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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不要誤會,我一點也沒有頹唐。收到你這封寬慰的來信,我只覺得惶惑不已,繼而羞恥萬分,滿臉羞紅。心情竟然躁動起來。我這樣說,你可能會生氣,讀了你的來信,給我的感覺是“太迂腐了”。你要知道,新時代的帷幕已經拉開了,而且是我們的祖先未曾經歷過的嶄新的時代。
迂腐的裝腔作勢該收起來了吧,因為那些話大多是謊言。我現在,對于自己肺部的疾病,絲毫不以為然。疾病的事情,我已經忘在了腦后。不只是疾病,所有的事情我都已忘卻。我來到這所“健康道場”,并不是因為戰爭結束,突然感到生命值得珍惜,想要養好身體,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也不是出于盡早治好病,讓父親安心讓母親高興之類令人傷感的那份孝心;當然,也絕非由于自暴自棄,故意躲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的。將一個人的行為一一穿鑿附會于某種原因,不正是舊“思想”的錯誤嗎?牽強附會的解釋,往往會流于虛妄。玩弄邏輯那套已經令人厭倦了。概念不是將要被說盡了嗎?我想說的是,我來到這所健康道場,沒有任何理由。只不過是某一天、某個時刻,圣靈潛入我的內心,眼淚流過臉頰,獨自哭泣了許久,漸漸地身體變得輕飄起來,頭腦也仿佛變得清醒而透明了,從那時起,我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在此之前我一直隱忍著,但此時我馬上告訴了母親:“我咯血了。”
于是父親為我選擇了這所位于山腰的“健康道場”,不過如此。那某一天的某個時刻,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你也應該知道的吧。就是那一天啊,就是那一天的正午啊。就是我用那可謂奇跡般的天賜之聲哭泣著向你道歉的那個時刻啊。
從那天開始,我感覺就像乘上了一艘新造的大船。這艘輪船將駛向何方?我也不知道,到現在我還如同置身夢中。船已然順利離岸。這條航線據說是世界上從未有人航行過的處女航線,只有這一點,我恍惚能夠預感到,但是,眼下我只是登上了這艘來迎接我的嶄新的大船,聽憑命運的航船駛向前方。
但是,你不要誤解。我絕對沒有因絕望而變得虛無。揚帆起航,不管是什么性質的起航,一定會給人帶來某種朦朧的期望,這是自遠古時代就未曾改變的一種人性。你一定聽說過希臘神話中的潘多拉之匣這個故事吧。正因為人類打開了不該打開的盒子,病痛、悲哀、妒忌、貪婪、猜疑、陰險、饑餓、憎惡等各種不吉利的蟲子都爬了出來,嗡嗡地飛來飛去,覆蓋了整個天空。從此以后,人類不得不永遠生活在不幸的陰影之中。然而,在那個盒子的角落里,卻留下了一顆罌粟子般微小的發光的石頭,在這顆石頭上隱隱約約寫著“希望”兩個字。
2
其實這是自古以來就規定了的。人類是不可能絕望的。人類時常會被希望欺騙,但是,也同樣會被“絕望”這種觀念欺騙。讓我們實話實說吧。人類即使被推下無底的深淵,苦苦掙扎,但終將摸索到那一縷希望的繩索。這是自從潘多拉盒子開啟以來,由奧林匹斯眾神所規定的事實。無論是樂觀論也好,悲觀論也罷,那些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不可一世的人都被留在了岸上,我們乘坐的這艘新時代的大船已先一步揚帆起航,破浪前行。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它。這就類似于植物的藤蔓伸展一般超越意識的天然的向日性。
從今往后,我們應該停止那種隨便把人貶斥為非國民的盛氣凌人的說法,這樣只會讓這不幸的世界變得更加慘淡。譴責他人的人,不正是那些暗地里干壞事的家伙嗎?現在這些家伙又以打了敗仗為說辭,急急忙忙捏造逃脫罪責的謊言,企圖撈取好處。倘若沒有這些政治家還好些,正是由于他們這些膚淺的粉飾,使日本走向了毀滅,因此希望他們今后能真正認識到這一點。如果重蹈覆轍的話,很可能會成為過街老鼠的。請他們不要說大話,做個更坦率而純粹的人吧,因為新造的大船已經駛向了海洋。
即便是我,也有過極其痛苦的回憶。正如你知道的那樣,我在去年春天初中畢業時,發高燒引起肺炎,足足三個月臥床不起,因此未能參加高中考試。好不容易能夠下床走動之后,仍然持續低燒,醫生懷疑是胸膜炎。我在家無所事事,虛度光陰之際,又錯過了今年的考試。從那時起,我就沒有了繼續求學的心情,對于今后該做什么,完全是兩眼一抹黑,然而整日在家里閑待著又對不起父親,對于母親也是很沒有面子的事。你沒有做浪人的經歷,可能無法體會,那真是痛苦的地獄。那段時期,我玩命地在田里拔草。通過這樣干農活,來讓自己好過一些。你也知道,我家房后有大約一百坪田地。這些地好像是很早以前,不知為何登錄在我的名下的。雖說并不完全是這個原因,但我只要一踏進這塊田地,就會感到某種從四周的壓力中逃離出來的輕松感。在這一兩年中,我仿佛成了這塊田地的主人。我不是拔拔草,就是在身體能承受的限度內翻土、為番茄搭支架,至少干這些農活也能為糧食增產盡一份力吧,我就這樣一天天地在自欺欺人中度過。可是,你知道嗎?不管我怎么做,總是有一塊無法回避的黑云般的不安縈繞在我的心中,揮之不去。如果一直這樣做農夫的話,今后,我會成為怎樣的人?這還用說嗎,不就是個廢物嗎?想到這些,我感到茫然無措。我完全不知道今后的路該怎么走,而且,像我這樣不求進取的人,活著就是給別人增添麻煩,沒有任何意義,每想到此,我就痛苦萬分,像你這樣的高才生是理解不了的。“自己活著就是給別人增添麻煩,我是一個多余的人。”世間沒有比這個念頭更令人痛苦的了。
3
可是你知道嗎,就在我陶醉于自己那迂腐、愚蠢的煩惱之中時,世界的風車正以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飛快地旋轉著。在歐洲,納粹覆滅了;在亞洲,繼比島[1]決戰之后,又進行了沖繩決戰、美機對日本內地狂轟濫炸。我對軍隊作戰之事雖然一無所知,但是,我有著年輕而敏感的感知天線。我這種感知能力非常靠譜。對于國家之憂、國家之危,我的感知天線能敏感地捕捉到。沒有道理可說,只是一種直覺。從今年初夏開始,我的這種年輕的感知天線便捕捉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海嘯聲,發出了強烈的震蕩。但是,我完全無能為力,只是驚慌失措。于是我拼死拼活地干起了農活。在烈日的暴曬下,我嗨喲嗨喲地喊著,掄起沉重的鋤頭翻著田里的土地,然后種下甘薯秧子。那個時候,到底因為什么,我每天如此拼命地在田地里勞作,時至今日我也說不清楚。我憎恨自己這無用的身體,想要狠狠地折磨它。我懷有這樣一種破罐破摔的心理干活,甚至有時候,每掄一下鋤頭,便呻吟般地重復著:“死吧!去死吧!死吧!去死吧!”我一共種下了六百株甘薯秧子。
晚飯時,父親對我說:“田里的工作差不多就行了,你的身體受不了的。”就在第三天深夜,半夢半醒之中,我便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而后感到肺部咕嚕咕嚕作響。不好,我馬上意識到不對勁,頓時清醒了。因為我曾經在某本書上讀到過,咯血前肺部會咕嚕嚕作響。我剛一翻身趴過來,一股液體猛然涌了上來。我含著一口腥味兒的液體,跑到了廁所——果然是血。我在廁所里站了很長時間,但并沒有再次咯血。我躡手躡腳地來到廚房,用鹽水漱完口,又洗干凈了臉和手,回到了寢室。為了不再咳嗽,我屏住呼吸,靜靜地躺著,平靜得不可思議。以至于恍惚覺得,從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等待這個夜晚的降臨似的,我甚至想到了“企盼”這個詞。明天還是繼續干農活,不要告訴父母吧。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我是一個除了干農活之外沒有其他存在價值的人。我必須有自知之明——啊,像我這樣的人應該死得越早越好。最好是趁著還有力氣,拼命使喚自己的身體,為糧食增產貢獻自己的微薄之力,然后便對這個世界說一聲“再見了”,來減輕國家的負擔。這才是像我這樣的廢物病人的奉公之道——啊,我真想快點死去。
翌日清晨,我比平時早起了一個多小時,迅速疊好被子,沒吃早飯就下地干活去了。然后,我昏天黑地地干了起來。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像是地獄的噩夢,當時我打算到死也不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別人。打算瞞著所有的人,悄悄地讓病情快速惡化。其實,我這種心態就是所謂的墮落思想吧。當天晚上,我還悄悄潛入廚房,喝了一大碗配給的燒酒呢。于是,半夜里,我再次咯了血。我突然醒來,輕咳了兩三聲,血一下子涌了上來。這次連跑到廁所的時間都來不及了。我推開玻璃門,光著腳跳下庭院,吐起血來。血不斷地涌上來,眼睛、耳朵仿佛都在噴血。大約吐了有兩杯左右后,終于不再吐了。我用木棍兒將被血染紅的土蓋住,讓人看不出來,正在這時,傳來了空襲警報。現在想來,那是日本的——不對,是全世界最后一次夜間空襲。我恍恍惚惚爬出了防空洞一看,那個八月十五日的早晨,天色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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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還是去了田里。你聽了,也會苦笑的吧。不過,我想告訴你,對于我來說,這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因為我覺得除此之外實在沒有其他事情可做的了。總之,別無選擇。經過一番絞盡腦汁的思索之后,我決心做個農夫了結此生,這難道不是順理成章的嗎?在自己親手耕種的土地上,最終作為一介農夫而死去就是我的心愿。是的,我一心只想著早些死去。當我經受了頭暈、發冷、出冷汗等痛苦,意識仿佛逐漸離我遠去,仰面朝天地躺倒在茂密的豆田里時,母親來喊我了。對我說:“趕緊洗洗手和腳,去你父親的房間。”向來微笑著說話的母親,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臉嚴肅。
我在父親房間的收音機前坐了下來。之后,正午時分,我發出驚天般聲音嚎哭起來,眼淚流過臉頰,一道不可思議的光線照進我的身體,我仿佛踏入另外一個世界,又恍惚乘上了一艘搖搖晃晃的大船,等我猛然清醒過來時,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我了。
我并非不明智地認為自己已然大徹大悟,到達了死生一如之境,但是,無論是死是生,不都是一樣的嗎?因為不管死去還是活著,都同樣的艱難。那些求死的人大多是裝腔作勢之人。我迄今為止所受的苦,不過是為了體面而付出的辛苦罷了。這種迂腐的虛偽難道不應該打住嗎?在你的信中有“悲痛的決心”等字眼,不過“悲痛”這個詞,總是令現在的我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演技拙劣的色情男演員的表情。那表情何止不是悲痛,簡直就是做戲。大船已快速離岸了,而且,揚帆起航的大船一定會給人們帶來某種朦朧的期待。我已經不沮喪了,也不在意肺部的疾病了。從你那里收到這封寫滿同情的來信,我真的感到不知所措。我現在什么都不去想,只打算將自己的命運交付于這艘船,隨波逐流。那天,我當即向母親告知了一切,講述時連自己都非常詫異地平靜。
“我昨晚咯血了,前一天晚上也咯血了。”
沒有任何理由可講,也不是因為突然感到生命可貴了,只不過現在我不想再裝腔作勢罷了。
父親為我選擇了這所“健康道場”。你也知道,我父親是一名數學教授。對于數字的計算或許還不錯,卻一次也沒有計算過金錢。因為我家一貧如洗,我當然也不可以奢望舒適的療養生活。這所簡樸的“健康道場”,至少在這一點上很適合我。我沒有任何可抱怨的,六個月我就痊愈了。以后再沒有咯血,連血痰也沒有。疾病的事我已忘卻。這種“忘記疾病”的法子是痊愈的捷徑,這是道場的場長說的。他是個有些古怪的人,因為是他給結核療養病院起名為“健康道場”,為應對戰爭中糧食和藥品的不足,發明了獨特的與疾病抗爭法,激勵了許多入院患者。總之,這是一所奇妙的醫院。特別有趣的事太多了,下次寫信慢慢講給你聽。
對于我的事,請不要掛心了。也請你多保重。
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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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菲律賓諸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