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調引子·謁金門〗(外帶末上)兒女債,隨處把人牽礙。何事行來千里外,帶將愁一塊。
我曹個臣僑寓維揚,等汪年兄一同北上。誰想他為考事耽擱,一時不得起身。我只因將女兒帶在身旁,半步也走動不得,終日悶坐荒齋,好難消遣。昨日張仲友送有幾篇窗稿在此,不免替他批閱一番。(看介)好文字,好文字!佳句只愁圈不盡,奇文常恨得來遲。(圈點介)
〖胡搗練〗(凈帶雜上)懷短刺,到荒齋,蘇張利舌巧安排。欲霸強秦先破楚,敢教禍福一齊胎。
(末傳介)
(外接見介)
(凈)連日窮忙,拜遲勿罪。
(外)未曾拜謁,反辱先施。
(凈)老先生案上看的甚么書,這等圈得利害?
(外)張仲友的近作。
(凈)老先生畢竟是法眼,他的文字果然有幾句圈得。
(外)此兄學富才高,不久就要高發了。
〖過曲·鎖南枝〗(凈)誠多學,信有才,論文章冠軍原自該。若論他的文字,久矣該中了,只是心術上略差些,恐怕還要遲幾科。陰騭偶相乖,朱衣把頭待。(外)原來有才無行。這等,他所行的事,可好略舉一二么?(凈)朋友過,該隱埋;正人前,敢遮蓋?
他送來的文字既是近作,晚生也只說他近作罷。他有個朋友叫范介夫,在雨花讀書。前日有個小姐去進香,偶然吟詩一首,范介夫隔簾聽見,次韻挑逗琴心。那小姐也未必為他所挑,他自己賴風月,說有心到他,去和張仲友商量,要做沒天理的事。張仲友若是個正人,就該把藥言規諫他才是,怎么反助紂為虐起來?
(外)怎么樣助他?
(凈)他欣然以月老自任,要去說親,假說娶來作正,其實要騙他做小。老先生,你說即此一事,可是要上進的人做的?
(外驚介)那小姐姓甚么?
(凈)他只賣弄這個情節,不肯道其姓名。
(外)那詩可記得么?
(凈)每首只記得兩句。那小姐的是“隔簾誤作梅花嗅,那識香從詠雪來”。范介夫的是“荀令若陪三日坐,香投遮莫有情來”。
(外默誦介)原來是這個匪人,兄若不說,小弟幾乎被他文字所誤。
(凈)長者有問,不敢不答。相見之時,不可說晚生談他過失。告別了。(起介)有意卻如無意,片言可當千言。
(雜隨下)
(外)事若關心,言便入耳。方才的話大有可疑,難道我女兒在庵中,做甚么勾當出來不成?(沉吟介)我想燒香女子往來不絕,難道只我有個女兒?不必多慮。只是虧我當初識竅,倘若久寓庵中,與那禽獸為鄰,有甚好處?我且替他把文字批完,再作道理。(看介)好古怪!同是一篇文字,那前半幅字字該圈,后半幅要句點得的也沒有。
〖前腔〗前騏驥,后駑駘,這妍媸截然真可猜。是了,起初是我胸中無物,據理直批,故此文章好處易見。如今只因毀譽,奪了是非,不覺西施變為嫫姆了。君子不以人廢言,還該照公道加些圈點才是。我欲點手慵抬,加圈筆多礙。我想周生的言語也難盡信,焉知不出于妒心仇口?他那里張讒口,報眥睚;俺這里聽宮人,說眉黛。
〖胡搗練〗(小生吉服,丑持紅帖上)承苦托,奉危差,教我如何撮合這山來?縱使驪龍昏睡眼,盜珠險著也愁呆。
(末傳介)
(外看帖介)怎么忽然用紅帖拜我?其中必有緣故。(見介)張兄,今日穿吉衣用紅帖,莫非有甚喜事么?
(小生)晚生今日特來……
(外)忝在相知,有話就該直說,為何這等囁嚅?
(小生)晚生特來與令千金作伐。
(外驚介)原來為此。是那一家?
(小生)容啟:
〖鎖南枝〗仲淹后,世棘槐,介夫敝鄉稱異才。(外背介)就是方才所說的人了。(轉介)多少年庚了呢?(小生)孝緒冠方才,姿容衛家玠。(外)既是世家宦族,為何弱冠才議婚?(小生)娶是娶過一房了,只因慚鳩拙,少內才;因此上缺中帷,把賢待。
(外變色介)學生雖然不才,也曾叨過鄉薦,難道肯叫女兒賦小星不成?
(小生)怎敢說“小星”二字?他前邊娶的就是舍表妹。如今舍表妹自愿做小,要求令愛主持家政。
(外)豈有此理!無故廢正妻為妾,范兄既于德行有虧;忍使令表妹居偏,張兄也于良心有礙。這等看起來,二兄的品地相去不遠了。
(小生)其中有個緣故。
(外)甚么緣故?
(小生)令愛……
(外慌介)小女怎么樣?
(小生)令愛與舍表妹曾在雨花相值,兩人因賦詩相契,先訂金石之盟,后有朱陳之議,故此晚生才敢斗膽。
(外大怒,起介)胡說!分明串通奸計,要賺良家子女為妾。只好去騙別個,竟來欺起我來!
〖前腔〗你言詞妄,語意乖,存心不臧空有才!哦,你欺負我是個老舉人,沒有出息了么?我年力縱然衰,志還比伊大。(小生)晚生怎么敢!(外)我說你會做幾句文字,把些禮貌待你,你就這等放肆起來,以后不許相見!(小生)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何須這等暴戾!(外)唗!小畜生快走!你是衣冠獸,非我儕。叫家僮,與我趕狂徒,出門外!
(末)張相公請回。
(小生)我自然去,難道賴在你這里不成?(出介)
(末打丑,趕出介)
(小生)怎么,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說不說由得我,聽不聽由得你,為何這等裝威,這等作勢?
(丑)不要說相公,連小人也氣不過。如今立在他門外,也該回罵一場了回去。
(小生)仔細想來,原是我不是。若與他爭論起來,旁人都說我沒理,忍些郁氣回去罷。媒人自古原難做,況做從來難做媒。
(丑隨下)
(外)這等看起來,周生的言語一字也不差,我家這個丫頭果然不肖了。不免叫留春出來拷問他。(欲叫又止介)凡事要三思,我今日不問就罷,一問就要窮究到底。客邊比家內不同,汪年兄衙內聽見,以虛為實,有何體面?我想初次在庵中,我不曾離他半步,后來雖去一次,隨轎就回。細味那詩中“隔簾”、“遮莫”的字眼,就有其心也未曾有其事。我且只當不知,及早離這地方便了。只是范介夫這個畜生,怎么氣得他過?
(想介)有了,如今學院歲考,不免教汪年兄將他開做“行劣”,黜了他的前程,消我這場隱恨,有何不可。
蛟龍失水遭嫚,蜂蠆略施小患。
雖非君子所為,不失丈夫氣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