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丹 裝死有危險沒有?
唐乃特 沒有,沒有,有什么危險呢?您就躺直了吧。快點!”
——《無病呻吟》
這是二月里一個灰蒙蒙的白天。坐落在黎塞留大街上的一所房子的二層樓上,有一個人在襯衣外面套著一件寶綠色的晨衣,一邊咳嗽著,呼哧呼哧喘著氣,一邊在鋪著干凈地毯的書房里踱來踱去。他的頭上像村婦那樣裹著一塊睡覺時用的絲綢頭巾。壁爐里木柴燃得很旺,眼睛注視著火光,免得去看窗外那二月天的昏暗的色調,這使人感到愜意。
這個人在書房里邁著方步,不時停住腳步凝視著釘在窗旁的一張版畫。這張版畫上畫的是一個人的肖像,面部表情很像一只正在獵取食物的雄鷹,頭上的假發卷成緊緊的大發卷,披在魁偉的雙肩上,兩眼凸起,帶著嚴肅、機智的目光。在人像的下面有一枚紋章——一顆底子上有三朵小花的盾牌。
穿晨衣的人悄悄地自言自語著,有時對自己的想法不自覺地發出譏諷的微笑。他走到畫像跟前,表情顯得柔和多了,他把手搭在眼上,微微瞇縫起眼睛,欣賞著畫像。
“好畫,”穿晨衣的人沉思地自語著,“依我說,是一幅非常好的版畫……孔德親王殿下!”他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然后又毫無意識地重復了幾遍,“孔德親王殿下……孔德親王殿下……”又一遍遍地低聲含糊地嘟囔著,“版畫……版畫……得到這幅版畫,我太高興了……”
后來他橫穿過房間,在壁爐旁的安樂椅上坐了一會兒,脫下睡鞋,將兩只光腳伸向熊熊燃燒的火舌。
“應該刮刮臉,”他若有所思地說著,又去搓搓很不平滑的臉頰。“不,用不著,”他自己回答著自己,“每天刮臉太麻煩了。”
他烘過腳之后穿上鞋子,走到書櫥旁邊,停了下來,書櫥一層層的架子上放著一堆堆的手稿。其中一頁稿子有一端從書架上垂了下來。這個人捏住一個角把手稿抽了出來,他讀了讀上面的標題是“科里頓”。他憤憤地冷笑一聲,想要撕掉手稿,可是兩手不聽使喚,弄壞了指甲,于是他咒罵著把手稿扔進壁爐里的柴火堆中去。頃刻間屋里照得通亮,而《科里頓》卻焚成了許多黑色的、抽縮成團的小碎塊。
當穿晨衣的人在樓上焚燒《科里頓》的時候,樓下的內室里,阿爾曼達和來這里看望莫里哀的巴朗正在交談著。
“他沒去教堂,說是身體不舒服,”阿爾曼達述說著。
“去教堂干什么?”巴朗問。
“今天不是十七日嗎,瑪德萊娜逝世一周年,”阿爾曼達解釋道,“我已經作過了彌撒。”
“噢,對,對。”巴朗彬彬有禮地說著,“他還咳嗽嗎?”
阿爾曼達不住地打量著對方。巴朗淺色的假發分成兩股披在肩上。他穿著一件新的綢長衫,褲子的膝部還鑲著像個帽子似的名貴的花邊,佩劍掛在寬寬的肩帶上,而胸前吊著一個毛茸茸的皮手籠。巴朗不時地瞟一眼這個手籠,因為他很喜歡它。
“您今天怎么打扮得這么漂亮!……”阿爾曼達說,接著又補充道,“他還咳嗽,而且整個早晨都在喊叫仆人。我發現,星期五是個很不好的日子。其實,這十一年來我經歷的星期五可太多了。好啦,你快上樓到他那兒去吧,不要坐在我這里了,不然的話,女仆又要散布開天曉得是些什么東西,巴黎又得滿城風雨了!”
阿爾曼達和巴朗朝里面的樓梯走去。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上去,樓上門里面就不耐煩地響起了鈴聲。
“你看,鈴又響了,鈴又響了。”阿爾曼達說。
這時上面的門打開了,穿晨衣的人走到樓梯上面的小平臺處來。
“喂,誰在這兒?”他一副抱怨的腔調在發問,“為什么鬼總是支使……咳,是你們倆呀!巴朗,您好。”
“您好,老師。”巴朗向上望著回答說。
“對,對,對,早安,”穿晨衣的人說,“我很想和您說幾句話……”
他把胳臂肘支在欄桿上,手掌托著腮,活像一只戴著小尖帽的可笑的猴子,從窗子里向外張望。阿爾曼達和巴朗感到非常驚訝,他們明白了:他是想要就在這里,在樓梯上談話,于是他們就在下面停住了腳步。這個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說道:
“我想說的話就是:假如我的一生……假如在我的一生中,痛苦和歡樂一樣一半,平均交替的話,說實在的,我就認為自己是幸福了,先生們!”
阿爾曼達緊張地皺著眉頭,向上仰望著。她一點兒都不想上樓了。“星期五、星期五……”她暗想著,“這種疑病又發作了……”
“你們自己想一想!”這個人激情洋溢地繼續說道,“假如一個人,哪怕一分鐘的滿足、一分鐘的快樂都從未有過,那又會怎樣呢?我現在清楚地意識到,我該退出舞臺了!親愛的,”這個人誠懇地補充說,“我請你們相信,我再不能和各種傷腦筋的事作斗爭了。我的確沒有停歇過!是吧?”他問道。“總之,我認為,我是快要死了。這件事你怎么看,巴朗?”這時,他的頭已完全垂到了欄桿上。
樓梯上一片靜默。巴朗感到,他的這番話聽起來很不順耳。他皺了皺眉頭,向阿爾曼達瞥了一眼,然后說道:
“老師,我認為您今天不要去演出了。”
“是啊,”阿爾曼達贊同地說,“你覺得身體不舒服,今天就不要登臺演出了吧。”
從上面傳來埋怨的聲音。
“哎,你們這是說的什么話?怎么可以取消演出呢?我絕不愿意由于我使工人們喪失了晚場的工資,過后挨他們的罵。”
“你不是覺得你身體不好嗎?”阿爾曼達不痛快地說道。
“我感覺身體好極了。”這個人固執地回答說,“不過使我感興趣的是另外一件事:為什么有幾個不知哪兒來的女修道士在我們家里走來走去的?”
“你不用在意,她們是從圣·克拉拉修道院到巴黎來化緣的。就讓她們待到明天吧,她們在樓下坐著,不會惹你生氣的。”
“圣·克拉拉?”不知為什么,這個戴著睡帽的人感到很驚訝,不斷重復著,“圣·克拉拉?什么,她們是圣·克拉拉的?如果真是圣·克拉拉來的,那就讓她們在廚房坐著吧。不然的話,我覺得,好像房子里有一百個修女似的!另外,你再賞她們五個利弗爾。”說到這兒,這個人突然一轉身進了屋,隨手關上了門。
“我告訴你說,今天是星期五,”阿爾曼達說,“對這種情況,我已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我到樓上去看看他。”巴朗猶猶豫豫地說。
“我勸你別去,”阿爾曼達說,“咱們去吃午飯吧。”
晚上,在帕萊·羅亞爾的舞臺上,幾個可笑的戴著黑色尖頂帽的醫生,和幾個擅長灌腸術的藥劑師,在向大學士阿爾岡傳授做醫生的秘訣:
假如病人奄奄一息,
而且不能說話?
扮演大學士的莫里哀高聲地回答:
聰明的醫生立刻開出藥方:
為這個可憐的人放血!
大學士兩次向醫學院宣誓表示忠誠,可是當院長要求他第三次宣誓時,大學士一言沒發,突然呻吟了一聲,就倒在安樂椅上,臺上的演員們不覺一震,弄得不知所措,萬沒料到出現這樣的場面,而且呻吟聲毫不做作,非常自然。此刻,大學士卻突然挺起身來,大笑一聲,用拉丁語高喊:
“我宣誓!”
在觀眾席上什么也沒有發現,只有幾個演員看到,大學士的臉變了顏色,額頭上滲出了顆顆的汗珠。在這種情形下,醫生們、藥劑師們跳完了各自的芭蕾舞角色,于是,演出結束了。
“老師,剛才您怎么了?”扮演克雷央特的拉格蘭日不安地詢問莫里哀。
“真是胡鬧!”莫里哀回答說。“不過是胸部突然覺得一下刺痛罷了,現在已經沒事兒了。”
拉格蘭日當時趕著去結賬和處理劇院的一些事務,就走了開去。當莫里哀卸妝的時候,在劇中沒有擔任角色的巴朗走到他身邊來。
“您是不是覺得身體不舒服?”巴朗問道。
“觀眾對這個戲的反映怎么樣?”莫里哀卻回答說。
“反映好極了!不過,老師,您的樣子可是很難看啊!”
“我的樣子很好,”莫里哀應答說,“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覺得很冷。”一邊說著他就打起了寒戰,牙齒都碰得咯咯作響。
巴朗仔細地看了看莫里哀,嚇得他臉色發白,手忙腳亂起來。他打開化妝室的門,大聲叫著:
“喂,那兒有人嗎?叫人快去把我的椅轎抬來!”
巴朗摘下他的皮手籠,讓莫里哀把兩手伸到里面去。莫里哀不知什么原因反而安靜了下來,默默地任他擺布,接著又打起寒戰來。人們很快地給他圍裹好,抬轎的人把他架起來,放進椅轎里,送回了家去。
家里還是一片漆黑,因為阿爾曼達也剛剛從劇院回來,今晚她演央若麗格。巴朗低聲告訴阿爾曼達,莫里哀感覺不舒服。家里立時點起蠟燭,忙亂起來,沿著木頭樓梯把莫里哀抬到樓上。阿爾曼達到樓下去安排一番,并派一個仆人去請醫生。
巴朗這時正和一個女仆一起給莫里哀脫掉衣裳,把他安頓到床上去。巴朗愈來愈恐慌不安起來。
“老師,您不想吃點什么嗎?是不是給您喝點湯?”
莫里哀張了張嘴,并且莫名其妙地冷笑著說道:
“湯嗎?啊,不需要,我知道,我的夫人是用什么東西來煮湯的,她做的湯太酸了。”
“給您服藥吧?”
莫里哀回答說:
“不,不。我怕吃那種內服藥。您還是讓我睡一會兒吧。”
巴朗轉身對女仆輕聲命令道:
“把啤酒花的枕頭拿來,快點!”
過了一會兒,仆人拿來了裝滿啤酒花的枕頭,給莫里哀墊在頭底下。這時他咳嗽起來,手絹上滴滴鮮血。巴朗把蠟燭舉到他的臉前,仔細看了看,他發現,莫里哀瘦得鼻子都變尖了,眼睛下面一片黑影,額頭上布滿一層細細的汗珠。
“你在這兒待一會兒,”巴朗低聲對女仆說了一句,就急步向樓下跑去。他和讓·奧勃里撞了個滿懷,他就是那位為那些漂亮的轎式馬車鋪設馬路的列昂納爾·奧勃里的兒子。讓·奧勃里是日涅維耶娃·貝扎爾的丈夫。
“奧勃里先生,”巴朗小聲說,“他的情況很不好,得趕快去請神甫!”
奧勃里答應了一聲,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就從屋里跑了出去。阿爾曼達手里舉著蠟燭,來到樓梯旁邊。
“莫里哀太太,”巴朗說,“再派一個人去請神甫吧,不過要快一點!”
阿爾曼達扔下蠟燭,消失在黑暗中。
巴朗站在樓梯上莫名其妙地低聲埋怨著:“怎么回事,太豈有此理了,一個醫生也不來?”隨即又急步跑上樓去。
“您要什么,老師?”巴朗問,拿起手帕給莫里哀擦拭著額頭。
“燈!”莫里哀回答。“還有帕爾瑪干酪(1)”。
“干酪!”巴朗對女仆說,于是女仆笨手笨腳地把蠟燭放在椅子上,就跑了出去。
“你告訴我妻子,叫她到樓上我這兒來一趟。”莫里哀吩咐說。
巴朗跑下樓去,呼喚著:
“誰在那兒?多拿一些蠟燭來!莫里哀太太!”
樓下有一個人用顫抖的手點起了一根又一根的蠟燭。此刻,在樓上的莫里哀全身都痙攣起來,突然他哆嗦一下,一股鮮血從他的喉嚨里涌了出來,染紅了白襯衫。乍一看到鮮血,他吃了一驚,但他立刻感到非常輕松,甚至認為“這可好了……”,然而緊接著他就感到非常驚訝:他的臥室突然變成了一片森林中的空地,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侍從,擦凈頭上的鮮血,開始用力揪著韁繩,竭力想從一匹腿上受傷的馬肚子下面爬出來。這匹馬抽搐掙扎著,并且把那個男侍從壓在身下。在臥室里傳來一種十分古怪的聲音:
“侍從們!到我這兒來!蘇阿松被殺死了!……”
“這是瑪爾菲戰役……”莫里哀想到,“被馬壓住的侍從是德·莫登先生——瑪德萊娜的第一個情人……鮮血像小河一樣從我的喉嚨里流淌出來,這意味著我身上不知哪根血管破裂了……”莫里哀的喉嚨被血哽住了,他的下頜在抽動。德·莫登從眼前消失了,就在這一剎那,莫里哀又看到了羅納河,然而在這世界末日到來的時刻——在德·阿蘇希皇帝的詩琴詩琴:古時一種像琵琶的弦樂器。的樂聲中,太陽像個血紅的大球沉入水中。“這真愚蠢,”莫里哀想,“羅納河也好,詩琴也好,都出現的不是時候……我真是快死了……”他懷著好奇心想到:“死神是什么樣子啊?”——他馬上就看到了它。死神戴著修道士的帽子,跑進房間里來,立刻揮舞著兩手給莫里哀畫十字祝福。莫里哀出于好奇,很想仔細看看它,可是他已經什么也看不到了。
這時巴朗手里拿著兩個大燭臺,照得樓梯通亮,走上樓來;阿爾曼達撩著拖地的長裙,疲倦地跟在他后面,跑來。她牽著一個長著圓潤的小臉蛋的小女孩的手,低聲對她說:
“不要緊,沒什么,不要怕,埃斯普里,到爸爸那兒去!”
樓上傳來了修道士們帶著難聽的鼻音唱出的悲傷的歌聲。阿爾曼達和巴朗一走進屋里,就看到這個修道士手掌交疊,正在祈禱。
“圣·克拉拉……”阿爾曼達想著,她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整個床鋪和莫里哀本人身上都沾上了鮮血。小女孩嚇得哭起來。
“莫里哀!”阿爾曼達就像從來沒說過話似的,聲音顫抖地呼喚著,然而她卻沒有聽到回答。
巴朗呢,一下子把燭臺撂到桌上,跳過一蹬階梯,從樓梯上直滑下去,一把抓住仆人胸前的衣服,向他咆哮著:
“你到哪兒閑逛去了?!大夫在哪兒?蠢貨!!”
仆人絕望地回答說:
“德·巴朗先生,我有什么辦法呢!沒有一個醫生愿意來給莫里哀先生看病!沒有一個!”
(1)帕爾瑪干酪:意大利帕爾瑪市所產的一種調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