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陽光映上明窗,庭中桐樹上鳥聲綿戀,好似歡迎著明媚的春光。玉琴醒在床上,對著帳頂,只是癡癡地出神,暗想毓麟如此戀戀于她,情意可感,似毓麟這樣人品,可無問然,不過自己的宗旨卻不是如此。想起劍秋師兄自在韓家莊邂逅之后,從此伴著我奔走南北,跋涉關山,一同復得大仇,以慰亡父在天之靈。他的性情雖然沒有毓麟那樣溫柔,他的人品雖然沒有毓麟那樣瀟灑,可是俠骨豪情,和我很是志同道合。我留意他在這許多時候,雖向我沒有什么愛情的表示,然而件件事上覺得他也很體貼我的。恐怕他心里的希望也是在我的身上!況且我聞師父和云三娘等的口吻,他們的意思也欲我們聯就一段姻緣。實在我不嫁人也就罷了,否則劍秋便是第一個匹配。
現在多出了一個曾毓麟,偏偏他對于我一片深情,鍥而不舍。昨天在他室中的談話,我聽得出他的意旨。教我把什么去安慰他呢?我要代他做媒,滿意將宋彩鳳和他締成佳偶。依我看來,宋彩鳳的容貌,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她的武藝也是很好的。毓麟心中既要能武的女子,像她這樣人物,再好也沒有了。誰知他偏同我說什么希望已屬飄渺,又說我工于媒人,不能理會他的意思。明明說我拙于謀已,自己不肯答應,卻拿別人家來李代了。唉,毓麟,毓麟,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何必戀戀于我不祥之身?我只得始終辜負你的深情了。
此來我是救你起見,卻不料因此又惹起了你的情絲。我這一去,又要加重你一道創痕了。
玉琴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業已墜入情網,很難擺脫,很難應付。兩爿梨渦渲染著兩朵紅云,心中難過得很。繼思一個人宗旨總要抱定,不可自誤誤人,更不可以愛人者害人。毓麟此刻沒有瞧見宋彩鳳,所以腦子里沒有她的倩影。我只要到虎牢走一遭,極力求得宋彩鳳的同意,此事便好辦了。我再耽擱在此,恐怕雙方都非幸福,而毓麟的情魔勢必更深了。
想到這里,立即披衣起身。早有侍婢進來,奉上面湯水。玉琴洗臉漱口,對著菱花略事妝飾,理好云鬢。侍婢又捧上一碗蓮子粥來。玉琴對著這碗蓮子粥,不由出神。原來以前玉琴病倒在曾家的時候,毓麟十分盡心地看護她。因為玉琴愛吃蓮子,毓麟常教下人每天早晨端整蓮子粥給玉琴吃。蓮子而外,添入栗子、白果、芡實、紅棗,再加白糖,很是可口的。玉琴想起前情,不勝悵惘。
她正吃罷時,忽見侍婢匆匆跑入,對她說道:“方姑娘,我家大爺有要事請你出去。”玉琴不知何事,但聞侍婢說得鄭重,遂即立起身來,走至廳后,見夢熊叉手立著,一見玉琴,便道:“姑娘,這件事真是奇哉!怪哉!”說時面上顯現出一種驚異神色。
玉琴道:“什么事奇怪?”夢熊道:“劍秋兄走了!”玉琴聽著這話,不由一怔。忙道:“他走了么?為的什么事?怎么不別而行?真是奇哉!怪哉!”
夢熊道:“是啊,不知他為什么不別而行。姑娘且隨我來。”玉琴便跟著夢熊,一齊走到劍秋下榻的客室里。見床上闃然無人,并無劍秋的蹤影。
玉琴問道:“大哥怎么知道他走了呢?”毓麟將手指著桌子上兩封信說道:“姑娘你沒有瞧見這信嗎?”
玉琴走至桌前一看,果見有劍秋親筆寫的兩函。一封留給她的。還有一封是留與夢熊弟兄二人。業已啟封了,玉琴先把這函抽出信箋一讀。上面寫道:
“夢熊、毓麟二兄均鑒:久仰盛名,幸遂識荊之愿,欣幸何如!在府多日,諸多叨擾,無任感謝。茲因要事匆匆即行,所以未能面辭者,恐兄等之挽留也。他日如有機會,再當造謁。琴妹處另有一函致,她孑然一人,奔走無涯,所幸大仇已復。從此亟宜安身休養。府上與有葭莩之誼,想兄等必有以慰之也。尊大人處請代道歉。臨別倥惚,不盡布臆。即請 大安
愚弟岳劍秋謹上 即日”
玉琴看了,微微噫氣。冷笑一聲道:“他真走了!”夢熊道:“不錯,真的走了。今天早晨我想邀他出去馳馬,所以特地早起,跑到這里來看劍秋兄。誰知房門虛掩著,推門進去看時,不見劍秋兄。只見桌上兩封書信,一封是寫給我們弟兄倆的。拆開一看,才知劍秋兄竟已不別而行。連忙又至后邊廄中察看時,他的龍駒已不在廄中。又去看那金眼雕,也帶著走了。我便騎著馬追出村去,趕了一大段路,不見劍秋兄的影了,只好回來。遂命侍婢報告姑娘知道。但不知他有何要事?姑娘可得知一二么?”
玉琴搖搖頭,遂又將劍秋留給自己的函拆開一覽。函中道:
“玉琴師妹芳鑒:兄自在韓家莊與師妹邂逅相逢以后,以同門之誼,相隨多時,志同道合,兩心相契。竊喜白牛山一役師妹大仇已復,孝心可敬,奔走天涯,果不虛此行也。后又追隨師妹返里掃墓,雅意殷勤,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然至今日,兄不得不恝然決然,舍師妹而去矣!其所以不告者,恐師妹必欲挽留,反多煩惱耳。以妹蘭心蕙質,當能知之。無需兄之喋喋也。自來此間,曾家兄弟誠意可感。而毓麟兄尤為耿介拔俗,瀟灑出塵,正如太原公子,令人神往。曾翁夫婦待人和藹,而師妹又為奇女,大可在此休養。荒江僻地,師妹又別無骨肉之親,形單影只,除歲時祭掃外,不宜久居也。至若此間為安樂之鄉,天假之緣,師妹毋再猶豫耳。兄此去不知何年再來,然師妹之倩影已藏之心坎。他日或有機會,當重來一談別離之積情耳。望妹善自珍重,無以兄為念。
劍秋上言”
玉琴展讀后,方知劍秋有了誤會,猝然有這種怪僻的行徑。書中所言“天假之緣”、“毋再猶豫”、“蘭心蕙質,當能知之”。字里行間,大有疑我已垂愛于毓麟。所以他不欲在此做我和毓麟情愛間之障物,遂不別而行,完全為我起見。唉,劍秋,劍秋,你和我相聚兩年,難道還不知道我心里的意思么?一念至此,又怨又氣,珠淚幾欲奪眶而出,但她立即忍住。
這時,曾翁夫婦和宋氏聽下人報說,一齊前來。毓麟也勉強起身,走來問訊。夢熊把劍秋不別而行的經過,告訴眾人、玉琴卻把自己的信塞在懷中,故作鎮定之色。曾翁和曾太太只說我們大恩未報,怎么岳先生悄然走呢?究竟為了什么重要事情?宋氏也向夢熊說道:“你怎么不去尋找一下呢?”夢熊跳著腳道:“大清早我已跨著馬,追趕一大段路了。他有心要去,教我如何找得到?”
毓麟把劍秋留給他們弟兄倆的信一看,沉吟不語,雙目緊瞧著玉琴。玉琴不由側轉螓首,回避他的目光,兩頰微紅。毓麟是個聰明人物,估料劍秋不別而行,一定和他有關系的。玉琴也許有些知道,只恐她不便直說罷。遂假意問道:“劍秋兄這樣急于他去,或者有什么要事,琴妹可知道么?”
玉琴很焦躁地答道:“教我哪里知道呢!他本來要緊和我同到昆侖山去拜訪師父。或他等不及我,就此走了。”毓麟笑道:“劍秋兄這樣性急,便是要去昆侖山,也須和琴妹通知一聲啊!”玉琴不語。
曾翁道:“岳先生既已走了,我等挽留也不及,大概他總有事情的。援救小兒之德,只得俟諸異日,再行圖報。現在且請玉琴姑娘在此安心多住幾個月,我們好常常歡聚。”毓麟也道:“是的,我們希望琴妹不要走才好了。”說時,又看了玉琴一眼。玉琴只是不響。
大家見劍秋走定了,杳如黃鶴,也是沒法,只好罷休。獨有夢熊呼惜不置,因為一則劍秋曾赴京師援救他出來,二則他和眾少年得劍秋教導他們的武藝,聚首不久,忽又遠離,非常可惜。但在毓麟心里,為了他戀戀于玉琴的緣故,對于劍秋的他去,并不措意。不過覺得劍秋這樣走法,明明是為了他和玉琴的事,他有意要把玉琴讓給我,好讓玉琴一心向我,否則也許負氣而去。無論如何,劍秋這樣一去,是促進他和玉琴的婚姻成功,不知玉琴心里又怎樣?最怕她也學劍秋那樣背了人暗中一走,這才糟了。遂請玉琴到他的臥室小坐,玉琴勉強應諾。
到了毓麟室中,二人在沿窗桌上對面坐下。毓麟道:“劍秋兄走得這樣迅速,令人徒呼負負。我希望琴妹仍在此多住,不要為了這事縈心。不知琴妹意下如何?”玉琴道:“多謝你的美意。只是我本也要到昆侖山去拜見師父,恐怕不能住久罷。”毓麟聞言,不覺默然無語。
玉琴卻低著頭細剔指甲。隔了一歇,毓麟忍不住說道:“我昨天說的聚散無常,實在是人生最可悲恨的事。琴妹來了不久,又要赴什么昆侖山去?只是想起龍王廟琴妹舍身相救的大恩,不知怎樣報答。”說罷微微嘆了一口氣。
玉琴抬起頭來,對著毓麟嫣然一笑道:“毓麟兄,我不該說你一句話。你真有些傻了,此番我來救你,也是湊巧的事,天意使然。我做過了這回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你何必時時要說報答呢?”毓麟又道:“古人有言,人有德于我,不可忘之。我有德于人,不可不忘。在琴妹一方言,當然要忘,而在我一方言,卻不可忘記了。這話是不是?”
玉琴見他如此拘執,便又笑道:“我又不要金錢,又不要利祿。便是你要報答我,可拿什么來報呢?請你不要放在心上罷。”毓麟道:“就是心上不能忘記啊!”
玉琴聽了這話,玉容慘淡,覺得毓麟癡心難解。自己不得不有負他了。正在為難之際,忽聽夢熊大聲嚷將前來。一腳踏進房中,一見二人情形。便道:“咦,你們二人呆呆地坐在這里做什么呢?我有一個信息報告給你們聽。”二人聽說,一齊立起身來。忙問道:“莫不是劍秋兄有了著落么?”
夢熊哈哈笑道:“你們還掛念著劍秋兄!不是的,不是的。方才曾福來說,逢見大柳集中的余信中,坐著騾車,帶了不少行李,到北京去了。聽說是他家老頭兒教他進京的。大概那老頭兒受了驚恐,深恐他兒子再要肇禍,所以要他離鄉了。”
毓麟道:“原來是這個消息。余信中去了也好,免得大哥再惹禍殃。我們更可安心了。”夢熊遂坐著亂說傻話,引得玉琴好笑。然而毓麟卻有心事,很厭聽他哥哥的胡說亂道呢!
便在這天晚上,玉琴回到房里,挑燈獨坐,細細思想。覺得毓麟已著了情魔,自己還是早走。多留一天,魔深一天,將至于不可擺脫之境。深悔此行多事,何不先到虎牢,后來這里呢?然而自己若不前來,恐怕曾家弟兄一場禍患難免咧!自己來得也不錯。只因情絲未斷,遂致他人作繭自縛了。又有劍秋兄這么一走,真使自己大大不樂。想他和我奔走多時,難道還不知道我的性情?他為什么這樣的多疑。我和毓麟始終光明磊落,沒有什么曖昧,他何必如此與我決絕呢?想他必然上昆侖山去,那么我當追到那里,向他訴說個明白,問問他心里究竟懷的何意?他若再不相信時,也只好由他去休。我便住在昆侖山上,再從師父修道習藝。
至于毓麟方面,我也顧不得了,若和他說穿時,很難啟齒,又恐他仍要苦留,不如也就學劍秋的方法,暗中一走罷了。我不妨順路到虎牢那里去看宋彩鳳,代他們說成了姻緣,我總算對得住毓麟了。她思來想去,覺得只有此一著較為佳妙。主見已定,心中漸漸寧靜,遂在燈下寫成兩封書信:一致曾翁夫婦,大意說在此備蒙優渥,不勝感謝。今當遠離,請二位大人珍重福體,不必思念等語;一致毓麟,聲明此去昆侖,潛心修道,是照著以前的宗旨,所以不別而行。并非照抄劍秋的老文章,請曲予原諒。并望勿思念,至于深情厚誼,銘之心旌,不必拘泥形骸。此去便道至虎牢,當為玉成一段美姻緣。請他用心攻書,后會有期云云。
她把兩函壓在古硯之下。立起身來,嘆了一口氣,便去將自己的衣服和銀錢以及零用品,打起一個包裹,背在肩頭。腰間系上真剛寶劍。聽外邊更鑼聲正報三下,她遂悄悄開了窗,躍到外邊,重又把窗關上。輕輕一躍,已登屋面。躍至后邊廄內,牽出那匹花驢。幸喜無人知覺,便開了后門,走到外面。坐上花驢,把韁繩一拎,那花驢便向前跑去了。玉琴且行且回望著曾家的屋影,心中忽覺有無限凄惶,幾乎滴出眼淚來。直到有一叢樹林,把曾家的屋子掩蔽去了。又嘆一口氣,加上一鞭,跑出了曾家村,取道往東方去。
直到晨雞唱和旭日東升時,她早已趕了數十里路。自忖此時曾家倘然發覺,那傻夢熊雖要追趕時,也趕不上了。便放緩轡頭,徐徐而行。覓一小店,用了早養,再向前行。她心里自思,我既要去訪問竇氏母女,須先往河南,然后入潼關,走長安,出寧夏而至新疆。好在到了昆侖山上,總會遇見劍秋的。不料他竟這樣一聲不響地走去,毫無情義。在師父面前卻要請他老人家評個理,究竟誰的不是?否則我倒要受冤枉呢!一邊想,一邊趕路。晝行夜宿,路中沒有耽擱。
這一天早到了虎牢關。暗想:我以前聽說宋彩鳳的亡父名喚鐵頭金剛宋霸先,是個有名鏢師。諒必此地很著名的,不難訪問。恰值前面有一雜糧店鋪,她遂上前問訊。起先有一個年紀輕的伙友回答:“不知,”卻問她到此何干?打從那兒來的?
幸虧帳桌上有一老先生,耳聞玉琴訪問宋家。便推一推眼鏡,立起來說道:“姑娘可是要尋宋鐵頭宋霸先一家么?宋鐵頭是早已死了,我卻知道的。宋家住在離此三四里遠,鐵馬橋邊。家中只有母女兩人了。”
玉琴道:“是的,是的。”老先生道:“你可一直望北走,只要轉一個彎,問鐵馬橋,便不會走錯。”玉琴謝了一聲,掉轉花驢便跑。只聽店伙說道:“這姑娘騎驢的功夫甚好,那花驢也是好一匹牲口啊!”
玉琴照著老者說的話,催動花驢,向前跑去。轉了一個彎,地方漸漸荒僻,已沿著河岸。走了不多時,望見前邊有一高大的石橋。跑到橋邊,見石橋南岸上有一頭碩大無朋的鐵馬,立在河邊。估量上去約有三百余斤重,大約是鎮壓風水的,所以此橋名喚鐵馬橋了。
原來當宋霸先在世的時候,他的鏢局正設在橋南,那橋本名大石橋。不知怎樣的有一年橋南人家,接一連二的死人,宋霸先鏢局內也死去了一個朋友,他自己也生了一場大病。有人請了一位堪輿家來相視。那堪輿家說,橋北殺氣太盛,所以橋南人口夭折。宜制一鐵馬,把來鎮壓風水。宋霸先知道了,遂籌資特制一座鐵馬,重三百四十斤,立在南岸,馬首向北。果然南岸的人口漸漸太平了。其實時疫流行,并不關乎什么風水。那堪輿家既然被請了來,自然要說出些花樣景。那時人民迷信之風甚盛,遂有此舉了。
可是這么一來,激動了北岸一個大力士。那人姓車名泰,生有拔山扛鼎之力。可是未遇名師傳授,只有蠻力。常常借著力氣強大,欺辱鄉人。宋霸先等制馬鎮壓風水的事,傳聞到他的耳朵中。他勃然大怒,以為南岸有了鐵馬,向北岸鎮壓,他日北岸豈不要像南岸那樣的接連死人么?更有幾個鄰人慫恿著他出來干涉。
車泰便在一天早晨,走過南岸來。雙手把那三百四十斤重的鐵馬,撼了幾下,托將起來。從水里走到北岸,放在河岸邊,馬頭向南。這一來轟動了南北岸許多鄉人,大家咋舌驚異,齊說車泰天生神力。
南岸上人遂去告知宋霸先,宋霸先一聲冷笑道:“好車泰,這小子一向目中無人。我本想去收拾他的,現在他卻敢來捋虎須。不獻些本領給他看,他還不知鐵頭金剛為何許人也!”于是他遂把長衣脫下,走出大門。許多人跟在后面,一齊走到北岸那座鐵馬之旁。湊巧車泰和幾個也站立著一邊。
宋霸先瞅了車泰一眼,哈哈笑道:“那一個無名小鬼,誰敢把我鐵頭金剛宋爺爺所立著的鐵馬搬場,他欺人家沒有力氣搬回去么?這真是井蛙之見了!”說畢遂施展雙手,把鐵馬搖了一搖,只一托,那鐵馬已臨空而起,托得和他雙眉相并,慢慢繞大轉彎,打從大石橋上走回南岸,安放原處,神色不變。南岸的人大聲歡呼起來。宋霸先又有意大聲喝道:“那一個不識時務的人,敢再來搬動時,須吃我一鐵頭。”這時北岸上的人都已悄悄走開,車泰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從此鄉人改稱這橋為鐵馬橋。這鐵馬一直安置在鐵馬橋下,不再有人去移動他了。
玉琴到了鐵馬橋,向一個走路人問訊,始知宋家在橋南,門前有一株榆樹的便是。玉琴走過橋去,果見橋左第二家門前,有一株榆樹,綠蔭罩地。想就是宋彩鳳的家里了。可是大門緊閉著,不像有人居住。門前卻歇著一副賣餑餑的擔子。正有個衣衫破舊的漢子,右手挾著一個鐵拐,右腿已沒有了,只有虛空的褲腳管。面色金黃,口邊生了一對獠牙,形容可怖。拉著賣餑餑的問信。
玉琴跳下花驢,走上前聽那賣餑餑的說道:“你幸虧問信問著我。對于他們母女倆的行蹤,略知一二的。因為我天天要到他家賣餑餑,他家彩鳳姑娘很喜歡作成我的生意。前五天的早上,我挑著餑餑擔,照樣挑入宋家門墻。因他家門里面有個大院落,所以我的擔子歇到里面去的。彩鳳姑娘這一天買了餑餑,剛才付錢之時,忽然門外闖進兩個大漢。都是虎背熊腰,相貌魁梧。背后跟著一個瘦小的少年,瘦得如一只小猿猴,一雙眼睛赤紅得可怕。身上各個帶上武器。
“為首的大漢,面上有一很大的青痣,先向彩鳳拱拱手道:‘你可就是彩鳳姑娘么?聞名久矣!今天我等特地到此拜訪。要見老太太有一事情商量。’彩鳳姑娘一見他們三人,便立在庭中。冷笑一聲道:‘有什么事商量?我們也知道你們的情形了。’這時雙鉤竇氏已聞聲走出,將手指著那瘦少年,對彩鳳姑娘說道:‘那天你遇見的就是他么?’彩鳳姑娘點點頭道:‘正是的。他們找上門來,欺我母女倆無能不成。’
“那個面有青痣的大漢便接口道:‘老太太,我們此來毫無惡意,不過為舍弟鄧騏請求親事,愿與你家結朱陳之好。只要老太太和小姑娘答應了,便無問題。那天在七星店,彩鳳姑娘未免有意戲弄舍弟。然而我舍弟卻因此愛上了姑娘。后來探得是前輩鐵頭金剛宋老英雄的愛女,所以特地過來商量。想老太太不致于拒絕吧!’
“竇氏聞言,也不請他們入內打坐,卻一口回絕道:‘大約你就是青面虎鄧騄了。不答應你有什么問題呢?老實說一句話,我膝下只有這一個嬌女,不情愿馬馬虎虎地許給人家。何況你家素有惡霸的名稱,又看看你令弟的相貌:三分似人,七分似猴子。我女兒哪肯終身隨他呢?請你們息了這個妄念吧!至于那天在七星店的一回事,也是令弟自己招出來的,我女兒不為已甚,便宜了令弟,卻反要走上門來求什么親。我是不答應的。’
“青面虎鄧騄聽了,哇呀呀大叫道:‘你這老太婆口口聲聲袒護你的女兒。你們不答應也好,當知我們鄧七怪的厲害!今晚請留心吧!’說畢三人都氣憤憤地走了。彩鳳姑娘對她的母親說道:‘他們這一走,今晚我們倒不可不防呢!’竇氏冷笑道:‘怕什么?我的一對虎頭鉤好久沒有用著了。’
“彩鳳姑娘又回過頭來吩咐我道:‘今天的事你瞧在眼里,休到外邊去傳說。’我答應決不聲張。她遂告訴我說道:‘方才來的便是鄧氏七怪中的三怪。他們都在洛陽鄧家堡,是黃河兩岸著名的惡霸。弟兄七人都有非常好的武藝,所以人家都見他們忌憚。那個有青痣的,年紀最長,名喚“青面虎”鄧騄;第二個兄弟名喚“出云龍”鄧駿;第三個名喚“鬧海蛟”鄧駒;第四個名喚“穿山甲”鄧驥;第五個名喚“赤練蛇”鄧騁;第六個名喚“九尾龜”鄧馳;第七個便是那瘦小少年鄧騏,別號“火眼猴”。你瞧他那副尊容,不是活像一個猴子么!’我聽了也不覺好笑,應許他們不講出去,就挑著擔子走了。
“不過,七星店的一回事,我不能問。大概那個鄧騏看中了彩鳳姑娘,遂來求親哩!明天我又到他家去賣餑餑。卻見他們母女倆聲色不動,只有彩鳳姑娘右腕上扎著一塊白布,似乎受了傷的樣子。他們不提起昨夜的事,我也不好探問。大約昨夜必有一聲廝殺的。次日我又挑著擔子去,但是大門緊閉。他們母女倆都不見,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以上都是我說的實話,你若要找他們母女倆,這件事很難了。”
那獨足漢子聽了賣餑餑告訴的話。便道:“原來是鄧氏七怪到此作祟,把她母女倆逼走的。我且去找他們講理。”說罷把那鐵拐撐著地,拔步便走,走得如飛也似的一般快,霎霎眼早已望不見影蹤了,那賣餑餑的嘴里咕著道:“奇了,我今莫非真的遇著鐵拐李仙人?不然那人壞著一只腿,怎會跑得如騰云這樣快呢?”
玉琴瞧著,知道那個獨腳漢子必是一個能人,可惜自己沒有注意,不曾將他攔住,問個究竟,又想聽賣餑餑的說話。宋氏母女已不在此,算我白跑一趟。不知到何處去找他們?那鄧氏七怪又是何許人物?我現在只得丟下不顧,且先上昆侖山。見了劍秋師兄和師父,講和明白,再來找他們不遲。于是她便跨上花驢,背轉跑去,重上大道,離卻虎牢,望潼關進發。
有一天將近潼關,跑過一個山頭,覺得天氣微燠,有些乏力。來到山坡邊,下得花驢,坐在樹下休憩一回,看看莽蒼的山路,山勢雄峻,古木參天。忽聞后邊有廝殺之聲。急忙立起身來,立升樹頂,向山坡后瞧時,只見那邊孔道旁,正有一伙盜匪,圍住兩個沙彌,走馬燈般廝殺。
盜匪中有兩人最為驍勇:一個身長一丈的,使著兩枝鐵鞭;一個面貌兇惡的,舞著一柄寶劍。鞭影劍光,滾來滾去,一些沒有間隙。再看那兩個沙彌時,各各舞著寶劍,兩道白光,閃閃霍霍地飛旋,盡夠敵得住那伙盜匪。眾盜四面圍住,齊聲呼殺。玉琴眼光何等銳利,一看那兩個沙彌穿著新制的杏黃僧衣,宛如昆侖山上的師兄樂山、樂水。即忙跳下樹來,拔出真剛寶劍,飛身來到坡后。大喝“強徒休要逞能,看劍!”一道白光已滾到那個使雙鞭的身前。
使雙鞭的盜魁,陡見平空殺來一個女子,心中不由一呆。劍光迅速,不及抵御,急閃避時,肩上已著了一劍,喊聲“啊喲”!回身便逃。還有那個使寶劍的劇盜要想退后時,兩道劍光前后從他身上掃去,早已跌倒在地,鮮血四淺。眾盜匪見了,紛紛作鳥獸散。
玉琴驅走了盜魁,回頭瞧那兩個沙彌時,不是樂山、樂水還有誰呢?但別后相見,覺得長大了不少。樂山、樂水也認得玉琴,便問師妹何來?玉琴欣喜道:“我正要上昆侖去拜見師父,恰巧在此地和二位師兄相逢,可以一起行程了。”
樂水道:“師父不在山上。”玉琴聞言一怔道:“啊喲,怎么師父不在山中,到哪里去了呢?”
樂山道:“師父在去年臘月中旬便至青島嶗山一陽觀去拜訪龍真人的,一直住在那邊。前月我們二人奉虬云長老之命,特地下山到嶗山去請師父歸山。不料我們到得那邊,師父已偕同龍真人到黃海仙霞島去清游了。我們不得已留了一封書信,放在一陽觀,便趕回來了。走至潼關,傳聞這里新銅山上有一伙劇盜占據,常常殺害行旅。為首的兩個頭領,一名雙鞭將祝華,一名小太歲花達,本領十分了得。我們遂故意打草驚蛇,從這里走過。高聲辱罵,果然驚動了他們出來行劫。現在小太歲花達業已授首,只有雙鞭將祝華被他漏網了去了。”
玉琴聽了樂山的話,遂道:“師父不在山上,這真不巧。但我因劍秋兄已至昆侖,所以仍須走一遭。”
樂山、樂水聽了,一齊哈哈笑道:“師妹,你要見劍秋兄么?他也不在山上。”
玉琴道:“不,他是剛才前去的,二位怎知道不在山上呢?”
樂山道:“當我們赴嶗山的時候,中途在孟津附近,曾遇見劍秋師兄的,據他說要上昆侖去。我們以前聽師父說起劍秋兄和師妹一起出塞,去復師妹的父仇。所以向她問起師妹,他告訴說師妹居留在天津曾家村。他因等不及師妹,遂先走了。那時他聞說師父不在昆侖,便轉道到山東去訪神彈子賈三春了。師妹如要見他,即速到賈家去,或可相見。”
玉琴聞言,煞費躊躇。自思師父和劍秋既然都不在山上,我趕去做什?他們說劍秋已到賈三春處去,不如我就往那處去找他,或能見面。遂對樂山、樂水說道:“那么我也趕到山東去罷。”樂山、樂水道:“很好,師妹見了劍秋兄,可一同再來。”玉琴點頭答應。又請他們在虬云長老面前代言請安。大眾道聲珍重而別。
玉琴別了樂山、樂水二位沙彌,腦中打量,此行虧得見了他們,否則我豈不白跑數千里路么?劍秋既在賈家,總要耽擱多日,我趕快去罷。遂回至樹下,騎上花驢,取道望山東臨城九勝橋神彈子賈三春家行來。
趕了好多天,有一日傍晚,將近曹州。那里正是一片曠野,荒冢累累,樹木森森,夕陽橫抹在林梢,玉琴急于找尋宿店。催動花驢向前快跑,忽聽前面林子里潑剌剌一聲響,飛出一頭巨鳥來,雙翅一擺,在她的頭頂上回旋一下,很快地落將下來,定睛看時,卻是劍秋隨身的徒弟金眼雕,那金眼雕早已瞧見玉琴,飛在她的臂上立定。玉琴也把花驢收住,心中不由大喜。她見神雕飛臨,劍秋一定也在這里了。
她把金眼雕撫摩了一下,問道:“你的主人呢?為什么不見?”話猶未畢,卻聽那雕怪叫一聲,向玉琴表示著驚恐而哀求的樣子。玉琴見了,很覺奇異。四望又不見劍秋影蹤,暗想此鳥通靈,為何向我驚鳴?況且只見此鳥,不見劍秋,也是令人可疑。莫非兄有了不測么?遂又向那雕說道:“倘然你的師父有了危險,你可再叫三聲。”說罷,果然那金眼雕張開了嘴,又怪叫三聲。
玉琴大驚,料想劍秋果有禍事了。遂點點頭說道:“金眼雕,你快引路走罷。”那雕便振翅飛到半空,在前引路,一直向南飛去。玉琴一抖韁繩,也緊緊跟著而行。
但是,天色已近黑暗,前面已到一個小鎮。玉琴把手一招,那雕便落下來,立在玉琴臂上。玉琴向前行得數十步,只見有一個店小二走上前來,滿面帶笑的說道:“姑娘,天已晚了,不便趕路。小店房間潔凈,吃喝精善,請在此歇宿罷。”一手將花驢帶住,一手招呼玉琴。
玉琴遂跳下花驢,店小二代她牽著,走到左面一家客店里。那客店雖小,地方卻收拾得很干凈。柜臺里坐著一個胖大的漢子,正在獨酌。一見玉琴,慌忙放下酒杯,立起身來招呼道:“姑娘請進。”店小二遂牽花驢去上料。漢子引著玉琴,走到里面去。庭中正有一株榆樹,那金眼雕早從玉琴臂上飛上榆樹去了。
漢子瞧著玉琴說道:“姑娘養得好一頭神雕,打從那來?”玉琴道:“我從關外到此。你可是掌柜的么?”漢子點頭答道:“是的。這里是柴家堡。小店開了十多年,一向招接往來行旅,很得客人歡心的。”說罷一手指著右手一個大廂房道:“里進已有客人。這間廂房向南,倒很寬敞的。姑娘可中意么?”一邊說,一邊推開了門,引玉琴去一看。床帳被褥,果然都很潔凈。玉琴點點頭道:“很好。”遂放下包裹,坐在椅子里休息。
店小二隨即掌上燈來。漢子又向玉琴點點頭,退出房去。玉琴遂知照店小二點了幾樣菜,又吩咐切一斤生牛肉,給那樹上的雕兒吃,一起算帳。店小二答應一聲,回身出去。玉琴獨自坐著,心中十分著急。想起劍秋,不知他現在怎樣狀況,是兇是吉,這雕兒雖然通靈,可惜它究竟是禽獸,不會講話的,不能說出劍秋在那一處,到底遇著了什么事?怎么不令人心焦。
她方在默默思想,忽聽掌柜的似乎又陪著一個客人走進來。聽那客人的聲音也是個女子,帶著慍怒的聲浪說道:“怎么好好的一間上房都沒有了?掌柜的,你可以想法一下么。”接著掌柜的帶笑答道:“姑娘請原諒,實在都已住滿。本來這一間朝南的大廂房也是很好的,但是姑娘后一腳到,已被一位關外來的姑娘住下了。別無想法,只好請將就一夜。便在那朝北的小房間里暫歇罷。”女子道:“那邊太狹小,悶氣得很。我不要!”
玉琴細聆那女子的聲音,入耳很熟。便走到外邊一看,庭院里立一個紫衣女,正是云三娘,不由大喜。便呼道:“原來是吾師云三娘到了,弟子玉琴在此。”云三娘回轉臉來,也已瞧見玉琴。忙走過來握住玉琴的手道:“玉琴,我們離別多時,想不到在此重遇。劍秋在哪里呢?”
玉琴被云三娘一問,不好意思回答。頓了一頓說道:“他不與我同行,別處去了。吾師一向安好嗎?余師叔呢?”
云三娘道:“我和他去年到云南野人山走一遭,所辦的事倒很順手,所以就離開云南,要到京師去。他和我在江西分的路,因我要上廬山一游,他先到京師去了。我在廬山聞水月庵的慧空老尼,說起你的師父在青島嶗山,所以我又到山東來了,要想去拜訪你的師父。”
這時掌柜的見二人彼此熟識,便帶笑說道:“兩位既是相熟,云姑娘不如便與這位姑娘同住室罷。”玉琴和云三娘都說“好的。”玉琴遂請云三娘入室,問她可有行李搬來?云三娘笑道:“我是東飄西泊,沒有東西”。一邊說,一邊走進玉琴的房間坐了。
玉琴說道:“吾師要赴嶗山去見師父么?師父到黃海去遨游了,不在山上。吾師何必白走一趟?”云三娘道:“咦,一明禪師在嶗山要耽擱好久的?你又沒有前往,怎的會知道他又到黃海法游呢?”玉琴遂把自己遄上昆侖,途遇樂山、樂水二沙彌,他們曾赴嶗山去請禪師回山,方知師父已不在那邊了。云三娘道:“那么我幸虧遇見了你,不然真的要徒勞跋涉了。”這時店小二已端正晚膳,托著一大盤肴饌上來。
玉琴遂和云三娘同用晚餐。餐后二人挑燈對坐,重話衷腸。云三娘問起玉琴復仇之事,玉琴遂把龍驤寨和白牛山的事情,以及自己如何手刃飛天蜈蚣的經過,一一告訴云三娘聽。云三娘便向她恭賀道:“你的孝心可欽,果然給你復得大仇了,我也不勝歡賀。但是劍秋助你奔跑多時,現在他到底往何處去呢?”玉琴道:“他正有危險,不知如何光景?”
云三娘驚異道:“你方才說他不知哪里去,怎樣又說他正有危險呢?”玉琴遂又把劍秋收伏神雕,以及樂山說他在神禪子賈三春家里,自己特地趕去找他,途遇神雕獨飛,向她怪叫,引路至此的原因,敘述一遍。
云三娘聽了,憂形于色道:“如此說來,劍秋必有危險了。幸虧你遇見那雕兒引路,才到這里。我們必須設法將他援救為妙。”
玉琴點頭說道:“是的。我們明天一早便走,再讓那雕兒引導,必能把我們引到那里的。劍秋兄收了這個徒弟,果然不錯。”又將自己身陷螺螄谷,神雕相救的事,講個詳細。云三娘聽得津津有味,直談至更深,外邊已是寂靜無聲,二人方始同榻而睡。
次日早起,二人用了早餐,玉琴付去房飯錢,便要和云三娘動身。店小二牽過花驢,又拉過一匹棗騮馬來,乃是云三娘帶來的坐騎。玉琴將包裹放在驢背上,和云三娘各自躍上。口中胡哨一聲,便見那金眼雕已從頭上潑剌剌地飛來,向西南上去了。玉琴招呼著云三娘,二人各個催動坐騎,跟著金眼雕追去。途中又過了幾個村落。二人在一家小店內,用了午餐,又隨著金眼雕趕路。看看前去,將近徐州了。不多時又到一個村莊,只見那金眼雕卻在村口盤旋著,不飛過去。二人正在疑訝,那金眼雕突然斂翼飛下,立到玉琴臂上,又向玉琴怪鳴聲。
玉琴便回頭對云三娘說道:“吾師,你看那雕兒如此形景,大約劍秋兄在這里了。”云三娘點頭道:“不錯的,我們且入村打聽一下看。”玉琴道:“只是那雕兒卻不能露眼的啊!待我來安置它。”說罷,跳下花驢。云三娘也下馬立定。玉琴呼著金眼雕,走進西首的樹林中,指著一株大柏樹說道:“金眼雕,請你在樹上躲一下罷。我們知道了。要設法救你的主人。”那金眼雕聽了玉琴的話,立即飛上樹去。
玉琴回到外邊,卻見云三娘正和一個矮腳的漢子講話。那矮腳漢子瞥見玉琴走來,不由喊了一聲“啊喲”拔腳便奔。好像耗子遇見了貓,飛也似的望村口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