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為悅己容頻來露心跡 解美人意隔座受衣香》歡喜冤家張恨水張恨水作品集
桂英在那聲一笑之后,自己也感覺得笑得突兀,明知人家必定疑心,便道:“你們對于我這一笑’有點兒不明白吧?”張濟才笑道:“當(dāng)然是不明白?!庇窈偷溃骸笆俏移疱e了牌吧?”桂英笑道:“不用猜了,我們還是斗我們的牌吧?!彼炖锶绱苏f著’心里可就說著:“我的心事,你們怎樣會猜到,我心里是在想著,這位先生的手,怎么這樣子白凈?真像一個女人的手一樣。這要是在他手上戴上一個戒指,若是把他當(dāng)個男子的手,那才怪呢?”如此想著,又不覺微微一笑。張濟才道:“白老板,你今天是什么事高興,老是這樣子笑?”桂英這才忍住了笑道:“我是想起了你們太太和我說的話,所以我禁不住要笑,至于笑的什么,那是大姑娘的事,你可不能問?!睆垵诺溃骸拔也挪粣酃苓@閑事呢?回頭我不會問她嗎?”
桂英想起了和秋云說的話,真是不能問的,自己隨口撒的一個謊,卻撒得有些不高明,便笑著連連向他搖手道:“不管我們說的是什么話,你不許去問她,你要問她,我就惱了?!睆垵判Φ溃骸斑@事真透著有些怪,她和你說的話,我可不能問?!惫鹩⑿Φ溃骸熬褪沁@樣子一點怪氣,只許我們說,不許你來問?!睆垵诺溃骸坝窈?,你說有這個理嗎?你猜這是什么事情?”
這樣想的時候,聽到桂英輕輕說了一聲喂字,接著臉上讓東西碰了一碰,手摸時,正是她又遞過一塊口香糖來了。他絕不能拒絕,自然接著。他在這時口里咀嚼著糖,心里默想著事,眼睛雖然也看到銀幕上去,但是銀幕上的故事,與腦筋并不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看了也是像沒有看一樣。然而他眼睛不管事,鼻子卻管起事來,仿佛之間,有一種香氣,圍繞自己的身子,而且無疑地,這是女子衣裳上所有的香氣。這一排座位上,雖有兩個女子,卻距離得很遠,當(dāng)然這香氣是從桂英身上出來的。想到:她唱戲的時候,多少人崇拜她,慢說如此靠近了坐著,細細領(lǐng)略她身上的香氣,就是想和她說一句話,也非有特別的力量,否則是辦不到的。這樣看起來,她對于我十分看得起的;自己總要十分尊重,別讓人家小看了。因之那香氣不斷地向鼻子里襲去,他還是正襟危坐,直視了銀幕。
這時電燈熄滅,電影放映起來。玉和同女子看電影,平生還是第一次的事,覺得自己的衣襟碰了桂英的衣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想。往??吹角齐娪暗娜?,吃口香糖,吃糖果,也抱了一種不以為然的意見??措娪暗娜?,多半有些欣賞藝術(shù)的意味在內(nèi),來欣賞藝術(shù),就不該吃東西,而且吃口香糖的,多半是有女子在一路的人,令人想到他們吃口香糖,乃是有什么作用,一種不光明的舉動??墒乾F(xiàn)在自己也吃口香糖了,自己可沒有什么不光明的態(tài)度。
這天晚上,桂英睡的是很安適。到了次日下午兩點鐘,趙老四來了,也就吊了兩段戲。
這個電影院,本是一個貴族式的娛樂場合,平常樓下的價目,賣到八毛,樓上卻是一元到一元五。玉和因為請客,花了三塊錢,買了樓上的票,這實在是非常之事。因為他對這個影院,除了朋友相邀,來過樓下兩次而外,樓上卻不曾到過。往日看到樓上的座客,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心里便想到:這些闊佬們,帶著姨太太來看十次電影,夠我們部里兩個錄事先生的薪水了。有錢何必糟蹋,在樓下看也是一樣,必定花了兩倍的價錢,心里才覺痛快嗎?所以在往??梢哉f是最反對在樓座看電影的一個人?,F(xiàn)在休息時間睜眼一看,自己也沒有做什么大官,只是為了請客,不得不來一趟,在樓上看電影的人,不見得都是生成揮霍的,大概也有他們的不得已吧。
趙老四趁著朱氏不在身邊,就笑向她道:“白老板今天還要到張家去嗎?”桂英道:“你別信我媽的話,我為什么天天去呢?秋云是出了門子的人,哪里可以和從前打比,成天地在一處玩兒呀?!壁w老四笑道:“您還有什么不明白?我和白老板,總是表示同情的。前日我到張家去過一趟的。昨天我也去了,我瞧見您在頂牛兒玩,我沒有敢進去,怕是攪了你們。那個王先生,為人倒是很和氣?!惫鹩⒁宦犨@話,這小子竟是完全知道,所有的事,恐怕瞞不了他,便笑著低聲道:“嚇!你別瞎說。老太太知道了,又是一陣啰唆。過幾天,我自然會告訴她?!壁w老四道:“我怎么會說呢?我不全仗著您攜帶我嗎?我怎能壞您的事!”
趙老四站起身來,向她一抱拳道:“別啦,白老板,我的大小姐,你在鄭州回來……”桂英正要進屋子去拿錢,聽了這話,突然回轉(zhuǎn)身來瞪了眼道:“老四,你怎么動不動就說到鄭州去的事?難道我到鄭州去的錢,還要分你一股不成?”趙老四連連作揖道:“得!得!您別放在心里,我是一句無心的話?!惫鹩⒁幻嫦蚶镒撸幻嫔鷼獾溃骸耙褪侨龎K錢,不要就拉倒?!壁w老四隔了門簾子,左一聲大小姐,右一聲大姑娘,只央告多借幾個,桂英這才給五塊錢打發(fā)他走了。
說著,他放下胡琴,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個紅紙煙卷盒子,皺得全是裂紋,將口子向手掌心倒著,倒出半截抽過的煙卷來。桂英笑道:“瞧你這貧勁兒,半根煙卷,還寶貝似的收著?!彼衷诖锩髁艘魂囎?,摸出一根紅頭火柴,反著手在椅底嗤的一聲擦著,燃了煙卷吸著,那一口煙,真比吃人參還要貴重,深深地抽過了一口,才向她笑道:“這些時候,真窮透了心,我又不敢張口和白老板借錢,一來白老板沒有上臺,二來我還只來吊了兩次嗓子,我趙老四愛錢是愛錢,總也講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惫鹩⒌溃骸澳阏f吧’要借多少錢?”趙老四用手搔著耳朵根,笑道:“我這人顯得太什么了,我也不好開口,若是白老板開恩,您就借我十塊錢,將來您愛怎么樣子扣下來,就怎么樣子扣?!惫鹩⒌溃骸澳阋婚_口就借十塊錢,也太多一點,在我這里拿三塊錢去得了?!?/p>
秋云道:“不但是他不在家,我也要出去買東西。我派你當(dāng)回代表,請白老板去看回電影,料無推辭的了?!惫鹩⑤p輕碰了秋云的手臂一下,笑道:“王先生你別聽她的,你有事,只管請便?!庇窈托Φ溃骸鞍桌习迦羰怯泄し?,我就請你看電影,下了衙門,我是沒有什么事的?!鼻镌品隽怂恢皇直郏行┐咚叩臉幼?,故意正了顏色道:“人家第一次請你,你就給個釘子人家碰,那也怪不好意思的?!惫鹩⒌溃骸皢眩∥夷苣菢硬蛔R好歹呢?我是說人家都是有事的人,不能像咱們這樣逍遙自在。”秋云道:“人家不是說了沒有什么事嗎?王先生為人,是老實不過的,不會說假話的。要看電影就趁早,待一會兒,就趕不上了。你們到哪兒,我叫人去給你們雇車。”到了此時,不能讓王白二人謙遜,秋云竟自做主,讓老媽子和他們雇了兩輛車,催著他們出門。
秋云向張濟才丟了個眼色,便道:“拉反調(diào)?!惫鹩⑿Φ溃骸澳阍趺蠢鲜呛臀覟殡y?”秋云笑道:“嘿!人生在世,難得是個高興,今天在你高興頭上,你一定唱得好,為什么不趁機會,讓你唱一段呢?”桂英對于這幾句話,并不否認,果然唱了起來。
玉和這一下子真糊涂了,不知要說什么好。這頂牛兒的牙牌,原應(yīng)該是一人出一張,互相銜接的,他這個時候,見桌上放了一張地牌,自己也用一張地牌去接上,接過之后,又拿一張幺五去接著,再拿一張梅花去接幺五。他一個人自出自接,桂英在一邊看著,也不做聲。
玉和的心里,除了愉快而外,所有的便是仿佛四座都是人,說話既不敢高聲,也不敢太露骨,覺得人家看出是一對初程的情侶,只是心不在焉地捧了說明書在看。
玉和正在那里凝神,追想起秋云的話,應(yīng)該鼓掌,就輕輕地叫了一聲好,將手掌拍了兩下。秋云道:“咦!這是給我捧場呢?還是給張濟才捧場呢?你這手掌拍的有些不是時候吧?”玉和醒過來了,一想是果然不對,笑道:“我鼓掌在半中間,前后的角兒,都算捧了?!睆垵诺溃骸芭跷易鍪裁矗俊鼻镌频溃骸芭跷覀円灿泻锰帲梢院退雒?,找個好媳婦?!庇窈陀X得這話十分露骨,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看看桂英,依然沒事一樣,背了兩手,只管向壁上懸的圖畫鏡框子注意。秋云笑道:“瞧她這樣子,不像個大姑娘,倒是一位文縐縐的老前輩呢?!庇谑窃趫龅娜耍煌夹α似饋?。
玉和聽了這話,照辦是不好,不照辦也是不好,正愣住了傻笑。桂英道:“王先生公寓里的電話好打聽,衙門里的電話,我已經(jīng)知道了。再會呀,明天見?!闭f時,向玉和丟了個眼色,玉和也覺得明天見三個字,十分地沉著,另有含蓄,便微點了點頭。
玉和先聽到秋云說王先生的好朋友那句話,以為言重了,桂英一定要生氣的,不料桂英是一點事也沒有。真?zhèn)€答應(yīng)唱,而且秋云說她高興,她就承認高興。到了此時,自己敢大膽相信一點,她是以我為對象的了。他一個人沉沉地想著,桂英唱的是什么,他倒沒有注意,桂英將一段女起解的反二黃唱完了,他就坐在一把躺椅上,反斜了身子,卻回過頭去,當(dāng)個靜聽的樣子。秋云道:“喂!人家唱完了,你怎么不鼓掌?”秋云這樣說著,卻回過頭去,向張濟才道:“給我拉一段西皮原板。”
此時,院子里有咳嗽聲,正是玉和來了。桂英捏了秋云的手,瞅了她道:“你千萬別胡鬧玩笑?!庇窈驮谠鹤永飭柕溃骸按蟾缭诩覇??”秋云道:“你進來吧!白老板老早地在這里等著你了?!庇窈托ξ刈吡诉M來,倒吃了一驚,桂英今天穿得這樣地光彩奪目,自己今天也將一件新的淺灰嗶嘰夾袍子穿了出來。不料人家猜在自己之先,已經(jīng)打扮得更美麗了。點了點頭,就向秋云道:“大哥不在家嗎?”
桂英的身子,略略半側(cè)著,她的一只右手,放在椅靠上,正壓了玉和的袖子。玉和讓她壓著,雖是覺得熱氣,隔了衣服,還射到皮膚上來,可是自己不敢移動那手。有時不看電影,略回過頭來偷看她一下,只見她那蓬松堆云的燙發(fā)配著那臉,自有一種動人的風(fēng)韻。人生有如此一位夫人,或者如此一個朋友,就死也可以無憾了。他腦筋里的幻影,正和銀幕上的電影一樣,一幕接著一幕,直演了下去,直等電影休息的時間,電燈大放光明,觀客紛亂起來,他才停止了他的幻想。
桂英用手碰他一下,微笑道:“你一個人呆想些什么?我看你老望了臺上,目不轉(zhuǎn)睛地?!庇窈托Φ溃骸拔蚁腚娪袄锏氖履亍?。桂英道:“那個女角很美,表演得也很誠懇,就是那個男子,有些老實相,偏偏不知道她的意思?!庇窈偷溃骸耙?,這片子為什么叫《美人意》哩?就為是看男子不懂??!”桂英道:“我看那男子一定懂?!庇窈偷溃骸澳闶强戳苏f明書了。看電影最好是先別瞧說明書,沒有瞧完,先就知道了結(jié)果怎么樣,這很要減少許多趣味?!惫鹩⒌溃骸拔覜]有瞧說明書,我猜著總是這樣的,因為外國的電影片子,沒有不團圓的?!庇窈偷溃骸澳闶琴澇蓤F圓的呢,還是贊成不團圓的呢?”桂英笑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不贊成團圓的呢?電影上這個女子,很愛那個男子,當(dāng)然一定是嫁他,他也很愛這女子的,當(dāng)然是娶她?,F(xiàn)在只演到女子為了男的,和家庭吵鬧,還瞞著不讓男的知道。男的又很崇拜女的的父親,極力要和她家來往,父親反對他,他不知道,他反以為女郎從中搗鬼呢。這戲情夠曲折的了,下半部還不是團圓嗎?”玉和道:“照良心上說,本來電影都團圓才好。照藝術(shù)上說,那就太平庸了,看完了不會有什么回味的。你是個藝術(shù)家,你以為我的話怎樣?”桂英道:“你以為做人也像唱戲演電影一樣嗎?若是做人,像戲上一樣,那可不是人受的!”她說到這里,電影又放映起來了,玉和不曾看到她的顏色怎樣,然而她這番美人之意,是可以領(lǐng)略得到的。
桂英聽了這話,就將身子向后一縮。秋云在窗戶里隔了窗紗,早是看得清楚,便道:“呵!說起曹操,曹操就到了。”桂英道:“你們說什么呀?”秋云道:“我在這里和老爺子說你也該來了?!睆埡竦掠锨皝恚Φ溃骸鞍桌习褰裉焐夏膬撼龇肿永??”桂英道:“我現(xiàn)在慢慢地長胖了。這些衣服,若是放在箱子里不穿的話,將來穿不得,就白糟蹋了?!睆埡竦率置碎L胡子,向桂英身上,不住地打量,點頭道:“這話對的?!鼻镌谱叱鰜恚瑪y了她的手,一路走進屋子去,笑道:“你今天真美,我都愛你。”桂英笑道:“我來了,你要怎樣愛我,就怎樣愛我?!闭f著,兩手相攜,同在沙發(fā)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天天來打攪你們,你討厭不討厭?”秋云道:“咱們是什么朋友!能幫忙的地方,怎么著也當(dāng)幫忙,說什么討厭打攪的話?你若是看不起我做姐姐的,你還不來呢?!惫鹩⒌溃骸拔覜]有事要你幫忙呀?!鼻镌频溃骸澳氵@不對。我雖然沒有你那樣聰明,你相信我也不是一個傻瓜。你現(xiàn)在心里頭是一件什么事,在哪里忙著,難道我還不知道?剛才我們老爺子的話,大概你也聽見,我是很愿意你有個好妹夫,可這一層,你們老太太的話很難說。”桂英道:“你別瞎猜,你那個弟,人是很好,不過提到婚姻這件事,還得向后看。我們唱戲的人,有些人疑心我們不會過日子,不敢承受的?!鼻镌频溃骸靶⊥醣緛砭妥屇忝灾?,你再鬧得花枝招展,他還有什么不愿意的?這個你別多心?!惫鹩⑿Φ溃骸傲瞬坏?,背了我,大概你們老說這件事。”秋云道:“你是當(dāng)局者迷,還等今日啦!你們第一次見面,我們就看出八成兒來了?!?/p>
桂英別了眾人,自回家去。朱氏因她許久不回,不知是否在張家,所以打了個電話。及至電話打過之后,心中卻有些后悔,自己姑娘的脾氣,是知道的,這一程子,無論做什么事,說什么話,她都是不順心的,她到張家去,也不是外人,何必還打電話把她催回來。因之心里不免拴上一個疙瘩,怕桂英回來要生氣??墒墙裉斓墓鹩?,與近日的桂英大不相同,她一進門卻先笑道:“我吃了飯啦,您還等著我嗎?”朱氏道:“趙老四下午來了,問你還吊嗓子不吊,明天下午還要來呢?!惫鹩⑾肓艘幌氲溃骸昂冒桑屗麃戆伞!敝焓现灰系跎ぷ?,別的廢話,也就不必多說。
張濟才用手碰了他一下,問道:“怎么回事?你自個兒出牌,你自個兒又接上,別讓人家動手,一個人鬧著玩就得了。”他聽到人家說著,才明白過來,可不是自拉自唱,一個人鬧獨角戲嗎?不由得臉上紅著道:“我心里只愁幺頭兒少,接不上人家的,所以只管把牌出上去,白老板也不出牌,我只當(dāng)是人家出的呢?!惫鹩⑴埔煌疲糠值呐贫紒y了,笑道:“本來我手上沒有什么幺頭子了,不讓你自家兒接,怎么辦呢?這次算是我大大地輸了,重來吧?!鼻镌圃谕饷媛牭剑哌M屋子來,笑道:“是你輸了嗎?你該受罰?!惫鹩⒊蛄怂谎鄣溃骸皠e胡說!罰我什么?我又犯了什么大罪?”秋云這一來,屋子里熱鬧起來了,大家只管說笑,就把頂牛的事,放到一邊。也不知是何緣故,玉和自從和桂英玩了一會兒牌就相熟得多了。這也不必玩牌,也不必頂牛,大家坐在屋子里說說笑笑,玩了個挺酣。
張濟才望著玉和笑道:“你聽見沒有?這年頭,什么事都得論長相,你有那樣好的長相,可別把機會錯過了。”玉和紅著臉道:“你這是什么話?這兒還有客呀。”張濟才哈哈大笑,拿了胡琴來,坐在椅子上,先調(diào)了調(diào)弦子,望了秋云、桂英道:“誰唱?”秋云道:“在屋子里的人,除了拉胡琴的,都得唱上一段。”玉和啊呀了一聲,轉(zhuǎn)身推開門來就要走。秋云指著他道:“你只管走,你走了,以后永遠別到我們家來?!庇窈吐犃诉@話,只得回轉(zhuǎn)身來,兩手抱拳,向她連連拱手道:“大嫂子,這件事你可饒了我吧。我連腔調(diào)板眼,一概不懂,這個時候,你要我上弦子唱戲,那不是個笑話?”秋云道:“不管那些,就是沒有腔調(diào)板眼,不能上弦子,你就亂七八糟,隨便唱幾句也行?!庇窈鸵廊还爸中Φ溃骸按笊┳?,您想,一個人縱然膽大,可也不能孔夫子面前背書文,關(guān)夫子面前耍大刀?!惫鹩⒌溃骸叭思乙舱f得怪可憐的,你就別再讓人家為難了?!鼻镌瞥蛄怂谎?,用唱戲的韻白問道:“你敢是與他講情?”桂英也用韻白答道:“不敢,元帥開恩?!鼻镌菩Φ溃骸澳闱?,開恩兩個字都說出來了。王家兄弟,我瞧你好朋友的面子,把你饒了。喂,王先生的好朋友,你既是與他講情,你就得多唱一段。要不然,我太沒有面子,我就惱了。”桂英笑道:“我就多唱兩段,也沒關(guān)系。”
大家唱著笑著正是有趣,桂英的母親朱氏卻來了個電話,催桂英回去。桂英在人家家里做客,沒有家里來催,反不回去之理,便笑向張濟才道:“今天的時候太久了,我要回去了。哪天到我家去坐坐?”說到這里,向玉和笑道:“沒事到舍下去玩玩,可沒有這里寬敞。”玉和笑道:“改天過去奉看?!鼻镌频溃骸巴跸壬瞄T里有電話,住的公寓里也有電話,你若是預(yù)備了好吃的,打個電話,就把人請去了。王先生,你送我們妹子一張名片,自己把電話碼寫上。年輕的小伙子,遇事心眼兒活動點,別傻里呱唧地?!闭f著向張濟才一眨眼。
唱過了戲,對母親算是交了卷,自己燒著火剪,燙了頭發(fā),抹了胭脂粉,挑了一件芽黃色的旗袍穿著。這還不算,又打開箱子,把唱戲用的絹花盒子捧了出來,挑了一朵楊貴妃帶醉的芍藥花,掛在紐扣上,然后換上高跟皮鞋,走出房來。朱氏看到,便問道:“今天上哪兒啦?換了這樣一身新?!惫鹩⒌溃骸疤旖虻睦羁傞L太太來了,要我到她家去吃飯?!敝焓系溃骸艾F(xiàn)在還只有四點鐘,你忙什么?”桂英道:“我也不能走去就吃呀。”她說著這話,已經(jīng)走出了院子門。
吃過晚飯,大家又坐著談了一會兒,也是秋云有意逗著桂英玩,便笑道:“我發(fā)了戲癮了,咱們唱上一段,好不好?”桂英道:“沒有弦子怎么唱?”秋云向張濟才一努嘴道:“你別瞧他那個樣子,要拉胡琴,倒能湊付?!睆垵判Φ溃骸耙伲€論什么長相不成?”秋云笑道:“怎么不論長相?你那樣的大個兒,好像就是個笨人。誰也不能相信,你的長相是個會拉胡琴的。”
可是到了今天,他的感想有些不同了。心里便想到,到張家去,總有他夫妻在當(dāng)面,有些話不好說,以后可以多請她看電影,慢慢地就可以相熟了。有時他抬頭看到有人注意著桂英,可又想著:一定有人認得她是北平的名坤伶,什么人,她都不大放眼里的,他偏是和我在一處,這很足以自豪了。往常看到一個男子帶一個時髦女子同走,也有羨慕的時候,但是自己不相信能得到這種艷福,然而現(xiàn)在有了,而且是他人所不易得的,自己都得著了。多么可喜呀!他在心里很是自得之時,桂英手里拿了一張電影說明書,向他手里一塞,瞅了他一眼道:“你喜歡看愛情片子嗎?”玉和道:“我倒不問什么片子,只要有趣味的就得?!惫鹩⑽⑿Φ溃骸澳憬裉旄蓡崽暨@個片子來看呢?”玉和道:“我糊里糊涂地就進來了。今天是什么片子,我也不知道呢?”桂英道:“看電影的人,都像你這樣,電影院老板,就不必租什么好片子了。反正看電影的人,也不打聽打聽,什么片子也進來看的。想秋云那東西,誠心開玩笑,讓咱們來看這影片。你瞧瞧這個說明書。”玉和看看今天的影目,乃是《美人意》。玉和道:“這也無所謂,電影名字,無非是這些鶯鶯燕燕,美人相思的濫調(diào)。本來電影片子愛情的居多,這些花啊玉啊的名字,也用完了,老老實實,說出美人來,倒也干脆。”桂英笑道:“可是秋云有時開玩笑也開得太厲害?!闭f時瞅了他微笑。
到了大門外,回頭看看家里沒有人跟出來,就雇了一輛人力車,直到張濟才家來。張濟才出去了,秋云在屋子里,和屋子外的人說話。院子里栽了幾棵海棠和丁香,正都在晴暖的陽光里,向外吐著嫩芽。秋云的公公張厚德,背了兩手,正繞了花枝兒看著,口里可就道:“這倒是一好兩好的事。若是去找闊主兒,當(dāng)人家的二房三房,這輩子不夠受氣的。只要有一碗飯吃,嫁這樣一個主兒,桂英也就很合算?!?/p>
他這一問,玉和就夠為難的了,自己也是不知道要怎樣地答復(fù)才好。恰是桂英的腳,由茶幾腿邊伸了過來,向他的腳碰了兩碰,而且立刻眼睛向他一轉(zhuǎn)眼珠子,眉毛跟著一動。
他兩人不尷不尬地,只好告別出門,上車而去。到了電影院門口,玉和就精神了,搶著買了門票,陪桂英入座。彼此座位相連,只隔了一個椅子扶手。這個時候,電影還不曾開映,男男女女,開始入座。玉和往日也曾來看電影,每逢得一男一女,相挽入座的時候,就不覺得多看人家兩眼,心里可就想著:哪里不可以說情話,偏要到這大庭廣眾的電影院來。及至電影開映,電燈黑了的時候,若是看到眼面前有男女交頭接耳的情形時,心里一定想著:自從有了電影院以來,對于怨女曠夫,給了多少便利,不客氣一句話,這地方就是幽會場所,敗壞風(fēng)化,電影院是第一個地方。假使我做了警察總監(jiān),就一定多派便衣偵探,到電影院里來駐守,可以免除不少的怪現(xiàn)象,他如此想著,一直認為電影院是個不好的所在。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桂英卻買了一包口香糖來,她拿了一片,在玉和的手上碰了一碰,玉和見是口香糖,便接過來吃了。
他開始想起來,又開始聞到了那種衣香,不知不覺地,玉和的袖子上,又讓她的手胳臂壓住了。他這時已不能認為電影院是有傷風(fēng)化的,假使警察總監(jiān)派了十幾名偵探到電影院里來監(jiān)視觀眾,他一定會持著反對的態(tài)度,他也許是所處的感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