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國學專門學校諸生,索余所著《現代中國文學史長編》稿,而集資以鉛字排印貳百部,索跋于后。余搜討舊獻,旁羅新聞,草創此編,始民國六年,積十余歲,起王闿運以迄胡適,裒然成巨帙。人不求備,而風氣變遷大略可睹。其中陳石遺衍、康南海有為兩老人,梁任公啟超、章行嚴士釗兩先生,皆曾以稿相示。唯任公晤談時,若有不愉色然,輒亦無以自解也。嗚呼!革命成功,此諸公者,或推或挽,多與有力。然冒寵利以居成功者,所在多有,而曾不圖革命之何以善其后。獨章太炎炳麟革命之文雄,而自始于革命有過慮之譚,長圖大念,不自今日。然而論者徒矜其博文,罕體其深識。康南海,維新之先鋒,而垂老有篤古之論,著《歐洲十一國游記》,然疑歐化,若圖晚蓋,回首前塵,能無惘然。獨梁任公沾沾自喜,時欲與后生相追逐,與之為亡町畦,若忘老之將至,而不免貽落伍之譏,耗矣哀哉。乃知推排成老物,此亦無可如何之事。任公嫵媚務人,南海權奇自喜,一師一弟,各擅千秋。嚴又陵復與南海、任公同時輩流,早年聲氣標榜,抵掌圖新,倡予和汝,而臨絕哀音,乃力詆康、梁,以為“社會紀綱之滅裂,少年心行之浮薄,誰生厲階,二公實尸其咎”,感慨惻愴,言之雪涕。嗚呼!神器不可以一端窺,愚民不可以浮議擾,嚴叟國士,抑何見之晚也。章行嚴少小鬧學,意氣無前,而整飭學風,行嚴乃不自我先,不自我后,首發大難,不憚以今日之我,與昔日之我戰,召鬧取怒,功罪與天下人共見之,可謂磊落丈夫已。其他難以更仆數,余為一一著于篇。于戲!舉一世之人,徒見諸公者文采炤映,傾動當時,而不知柴棘滿胸,中有難言之隱,捫心不得,抱慚何窮。讀者以此一帙為現代文人之孽鏡臺可也。民不見德,唯亂是聞,觥觥諸公,高文動俗,徒快一時,果何為乎?余文質無底,抱樸杜門,論治不緣政黨,談藝不入文社,差幸服習父兄之教,不逐時賢后塵。獨念東漢黨人,千古盛事。然鄭康成經師人師,??骞冢植辉邳h籍,談者高之。自唯問學不中為康成作奴仆,唯此一事,粗堪追隨。然而士無靖志,論喜驚眾。前人悔之,后來不悛。波隨流轉,漫漫安竭,長寫不測,知其何故哉。昔元微之撰《會真記》,敘張生崔女事,所望知之者不為,為之者不惑。嗚呼!女用色媚,士以文淫,所操不同,惑志一也。知人不為,為之不惑,諸公已矣,來者監諸。至于載筆之法,次第之義,具詳敘目,此不論焉。
中華人民造國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無錫錢基博跋于上海光華大學之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