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秋季學期開始后過了幾個星期,對威廉·斯通納來說,情況已經很明朗,在把查爾斯·沃爾克擠出攻讀英文專業研究生學位的這場戰斗中,他沒有成功。暑假過后,沃爾克又回到校園,好像志在必得地走進一個決斗場。在杰西樓的過道里碰到斯通納時,沃爾克會嘲諷地歪一下頭點一點,不懷好意地沖他咧嘴笑笑。斯通納從吉姆·霍蘭那里聽到,盧瑟福院長推遲了去年的正式投票,最后決定讓沃爾克再參加一次預答辯,考官由系主任挑選。
這場戰役那時已經宣告結束,斯通納愿意接受自己的失敗,但是搏斗并沒有結束。每當斯通納在走廊或者系里的會上乃至學院的活動中遇到勞曼克思,他依然像從前一樣跟勞曼克思說話,好像他們之間什么事都不曾發生過。但是勞曼克思并不理睬他的招呼。他冷漠地看著,然后移開目光,似乎想說他不會和解。
深秋的一天,斯通納偶爾走進勞曼克思的辦公室,在他的桌邊站了一會兒,直到勞曼克思很不情愿地抬起頭看他,而且嘴唇緊抿,眼神很嚴厲。
意識到勞曼克思并不想講話時,斯通納尷尬地說:“你瞧,霍利,事情已經過去,而且都搞定了。我們就不能放下嗎?”
勞曼克思定定地看著他。
斯通納接著說:“我們是存在分歧,但那也很尋常。我們以前還是朋友,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
“我們從來就不是朋友。”勞曼克思明明白白地說。
“好吧,”斯通納說,“但我們至少要經常見面。我們可以保留任何分歧,但是看在老天的分上,沒有必要把這些分歧公開展示出來。連學生們都注意到了。”
“學生們注意到好了,”勞曼克思挖苦地說,“因為他們當中一員的職業差點給毀了。何況還是一位出色的學生,他唯一的罪狀就是自己的想象力,那份熱情和正直,迫使他陷入與你的沖突——是的,我還想說這個——還有不幸的生理痛苦,本來在正常人那里應該喚起同情心的。”勞曼克思用一只好手拿著一根鉛筆,在他面前顫抖著,斯通納幾乎恐怖地意識到,勞曼克思的忠心耿耿不僅可怕,而且絕不會改變。“不會,”勞曼克思繼續沖動地說,“在這件事上,我無法原諒你。”
斯通納試圖盡量壓低聲音不要變得那么僵硬。“這不是原諒的問題。這只是個我們彼此對對方行為的態度問題,別因此鬧得學生和系里其他人太不舒服了。”
“我對你向來是很坦率的,斯通納。”勞曼克思說。他的憤怒已經平息,聲音很鎮定,變成公事公辦的口氣。“我認為你作為一個老師都不適任。沒有人會讓自己的偏見壓倒才華與學問。如果我有那個權力,沒準會開了你。可是,我沒有這個權力,我們都知道。我們都是——你是受終身制保護的。我必須接受這個。可是我沒必要玩偽君子的把戲。我只想跟你什么關系都沒有。毫無關系。我也不會裝。”
斯通納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接著搖搖頭。“好吧,霍利。”他疲倦地說,然后就要走。
“稍等。”勞曼克思喊住。
斯通納轉過身。勞曼克思凝神盯著桌上的幾頁紙,臉色通紅,似乎在跟自己較著什么勁兒。斯通納意識到,他看到的不是憤怒而是羞辱。
勞曼克思說,“從今以后,如果你想見我——如果跟系里的事有關——你要跟秘書預約。”雖然斯通納站著盯了他好一會兒,勞曼克思還是沒有抬起頭。一陣短暫的極度痛苦從他的臉上掠過,接著又恢復了平靜。斯通納走出房間。
此后有二十多年,兩個人誰也沒有跟對方直接講過話。
后來,斯通納意識到,學生受影響是難免的,雖然他曾成功地說服勞曼克思表面上假裝,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未能保護學生不要看出這場戰斗。
他以前的學生,甚至相當熟悉的學生,跟他點頭、說話時都很不自然,甚至鬼鬼祟祟。另一部分則表現得過分友好,會特意過來說話,或者讓人看見他們和他在樓道里并排走過。但他跟他們已經沒有了昔日的那種融洽。他是一個特殊人物,看到或者看不到什么人跟他在一起,都是有特殊原因的。
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無論對朋友還是對手而言是一種尷尬,所以他變得越來越內向。
一種無精打采的倦怠感開始襲來。雖然例行的新生和大二的必修課已經淘空了他的熱情,每天下來帶給他的是精疲力竭和麻木不仁,他還是竭盡全力教好自己的課,盡可能利用跟學生交談來打發時間隔很長的課間時間,辛苦地輔導學生溫習功課,留住他們直到個個煩躁不安,沒有了耐心才放走。
時光在他身邊緩慢地拖行著。他想多花些時間待在家里陪陪妻子和孩子,可是因為這種零碎的課程安排,他可以支配的這些時間都不正常,而且由于伊迪絲每天難纏的脾氣而無法占用。他發現(一點都不驚訝),他的正常待著讓妻子那么煩惱,她都變得神經質,開始沉默不語,有時身體還不舒服。他在家里度過的所有時間,能夠看到格蕾斯的機會也不多。伊迪絲精心安排女兒白天的時間,她唯一的“空閑”時間是在晚上,而斯通納每周排了四個晚上的課。等上完課后,格蕾斯往往已經上床睡了。
所以,他唯一能短暫地看會兒格蕾斯的時間仍然是早晨,吃早點的時候。他跟女兒單獨待的時間只有幾分鐘,就是伊迪絲從桌上清理早餐碗碟放進廚房洗滌槽里浸泡的工夫。他看著女兒的身材一天天變長,四肢已經有了青澀的優雅,而且沉靜的眼眸和警惕的臉上慢慢長出聰慧的神色。有時,他感覺父女之間還保持著那種親近,一種兩人都不愿承認的親近。
他終于又回到在杰西樓的辦公室里打發大部分時間的老習慣。他心里對自己說,應該感激有機會靜下心來讀點東西,從準備各種特殊課程的壓力中解脫出來,從預先確定自己學習方向中解脫出來。他試著隨意閱讀,只為自己的樂趣和嗜好,讀讀那些他等了好多年想讀的許多東西。可是他的思想卻不愿跟著他期待的方向走。他的注意力經常從握在眼前的書頁上溜出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木呆呆地盯著前方,卻什么都沒看。好像他的頭腦時刻不停地騰空著已知的一切,而且意志也好像淘空了自身的力量。他有時覺得自己像某種植物,而且渴望著某種東西——甚至痛苦——來刺戳他,給他帶來生機。
他已經到了年歲的這種時刻:經常會想到,而且日益強烈,想到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簡單得他都沒有辦法去面對。他發現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過下去,是否有過生活。他認為,這是在某個時候所有人都會想的問題。他不知道,這個問題出現在他們心中時,是不是跟出現在自己心中時一樣帶著這種不具個人色彩的力量。這個問題隨之會帶來某種傷感,不過這是一種整體的傷感,他想跟自己或者他的特殊命運沒有多大關系。他甚至都拿不準,這個問題蹦出來有著最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從他變化后的生活中蹦出來的。他相信,這個問題是這些年日積月累中來的,是從各種偶然事件和限制中來的,是從他開始對這些東西的領悟中來的。他從這種可能性中獲取一種陰郁和具有諷刺意味的快感,這種可能性就是,他努力獲得的小小學問啟發自己達到了這樣一種認識:從長遠看,各種東西,甚至讓他領悟到這點的這份學問,都是徒勞和一場空,而且最終要消解成一片他們撼動不了的虛無。
有一次,晚上下課遲了,斯通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桌邊坐下,試圖讀點什么。那時正值冬季,白天下過一場雪,所以室外覆蓋著一片柔軟的潔白色。辦公室里有些燥熱,他打開桌子旁邊的一扇窗戶,讓冷空氣透進封閉的房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睛從校園潔白的地面上方打量過去。他沖動之下,熄滅了桌上的燈,坐在辦公室熱烘烘的黑暗中。冷空氣充滿肺部,他向前傾過身子靠近打開的窗戶。他傾聽著冬夜的寂靜,好像感覺到了被雪細膩、復雜的細胞組織吸進去的各種聲音,白雪上方沒有任何東西活動,這是一副死寂的景象,似乎在拉扯著他,在自己的潛意識中吸吮著,就像它從空氣中拉來聲音,然后將其埋葬在冰冷柔軟的潔白中。他感覺自己向外被拉著走向那片白色,那片白色延伸到他目力所及的遠方,而且它也是黑暗的一部分,在黑暗中閃耀著,同時也是清澈無云、沒有高度或者深度的天空的一部分。他一時感覺自己的靈魂逃出在窗前坐著不動的身體。當他感覺自我溜出去后,一切——平坦的白色,樹木,高高的圓柱,夜晚,遙遠的星辰——似乎都渺小和遙遠得不可思議,好像這一切都逐漸縮小到變成某種虛無。這時,他身后的一個散熱器哐啷響了一下。他動了動,這幅景象恢復了原貌。他懷著不情愿得有些奇怪的輕松感,再次擰亮臺燈。他收拾好一本書和幾頁紙,走出辦公室,穿過更顯黑暗的走廊,有意走出杰西樓后面寬敞的雙排門。他慢慢步行回家,發覺每走一步都帶著沉悶的聲響,在干硬的雪地上咔嚓咔嚓地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