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大門口的彩牌,還在充足的陽光中現著紅紅綠綠的顏色,那許多打著牡丹花的帶子,隨風飄著。汽車,馬車,洋車,少極了,這景象,就使人想到今天的北海公園已不是開溜冰大會的熱鬧,是已經恢復了原來以靜寂為特色的公園了。進去的游人是寥寥的,出來的游人也不見多,收門票的警察便怠惰了,彎著腰和同伙們說著過去的熱鬧。單單在這大門口上便顯出這公園的整個寂寞來了。
洵白的心境正和這公園一樣。他來到這公園的門口,是一點鐘以前的事,卻依然不見他所想見的人。他最初是抱著熱騰騰的希望來的,隨后從這希望中便焦心了。剛剛焦心的時候還有點忍耐,不久便急躁起來,至于使他感覺到每一秒鐘差不多都成為一個很長久的世紀了,接著他又生了疑慮——這心情,似乎還帶著一些苦惱,因為他想不出她還不來的緣故。他看著表:那是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了,這時已經是兩點半鐘。他常常都覺得一盆烈火就要從他的心坎里爆發出來的。他一趟又一趟地在石橋邊走著,隔了許久才看見來了一兩個游人。于是他的希望便漸漸的冷了下去,他在徘徊中感到寂寞了。
在他帶點無聊的感覺而想著回去,同時又被另一種情形挽留著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種聲音:
“洵白!”
他抬起頭一看,這一個站在他身旁叫他的人,使他吃了一驚,同時他的心便緊張著而且開放著,仿佛象一朵花似的怒發了。他想了半晌才說:
“我等了你半天……”
素裳現著異常歡喜的,卻又不自然的微笑,和他握了手,才回答:
“我倒愿意我先來等你。”
說著兩個人便一同進去了。
“我們到白塔去,”素裳一面走著一面說,“那里人少些。”
“好的。”接著洵白便告訴她,說他昨夜又到這里,因為他揣想她一定來玩,誰知他完全想錯了。他又對她說:
“我昨夜還寫了一封信給你。”
“信呢?”素裳一半歡喜一半驚訝的問。
“全扯了。”
“為什么?”
“總寫不好。”
素裳想了一想便問:
“可以說么?”
“不必說了。”
“為什么呢?”
“現在沒有說的必要。”
他們上著石階,走到了白塔。這里一個人影也沒有。積雪有些已經溶化了,留著一些未干的雪水。許多屋頂露著黃黃綠綠的瓦,瓦上閃光。天空是碧色的,稀稀地點綴著黑色的小鳥兒。遠處的闊馬路只成為一道小徑了。車馬是小到如同一只小貓,那小小的黑點——大約是行人吧了。這里的地勢幾乎比一切都高的。
兩個人走到了最上的一層,并排地站在鐵欄桿邊。素裳將一只手放在欄桿上,身微微地俯著,望著遠處,她在想她應該開始那話題了。但是她不知道怎樣開始才好。她的心是跳躍的,燒熱的;血在奔流著,而且一直沖上頭腦去;她的情緒又復雜又紛亂起來了。她暗暗的瞥了洵白一眼,希望洵白能給她一些力量,但她只看見詢白發紅的臉和等待她說話的眼光,她覺得她自己的心是又不安的動著了。她想了許久,結果卻完全違反本意的說:
“看,那邊,一只冰船溜過來了……”
洵白只給她一個默默的會意的微笑,此外又是那等待她說話的眼光。
她又低下頭。望到遠處了:一陣鳥兒正橫著飛過去,許多屋頂還在放光,陽光是那樣的可愛而吻著潔白的雪……
過了一會,她才焦急的,心跳的,響了發顫的聲音:
“昨天,你回去……”
洵白又微笑地看了她一眼。
她接著說:“你回去之后,你曾想了什么呢?”
“想我今天來到這里——”
“不覺得這行為可笑么?”
“不!”
洵白把手伸過去,用力的握著她的手。兩個人又默著了。
又過了許久的靜寂,素裳象下了一個決心,偏過臉來,把她所有的情形和一切的經過都對他說了。最后,她的聲音又戰顫的問:
“你不會覺得這使你有什么不好么?”
洵白的臉上完全被熱情燒紅了,心也亂動著,眼睛發光又發呆的看著她,幾次都只想一下把她抱攏來,沉重的吻著她,但他又壓制著,仿佛自白似的說:
“不過我是一個C.P.。我時時都有危險的可能。我已經把所有都獻給社會了的——我有的只是我的思想和我的信仰。”
素裳便立刻回答他,說:
“我知道。這有什么要緊呢?你把我看成一個貴族么?”
“我沒有這樣想,并且——”
素裳又接著說:
“我對于現在的生活是完全反感——我已經厭惡這種生活了。我只想從這生活中解放出來的,至少我的思想要我走進唯物主義的路。我是早就決定了的。所以,這時是我開始新生活的時候了。我并且需要你指導我。”
“不過那種工作很苦的,至少在工作的支配之下沒有個人的自由。”
“你以為我怕受苦么?……那享樂和閑暇的生活已把我磨煉到消沉的,死的境地了,我實在需要一種勞動的工作。”她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對于無產階級方面的痛苦也許我比別人知道得少,但是從資產階級中所感到的壞處,我相信會比別人多些。我不相信對于貴族式的生活感到厭惡的人也不能從事于‘康敏尼斯特’的工作。你以為一切女人都只能做太太的么?”
洵白隔了一會便誠懇的說:
“我……我很了解你。我并不懷疑你什么。你對于思想方面也許比我更徹底,不過在實際的經驗上我卻比你多些,所以我應該把情形告訴你。”
素裳便堅決的,卻顫著聲音說:
“你以為我和你的生活不能一致么?”
“不,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事實上呢?”
洵白便正式的看著她,于是他把一切都承認了。他第一句說他相信她,而且認她是一個很使他有光榮的同志。接著他說他是從許多痛苦中——這痛苦是她在無形中給與他的——他發覺他是愛了她,好象彼此的生命起了共鳴了。當葉平在馬車上對他極端稱譽她,那時,他對于她簡直不懷好意,因為他不相信這人間有這么一個女人。但這種輕視觀念,在一看見她時便打破了,因為她給他第一個印象,就使他吃驚著,而且永遠不能忘記。他又說,當他不看見她的時候,他就覺得生活很寂寞很煩悶的,他差不多每一秒鐘都覺得需要和她見面……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歸納到這一句話中:
“我希望給你的是幸福……”
素裳的手便軟軟的獻給他,他吻著了。
這時兩個人的心里都在響著:“我愛你!”
接著這兩個身體便本能地移攏來,于是,洵白抱住她,她感動地把臉頰放在他的頭發上:他們倆的生命沉醉著而且溶成一塊了。
在他們的周圍,太陽光燦爛的平展著,積雪眩耀著細小的閃光,一大群鳥兒在蔚藍的天空中飛翔,無數樹枝和微風調和著響出隱隱的音波。一切都是和平的,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