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約定的時間我渡過了萊茵河,在對岸第一個遇見我的人就是早晨到我那里去過的那個小男孩。他看來是在等我。
“安奈特小姐給的。”他低聲說并給了我另一張紙條。
阿霞通知我更改我們的約會地點,我應該在一個半小時后不是去小教堂,而是到路易斯太太家去,在底下敲門,到三樓上去。
“又是‘好’?”小男孩問我。
“好。”我重復說,便沿著萊茵河岸走去。
回家是沒有時間了,我也不想在街上溜達。城墻外面有個小花園,里面有個玩地滾球的棚子和給愛喝啤酒的人準備的幾張桌子。我走了進去。幾個上了年紀的德國人在玩地滾球。木球帶著聲響在滾動,偶爾聽到叫好的聲音。一個滿面淚痕長得不錯的女仆給我端來了一杯啤酒。我看了看她的臉。她迅速轉向一旁,走開了。
“是的,是的,”也坐在這里的一位胖胖的臉色紅潤的先生說,“我們的漢卿今天非常傷心:她的未婚夫當兵去了。”
我望了望她,她緊靠在一個角落里,一只手托著臉頰,眼淚一滴一滴地順著手指往下流。有個人要啤酒,她給他端來一杯,就又回到她原來的地方。她的痛苦影響了我。我開始想我面臨的約會,但我的思緒是煩人的、不愉快的。我不是懷著輕松的心情去赴這個約會的。我面臨的不是沉湎于互相愛戀的歡樂,而是要遵守許下的諾言,履行艱難的義務。“跟她可不能開玩笑”——哈金的這些話像箭一樣刺進我的心里。還是大前天,在這艘隨波漂流的小船里,我不是還陶醉于對幸福的渴望嗎?現在幸福成為可能的了——可我卻猶豫起來。我推開它,我必須把它推到一邊去……它來得突然,這使我感到不安。阿霞本人,她是個火熱的人,她的過去,她的教養,這個招人喜歡的,但古怪的姑娘——說實話,她把我嚇住了。這些感情在我心里久久地搏斗著。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我不能娶她,”我終于決定了,“她不會知道我也愛上了她。”
我站起來,往可憐的漢卿手上放了一個三馬克銀幣(她連謝也沒謝我),就朝路易斯太太家走去。暮色已在空中彌漫開來。在黑暗的街道上面,一片狹長的天空映著晚霞的紅光。我輕輕地敲了敲門,門立刻打開了。我跨過門檻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到這邊來!”聽到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在等您呢。”
我摸索著走了兩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您就是路易斯太太嗎?”我問。
“是我,”還是那個聲音回答我,“是我,我漂亮的年輕人。”
老太太領著我沿著很陡的樓梯往上走,在三樓的樓梯平臺上停了下來。借著從小窗里透出的微弱燈光,我看見了市長遺孀滿是皺紋的臉。令人膩味的狡獪的笑容裂開了她癟著的嘴,使她那無神的小眼睛瞇得更細了。她向我指著一扇小門,我猛地打開了門,走了進去,便隨手砰地把它關上了。
16
我進去的這間小房間相當的暗,所以我沒有馬上看見阿霞。她圍著長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把頭扭過去,幾乎是藏了起來,像一只受驚的小鳥。她呼吸急促,全身發抖。我說不出地可憐她。我走到她身邊,她更把頭扭過去了……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說。
她突然直起身來,想看一看我,可是不能夠。我抓起她的手,手冰涼,在我的手掌里像死人的手一般。
“我希望……”阿霞開始說,盡力想微笑,但她蒼白的嘴唇不聽使喚,“我想,不,我不能。”她說完就不做聲了。的確,她說的每個字都是斷開的。
我靠她身邊坐下。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重復說,也是什么也說不下去。
開始了沉默。我繼續拉著她的手,望著她。她仍然全身瑟縮著,吃力地喘著氣,輕輕地咬著下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讓盈眶的淚水流下來……我望著她:在她膽怯的一動不動里有一種令人感動的、無能為力的神態;她像是由于疲勞,好不容易走到椅子旁邊,就這樣倒在它上面了。我的心軟了……
“阿霞。”我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
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一個熱戀中女人的目光——誰能描寫你呢?這雙眼睛,它們在懇求,它們表示信任,它們在詢問,它們表示順從……我無法抗拒它們的魅力。我覺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仿佛被許多灼熱的針刺著。我彎下身去,親吻她的手……
我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仿佛是時斷時續的嘆息;我感到有一只軟弱無力的手在撫摸我的頭發,這只手抖動得如同風中的一片樹葉。我抬起頭,看見了她的臉。這張臉突然一下子變了!恐懼的表情從她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目光注視著一個遙遠的地方,把我也帶到那兒去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她的額頭蒼白得像大理石,她的卷發往后飄散著,似乎是風把它們吹過去的。我忘卻了一切,把她拉向身邊——她的手乖乖地順從著,她的整個身子也隨著跟了過來,披肩從肩上滑了下去,她的頭輕輕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滾熱的嘴唇下面……
“我是您的……”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低聲說。
我的手已經摟住了她的腰部……但我突然記起了哈金,這如同一道閃電,使我醒悟過來。
“我們在做什么!……”我大叫一聲,猛地向后一閃,“您哥哥……要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我和您見面。”
阿霞坐到了椅子上。
“是的,”我繼續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您哥哥一切都知道……我只好對他說出一切。”
“只好?”她含糊不清地說。她看來還沒有清醒過來,還不太明白我說的話。
“是的,是的,”我用一種冷酷無情的語氣重復說,“這都是您一個人的錯。怪您一個人。您為什么要自己泄露我們的秘密呢?誰強迫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您哥哥呢?他今天親自到我那兒去過,把您和他的談話告訴了我。”我盡力不朝阿霞看,大步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現在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
阿霞想從椅子上站起來。
“別起來,”我大聲說,“別起來,我求您。您是在和一個誠實的人打交道——是的,一個誠實的人。但看在上帝的面上,是什么使您激動的呢?難道您覺察了我心里的什么變化嗎?可是您哥哥今天到我那里去的時候,我不能在他面前隱瞞。”
“我在說些什么呀?”我心里想,我是個不道德的騙子,哈金知道我們的約會,一切都被歪曲了,被暴露了——這些念頭就這樣在我腦子里嗡嗡作響。
“我沒有叫哥哥來,”聽到阿霞驚恐的低語,“他自己來的。”
“您看看,您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繼續說,“現在您卻想離開了……”
“是的,我應該離開,”她同樣輕聲地說,“所以我才請您到這里來,只是為了和您告別。”
“您以為,”我反駁說,“和您分手我會很輕松嗎?”
“那您為什么對我哥哥說呢?”阿霞困惑地重復說。
“我對您說——我不可能有別的做法。如果您自己不暴露自己……”
“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她老實地反駁說,“我不知道我的房東太太還有另外一把鑰匙……”
這個天真的請求原諒的理由,從她的嘴里,在這樣的時刻說出來——當時差點沒讓我發火……可是現在我回憶起它就不能不非常感動,可憐的、誠實的、真摯的孩子!
“可現在一切都完了!”我又開始說,“一切。現在我們該分手了。”我偷偷地看了阿霞一眼……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這是我的感覺,變得羞愧和恐懼。我自己一面走,一面說,像發寒熱病似的。“您不讓開始成熟的感情發展,您自己扯斷了我們的聯系,您不信任我,您懷疑我……”
在我說話的時候,阿霞的身子越來越朝前傾——突然,她跪倒在地,把頭埋到手上,大哭起來。我跑到她跟前,打算扶起她,但她不讓我扶。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淚:一看到它們,我立刻就手足無措。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霞,”我反復地說,“求求您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別哭了……”我又拉住她的手……
但使我萬分驚訝的是,她突然一下子跳了起來,快如閃電地奔到門口,就消失了……
幾分鐘過后,路易斯太太走進房間時,我還站在房子的正當中,就像遭到雷擊一般。我不明白,這次會面怎么可能這么快、這么糊里糊涂地結束了——當我連百分之一想說的、應該說的還沒說;當我自己還不知道它可能是個什么結局的時候就結束了。
“小姐走了?”路易斯太太問我,她的黃眉毛高高地揚到了假發邊。
我像個傻瓜似的朝她看了看——就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