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出來,李麻子用一條灰布帶子挎在左胳膊上,青鼻子腫臉,眼睛也斜著,走路一顛一拐地,進了維持會大院,側身往長凳子上一躺,雙眉緊皺,咳聲嘆氣地說:“倒霉!倒霉!雙料的倒霉!”見旁人沒有理睬他,麻臉蛋一沉,他用半命令半要挾的口氣說:“胡黑鍋!你看!我這是因公受傷?。≡绯拷o會長他們做飯的時候,多添點湯水,咱可得墊補點!”朱大牛用戲謔的態度說:“喂!怎么回事?夜來個不是打的屁股嗎?你的臉怎么吃胖啦!”
“干么你凈拿人開心玩呢?昨兒晚上八路軍一響機關槍,大伙趕緊跑,皇協軍跟我們一塊滾疙瘩,靠我最近的那個家伙,他的槍還上著刺刀,晃來晃去的真嚇人,我一面跑一面擔心他的刺刀碰著,光顧躲刺刀啦!一家伙撞到棵大樹上……”“哈哈哈……”全院的人都笑了。笑聲剛住,瞎玉海從外面跑進來,他呲出大紅牙床子瞪著一只大眼,急的張開大嘴咈咈直喘氣。大伙知道出了事,催他快說,越催他越喘的厲害。胡黑鍋看到他神色不對,便說:“是鬼子來了吧!”瞎玉海這時才喘過氣來說:“對嘍個對!鬼子們在河北張家營燒房子哩!黑煙/"奔奔/"直冒。有一股子人馬朝咱村走來,可糟了……”胡黑鍋一回頭看到李麻子還挎著胳膊,想起他剛才一進門那些話,就說:“鬼子看見你這副打扮,就拿你當成八路軍的傷號,優待你啦!”這話像一把錐子猛然扎在李麻子的肉上一樣,一下干蹦起來,急忙扯下那條灰色帶子,把它扔在遠遠的背角處去。維持會值班的人們,都紛紛地說鬼子是因為昨夜打槍的事找賬來了。二青趁勢說:“依我看,蹲在家里是找著吃苦頭,說不定誰在今天送掉性命哩!跑吧!”一說跑,大家擁擠著要向外跑,剛跑到大門口就與張老東、趙三慶他們撞個滿懷。他們進門后,趙三慶倒背過兩只手把兩扇大門關住,隨用脊背緊緊地靠住門縫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脫不過,會長的命令,誰也不許跑,每人一把旗子,快快迎接去!”擠在大門口的人,都低頭不語了。二青趁著趙三慶說話的當兒,拉了朱大牛一把,兩人縮回身子到后院夾道里,搬起兩條凳子疊起來,跳墻跑了。一出村,便跳在奔岔河嘴的大溝里,溝外面有人正拔麥子,遠處也有行行列列逃難的,沿河村早逃出來的人已經跑遠了。二青他們快到岔河嘴的時候,看見張啞叭張生財的一家子,正拔麥子,二青喊了聲:“大聾!鬼子到咱村了,你年幼青壯的躲躲吧!”張啞叭抬頭看了看二青,又回頭對大聾瞪了一眼,沒說贊成也沒說反對,就又低下頭繼續拔麥子。紅眼老婆聽見叫他們大聾跑,就絮絮叨叨起來:“二青??!搶秋奪麥呀,秋麥貓貓腰,強似冬天折了腰,俺這孩子們老實巴交的,可跟不上你們機靈。這話又說回來,不跑,也許沒事;跑,也許跑出禍來。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誰也別對誰費心啦。”
“算啦算啦!”朱大牛聽了滿肚子火。“半籃子喜鵲,你別喳喳啦,好心腸你當作驢肝肺。二青,咱們快走,別管他。這號人是三磚打不透,忘了捆豬的事了!”二青聽了朱大牛的話,兩人放開腳步,一氣走到岔河嘴??邕^河嘴是片松軟潮濕的沙土地,沙土地盡頭滿長著叢密蓬蓬的紅荊樹。樹蔭里,有人探出身子瞪圓兩顆水汪汪的眼睛,正向他們招手。二青一看是杏花,走過去,問:“這地方好吧?”杏花說:“這地方離村挺遠,能躲、能跑,可好的很哩!”二青笑著說:“你這回可機靈啦!”杏花知道二青是指她上次跳墻鉆洞的事,笑著回答:“斗爭方式要靈活,保存住自己,才能消滅敵人哩!”趙大娘從紅荊樹后面鉆出來,指點著杏花說:“這閨女,心眼子可夠靈啦,夜個才跟王金山躉的,今個就賣弄。”二青小聲問:“老趙哩?”杏花向南一指,也小聲地說:“他怕碰上熟人,跟苑長雨、周老海、姚鍋子他們往南去了,準是討論問題呢。”朱大牛說:“他們不知道南邊崔家堡、馬家堡都修崗樓呀,別躲一槍挨一刀子。”正說話,聽見沿河村里響起槍聲,子彈擦著麥穗掠過來,像是朝他們發射的一樣。大伙躲在樹叢里,集中精力注視著村里的變化。村里冒起兩道濃煙,煙柱騰空直上,一直冒到天空的灰云里,風一吹,黑煙灰云摻混在一起。
煙柱降低了,人們心里又有了新的不安:敵人放完火,也許在村里屠殺,也許到村外捕人,也許他們干出叫人想象不到的壞事。大家瞪眼瞧著村里新的變化,也瞧著四面八方可能來的敵人,沉默、憤恨籠罩住他們的心,每個人都在推測這一場災禍的結局和付出的代價,但相互間一句話也沒說。
過午之后,村里有人出來說敵人進村后打了幾個人,點了幾把火,后來不知聽到什么消息,就驚驚慌慌地竄回河北去了。
聽說敵人走了,二青他們松了一口氣,火氣一消,就覺得又饑餓又疲乏,渾身懶洋洋地沒勁。想回村去,又怕敵人再回來。大伙核計著還是先休息休息,睡一陣好覺再說。趙大娘知道二青和朱大牛昨夜一宿都沒合眼,心里覺著他們怪可憐的,就自報奮勇給他們看情況。朱大牛見有人看情況,把兩只露腳趾頭的布鞋脫下來,砰砰地磕打了幾下,摔掉了鞋上的塵土,一歪身枕上它,一會兒便響起了呼呼的鼾睡聲。趙大娘走后,就剩杏花、二青。杏花見二青那種疲乏的樣子,小聲地問:“二青,你餓嗎?我清早跑的時候,還帶著幾塊干糧哩!”二青說:“我現在乏的厲害,不想吃東西!”杏花便把自己的小包袱遞給二青,另手指著朱大牛說:“你別枕鞋,就枕上這個包袱睡覺吧!”二青有點不好意思,笑著推辭:“你枕吧!我枕我的褂子,”說著就要脫。杏花一只手捺住他的袖口,把個小包袱硬放到二青的懷里,然后側身面向二青躺下。兩個人離的這么近,她已看到對方有點局促不安,她竭力想消除對方的不安,但又找不出什么辦法,也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她曾想單刀直入地說:“二青!說痛快話吧!我很愛你!”但女孩家傳統的習慣,不能允許她這樣,后來她說:“二青,那天鉆洞的事,想起來,真叫人后怕呀!”
“已經自過去的事了,還怕他干什么?”說了這話,雙方又愣了幾分鐘。在這倏忽的時間里,杏花精神上擺脫了現實的殘酷,想到光明的未來,她把自己未來的幸福生活都同二青聯系在一起。于是她又說:“這個環境真夠殘酷的,二青!幾時闖過這一段/"大掃蕩/"去,環境一恢復就好啦!二青!那時候咱們一塊到縣里受訓去!一塊學習,一塊進步,你說好嗎?”對希望中的幸福,她的眼睛里發出閃耀的光輝,似乎這種美滿的生活,就擺在她的眼前一樣。二青雖然理解杏花跟他是很要好的同志,但他沒有了解杏花話里真正的意思,相反的,他覺得杏花這種想法在目前說來,是不合實際的,對當前斗爭是沒有好處的,于是就帶批評的口氣說:“杏花,現在咱們是刀尖上過日子??!你想的多么便宜呀!環境好轉,縣里受訓,都是好事,可都是將來的事,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杏花不硬不軟的碰了個釘子,虛榮心促使她挺難過,覺著二青的話里,有的是不了解她,有的簡直是誤會她,臉蛋發熱,心里一別扭,就扭過臉去再也不理睬他。
四周寂靜了。頂著粉穗披著綠衣的紅荊,河灘里陽光照耀下閃爍著金星的沙土,岸上一片綠色海洋似的麥田。麥田盡頭佇立著凝眸了望敵情的趙大娘,都一動也不動。她再翻轉身時,二青已經同朱大牛一樣呼呼地睡了。他濃厚的黑眉毛雖然很強,但那對閉上的大眼微微有些凹陷,臉龐也有些消瘦。她知道這是戰爭生活對他熬煎的結果,她想:環境對他已經夠殘酷的了。漸漸地她把方才對他不愉快的感覺,又完全轉化為同情和憐惜他了。心里一平靜,呼吸一自然,慢慢地她也睡著了。
趙大娘把他們叫醒時,天氣已不早了;各處都沒有動靜,兩三里之內的村莊,都能看見往來的行人,地里也有收割麥子的人。估計是沒有什么情況,他們決定回村里去,為了避免目標過大,就分散開往回走。二青走在最前面,一進村口,柱子正在村邊東張西望,看光景是在站崗呢。見二青走來,就向二青招手,然后把二青叫到背角處說:“二青!前天跟東家說話的那個大煙鬼隊長今天又來啦!多兇惡喲!他像煞神下界一樣,又打人又點火燒房子,這還不算,他一口咬定昨天夜里的槍響,是咱村領頭打的,人情也賠啦,錢也遞上啦,他還不點頭,后來趙三慶領他到大白桃家抽大煙,他才透露出是看上小波姑娘了。趙三慶給張老東一露,張老東也沒說贊成,可也沒說反對,就說以后再商量。小波聽到信后,眼都哭腫啦!”說到這里,柱子用了偵察的態度注意二青的表情,見他臉色冷冰冰的挺嚴肅,便帶著揭露秘密的神氣說:“二青!你別裝作不相干呀!小波從小跟你挺好,這樣俊巴的姑娘,你不救救她,要真的給了大煙鬼,可一朵鮮花就插在狗尿苔上了。”二青聽了柱子的話,很恨這個漢奸隊長,更恨張老東這個卑鄙家伙;但這與柱子對他的體會是完全不同的,對小波他沒有什么個人打算,解釋一下也沒有必要,談工作柱子也不是對象,因之他對柱子覺得無話可講。這時,他回頭望見朱大牛、杏花他們快進村了,怕擠在一塊目標大,就先走了。柱子見二青低頭不語地走開,認為他是動了情思,于是他自己也有點感觸似的:成立上維持會,還是不頂事,會長家的姑娘,早晚也得叫人給搶了去,這叫什么年頭?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上堤坡,操著女人般的細嗓,像嘆嗟小波姑娘的命運,也像感傷自己四十歲打光棍的身世,哼起小調:
一想二爹娘,爹娘無主張;
孩兒心事全在娘身上,
為什么還不買嫁妝!
二想奴的嫂,與奴一般商,小小孩童早在懷中抱……
“柱子!吃飽了沒事,就歇一會兒嘛,誰叫你跑到這里唱小調?”朱大牛一上堤坡就帶著惱意訓教他。
“我沒事?我這不是站崗呀!你上哪歇涼翅去啦!”
“好!好!好!你真是條看家的好狗,張老東他們再有刷鍋水,先倒給你喝。”
“別挖苦人噢,站崗也是為的全村大伙呀!”
“柱子呀!虧你還是個工人哩,跟維持會站崗還算為全村呀?”杏花趕到之后就幫著朱大牛說:“檢討檢討你的立場吧!你那兩塊屁股蛋從/"掃蕩/"以來,就坐到地主一邊啦!”柱子被杏花一搶白,黃色的刀削臉上漲起兩片紅,光嘴巴噘了兩下,張口結舌地對答不上去。這當次趙大娘趕到啦,她和顏悅色地沖淡了這種緊張空氣,她說:“你們誰也別冤枉柱子,人家站崗可不是圖名圖利,人家就為的腿跑勤點,叫張老東給娶個花不楞登的媳婦。”柱子才聽前半段時候,心里還感激趙大娘諒解他,后來聽著不對頭,想辯白幾句。趙大娘沒容他說話,就又問他:“河北也沒事吧?”柱子點了點頭,趙大娘說:“沒事大伙趕著回家吃頓安生飯吧!別在這里磕打閑牙啦!”
趙大娘他們到家不久,鐵練領著毛娃子家來了。毛娃子跑的滿頭冒汗,青布褂早濕透了。大家看到毛娃子的神氣,知道準有重要事情,因為前天夜里,區長是特意將他帶走的。
毛娃子抬起袖子,朝著臉蛋嘴巴抹了一把,他說:“可把人急懵啦!從岔道嘴跑到紅荊地,不見半個人影,我想不會白跑一趟吧,幸虧碰上趙主任,他叫我再跟你們說說。”
杏花說:“毛娃子,別著急,要熱嘛,先擦擦汗,一板一眼地講清楚,剛才的話沒頭沒腦的,哭了半天還不曉得誰死了呢!”
趙大娘說:“就是嘛!你這是豬八戒耍耙,累滿頭汗,打不著妖精。練兒!快提涼水給他喝,好孩子喝完水再學說。”毛娃子呱咚呱咚地喝了半罐涼水,然后從頭說起。,原來是我們的一支軍隊今天要到沿河村,區長特差他來提前報信的。毛娃子談完時又重復說:“區長要你們特別注意,先頭部隊是戴鋼盔打日本旗。”聽到這個消息,大家高興的不知說什么好。朱大牛抱起毛娃子親了親。杏花說:“咱們自己的隊伍過來,要動員咱們組織的力量伺候他們,不許維持會出來沾邊。”二青同意她的意見,并提出動員基本群眾幫助軍隊出勤務,動員婦女給同志們縫洗衣服,發動老鄉準備燒水做飯。說罷正要分頭出去的當兒,柱子用細尖嗓喊叫起來了:“全村老鄉們聽著,日本人從東街口來噦!趕快打旗子迎接喲!”
趙大娘說:“也許是咱們的隊伍到了,我先看看是真是假。你們加點小心,等著聽我的信。”
柱子喊嚷的工夫不大,維持會準備的接迎大隊——一群上年歲的老頭老婆們,帶著驚慌的神色,離離拉拉的搖晃著旗子往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