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古運動的發(fā)生——李夢陽的出來——“七子”與“十子”——何景明、徐禎卿等——吳中詩人們：沈周、唐寅等——散文作家的寥寞——王守仁與馬中錫、王鏊等

一

在李夢陽、何景明不曾出現(xiàn)以前，明初的詩文壇是異常的散漫、萎弱的。散文是壓伏在唐、宋諸古文家的勢力之下，沒有一個人敢于超出這個勢力圈之外。散文作家們是那樣的無生氣，連呻吟、呼號的心腸都沒有，所謂“不知不識，順帝之則”者，恰正是那時候文壇的實況。三楊的臺閣體，固然是如此，李東陽輩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是庸俗，他們是低頭跟著人走。他們沒有創(chuàng)立一家之學(xué)，一派之說的野心。至于詩壇，情形卻是相反，沒有定于一尊的主派，也沒有一個確定的批評主張。有學(xué)唐的，有學(xué)宋的，也有學(xué)元人的。有追蹤于東坡之后的，有主張溫、李的，有崇奉嚴(yán)羽之說的。他們是凌亂，散漫，各自爭唱著。不曾有過挺身而出，揭竿而呼的詩壇的勇士。他們的能力，同樣的也不能夠達(dá)到獨辟一徑，獨創(chuàng)一派的雄略宏圖。他們的氣魄還不夠大，他們的呼聲還不夠高。所以都只是人自為戰(zhàn)，絕不能夠“招朋引友”以成一個大團(tuán)體。

其能“登高一呼”，四望響應(yīng)者，當(dāng)自何、李所提倡的擬古運動始。這運動的結(jié)果，并不怎么高明。他們引導(dǎo)一部分的群眾入于更黑暗的一層魔障中了。然而他們的運動的意義，卻別有在。他們撥動了“反抗”的鐘擺；他們挑起了爭斗，提倡夸大的宣傳的風(fēng)氣。他們以驚世駭俗的主張，沖破了以前的陳腐平庸的羅網(wǎng)。久為“平庸”所苦的群眾，受到這一聲“斷喝”，便都抬起頭來，有些活動之意。至少，在這一點上，何、李的擬古運動是不能蔑視的。至少，他們是比較的有雄心、有號呼的能力的作者。

這個運動的主將為李夢陽（1472～1529）。他是一位精力?滿的人。他夠得上做一個先鋒。王廷相道：“李獻(xiàn)吉以恢闊統(tǒng)辯之才，成沉博偉麗之文。游精于秦、漢，割正于六朝，執(zhí)符于雅謨，參變于諸子，用成一家之言。遂能掩蔽前賢，命令當(dāng)世。”他的同輩是這樣的推重他。但楊慎卻很不滿意地批評道：“正變云擾而剽襲雷同，比興漸微而風(fēng)騷稍遠(yuǎn)。”剽襲雷同，徒為貌似，實是他們的通病。但“矯枉之偏，不得不然”（《國寶新編》）。同時與夢陽相呼應(yīng)者有何景明、徐禎卿、邊貢、朱應(yīng)登、顧璘、陳沂、鄭善夫、康海、王九思等，號“十才子”。又和景明、禎卿、貢、海、九思及王廷相，號“七才子”。他們倡導(dǎo)不讀漢、魏以后書。他們自己所作的也往往估屈聱牙，取貌遺神。像夢陽的《詩集自序》：

李子曰：曹縣蓋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謳，勞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謂風(fēng)也。……李子曰：嗟，異哉！有是乎？予嘗聆民間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聲哀，其調(diào)靡靡。是金、元之樂也，奚其真？

故作沉奧佶屈之言，實在不見得怎么高明。后來推波助瀾的人，卻更進(jìn)一步而“裝腔作態(tài)”。散文遂沉溺于另一個厄運之中而不克自拔；轉(zhuǎn)成為擁護(hù)唐、宋古文者攻擊的口實。他們在散文一方面，其成就實在是很有限的。夢陽的詩，卻比較的重要。他古詩樂府，純法漢、魏，近體則專宗少陵。在《空同集》里，像《士兵行》：“北風(fēng)北來江怒涌，士兵攖人人叫呼。城外之人徙城內(nèi)，塵埃不見章江途。”《石將軍戰(zhàn)場歌》：“將軍此時挺戈出，殺敵不異草與蒿。追北歸來血洗刀，白日不動蒼天高。”《戲作放歌寄別吳子》：“惟昔少年時，彈劍輕遠(yuǎn)游。出門覽四海，狂顧無九州。……彎弓西射白龍堆，歸來洗刀青海頭。昆侖沙磧不入眼，拂袂乃作東南游。江海洶涌浸日月，島嶼蹙沓混吳越。匡盧小瑣拳可碎，鄱陽觸怒踢欲裂。”都是狂放可喜的。難怪他會吸引了那么多的跟從者們！

何景明也以能詩著。他字仲默，信陽人，弘治壬戌進(jìn)士。官至陜西提學(xué)副使（1483～1521）。他的《大復(fù)集》，論者的評價，乃在《空同集》之上。他不復(fù)有空同之“霆驚電煜，駭目振心”的氣魄，卻以“清遠(yuǎn)為趣，俊逸為宗”（趙彥復(fù)《梁園風(fēng)雅》），有如“落日明霞，余暉映遠(yuǎn)”。他是一個苦吟的詩人。像《贈王文熙》：

行子夜中起，月沒星尚爛。

天明出城去，暮薄長河岸。

草際人獨歸，煙中鳥初散。

解纜忽以遙，川光夕凌亂。

像《懷沈子》：“沈生南國去，別我獨凄然。落日清江樹，歸人何處船？”像《十四夜》：“水際浮云起，孤城日暮陰。萬山秋葉下，獨坐一燈深。”都很澹遠(yuǎn)，有盛唐風(fēng)趣。他和空同，嘗因論詩，互相牴牾。薛君采詩云：“俊逸終憐何大復(fù)，粗豪不解李空同。”申何抑李，此可為一例。

徐禎卿（1479～1511）詩初沉酣六朝。散華流艷，所作像“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lián)P州樹樹花”，嘗盛傳于世。見空同后，遂悔其少作，一以漢、魏、盛唐為宗，但仍未脫婉麗的風(fēng)格。像“行人獨立宮墻外，又見空園落杏花。”（《楚中春思》）“忽見黃花倍惆悵，故園明日又重陽。”（《濟(jì)上作》）邊貢字廷實，歷城人（1476～1532）。弘治丙辰進(jìn)士。官至南京戶部尚書，有《華泉集》。他名不逮何、李，所作卻清圓有遠(yuǎn)致。像“征馬帶落日，出門君已遙。層城不隔夢，夜夜盧溝橋。……臨歧莫動殊方感，余亦東西南北人。”（《送馬欹湖》）康海、王九思詩，多率直之作。他們是慣于作曲的，于詩當(dāng)然不能出色當(dāng)行。

王廷相字子衡，儀封人（1474～1544）。弘治壬戌進(jìn)士。官至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有《家藏》、《內(nèi)臺》二集。錢謙益謂他“古詩才情可觀，而摹擬失真”。這話正中偽擬古的作家之病。像“有芃者艾生我土，七年之病得者愈。”（《蘄民謠》）正可證其言。但像他的短詩：

一琴幾上閑，數(shù)竹窗外碧。

簾戶闃無人，春風(fēng)自吹入。

其作風(fēng)卻又迥然不同。

朱應(yīng)登字升之，寶應(yīng)人（1477～1526）。官云南提學(xué)副使，升布政司右參政。有《凌溪集》。

顧璘字華玉，南京人（1476～1545），官南京刑部尚書，有《息園》、《浮湘》、《歸田》諸集。陳沂有《遂初齋》、《拘虛館》二集（1469～1538）。

鄭善夫字繼之，閩人，官南京吏部郎中（1485～1523）。有《少谷山人集》。他們并各有不同的作風(fēng)，而皆依附何、李為重。究其實，未必都是走同一條道路。像顧磷的《簡陳宋卿》：“頗怪陳無己，尋詩日閉門。空庭疏系馬，細(xì)雨負(fù)清尊。……不嫌官合冷，燒燭對黃昏。”卻頗有江西詩派的氣味。鄭善夫的詩，雖刻意學(xué)杜，而短詩像“鷓鴣啼上桄榔樹，一寸鄉(xiāng)心萬里長”（《送人之郁林》），卻也自有其特殊的作風(fēng)。

二

成化到正德間的許多吳中詩人，其作風(fēng)別成一派，不受何、李的影響。他們以抒寫性情為第一義，每傷綺靡，亦時雜凡俗語，卻處處見出他們的天真來。在群趨于虛偽的擬古運動之際而有他們的挺生于其間，實在可算是沙漠中的綠洲。這些吳中詩人們，以唐寅為中心，祝允明、文征明、張靈附和之，獨往獨來，不復(fù)以世間的毀譽為意。在他們之前的，有沈周，已獨樹一幟，不雜群流。周字啟南，長洲人，景泰中郡守。以賢良應(yīng)詔，辭不赴（1427～1509）。有《石田先生集》。他以能畫名。“王摩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批評，正可以移贈給他。文征明云：“先生詩但不經(jīng)意寫出，意象俱新，可稱妙絕。”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引其“落木門墻秋水宅，亂山城郭夕陽船”；“竹枝雨暗蟏蛸戶，豆葉風(fēng)涼絡(luò)緯籬”；“剪取竹竿漁具足，撥開荷葉酒船通”；“歲晏雞豚鄰社鼓，秋深蝦蟹水鄉(xiāng)船”；“明月未來風(fēng)滿樹，夕陽猶在鳥無聲”；“蘼蕪細(xì)雨山連郭，翡翠斜陽水滿川”等數(shù)十語，以為“即此即圖之不盡”。他的題畫之作，更無有不工者，像《溪亭小景》：

幽亭臨水稱冥棲，蓼渚莎坪咫尺迷。

山雨乍來茆溜細(xì)，溪云欲墮竹梢低。

檐頭故壘雄雌燕，籬腳秋蟲子母雞。

此段風(fēng)光小韋杜，可能無我一青藜。

又像《題畫》：“碧水丹山映杖藜，夕陽猶在小橋西。微吟不道驚溪鳥，飛入亂云深處啼。”《溪山落木圖》：“溪山落木正蕭蕭，野客尋詩破寂寥。一路夕陽秋色里，不知吟到段家橋。”不必看到畫，便已清逸之趣迫人眉目了。

唐寅的《六如居士集》，雖多不經(jīng)意之作，且往往以中雜俚語，受人譏評，王世貞云：“唐伯虎如乞兒唱蓮花落。”卻不知這正是他的高處。錢謙益云：“子畏詩，晚益自放，不計工拙；興寄爛縵，時復(fù)斐然。”此評最為的當(dāng)。他常以賣畫為生，題畫詩也有絕為佳妙的。筑室桃花塢中，讀書灌園，家無儋石，而客常滿座。風(fēng)流文采，照映江左。每謂：“人生貴適志，何用劌心鏤骨，以空言自苦。”他是純?nèi)翁煺妫B以“空言自苦”也是不屑的。像《曉起圖》：

獨立茅門懶拄筇，鬢絲涼拂豆花風(fēng)。

曉鴉無數(shù)盤旋處，綠樹枝頭一線紅。

是那么樣的清雋可喜！祝允明詩，多效齊、梁體；亦甚有富于畫意的，像“小山侵竹尾，細(xì)水護(hù)松根”；“人家低似岸，湖水遠(yuǎn)于天”；“柳風(fēng)吹水細(xì)生鱗，山色浮空澹抹銀”等。文征明詩，工力甚深，而或病其纖弱。王世貞痛訐伯虎、枝山，獨于征明略有恕辭，說他“如仕女淡妝，維摩坐語，又如小閣疏窗，位置都雅，而眼境易窮”。因為他所作還煉整雅飭之故吧？像《雪后》：“寒日晶晶曉溜聲，中庭快雪一宵晴。墻西老樹太骨立，窗里幽人殊眼明。”《池上》：“單鳩喚雨雙鳩晴，池上柳花縱復(fù)橫。好風(fēng)忽卷讀書幔，及君到時春水生。”也都是疏爽可愛的。

張靈字夢晉，征明等同縣人；也善畫能詩，而疏狂尤過于伯虎、枝山。臨終時，有詩云：“垂死尚思玄墓麓，滿山寒雪一林松。”又像《春暮送友》：“三月正當(dāng)三十日，一壺一植一孤身。馬蹄亂踏楊花去，半送行人半送春。”《對酒》：“隱隱江城玉漏催，勸君須盡掌中杯。高樓明月清歌夜，知是人生第幾回！”其清狂之態(tài)，直浮現(xiàn)于紙上。清人錢竹初嘗作《乞食圖》一劇，寫靈事，殊哀艷動人。

三

在散文一方面，不和何、李等七子同群者，有王鏊、馬中錫、王守仁諸人，而守仁尤為重要。王鏊字濟(jì)之，吳縣人，成化乙未進(jìn)士，官至武英殿大學(xué)士（1450～1524）。有《震澤集》。他的經(jīng)義最有名，但古文亦取法唐、宋諸家，平正有法度。馬中錫字天祿，故城人，成化乙未進(jìn)士，官至左都御史，以事下獄死。有《東田集》。他雖和“七子”同時，且友善，但其作風(fēng)卻復(fù)然不同。《東田集》里的所作，都是很雍容暢達(dá)，不以“估屈聱牙”為高的。

王守仁（1472～1529）的影響，在哲學(xué)方面最大。門生弟子，遍于天下。他的《陽明集》固不獨以文著。他也嘗和李空同諸人游，卻不曾受到他們的污染。他的散文是那么工煉整飭，蓋不求工而自工的。

吳中詩人唐寅輩的散文，也和他們的詩一樣，表現(xiàn)著一種江南風(fēng)趣，充滿了嬌嫩清新的氣氛。

但這時代的散文，較之詩壇來，實在是黯淡得有些“自慚形穢”。

參考書目

一、《列朝詩集》　清錢謙益編，有原刊本，鉛印本。

二、《明詩綜》　清朱彝尊編，有刊本。

三、《明詩紀(jì)事》　陳田編，有刊本。關(guān)于明詩，選本極多，姑擇較通行的三部。

四、《明文征》　明何喬遠(yuǎn)編，有明刊本。

五、《明文衡》　明程敏政編，有明刊本，局刊本，《四部叢刊》本。

六、《明文奇賞》　明陳仁錫編，有明刊本。

七、《明文海》　清黃宗羲編，有傳抄本。此書曾節(jié)為《明文授讀》，有刊本。

八、《明文在》　清薛熙編，有局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