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弱主遇強賓賓主而今真易位 私情遏公理公私兩字本殊途》黃金世界碧荷館主人作品集
建威長嘆一聲道:“懷祖,拒約兩個字,本為全體公益,不為一人私計,然在他人不過牲些錢財,方事之始,馮君乃并性命犧牲之,難道不自知其愚,不自知其無名么?正恐長夜漫漫,前路茫茫,拼以一身,鼓我全國的銳氣,激我全國的決心,想其定志決策時,不知流了若干血淚,絞了若干腦髓,然后毅然引藥,長往不返。但生之前既有無限的躊躇,死之后自有無限的希望,輕輕地把‘徒死’兩個字一筆抹煞,中國的輿論可想而知了,中國的人心也可想而知了。”
懷祖嘿然不答。建威沉吟一回道:“懷祖,我想明后日,倘有上海郵船,便要動身了。”圖南道:“內(nèi)子近來飲食日強;精神日復(fù),留小兒在家侍奉,我與諸君同行,既可開拓胸襟,展舒懷抱,或者有什么事,也好為諸君分勞。”建威道:“以地望論,上海自是中心,以感情論,旅外工人,粵人獨居多數(shù),桑梓之情,竔榆之誼,容易動人,就容易成事,我們還是分途各任的好。請兄留粵,我與懷祖兩人同舟共濟,也不為孤了。”
陳氏道:“我在此無所事事,愿到上海走[一]遭。”懷祖道:“此行遲速未能預(yù)期,本島的消息,海船的販運,要仗大嫂代謀,請與大哥同到香港,俟我南歸。大嫂如欲北游,那時再去,尚不為遲。”陳氏方始無言。
后日是六月十八日,恰好招商班期,建威同懷祖夫婦,午后雇夫搬運行李,上得飛鯨船來。陳氏已同其夫先在船中,圖南父子直至解纜開船,作辭上岸。船到香港,陳氏同著阿金也就分手自行。一路經(jīng)過福建洋面、浙江洋面,四周山峰,時隱時見,靈奇雄厚,各有各的勝境。懷祖經(jīng)一處徘徊一處,見一處感傷一處。張氏素來達觀,到此亦郁伊萬狀。虧得建威極力開解,才略略定了痛腸,止了痛淚。
不知不覺,已近崇明洋了。懷祖憑欄四望,戰(zhàn)艦、巡洋艦、炮艦、魚雷艦,銜尾分列,從三夾水直進黃浦江,兩面樹林似的高桅,桅頂掛滿了各色旗幟,臨風(fēng)招豋,映日飛揚。細數(shù)龍旗,只得四竿,還是二三等巡船,有兩條只堪迎送。懷祖愕然,顧謂建威道:“地球上日所出入,有了白種的足跡,便是白種的世界。以今所睹,證昔所聞,能不令人驚心動魄么?”建威道:“古今往來,新陳代謝,盡我力量,做一步算一步,計什么利害,問什么強弱?”懷祖搖頭道:“理雖不差,勢不相敵。
兄所說的,究竟只指未來,不指現(xiàn)在。”正要辯論,離岸不遠,便各回房收拾。
待傍碼頭,挑夫、車夫、棧房的接客,紛紛上船。建威等三人,卻由長發(fā)棧隨船伙計預(yù)先邀定,便代雇兩乘馬車,到棧中看定房間,略略歇息。建威出門自去,調(diào)查近事,懷祖與其妻本為游歷而來,并也舉目無親,便先高駕雙輪,遨游四達,遇便也暗暗物色。
倏忽數(shù)日,十里洋場,奇奇怪怪,瑣瑣屑屑的情形,大略已在胸中。這晚回棧,建威恰已先歸,正叫了兩樣菜,引杯痛飲。懷祖取只杯子,倒了一杯酒,隨飲隨談道:“建威兄!吾今而知‘開放主義’四個字,主之于主,又有實力以為之護,是為通商互市之通例,無所忌憚,亦無所用其議論;主之于客,又有強權(quán)以為之繼,便是侵疆掠地的代名詞,言雖動聽,實則盡喪,正難為主人呢。”建威道:“兄何自而知之?”
懷祖道:“吾與兄現(xiàn)所居處,不是租界兒?既名租界,地主之為何人,不言而喻。然虛名在我,實權(quán)在人,試就表面?zhèn)刹欤蛢?nèi)容研究,反客為主,早成為他人殖民之地。即一隅,推全局,大概可知。可再輕信甘言,自忘實禍么?”建威道:“是由他人之國家,有治外法權(quán),其領(lǐng)事即因而有裁判權(quán),以至于是。然我名義既尚保全,只望法律上有日回復(fù),種種障礙,都可消滅,似毋庸長慮卻顧的。”
懷祖道:“談何容易?吾聞日本之爭,法律尚在維新之初年,而至遼東戰(zhàn)勝,契約始定,茍無實力,無強權(quán),至今不過付諸夢想。即人觀我,則我僅僅以修改刑律,驟望與列強改訂同等之約,能乎不能?既自知其不能,則無論為占領(lǐng),無論為開放,其必至為我害者。只爭隱顯,不爭輕重,名義是假,法律才是真呢。”建威道:“事在人為,日本當(dāng)年與我正復(fù)同病,今乃巍然居于頭等強國之列,我中國人種不定弱于日本。”懷祖急道:“日本以武士道為第一之大和魂,中國之國魂何在?”
建威道:“國魂么?咳!殆已死矣!我今日正一肚皮不合時宜,聊借濁醪,自澆塊壘,見兄來,正思盡情吐露,倒為開放問題爭執(zhí)了半天。其實就事實上講起來,兄所云云,真是窺臟見結(jié)之談,我心不死,遂于無可希冀中強生希冀。然而魂之不存,身將焉用?東國魯連,恐轉(zhuǎn)瞬即將蹈海哩。”懷祖詫異道:“兄臺何為郁郁若此?”建威道:“兄幸未見其人,未與之談,不然,此時也必不歡。”懷祖道:“小弟連日出游,正未知兄所調(diào)查者如何?今日所見,又是何人?”
建威舉瓶斟酒,連引三巨觥,復(fù)杯在案,先吁了兩口氣,才道:“調(diào)查之事,遲再相告,先告兄今日所之人,與所談之言。其人為誰?則海上巨商孫問鋤是也。孫君與外人交易極廣,勢力極雄,拒約議起,亦復(fù)身與其列,一時視線交集于其身,以卜斯事之勝負。不定美貨之決議,未嘗有人強迫,毅然簽允,眾遂坦然以為無恐。弟初意,我國商人乃肯犧牲個人莫大之利源,以謀全群之益,甚心儀其為人。
“昨日造門請謁,握手深談,意識之堅定,言詞之慷慨,益令弟五體投地,顧影自慚。故今日不辭煩數(shù),重往把晤,以自開農(nóng)牧,自興制造,自辟路礦之三說,反復(fù)陳說,請與合謀。
大約我輩半年來熟思深慮者,雖未一一吐露大端,總綱業(yè)已不遺一字。乃孫君唯唯諾諾,無可無否,弟于是心為以疑。徐視其面,若重有不豫者然,又若有所深思者然。弟問其故,初猶隱而不言,久而久之,弟怒謂之曰:仆亦商人,凡商人之甘苦,久已親嘗身受。此次破產(chǎn)東歸,雖欲謀海外僑氓之便利,亦決不致有害君等。如君有疑于我,或以我為不足言,則我請從此辭。
“孫君沉吟良久,入內(nèi)取兩紙示弟,乃他處學(xué)堂中所發(fā)不用美貨之傳單。弟閱畢,問孫君以此示弟之意。孫君謂弟,君不嘗言凡商人之甘苦已親嘗身受么?我輩商人一時之嬴虧猶在其次,最怕是銷路滯鈍,成本停擱,萬一運掉不靈,雖有巨資,每為一二小故,牽連倒閉,不要說是全數(shù)不銷,還經(jīng)得起么?
偏我行中底貨尚多,外洋定而未到者,計算貨價,又在五百萬兩上下,一經(jīng)他們提倡,人人抱定不用的宗旨,貨無去路,本無歸期,外人沒要緊,我第一個先不免傾家破產(chǎn)。在他們只想害外人,那知倒害的自己人,并且又先害的我。君自外來,彼此又都是商人,目前我之奇厄,君有良策為我助否?
“弟沉思至再,始答道:如以私言,則仆謹謝不敏,如以公言,或?qū)嵠扔趧菟鶡o可如何者。仆茍能為,必為君盡力。但以仆所聞,有人建議,凡原存底貨,送交商會,粘貼印花,仍準行銷,則君所慮底貨之一層,當(dāng)已無礙。孫君忽然失笑道:我輩經(jīng)商,凡事向貴自由,如今無緣無故,強受他人之干涉,請問夏君,易地以處,甘乎不甘?弟又曉之道:是將以釋用戶之疑,示非拒約后續(xù)定之貨,正為君等求疏通,不得謂之干涉,君何為而不甘心?孫君又笑道:萬一他人橫挾私見,強指某貨為應(yīng)銷,某貨為不應(yīng)銷,不免終受其害,至受害而后悔,已嫌其遲,何如此時不從其言之為愈呢?
“弟彼時細味其言,覺得必有不可告之隱情,多言亦屬無益。因問定貨之價值至五百萬兩上下,自非一時所定,能將日期告我否?孫君于時面色驟變道:是非君所宜問。忽然轉(zhuǎn)為沉靜,又道:日期過多,倉卒不能記憶。弟因是益知其必有私,笑謂孫君道:貨價之鉅如是,安有不記日期之理?即使偶有遺忘,至近之?dāng)?shù)期必能記憶。度君于仆,終始不免懷疑,故不愿以實告。但君語仆,仆或者能為君助,若不語仆,亦不便相強。
惟君牌號,仆已剌知,盡可傳電出洋,詳細查探,彼時必發(fā)君復(fù)于同胞之前,幸君毋怪。
“孫君于時色乍紅而旋青,顏將舒而復(fù)慘,囁嚅答道:“前者猶可,臨期所定為最多,以是有憂,幸君勿宣。弟不禁失聲嘆道:自作之孽,夫復(fù)何尤?但仆所憂,有大于君者,連類而及,又不得不為君憂。愿君盡出定單,告罪于我同胞之前,請其仍照印花辦法,一體銷售。惟君當(dāng)宣誓,現(xiàn)單而外,不再續(xù)定。
“乃弟之言未終,突有一人疾趨而入,謂此事我輩別有辦法。夏君請毋多言。弟于時平心靜氣,以謂其人道:孫君定貨,價值如許,一通一滯,于市面大有影響。為商言商,安能不為代憂?既為代憂,又安能無言?君既以仆為多言,又謂別有辦法,諒君自有良法,仆益愿得與聞。其人瞪斜視道:宗旨不同,我不樂為君言。
“弟見其人奇橫至妄,郁火上沖,幾不可遏。一轉(zhuǎn)念,忍而又忍,轉(zhuǎn)謂孫君道:此事當(dāng)爭是非,不當(dāng)爭意氣。君之目前,不過于我同胞之前一下氣耳。然此小損于君,亦有大利于君,君如從我所言,而又懼我同胞或不諒于君,不敢呈身自請,仆愿以君萬無可奈之苦衷,代告我同胞,請為君諒。孫君!孫君!
全體之害,固可成于個人,個人之利,卻必資于全體。未有皆在荊棘中,個人獨能回旋自適者,幸毋執(zhí)迷,重自取憂。
“后來之人,忽又接口道:夏君!夏君!我不嘗言我輩別有力法么?君猶執(zhí)呈單請罪之說以強孫君,無乃多事?弟問孫君:其人為君何人?孫君道:同行之來議事者。弟本不樂與其人言,繼念其人所謂別有辦法,或出于破壞之一途,不可不預(yù)防其漸,又復(fù)忍之又忍,平心靜氣,冀以婉言回其人之聽。乃弟唇舌俱敝,其人除別有辦法,君無多言八字之外,竟無一語。
弟乃拂衣而出,至今思之,猶有余恨。”懷祖屏氣側(cè)耳,直待建威講完,才道:“其人之奇橫至妄,自由成竹已定,適與兄所見者相反,覺其逆耳,故不樂聞。但孫君臨期放手定貨,自喪之利猶小,敗群之罪實大,應(yīng)使薄受懲創(chuàng),為類似者之警。
如兄所言,呈單請罪,蓋印并銷,是轉(zhuǎn)為其疏通,又示人以拒約之無實際也,是萬不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