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荊軻高陽作品集
燕市平靜如常,黎民百姓中,沒有人知道一件關(guān)乎國家存亡的大事,已經(jīng)發(fā)生。
只有西城的關(guān)吏,心知有異。前一天,他剛奉到嚴(yán)令:非執(zhí)有新頒的關(guān)符,不準(zhǔn)出城。而就在第二天一早,絡(luò)繹不絕駛來了許多“路車”,馭者都持有東宮特頒,免予檢查的符令,同時車帷遮得極其嚴(yán)密,所以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不過,可以料定必是貴人,因為“路車”是公卿大夫和將帥所用,裝飾極其華美,只是那些原該插在車上的五光十色的旗幟,卻都卷而未用,悄悄地驗了關(guān),直駛出城,一指往南。
往南不遠(yuǎn),便是作為燕國京城南面屏障的易水。“路車”到此,都停了下來。車中貴人麻衣如雪,一個個都無笑容,默默地聽從東宮執(zhí)事的引導(dǎo),上了渡船,冒著勁急的西風(fēng),往對岸駛?cè)ァ?/p>
對岸有一片房屋,那是燕國專為招待過往賓客下榻之用的“傳舍”;燕國赴秦的專使荊軻和秦舞陽,將從這里出發(fā),循陸路西入咸陽。
白衣冠的貴人,以及不是貴人,而為荊軻好友的武平、高漸離、宋意,都早就到了“傳舍”,他們是來送行的,但亦等于送葬,所以一律服孝,生離而兼死別,有著雙重哀傷的心情,每一個人都是端然默坐,以致偌大一座廳中,靜寂如死,偶爾聽得有欷默之聲,雖打破了死寂,卻越發(fā)使人覺得心頭沉重,郁憤難宜。
“來了!”不知是誰說了這么一句,聲音極輕,但沒有一個人未曾聽見。
于是大家一齊都站了起來,往廳后望去,廳后即臨易水,再望過去,衰草黃塵,迢遞直到天際,西風(fēng)呼嘯著卷過葉葉蘆葦,催動拍岸的驚濤,搖晃著帶來一艘特大的渡船,船中是荊軻、秦舞陽和太子丹。
白衣冠的賓客自動在岸上排成兩列,俯首迎接致敬;東宮舍人親自系好了船纜,搭好跳板,在太子丹引導(dǎo)之下,荊軻和秦舞陽都上了岸。他們的步伐,一個從容,一個輕捷,──輕捷的秦舞陽,雙手捧一個封固嚴(yán)密而髹漆得十分光亮的木匣,那里面是樊於期的首級,背上斜背一個飾著美玉的長形錦匣,其中藏著督亢地圖和徐夫人匕首,“有勞各位跋涉,心感不盡。”荊軻很恭敬地說,同時視線逐漸掃過所有的賓客,最后落在武平身上。武平已激動得無法抑制了,但是那肅穆莊嚴(yán)的氣氛,對他是一種束縛,他無法越班出列,說他要說的話。
“荊卿!”早已退隱林泉,不問國事的太傅鞠武,顫巍巍地叫了一聲,便禁不住老淚縱橫,也無法再往下說了。
荊軻趕緊上前扶住他的雙手,想找一句彼此會心,足以安慰他的話,偏偏一時想不出來,低頭半晌,只說了句,“太傅,請安心頤養(yǎng)!”
“是,荊卿,全要托你的福!”
“都請進去吧!”東宮舍人在一旁說,“西風(fēng)甚厲,這里不是深談之處。”
于是,經(jīng)過一番揖讓,終于還是荊軻領(lǐng)頭,在東宮舍人引領(lǐng)之下,進入傳舍大廳。兩位主賓,由太子丹陪伴著,背臨嗚咽的易水,面南而坐,其馀賓客,按照官位年齒,依序列坐在東西兩面,都是肅然無語,用沉默來表示他們對荊軻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敬意。
行過一巡酒,該做主人的太子丹說話了。
“荊卿!”太子丹以略帶嘶啞的聲音,吃力地說:“你知道我此時的心境,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
荊軻點點頭,招呼著秦舞陽說:“舞陽!你我借此一爵酒,謝太子平日相待之厚。”
“是!”秦舞陽有些受寵若驚似地,回答得極其響亮,舉爵的手,由于興奮的緣故而微微發(fā)抖,以致把酒潑了出來,但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是失儀而可笑。
荊軻也從容地干了酒,并且拈了一粒松仁放在嘴里咀嚼。
“荊卿!”太子丹又躊躇著說:“今日一別,音訊難通,可還有什么話交代給我?”
這是問他可有遺言?荊軻不由得有些心驚:定一定神,輕輕答道:“請善視公主!”
“這!這盡請放心。”
“勸她早嫁!”荊軻的聲音越發(fā)低了;低得僅僅能讓太子丹一個人聽見。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子丹深深點頭,顯得相當(dāng)感動;想了想,含蓄地說:“那也要看她自己的意向。”
荊軻不便再往深里談了,只特別重復(fù)一句:“但愿太子明白我的意思,便無遺憾了。”
“你請放心,我盡力勸她。”太子丹又問:“還有呢?”
“武平,請賜照拂。”
“不僅武平,凡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切都在我身上。不勞囑咐。”
“這真感謝不盡了。還有一個人,請?zhí)恿粢猢ぉどw聶!”
“喔!”太子丹極注意地問:“蓋聶如何?”
“他也許還會來。但此來不見得會是好意;此中緣由,我跟公主談過,問她便知。我請?zhí)犹貏e留意的是,不要因為他來意不善而有所排斥。人才難得!”
“好!我問了夷姞再說,總之,我照你的意思辦就是了。”
“再有就是昭媯。此事亦請問公主。我想,她總有明白的一天,重回燕國,亦請善視。”
“我記在心里。還有什么話?”
“沒有了。”荊軻看著秦舞陽說:“你有什么事要求太子替你辦,也趁早說吧!”
“我沒有。”
“舞陽!”太子丹接口說道:“我倒有句話,此一去務(wù)必尊敬荊先生,唯命是從,你若肯聽我這句話,干了你那一爵酒!”
“這也要勞太子囑咐嗎?”秦舞陽笑著舉起面前的酒,一吸而盡。
“好!”太子丹舉目環(huán)視著,向一堂的賓客示意,向荊軻敬酒話別。
于是,從鞠武開始,依序向荊軻和秦舞陽舉爵致意,有的表示敬仰,有的預(yù)祝成功、有的叮囑保重、有的依依惜別,但都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肯道出死別的凄慘哀痛。輪到宋意了,他與高漸離一起離席,高漸離手里抱著他的筑。
這兩位是布衣故人,結(jié)識于窮困之時而都評以必成大器,荊軻另有一番感激的心情,所以相見之下,比與對燕國公卿大夫周旋的禮節(jié),又自不同,他自席間,一躍而起,雙手分執(zhí)著高漸離與宋意的左右臂,凝視無語,而眼眶卻有些潤濕了。
“咱們至少有兩個月未曾見面了吧?”宋意找了句話說,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是啊!”荊軻歉然答道:“今日分手,別無所憾;只覺得咱們弟兄,平日聚會的時間太少了。”
“形隔而神契。荊卿,你必能想到,你在旅途之中,并不寂寞,我們的心都縈繞在你左右。”容顏慘淡的高漸離,招著宋意又說:“他的歌,你怕未曾聽過,今天有一首驪歌送你!”
這使得荊軻有著小小的意外的驚喜,“喔!我真不知道宋兄善歌,得你的筑相伴,越發(fā)名貴,足以壯我行色!”
于是,執(zhí)役從人移來一方席子,居中放下,高漸離正席端坐,面前置著他的筑,取出擊筑的小木棍,略略調(diào)一調(diào)弦,弦響清越,筑形似琴,而筑聲與琴聲的沖和幽遠(yuǎn),卻大不相同。
精于音律的荊軻,只聽這數(shù)聲,便已辨出音調(diào),問道:“是‘變’聲?”
“變”是“變征”的簡稱──雅樂只有宮、商、角、征、羽五音,恰配琴的五弦,自鄭、衛(wèi)新聲,播傳列國,令人忘倦的俗樂,大行其道,五音已不足用,因而另創(chuàng)兩音:“變宮”和“變微”。變宮簡稱為“閏”;變征則直截了當(dāng)稱做“變”。但這兩音,實在也很少用,何況聽高漸離調(diào)弦的聲音,似乎純用“變”聲,所以荊軻微覺詫異。
是的,荊軻對聲音的感覺,是完全正確的。高漸離此時所奏的新曲,純用“變”聲,一則為了向知音致敬,再則是非用“變”聲,無以發(fā)泄他內(nèi)心的情感,因為“變”聲哀怨凄苦。
第一聲是不按弦的散聲,如雁唳猿啼,令人慘然不歡,心弦被抑又放,高漸離在筑上擊出深秋向晚的風(fēng)雨,而隱隱似雜有嫠婦﹡夜泣的聲音,然后風(fēng)聲漸消,轉(zhuǎn)為瀟瀟細(xì)雨,檐前滴答;而喪夫失子,窮愁無告,一盞孤燈,吞聲飲泣的凄涼景象,都刻劃在每個人的心頭了。(﹡嫠婦,寡婦。)
低沉的弦聲忽然微微一揚,旋即一抑,仿佛一個人哭得過于傷心,突然抽噎似地,就在這頓挫之間,宋意用抖顫的哭音唱道:
“驪駒在門……。”
“門”字剛剛發(fā)聲,突然間一聲凄厲的長號,把筑聲和歌聲都打斷了。
沉浸在無限凄涼之中,一顆心近于麻木的荊軻,突然驚醒,茫然地看著──一張好熟悉、好怕人的臉,虬須糾結(jié),涕淚模糊,一只毛茸茸的手按著自己的嘴,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睜得極大,是一種自覺做錯了事,驚恐悔恨得不得了的神情。
怔怔地對視了一會,荊軻終于一下子想起來了,那是武平。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垂淚的不止武平,一堂賓客,除卻秦舞陽以外,無不是淚流滿面。
荊軻倏然心驚,自覺豪氣消沉,有滿懷難以形容的郁悶,渴望傾瀉,于是他拍一拍高漸離的肩頭,大聲說道:“昔日的慷慨何在?”
這一句話,啟開了高漸離的記憶之門。在荊軻得遇田光之后,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飲酒高歌,慷慨激昂,旁若無人;昔日的歡樂,已成陳跡,而當(dāng)時的歌聲,此刻卻還清清楚楚地留在耳邊。
于是筑聲又起,由“變”聲轉(zhuǎn)為“羽”聲,在滿座的感覺中人,仿佛宿雨已收面風(fēng)勢轉(zhuǎn)疾,勁峭的冷意,反使人抖擻起精神,別有一種清醒振奮的意緒,一個個懔然傾聽,一陣躍然欲試,那頹喪無奈的心情都一掃而空了。
漸漸地,高漸離又雜用“商”聲。“商”聲被稱為“金”音,高亢勁急,如千軍萬馬中的金鐵交鳴,那一片肅殺的氣氛,越發(fā)把大家的心都懸了起來;然后,復(fù)又轉(zhuǎn)為“羽”聲,西風(fēng)殘照,冷落關(guān)河,雖不免蒼涼之感,卻能令人油然而興橫戈躍馬的鼙鼓之思。
就這時,荊軻激動得一躍而起,拔出太子丹所贈的名劍,昂然屹立,橫劍當(dāng)胸,以激越的聲音唱道: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筑聲的馀響?yīng)q在,秦舞陽亦已離座而起,直趨荊軻面前,大聲說道:“荊先生,請發(fā)駕!”
秦舞陽的一切舉動,就這一次,深得荊軻的欣賞。以慷慨激昂,共勵同仇敵愾之心的一刻,確是奮然踏上征途的最適當(dāng)?shù)臅r機,因為給大家留下這樣一個強烈的悲壯印象,將來與他在咸陽的成功相配合,可以獲致更高的效用。
于是,他深深點頭,徐徐將劍收起,向秦舞陽做一個手勢,示意他一起向太子丹辭行。
而太子丹此時已走到廳中,當(dāng)他們俯身下拜時,他幾乎是同時地側(cè)跪回禮。一堂賓客,看見太子如此,無不誠惶誠恐地避席同拜。
此一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更不用說那西風(fēng)呼嘯,易水嗚咽!俯伏在地的荊軻,為這肅穆沉重的氣氛,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沒有人能夠看到,他悄悄地拭一拭淚,把頭抬了起來。
與太子丹面對著面,距離極近,在這一瞬間,荊軻看出太子丹眼中有著濃重的不安,然而他沒有功夫去考察太子丹因何不安了,只抑制著自己的情感,用他那為人所習(xí)聞的從容沉著的聲音說道:“千里之行,自此而始。荊軻、秦舞陽拜別!”
“荊卿!”太子丹哽咽著說:“一路保重。我、我把舞陽交給你了!”
“請放心!我與舞陽生死同命。只望太子千萬為國珍重!”
說著,荊軻移動膝頭,等站起來時,臉已朝外,他左右望了一下,傴僂著身子,疾趨前出。秦舞陽大踏步跟隨在后太子丹和所有的賓客,踉踉蹌蹌地都送了出來。
“傳舍”門口,早就一列排著十一輛車子,除卻正使、副使各乘一輛以外,其馀九輛滿載輜重;馭者膏車秣馬,伺候已久。
荊軻頭也不回地跨上第一輛車,親自從馭者手里接過轡頭,嘩喇一抖,駕車的駟馬,唏律律一聲長嘶,昂首亮蹄,帶動車輪。接著其馀的車輛也都跟了上來,在隆隆然車走雷聲之中,只聽得武平在大喊:“荊大哥,荊大哥!”荊軻狠一狠心,越發(fā)加上一鞭,叫車子走很更快些。
別了,燕市!他在心里說了這么一句,把燕市的一切都暫時拋卻。定一定神,想起有件要緊東西需要檢點,就這時隱隱聽得馬嘶,是東宮舍人帶著兩名從人追上來了。
荊軻先不管他,摸一摸貼肉衣衫的口袋,放心了,夷姞親自交給他的那一包毒藥,好好地放在那里。
單騎的馬匹,比載著輜重的車子到底要快很多,眨眨眼,東宮舍人已追上了車隊,只聽他大聲喊到:“荊先生,荊先生!請停一停!”
荊軻還未有所表示,馭者已用手勢示意;等后面的車輛,放慢了速度,荊軻才能漸漸收住轡頭。終于,隆隆然的車聲,歸于靜止,潑刺刺的馬蹄聲卻格外清脆可聞。不久,東宮舍人疾馳而至,勒住韁繩,滾鞍下馬,肅立車前。
“喔,是你!”荊軻問道:“有何話說?”
“荊先生!”東宮舍人氣喘如牛,很吃力地回答:“請暫回傳舍,公主還要見荊先生一面。”
這消息來的太突兀了!莫非夷姞要留住我?荊軻這樣在心里自語,覺很需要把事情弄個清楚再定行止。
“公主何時到傳舍的?太子可知道?”
“就在荊先生剛一走,公主便渡河過來了。那時太子還在傳舍,兩人悄悄談了一會,太子逐即吩咐,來請荊先生回去,跟公主見一面。”說到這里,東宮舍人加上他自己的看法:“想來是話別之意。”
“太子呢?”
“太子先渡河回城了。留下話,命我護送公主回宮。”
荊軻前后想了一遍,覺得東宮舍人的看法不錯,只是離情太濃,難以割舍,還想見一面,傾訴未盡的離衷別意。轉(zhuǎn)念到此,想見夷姞的心思,亦復(fù)如饑如渴,便即叮囑秦舞陽:率領(lǐng)車隊,繼續(xù)前進,照預(yù)定的行程,投驛歇宿。他無論多么晚,這一夜一定趕回來會合,第二天照常出發(fā)。
于是,由東宮舍人的從人,讓出一匹馬來,荊軻騎了,猛揮一鞭,又回傳舍。
這去而復(fù)來,得與夷姞再見,在他是一件太意外的事。見了面,她是什么樣子?會說些什么話?自己該如何回答?一切都感茫然。同時,他也沒有功夫去細(xì)想,馬行甚疾,轉(zhuǎn)眼之間,傳舍已經(jīng)在望了。
荊軻突生怯意。手里一緊,帶住了馬,望著傳舍發(fā)楞。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朝錯誤的路上走?如果夷姞哭哭啼啼,不忍分離,何以應(yīng)付,何以安慰?那么,這一見,只有更增加她的痛苦。萬一自己在這最后關(guān)頭,再還把握不住,陷溺在她的深情之中,把平生的雄心壯志,一齊付諸東流,這還成個什么人!
然而,他不肯承認(rèn)自己是如此軟弱!換一面來看,這也正是對自己的一重考驗,極嚴(yán)格的一重考驗!要成大事,不可畏怯──他這樣自我鼓勵著,勉強把隱隱然的忐忑不安壓制下去。
放馬又走,來到傳舍前面,四周靜悄悄地,剛才貴人云集,高歌慷慨的大場面,轉(zhuǎn)眼間已成陳跡了。
“荊先生,”有人在喊。
剛跨下馬的荊軻,回頭一看,是季子在招呼,便問:“公主呢?”
“請隨我來!”
季子領(lǐng)著荊軻,繞過傳舍,屋后偏西,有間精致的小屋,季子指了指,站住了腳。荊軻會意,踏上臺階,把虛掩著的門推開,只見夷姞靜靜地坐著,面前放了一張琴,一具香爐,爐中青煙,正裊裊升起。
四目相視,都沒有說話,但他們彼此也都了解,是由于極其珍視這意外的一見,找不出一句最好的話來形容此時的心境,所以才沉默著。
結(jié)果還是荊軻先開口,那是出于直覺的關(guān)切:“你的臉色不好!”
“大概是吹了風(fēng)的緣故。”
“你何必還老遠(yuǎn)趕了來?秋風(fēng)多厲,招了涼,得了咳嗽,不容易好!”荊軻在她身旁坐下,一摸她的手,冰涼,越發(fā)又要說她了,“你看!你的手!”他拿她的手籠入袖中,緊緊握著。
夷姞凄然地一笑:“老遠(yuǎn)趕了來,聽你這兩句話,就招了涼也值得。”
荊軻心里又發(fā)酸,又發(fā)熱。他意識到自己在遭受考驗了,但是,他矛盾得很,覺得這樣的考驗,就算通不過,也不是件壞事!起這樣的念頭,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不自覺地身子一抖;夷姞發(fā)覺了,凝神看著他。
他慚愧而痛苦地低下頭去,輕輕說道:“看來我是到死都忘不掉你的。”
“此所以我要跟你見最后一面。”夷姞平靜地答道。“本來早就該到了。東宮換了關(guān)符,我不知道,到了西城擋駕;再去領(lǐng)新關(guān)符又麻煩了半天,等趕到這里,你已走了。這樣把你追回來也好,可以容咱們靜靜說話。而且,送別不也總是親人在最后分手的么?”
多少年來,軻荊還是第一次聽見“親人”兩字,入耳陌生,但咀嚼不盡。家亡國破,天涯茫茫,幸而有個親人,卻又轉(zhuǎn)眼間便要生離;牽腸掛肚,縈夢驚魂,直到死別為止。遙想奮擊秦宮,功成身殉,自己一瞑不視,留下了英雄名聲,血食燕廟,千秋景仰,倒也罷了。苦的是夷姞,有生之年,無以為歡?除非──。
荊軻心念一動,自覺蔽境忽開;當(dāng)此永訣之時,他覺得他對這世間唯一的親人,該有句話交代,即使這句話要傷她的心,也顧不得了。
“妹妹,請鑒納我一片誠心!”他的語音極重,右手緊抓著胸前的衣服,好像要撕裂胸膛,把那顆血淋淋的心掏出來給她看似地,“從此刻起,我要不斷禱告上蒼,希望你遇見另一個知音,一切都比我好,也比我更愛你。”
夷姞有著忍俊不禁的神情,“有了這么一個人,便又如何?”她問。
“希望你愛他,嫁他。若能如此,我才真的是死而無憾。否則,就算你們在燕國替我造廟,我也不忍來享血食。”
“為什么呢?”夷姞的聲音雖仍保持著平靜,眼中卻已含著亮晶晶的淚珠,“難道你連到燕國來跟我夢中相見都不肯么?”
“不!”荊軻從牙縫中狠狠地進出幾個字來:“一絕永絕!我不會托夢給你,我愿你早早把我忘掉。”
“不!”夷姞的聲音跟他同樣地堅決,“沒有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過不下去。”
糟了!荊軻在心里著慌,說來說去要把他所怕聽的那句話逼出來了!這句話千萬不能讓她說,一說出來,便是怒馬奔險崖,不能有好收場!
于是,他搶在前面警告:“妹妹,你萬萬不可陷我于不義!”
夷姞一楞,旋即明白,“你以為我又要逼你私奔么?”說到這里,突然一陣腹痛,心跳氣喘,她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極力忍著,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
荊軻看她神色有異,急急問道:“怎么了?可是那里不舒服?”
夷姞閉眼不答,等腹痛緩和了些,睜開眼,用她那白如玉筍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按,一撥,信手彈了數(shù)聲,就這數(shù)聲,便造成了一個空山鳥語,閑云出岫的恬淡意境,把荊軻的奔騰起伏的心潮,安撫下來了。
纖纖兩指,抹過琴弦,消除了悠然的遠(yuǎn)韻,夷姞抬起跟來,問道:“軻,你知道我為何特地趕了來?”
“自然是有話說。可是,你我的話,怕一輩子都說不完。”
“正是這話,所以我攜了琴來。說不盡的話,都在琴曲中了!”
說著,素手調(diào)弦,以琴寫心,那韻味的高超幽遠(yuǎn),與雅俗皆能共賞的高漸離的筑,在深諧音律的荊軻心目中,評價自是大不相同的。
隨意彈了一個小段,夷姞皺眉說:“七弦不諧,你可曾聽出來?”
“‘下羽’似乎高了些。”
“下羽”是第二弦,夷姞略略調(diào)整,欣然笑道,“果然是知音。”
荊軻并不因聽到這句贊語而覺得欣慰,他只是在奇怪,何以她連第二弦不協(xié)都未聽出來,心神恍惚到這地步,卻是可慮。
“軻!”夷姞又抬眼看著他說:“知音一去,我再不奏琴了。此是絕響,請仔細(xì)領(lǐng)略。”
荊軻悚然、肅然,挺一挺腰,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在淡淡的沉榆香味中,聽得一縷清香,仿佛自天外飄來,系住了他的心,又飄然遠(yuǎn)揚,頓覺此身不復(fù)再在人間了。
神往的荊軻,突然一驚,冷汗淋漓,他聽出琴曲名為《思?xì)w引》,是衛(wèi)國女子所作──昔日衛(wèi)侯有女,邵王慕她賢美的名聲,求聘為妃,未婚而邵王薨,太子想留住她,衛(wèi)女不從,于是被拘于深宮,欲歸不得,因而援琴作歌,曲終自縊,這是不祥之聲,荊軻憂疑不止,無法想像她奏此曲的用意。
果然,一曲既罷,夷姞哀聲高唱,是《思?xì)w引》的曲文:
涓涓泉水。流及于淇兮,有懷于衛(wèi),靡日不思!執(zhí)節(jié)不移兮行不隳……。
歌聲低了,琴聲亂了!荊軻大為詫異,抬頭一看。夷姞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一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完全失神了!
“蓬”地一聲亂響,夷姞一手打在琴上,一手緊按著小腹,把頭垂了下去!
“妹妹,妹妹!”荊軻失聲大喊,伸出雙手把她抱在懷中,臉上、手上已經(jīng)發(fā)青紫了!
“軻!”夷姞喊,聲音很低。
為了要聽清她的話,荊軻屏息著不敢哭出聲來。
“生為荊家人,死為荊家鬼。告訴哥哥,我要歸葬衛(wèi)國!”
荊軻陡感澈骨的寒意,但方寸之間,還未大亂,大聲問道:“你吃了什么?快說!”
夷姞沒有說話,卻聽得門口一聲狂喊:“公主!”接著,一陣風(fēng)似地卷進一條影子──季子撲倒在夷姞身旁,痛哭失聲!
“別哭!”荊軻厲聲喝住:“公主服毒了,叫東宮舍人快找醫(yī)生來,越快越好!”
“噢,噢!”季子哭著答應(yīng),飛也似地奔了出去。
“妹妹!”荊軻轉(zhuǎn)臉又問:“到底服了什么?快說啊!”
夷姞無法回答,只看她把腹部按得越緊了,還緊咬著牙,緊閉著眼,極力熬忍痛苦,荊軻看在眼里,冷汗直冒,跟夷姞一樣覺得九曲回腸,寸寸斷裂。
夷姞的臉色居然緩和些了,她疲倦地睜開眼,凄然搖頭:“用不著找醫(yī)生!趁這一刻,我還有口氣,要問你句話。”
“你說,你說!”荊軻屏息著靜聽。
“你可知道我為何特地趕了來?”
“只為,只為──,”荊軻猛然省悟,“絕我想你的念頭?”
夷姞浮現(xiàn)了極欣慰的微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明白我決不肯陷你于不義。”
“妹妹!”荊軻痛心疾首地說,“多怪我!若非我意志不堅,有動搖的跡象,你不會走此絕路。說起來又是我害了你!”
“你莫如此說!”氣息微弱的夷姞,用盡全力來把她的聲音提高:“你死我不獨活。此志早決!”
是的!她不是一時沖動──荊軻回想這兩天相處,她的話中,時時流露出必死之心,只恨自己氣浮心粗,忽略她話中的深意,終于造成了永難彌補的遺憾。此刻,無論如何要把她的生命挽救過來,但荒村野驛,那里去找醫(yī)生?如等東宮舍人,渡河回城,把宮中侍醫(yī)請來,只怕早已香消玉殞。一念及此,他內(nèi)心的焦灼痛楚,自覺受鼎烹的酷刑,亦不過如此!
像頭病貓似地蜷縮在荊軻懷中的夷姞,此時正抬起抖顫的手,向他左胸去探索,很快地,她把手停住了,按著那包特制的毒藥──荊軻貼肉衣衫上有個口袋,是夷姞親手縫制,并且當(dāng)著他的面,親手把那包毒藥放了進去的。
“記住!”氣息僅屬的夷姞,掙扎著囑咐:“藥方發(fā)作的時間──我是正午服的藥。”
完了!這是無法解救的毒藥!
“軻,走吧!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
也許是所謂“回光返照”,她說這句話時,神態(tài)平靜,聲音清晰──只略略低了些,但說完這話,眼睛便慢慢地闔上了,嘴角仿佛還隱隱含著笑意;這使得荊軻記起落花時節(jié),曾有一天與夷姞策馬同游,將酒餞春,倦游歸來,她吵著腰酸腿疼,隨后便偎依著他悄悄睡去,那份恬適的睡態(tài),正與此時相似。
這甜美的回憶,也只不過在他腦中一閃即逝,接著便是摧肝裂膽般的驚痛,大聲喊著:“妹妹,妹妹!夷姞,夷姞!”
夷姞是再也聽不見荊軻的聲音了!一摸她的胸口,涼到他的心底。
“公主,公主!”
季子踉踉蹌蹌地奔了進來;后面跟著東宮舍人、驛吏和一個須眉半白的老者,想來那就是不知何處找來的醫(yī)生了。他們一看到夷姞的姿態(tài)和荊軻的神色,立刻都目瞪口呆地站住。
“苦命的公主!”季子失聲而喊,撲了上來,擁住夷姞的尸體,搶地呼天地哭了起來。
荊軻卻沒有眼淚,他掙扎著站了起來;雙腿一軟,又跌坐了下去,東宮舍人上來扶起了他,并且順著他的趨向,護持他向外走去。
“荊先生──!”季子厲聲狂喊,“你,你沒有句話就走了么?”
荊軻停住了腳,吃力地轉(zhuǎn)回來,迷惘地問:“你要我一句什么話?”
“公主怎么死的?叫我跟太子怎么交代?”
“噢──!”荊軻舉手敲一敲頭,緊閉著眼,盡量把紛亂的思緒集中,才能回答她的一問:“你告訴太子,”他遲滯地說:“公主是為國而死的。公主一死,我欠燕國的更多了,我要盡力償還。還有,公主要歸葬于衛(wèi)──如果辦得到,替我在公主身旁留一個墓穴。”
季子沒有回答;也不再提出詢問,只低下頭去哀哀痛哭。
荊軻轉(zhuǎn)身走了。默默地、默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