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把綺艷花的相片揀了兩張好的,去制銅版。他想找馮亦禪打聽魏芳霞的家庭情形,去了一趟,正趕得那位劇評家沒有在家,他實在不愿冒昧地再到芳霞的家里去,但他想著必需得見一見魏芳霞,而且要聆聽聆聽她的歌喉,證明她到底有救有改唱旦的天才和造就。所以在第三天,他特別提前把他應作的工作做完,時間在下午四點鐘,他就雇了車進城,往東安市場去了。
東安市場是北平東城最繁華的一個商場,這里有茶樓,里邊有票社清唱,在茶樓是為藉此招來主顧,在男女的票友們,有的是來此消遣,有的——恐怕占多數,是為這里練習著,好預備將來“下海”唱戲掙錢。方夢漁是初次到這里來,一上樓,他就覺得空氣又濕又暖,每一個四方桌上,都坐著幾位“顧客”,他們都像是有閑而又有錢的人,并且還都像是“聽戲的老手”,桌上都放著幾把茶壺,把熱茶向碗里倒著,還吸著煙卷。有的嘴里吃著零食,地下幾乎被瓜子皮布滿。茶房提著大鐵壺,往來給添水續茶,還把雪白的手巾把,捱著座位敬送。顧客們——這里約有四五十人,把那熱氣騰騰的手巾向臉上擦一擦。女顧客們怕擦掉了她們的口紅,所以只用手巾熱一熱手,精神便立時似乎都有了,目光齊注在當中的那個“臺”上。但這所謂的“臺”,也僅是排接起來的四張方桌,上面鋪著干凈的桌巾上一樣放著許多茶碗茶壺,沒有什么別的東西,有的,只是一座紫檀木的小架子,上面插著七八個大概是象牙質的長方形的小板,在那板上就寫著:“百壽圖”,“進宮”,“牧虎關”,“朱砂痣”……這就是當日的戲目,后面還有三個空白的牌子,顯然是還沒有排定唱什么戲。這臺子的一邊是“文場”,那“單皮”跟鑼鼓,敲得真使耳朵不大好受。唱戲的人不分“生旦凈末丑”,全都圍著“臺”坐著,都是便衣。現在唱的是朱砂痣。唱老生的是個粉面少年,唱青衣的倒有四十多歲了,戴著眼鏡。他們坐著唱著,臉上毫無表情,手腳也毫無動作。不過“顧客”之間,卻也有聽得出神的,把那手指頭直往桌面輕微地敲,敲的大概是“板眼”。有的可也打哈欠,磕瓜子,看報,還有的在低聲閑談。
在這里“消遣”的票友,只要不是正在“臺”上唱著戲,就也都散發坐在各座位上,喝著茶,吸著煙,跟“顧客”沒有兩樣,沒法子分辨得出來。女客是也有七八個,但方夢漁沒有看見魏芳霞。他想想既然來了就無妨等一等,于是找了個座位坐下,茶房給他泡了一壺茶,并遞給他一塊熱手巾。他拿著這帶有花露水香水味的熱手巾,擦一擦下巴,又擦擦手,就問說:“有一位魏小姐魏芳霞,是常來到這兒清唱嗎?”茶房探著頭,歪著耳朵聽著,聽明白了,就點點頭說:“對啦!魏小姐是常常來,可是這兩天,不知怎么著沒有來。她每次來可也不能這么早。今天能來不能來,還說不定呢!”方夢漁點點頭,覺著還有希望。茶房接過去那手巾又笑著說:“魏小姐要是今天能來,那可好啦!人都愛聽她唱的,常來我們這兒消遣的幾位女票友,要是細說起來,還是就算她最好哩!本來,人家是內行!”
方夢漁一聽,不禁出乎意料之外地歡喜,原來芳霞改唱旦,一定還改得不錯,在這里既有人歡迎,將來正式登臺露演,想唱紅了,還成問題嗎?我的眼光不錯,這件事,非叫它達到目的不可,這時,那戲牌子上又填一句“彩樓”。“朱砂痣”完了場,稍微停丁約有五分鐘,便由另兩位票友來唱,這一句扮青衣的是一位女票友,瘦臉,有不少的斑,但穿得很闊,也時髦,聽旁邊的人俏聲說:“她叫玉蓮館主”,仿佛也是一個相當有名的“坤票”,然而方夢漁聽她唱的,并沒有什么驚人之處,“調門”也太低,恐怕她也只能夠清唱。若是真一登臺,那十排以后恐怕就聽不見了,只能看活電影。這樣的坤票不行,沒有前途。因此又恨不得當天就聽一聽魏芳霞。回想著她說話的聲音是那么清脆而宛轉,可不知道唱起戲來怎樣?這,非得聽–聽不可。
他把魏芳霞盼得更急,時時扭著頭,看那接連著樓梯的出入口,那里有兩扇玻璃門,只要門一動他就注目擊看,然而進來的不是茶房,就又是顧客。他屢次地感覺著失望,又想這種等待,是太渺茫了。魏芳霞今天多一半不來。所以他就看看壁上那只大表決定只再等她一刻鐘,不,等半點鐘吧!這時屋里的幾盞電燈也全亮了,有的顧客叫來了包子在那兒吃,他的心更急,眼睛更不住地向那玻璃門去看,約莫又有十分多鐘,果真,進來了一個穿著紅大衣的女子,好像是魏芳霞。他還有點不相信,特意站起來瞪直了眼睛去細看,他可真喜歡了,這驚鴻一般走進來的女子,一點也不錯,正是她。
魏芳霞一來到,很多的人都注意了,都像是注射了什么興奮劑那樣的精神。茶房也趕緊上前迎接招待。芳霞只是一個人來的,今天她穿得很漂亮,脫去了大紅呢絨的夾大衣,就露出來的閃閃的亮花兒的淺綠跟桃紅色配合的緞旗袍,穿的是一雙銀色的高跟鞋,所以身材更顯出娉婷了。脖頸上圍著一條花絲的圍巾,她解下來,連大衣都交給了茶房。她的態度是十分大方,她的頭發雖然不像別人那樣長得過了肩膀,也沒有燙成一大團,可是整齊,用幾個“卡子”分得十分好看。她臉上一定擦了胭脂,嘴唇也像抹了口紅。不然不會比前天見的時候更為嬌艷、美麗。她的兩眼多么如秋水一般的明麗靈活呀!那能夠沒有看見方夢漁呀,可是她先跟許多人一一含笑點頭,不亢不卑地打招呼;人家也都對她客氣著。并且表現出無限的歡迎。這時,方夢漁自己倒先斟酌了斟酌。因為在這個場合里。不能顯出特別對她親近,所以也只略略欠身,沖她點點頭。而她,也倩然地笑著,點了一點頭,算是回禮,并沒有特地趕過來說話。卻跟幾位男女票友,在一張桌旁,笑著談上了。離著方夢漁不算遠,方夢漁就轉過身來,注意的望著她,還注意的聽她跟著人說話,她說:“這幾天,我那能擇出一點功夫兒呀?綺艷花到上海去,倒把我給忙死啦……連調嗓子的功夫我都沒有了……”這時有一個穿嘩嘰駝絨袍的,大概是這票社的管事人!也可以說是“戲提調。”他老遠的就帶笑,過來,彎腰探頭的跟芳霞商量,還跟別的人也研究了半天,一定是正在煩請魏芳霞“消遣”什么戲,芳霞似乎推辭,可又有點首肯。這時顧客里就有幾個人搶著去給朋友打電話,說:“喂!喂!你快來吧!有好戲……誰騙你?真的,魏芳霞來啦!……可快著點,來晚了你可就聽不著啦。”方夢漁聽了真是喜歡,仿佛比人夸他的“副刊”編得精彩,“雜感”寫得漂亮,是更為榮耀。這時茶房又把電燈換了幾只大概是一百燭的燈泡,亮得好像太陽,刺人的眼,而各座閑的香茶也都重新換過了,顧客們都又拿熱手巾擦臉,刺激起來精神。并且來的人漸漸增加,座位都有點坐不下,要加凳子。那位“戲提調”已經得到了魏芳霞和另外兩位男票友的點頭,又向“文場”方面去說了說,于是就在那象牙的士子寫出了戲日,是“霸王別姬”。
方夢漁高興得簡直緊張了,可是對于這一出戲。他心里不禁有點疑惑。這出戲是個大戲,幾年前,他在上海聽梅蘭芳和金少山唱過,聽說要是由楊小樓跟梅大王配這出戲,那更是“兩絕”。不過要是不化裝,不看“作派”和身段,沒有舞劍那一場,光在桌子那邊清唱,還有什么意思呀?所以他雖然驚喜魏芳霞敢動這一出,——她會清唱,大概也就全會,演起來還許比得上梅蘭芳,——然而這地方不能發展她的長才呀?
但他見魏芳霞在那邊明亮的電燈下,端正地坐著,真像大名伶似的,那旗袍閃閃地發亮,那眸子卻不來看著他。——他又有些驚羨,崇拜。
彩樓配唱完了,停了有十分鐘,魏芳霞跟那去霸王的,還有去配角的,才都走過去。在那邊的桌旁坐下了。鑼鼓敲了起來。更使各座間的觀眾們全都精神百倍。方夢漁也把凳兒挪了挪,正對著那個“臺”,也是正對著魏芳霞,然而芳霞,仍不抬眼皮,態度真是鄭重。鑼鼓敲得可真吵人。本來這出的“家伙點”特別的多,那去霸王的——一個胖子,聽說是某公司的職員,相貌倒夠上個“霸王”,嗓子可真不行,唱“咬牙切齒罵韓信,”聲音就啞了。待了會,“小開門”拉過之后,魏芳霞就念起了“引子”,是“明滅蟾光,金風里,鼓角凄涼”。字字清晰,真動聽,及至念過了“憶自從征人戰場……”四句詩,道過了很長的那一段“白”,唱那幾句“西皮散板”,真與梅蘭芳無異。方夢漁就不禁笑得閉不上嘴,心說:“行!行!”于是更注意的去聽,他真不愿意那霸王再說話,也不愿意凈聽她道白,他愿免除了一切,只聽魏芳霞唱,他更不耐煩那些鑼鼓點。可是這出戲真麻煩,“旦”的唱,實在不太多。魏芳霞又唱了兩段,尤其是她跟那去霸王的胖子,一問一答地唱,并沒有什么出奇。及至快唱“南梆子”了,魏芳霞的虞姬說;“哎!大王醉臥帳中,我不免到帳外,閑步一回。”接著就唱:“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在這里出帳去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新明……”
清澈、柔瀾,真有行云落月之致,要把它比做鶯鳴春樹也嫩還不夠。座間的顧客有不少忘形地鼓起掌來了,方夢漁喜歡得心花兒都開了,自育自語的:“好!好!”
那芳霞卻將臉微翻,她的側影兒更是美麗,接著又唱。方夢漁簡直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細心去聽,他幻想著魏芳霞現在頭上梳的是“墮馬誓”,戴著球風金釵,穿的是古裝的繡衣金鎧,金光閃閃,環佩叮當,他又覺著芳霞在那里轉身段了,在那里作出顰愁而又英爽的表情了,在那里……聽完了霸王唱畢,“虞兮虞兮奈若何!”她說:“大王慷慨悲耿,令人淚下,待賤妾曼舞一回,聘以解尤如何?”……又說:“如此賤妄出丑了”,好像當時就亮出了光芒閃爍的一對青鋒寶劍,接著,那宛轉悅耳的“二六”,是:“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真是動聽之極,緊連著胡琴跟堂鼓奏起了“夜深沈”……仿佛劍光庸起,嬌軀曼迥,仙裾飄云,金釵顫抖,忽起忽伏,全合節奏。雖然魏芳霞依舊在那里靜靜的坐著,但方夢漁卻覺得是出了神,是做起了夢。
真滿意,這出戲使他聽得真滿意。他覺著真是意外的收獲。旁邊有一個顧客說:“她本來是唱過武生,要舞劍還能夠舞不好嗎?”方夢漁卻真要起而跟人家爭辯,他想說:虞姬的舞劍,根本與唱武生無關。她已經改學旦了,你們不信叫她舞一舞?那劍,我敢打賭,絕對與梅蘭芳一樣,絕對不能像武生,絕對不能把夜奔的林沖那套劍法拿出來,因為她是天才,她是未來的名坤且,你們別以為她只會唱武生。他真氣不平,但看到大多數的人全都表示稱贊出來,他卻又覺得喜慰無極。
“霸王別姬”唱完了,魏芳霞的臉一點沒有驕矜之色,她離開了那里而走過來,帶著笑就直奔向方夢漁說:“您怎么也上這兒來啦?”
她親切地笑。方夢漁站起了身,他笑著回答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你常常來清唱,東安市場又只有這一家茶樓有清唱,所以我才特地來飽一飽耳福。”
魏芳霞更笑著說:“這兩天本來我是一點功夫也沒有,今天我本也不想來,可是我忽然靈機一動……”
方夢漁說:“怎么?你猜我今天會來這兒找你嗎?”
魏芳霞又噗哧一笑,搖搖頭說:“不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總是湊巧就是啦!”又說:“我早要知道您今兒來,我還,真不來啦,叫您自來一趟才好!”
方夢漁倒不明白,心說:“這是干嗎呀?”可是聽了這話更喜歡,仿佛熨斗燙著心似的,同時又覺得這時別人都對他直注意。
戲算是散了,顧客們,跟票友們都陸續地走了。
方夢漁也給給了茶錢,看見魏芳霞還在那邊跟兩個女票友談話,但待了一會,也分手了。芳霞卻又過來,說:“方先生!咱們一塊兒回去吧?”
她穿大衣,圍圍巾,茶房對方夢漁也顯著特別殷勤,還向芳霞問說:“您明天來嗎?”芳霞點點頭,說:“明兒見!”她在前,方夢漁在后,下了樓,走出去了,市場里的燈光還是很繁密的,往來閑游的人跟買東西的人也還是不少,他們兩人都站在這里,方夢漁問:“你現在就要急著回去嗎?”
芳霞說:“急倒是不急。我這個人就是,只要一出來,就不愿意回家了,我老想一輩子也不回家才好!”
方夢漁覺著又這句話里有很深的意思,然而當時也不能細打聽,就笑著說:“那么,找一個館子,咱們去吃點什么好不好嗎?”
芳霞說:“可以!不過我先說明白,您可別請我吃西餐。”
方夢漁笑著說:“我也沒帶著那么多的錢。”
芳霞說:“大館子我也不愿意去,您要是愿意請我,就隨便找一個小館子,吃點什么包子餛飩的,在攤上吃也行。”
方夢漁笑著說:“好!那么等你將來成了大名伶,我再請你,現在先……”
芳霞說:“您千萬別說這個話!什么叫大名伶?我一輩子也不想當!”
方夢漁覺著像是碰了一個釘子似的,弄得很沒有味兒,又猜不透芳霞是個什么脾氣,當下,他在前,隨走著還回過去瞧,見芳霞倒是在后邊跟著他了,芳霞真漂亮,尤其今天她這打扮,被這市場里的電燈,霓虹燈一照,是更顯得艷麗絕倫,她只是在裊娜地跟隨走。兩旁的商店,玻璃櫥里陳列著不少珠光寶氣的首飾,尤其是綢緞店,那鮮艷奪目的衣裳材料,整幅的擺在門口,芳霞竟仿佛連看也不看,可見她是不好虛榮。她既長得好,又唱得好,還不慕虛榮這樣的一個女子,可真是難得而少見了。
方夢漁隨走隨想,心里是萬分喜悅,感覺到十分幸福。這時,就來到一個小飯館的門前。
這是市場里,地點很偏僻的一家小飯館,不知是生意不好,還是現在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候,里邊的座位倒還不少,可是沒有什么人。他們走進去,堂倌倒很殷勤的招待,他們就對面地坐在小凳兒上,當中擺的是一張沒有油漆的方桌子,上面有個醋壺跟醬油壺。這里所賣的食品也沒有什么,只有炸春卷,于是他們就要來了兩盤,另外還要了一個酸辣湯。芳霞是連大衣也不脫,只把圍巾解下來,拿筷子夾著春卷就吃。方夢漁想要跟她說話,——心里已經預備著許多的話。可是不知應當從何處說起!就也先吃了兩個春卷,停著筷子笑著說:“今天你唱的這場別姬,真可以打九十分,我希望不久能夠在臺上看見你唱。”
芳霞沒有言語。
方夢漁又問說:“你現在還天天找人說戲去嗎?”
芳霞說:“不一定,高興了去一趟,不高興就不去,好在我那師父知道我也不登臺,人家也不指著我孝敬什么,不過我若去了,人家就給我說一說。”
方夢漁說:“現在你除了別姬,還會什么?”
芳霞笑著說:“要說會,眼前的全都會,本來……”
方夢漁不等她說完,就急急地說:“那你為什么不登臺呢?”
芳霞微笑著,又似含愁地說:“登臺?登臺就是那么容易?要是容易,人可都唱戲去了?”
方夢漁說:“不是!唱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凡是藝術,都不是容易的事,第一須先要有天才,第二要有造詣。你要是個別的人,我什么話都沒有,你卻是既有天才,又已經有了造詣,為什么要自甘淹沒著?人,固然不可以凈出風頭,但也不可以懷才不用,現在的京劇本來已經衰微,后起之秀也很少,我對于戲劇可是一個外行,并且不常聽戲,但我剛才雖只聽你清唱了一出別姬,可就認為你比現時的一些所謂名坤伶,全都高超十倍!”
芳霞笑著說:“得啦!您別捧我啦!當著面兒捧人,可就是當面損人。”
方夢漁正色說:“我說的是真話,你真不可以太消極了,應該登臺去試一試!”
芳霞說:“我早就登過臺,登臺都登膩啦!”
方夢漁說:“那你早先唱的是武生,那已經隨著潮流卷去了,你應該重新樹立你的藝人生活,登臺顯一顯你的才藝,叫認識的人都驚訝,叫不認識你的人也都欽佩。”
芳霞低下頭去說:“那又頂得了什么用?”
方夢漁說:“這就是人生,人生應當有所表現,無論是在事業上或在藝術上,都得盡其所能,至少得留個痕跡。尤其年青的人不可以消極、頹唐。”
芳霞說:“咳!您就別說啦!干嗎呀?這么講道似的,我可真佩服方先生的口才,方先生真像是一位演說家,演話劇或是演有聲電影,準得是個明星。”
方夢漁說:“我跟你說的都是正經的話!”
芳霞說:“我說的話,更沒有一點是不正經的,我就告訴您吧!我的環境不允許,您明白吧?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環境,環境要是不允許,那——登臺?恐怕比登天還難!”
方夢漁說:“我也知道,你所說的環境不允許,一定就是經濟困難,唱戲須先要有戲衣——行頭,尤其是唱旦角,得置許多的東西,在現在這時候,這筆款子當然可觀,可是你跟綺艷花不是表姊妹嗎?她的行頭當然是應有盡有的,你不會暫時借著用一用嗎?”
芳霞說:“喲!您真外行!別的不用說,綺艷花是個矮身量,她的戲衣我會穿得了?穿上短大半截,不成了笑話了嗎7還有,您是不知道,唱戲的,戲衣就是她的命,她肯借給別人穿?再?穿著別人的衣裳走票唱彩排,還可以,若是唱營業戲,還想要由此就出名?那叫作泄氣。更說一句話,要叫我穿別人的衣裳,用別人的東西,也許行惟有綺艷花的光,我是決定一點也不沾!”
方夢漁說:“這不成問題,我雖然是個窮記者,可是我還認識一兩個有富余錢的朋友,只要你能登臺,我可以出利錢,去給你借,——這可也不是我故意表示慷慨,因為我很放心,我確信你要是登臺一唱,只要掙上兩三筆包銀,就準能把行頭都掙出來。”
芳霞笑了笑,眼波一抬,看了看,接著卻又微微的嘆息,說:“不是這么簡單!經濟以外,還有別的問題呢!”
方夢漁說:“無論什么問題,我也能替你解決,無論什么困難。我也愿替你排除,我只是希望你這天才不可淹沒了,青春不可辜負了,前途不可自己把它斷了送!”
芳茬說:“你聽我說!”說到這里,她不禁淚眼瑩瑩,說:“我告訴您,我不是不努力,我早先唱武生,雖說不怎么有名,可也總下過不少的功夫,后來,忽然梨園行兒里沒有我的份了,我并不甘心,我早就拿定了主意改學旦,您今天也看見了,剛才我這出霸王別姬,沒下過點功夫,也唱不了。我并且還上了幾天女子中學,我也入過英文補習學校,我未嘗不是時時想改造我的環境。這可也不是我的心高,是我不服氣,憑什么我就不如別人?”
方夢漁說:“對!我自從認識你之后,我就也有這種感想,你本來不比別人人聰明,你比你的表姊綺艷花更聰明,為什么她就能夠上上海,大紅特紅:你卻就好像是完了?”
芳霞說:“我真完了:我以前還不相信,現在我知道我真完了!方先生!您的好意我都知道啦。可是我告訴您。不行,您費九牛二虎的力也沒用,我真完了!因為,環境……”她的眼淚似要流出,而未流出。
方夢漁又問:“你的環境?你的家庭之中的環境,到底有什么困難,何妨說出來呀?”
芳霞卻不言語,只一匙一匙地喝郭酸辣湯。
方夢漁微微嘆氣,說;“或者因為我們兩個人相識的日子不多,交情還淺,所以有許多話,都還不肯對我說?”
芳霞噗哧一笑,但她雖然笑著,臉上的表情卻還是很悲痛的樣子,她說:“沒有的話!我這個人心里才不會藏話呢!有什么我就說什么。”
方夢漁說:“那么你的家庭?環境?”
芳霞笑著說:“一點什么事也沒有,剛才我是逗著您玩呢,我就是愛清唱,不愛登臺,別的什么原因也沒有。得啦!剛才的話,就全當作我沒有說,您也不必瞎刨根問底,咱們還是說別的吧?——您現在報館的事情忙不忙呀?我就是愛看報。我可不知道那報都是怎么編的?排的?印的?幾時有了功夫,我真得到您的報館里參觀一下。”
方夢漁又發起怔來了,心里真不痛快,覺得一般的女子,都是好矜飾的,但這個魏芳霞,也未免矜飾得太利害了。她的家庭環境真是一個謎,就是再向她去問,她也是絕對不能說的。
兩個人把春卷全都吃光了,酸辣湯也喝了個干凈,漱過了口,把堂倌叫過來一算賬并沒有多少錢,方夢漁說:“以后最好你能夠天天來清唱,我就天天來聽,你唱完了,我聽完了,咱們就來這兒吃春卷。”
芳霞一邊在頸上繞那條圍巾,一邊笑著說:“今天我也很高興,可就是……”
方夢漁說:“算了!你不要說什么‘可就是,’你這一轉不要緊,我的心里真不痛快,我也不問你了,我們這希望以后我們的生活都能夠上進,都得到快樂,就完了!”
芳霞不言語,只是笑,她笑得似乎很勉強,似乎在她心里隱藏著悲痛。
方夢漁覺得真沒有法子,跟女人在一塊就是這樣。她總沒有個痛快,還總叫你的心里不痛快,好了,就此為止吧!別太關心她啦,我又不是她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