。

劉大請荀老爺跨進門里,端過一條凳來,凳上滿是灰塵。劉大便抓起自己扁扎在腰上的破前襟去揩掉凳上的灰塵,彎腰地說道:

“老太爺,請坐。”

荀老太爺蹲下屁股就要坐上去,但他又立刻站起來,俯頭望一望凳子。凳子是一片臟,有許多黑點,他尖著嘴吹了兩吹,還是許多黑點。他于是只好站著。

劉大又從屋后端出一土碗熱茶來了,那動蕩著的開水里浮沉著三根黃色茶梗子,他雙手捧著送到荀老太爺胸前。荀老太爺對著碗皺皺眉,便尖著嘴指指凳上。劉大便把它放在凳上。站起來彎著腰試探地說道:

“老太爺帶來的兩個人也請他們進來?”

荀老太爺立刻覺得背脊冷了一下,冷著指尖,汗毛都豎了起來,立刻感到背后就好像站著兩個伸出三寸長紅舌頭的綠臉,手上還拿著鐵鏈。他愣了一下,終于鼓著勇氣,一手的五指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從眼角梢悄悄望出去,眼角一射到那柳樹旁邊,他立刻明白了,身上的熱汗才冒出來。一見劉大那倉惶的臉色,他便含糊的說道:

“唔唔,隨他們吧。”

劉大的心立刻噗噗噗地跳起來了,兩道濃黑的眉毛又深深地皺起,嘴邊的一圈胡子也抖動了。

“嘿,你終于也回來了!”荀老太爺向他臉上一瞥,瞪著兩眼發話了,“我看你躲得過初一究竟也躲不過十五!”

“老太爺,我并沒有躲,我是……”劉大苦皺著額上的五六條深皺紋,兩手的十指合攏,在胸前扭動。

“你家老二也回來了!”

“……”

“聽說你發財了!”荀老太爺*(左目右夾)動著眼光看他的眼睛,五指扯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好像要把它們拔下。

“老太爺,這是哪里的話?”劉大慢慢沉重地仰起臉來,一望見荀老太爺那深沉的兩眼,自己又趕快俯下臉去。

“哼,哪里的話!你家阿毛賣了十塊錢!”

“天呵!這是哪個嚼舌根的,要嚼爛他的牙巴的!”劉大忽然抬起臉來,忿忿地說,“我們的阿毛,我們是把他送進城里王舉人家幫工的,如今世道,有飯吃就好了,哪還有錢!”

“你說謊!”荀老太爺手一指,挺前一步說。

“把錢拿出來!你的租,賴是賴不了的!”

“真的,老太爺,你老人家……”劉大在胸前拱著手,腿關節和膝關節一閃一閃地,似乎就要跪下去,“沒有錢,真的!”

“那好!沒有錢,就同我到公所里說去!”荀老太爺厲聲地噴著唾沫星子說,伸起右手一揮地指著門外;同時從眼角梢望望那柳樹邊,看是否那兩個家伙也看見自己這樣一揮手的威武姿勢。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那兩個影子已不見了,只是空蕩蕩的柳樹垂條在隨風飄綠。

“那好,去就去!”隨著這聲音,劉二一閃地從房里跳了出來,兩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在荀老太爺的前面。其時,劉大忽然腿一彎跪下去了;劉二伸出手爪一把抓住他的肩頭說道:

“大哥,你跪什么!”

劉大的臉變成刷白,張著白嘴唇,扭轉頭看著提著他肩頭的劉二。

“好,你好!”荀老太爺厲聲地,顫動著三胡須一下跳了起來,一手指著劉二的鼻尖,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我叫你知道!我只問村長去要人去!”他說著,轉身就走。劉大追出去,劉二一把又將他拉住了。

“唉唉,怎么好!怎么好!你這冒失鬼!”劉大嘟著嘴說,眼睛直盯住荀老太爺遠去的背影,掙扎著劉二的手,還要追出去。

“大哥,你這人真是!橫直……”

“橫直不橫直,你又要拖累我!”劉大在地上頓了兩頓腳,長長地嘆一口氣。

“你怯甚么?”劉二也嘟著嘴瞪著眼球說,兩手向兩邊一分。

“怯甚么不怯甚么!你弄得好,你去受!你不想想我賣兒賣女為哪個?把你想法弄出來,可是村長還沒有把事情敷衍好,你又這樣!”劉大氣得眼珠發紅,離開地雙腳跳了起來。

“誰叫你要弄我出來?”劉二也氣得眼珠發紅,對著劉大的臉也雙腳跳了起來。

劉大嫂在房后躲著聽了好一會,現在拐著一雙小腳兒走出來了。她也嘟著蒼白的嘴唇說道:

“二叔,你也真是!”

“真是甚么!我就不相信!”劉二把眼珠瞪著他嫂嫂道,“你也來管我了么!”

“不信就去你的!”劉大噴著唾沫星子說,兩手向兩邊一分。

“我去就去!”劉二鐵青著臉,眼珠不轉地跨開腳步,一直昂著頭向外走,兩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劉大嫂忽然愣住了,嘴唇烏白地喊道:

“喊住他!”

“讓他去!”劉大也在胸前交叉著兩手,一屁股就坐在門檻上。

荀老太爺鼻孔氣呼呼地走著,臉色發青,眼珠挺出閃著恨恨的光。嘴唇喃喃著,下巴下的胡須尖隨著風翹了起來。

“哼,非把他……”他想,腳步就在那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跨大起來,“哼,村長就這樣了么!他一定得了老大的……”他一想到這里,腳步又放緩慢了,在一條小溪邊站一下,一手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不,不能再便宜了村長,我得還是轉去先把他的錢拿下來再說……”他于是悄悄回一下頭向后面看看,只見老遠一叢柳林旁邊正有一個人跑來了,兩臂飛似地在動,口里在喊著甚么。

“哼,一定是劉大追來了!你來么?那好,我給你看看!”他于是把腳步加大起來走,昂著頭,從鼻孔里響出特別大的聲音:

“哼!哼!哼!”

“老老老太爺!等等等!”聲音在背后漸漸近了。

他仍然不理,昂頭前進。他想:等他跑攏來,就這么把頭一扭,呸的一口唾沫就吐在他的鼻尖上。背后跑來的那人已出現在他肩旁了:

“老老太爺!少少爺……”

他扭轉頭來一看,一下吃驚地張開嘴巴了。面前站的卻是老牛,汗珠滾滾地已釘滿他的麻臉。但荀老太爺立刻氣得咆哮起來:

“你在講甚么!你?你……”

老牛嚇得倒退一步,愣了一下,才又動著厚嘴唇結結巴巴地說道:

“少少爺,門扭開了!少少少奶奶出來了,他們就就就打打打……”

“甚么?”荀老太爺一手的五指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偏著臉怒瞪著兩眼問,但他立刻明白了,不等老牛再說,撒開腿就向著回家的路上開跑。好不容易跑到大門外的時候,忽然看見兩個穿黑緊身的人影很快躲進旁邊的一個墻角。他想追去,但他已鼻孔和嘴都張得大大地喘不過氣來了。他愣了一下,終于向大門跑去。跑到自己的已經打開了的房門口的時候,就聽見后面媳婦的哭聲傳了出來,震動了屋梁,刺進他的心。他咬著牙,鼻孔里噴著氣。那一袋一袋的銅元和銀元在他腦子里一閃,他便跑進自己的房里去,伸出兩手爬到床后面,心跳地用手去摸著夾壁的方洞門,門依然是緊緊地關住。他才深深地噓出一口氣來。趕快爬出來,頭上已沾滿灰塵。關好房門,就向著媳婦的房間跑去。

荀福全的臉發青,鼻孔氣呼呼地,兩手叉腰站在床旁邊,兩眼狠狠地盯住站在門里邊哭著的老婆。她滿頭黑發散亂地披到肩上和背上,肩頭在抽搐,兩手蒙著眼睛在嗚嗚嗚。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響了進來,她便忽然號啕起來了: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荀福全一愣,他兩眼慌張了,心噗噗噗地跳。他兩步跳出房門,就向外跑。

“嘿唉!你這雜種!”荀老太爺跳起來,兩手爪抓著荀福全的左手,張開口就在他的左眉上軋著上下兩排牙齒咬一口。荀福全“呵呀!”一聲,眼淚都迸了出來,他猛力地向前掙扎,但牙齒好像陷進肉里去一般。他咬著牙扭身一奔終于掙回肩頭和手肢,又跑回房去,抓著門扣要拉過來關門。但老婆卻死死地靠著門板。荀福全見他父親已一跳地向門口沖來了,他便慌忙抓著老婆的兩肩向門口一送;荀老太爺高高舉著一個拳頭一下就在門檻外站住了,媳婦的背就正逼著他的鼻尖。他于是氣得一步跳開,跑去抓了一條四尺長污黑的圓木門閂又趕了來,向門口沖去,一抬臉,卻見老牛正站在門邊張著麻鼻下的嘴巴。他于是不便再沖攏去,只是遠遠地跳著雙腳吼道:

“雜種!今天打死你!打不死你不算人!”他的眼淚從眼眶流了出來,聲音夾雜著慘傷。

荀福全正伸起手摸著左肩的牙齒印,也流著淚,跳起來,隔住號哭著的老婆喊道:

“你打!”

但老婆一閃地把門口讓開了。

“唉唉,狗東西,你嚇!”荀老太爺咬著牙大聲地喊,門閂就杵在地上橐橐橐。

“你出來!”

“你進來!”荀福全也在門里喊。

“你出來!”

“你進來!”

荀老太爺跳兩跳,終于牙齒把嘴唇一咬,兩手掄著門閂舉到頭頂以上,直向房門沖去。老牛嚇得伸開兩手去一攔;荀老太爺冷不防,胸口被撞得噗的一聲,門閂都從他手上彈得飛了開去,污黑的一條臨空滴溜溜滾轉著,哐啷啷一聲落在地上。

荀福全覷得清切,跳出房門一溜,跑出去了。

“讓開!我叫你讓開呵!”荀老太爺氣得一掌推開老牛,抓起門閂,就追出去,但追到堂屋時已不見了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狗東西!”他又雙腳跳兩跳,丟下門閂,倒在一張椅子上哭了起來。頭靠在椅背上搖兩搖,淚水泉一般從眼眶涌出,頭好像發昏地要爆開來。他向著椅旁邊的茶幾上咚的捶下一拳,灰塵都跳了起來。堅決地喊道:“非送他的忤逆不可!”他兩眼淚盈盈地,頭在椅背上靠一會。他摸著下巴下的胡須尖,臉掉過去看見當中的神龕上,那滿是灰塵的三尺長方的紅牌金字的“天地君親師位”的“位”字旁邊兩列用玻璃長方匣裝的祖先牌位,他腦子里面忽然閃出他將來的靈位的景象:許多穿緞光馬褂的人向著白紙牌坊里的他的靈位磕頭,靈旁邊卻連披麻跪著還禮的兒子都沒有,于是許多指頭就都指著靈牌冷笑。他身上一冷,腿子都戰栗起來。他又望著那“天地君親師位”,忽然覺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眼眶涌著熱淚搖晃著頭這么默念了一遍,臉上就起著痙攣,終于深長地嘆出一口氣。最后他看見對面壁上一方他父親的炭精的畫像,雖然那黑色木框中罩上的一片玻璃已積滿黃黃的灰塵,但那閃光的兩眼和絡腮白胡子卻還非常明顯,而且那白須子當中的嘴唇似乎就在向著他微笑。這使他憶起他在的時候,熱天,就在這風涼的堂屋,在那靠壁地上的一方黃草席上的煙盤邊,就是那樣的笑望著他五歲的孫兒說道:

“來,我再給你一日煙,你再打一個跟斗。”

“唉唉!”荀老太爺向他父親的畫像瞪一眼,搖搖頭,趕快把眼睛避開。但他忽然聽見媳婦隱約的哭聲,他于是站起來了。見老牛已張著麻鼻下的嘴巴站在大天井邊,他便猛力地關了堂屋的兩扇大門,砰的一聲,天花板上的蛛網都被震得一抖,無聲地落在他的頭上和肩上。

“嘿!”他頓了一腳,終于經過自己的房門外,向后面走去了。

一九三五年四月

1935年9月16日載《文學季刊》第2卷第3期

署名:周文

①“壽木”就是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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