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唐宋傳奇集全譯魯迅作品集
冥音錄
缺名
廬江尉李侃者,隴西人,家于洛之河南。太和初,卒于官。有外婦崔氏,本廣陵倡家。生二女,既孤且幼,孀母撫之以道,近于成人。因寓家廬江。侃既死,雖侃之宗親,居顯要者,絕不相聞。廬江之人,咸哀其孤藐而能自強。崔氏性酷嗜音,雖貧苦求活,常以弦歌自娛。有女弟奴,風(fēng)容不下,善鼓箏,為古今絕妙,知名于時。年十七,未嫁而卒。人多傷焉。
二女幼傳其藝。長女適邑人丁玄夫,性識不甚聰慧。幼時,每教其藝,小有所未至,其母輒加鞭箠,終莫究其妙。每心念其姨,曰:“我,姨之甥也。今乃死生殊途,恩愛久絕。姨之生乃聰明,死何蔑然,而不能以力祐助,使我心開目明,粗及流輩哉?”每至節(jié)朔,輒舉觴酹地,哀咽流涕。如此者八歲。母亦哀而憫焉。
開成五年四月三日,因夜寐,驚起號泣,謂其母曰:“向者夢姨執(zhí)手泣曰:‘我自辭人世,在陰司簿屬教坊,授曲于博士李元憑。元憑屢薦我于憲宗皇帝。帝召居宮。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宮中,以箏導(dǎo)諸妃,出入一年。上帝誅鄭注,天下大酺。唐氏諸帝宮中互選妓樂,以進神堯、太宗二宮。我復(fù)得侍憲宗。每一月之中,五日一直長秋殿。余日得肆游觀,但不得出宮禁耳。汝之情懇,我乃知也。但無由得來。近日襄陽公主以我為女,思念頗至,得出入主第,私許我歸,成汝之愿。汝早圖之!陰中法嚴(yán),帝或聞之,當(dāng)獲大譴。亦上累于主。’”復(fù)與其母相持而泣。
翼日,乃灑掃一室,列虛筵,設(shè)酒果,仿佛如有所見。因執(zhí)箏就坐,閉目彈之,隨指有得。初,授人間之曲,十日不得一曲。此一日獲十曲。曲之名品,殆非生人之意。聲調(diào)哀怨,幽幽然鸮啼鬼嘯,聞之者莫不歔欷。曲有《迎君樂》(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槲林嘆》(分絲調(diào)四十四疊)、《秦王賞金歌》(小石調(diào)二十八疊)、《廣陵散》(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行路難》(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上江虹》(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晉城仙》(小石調(diào)二十八疊)、《絲竹賞金歌》(小石調(diào)二十八疊)、《紅窗影》(雙柱調(diào)四十疊)。
十曲畢,慘然謂女曰:“此皆宮闈中新翻曲,帝尤所愛重。《槲林嘆》《紅窗影》等,每宴飲,即飛球舞盞,為佐酒長夜之歡。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詞數(shù)十首,甚美。宴酣,令宮人遞歌之。帝親執(zhí)玉如意,擊節(jié)而和之。帝秘其調(diào)極切,恐為諸國所得,故不敢泄。歲攝提,地府當(dāng)有大變,得以流傳人世。幽明路異,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萬代一時,非偶然也。會以吾之十曲,獻陽地天子,不可使無聞于明代。”
于是縣白州,州白府。刺史崔親召試之。則絲桐之音,可聽。其差琴調(diào)不類秦聲。乃以眾樂合之,則宮商調(diào)殊不同矣。
母令小女再拜求傳十曲,亦備得之。至暮,訣去。數(shù)日復(fù)來,曰:“聞?chuàng)P州連帥欲取汝。恐有謬誤,汝可一一彈之。”又留一曲曰《思歸樂》。無何,州府果令送至揚州,一無差錯。廉使故相李德裕議表其事。女尋卒。
【譯文】
廬江縣尉李侃,隴西人氏,家在洛陽洛水的南面。太和初年,他在任所去世。他有個小妾崔氏,原來是揚州的娼妓,為他生了兩個女兒。孩子年紀(jì)幼小就失去了父親,寡婦母親用符合最高標(biāo)準(zhǔn)的規(guī)范方式來養(yǎng)育她們,直到她們快要成年的時候。因為當(dāng)初李侃做廬江縣尉,她們就住到了廬江來,李侃死了以后,雖說他宗族里的親戚有做高官的顯貴,但是根本沒有人來關(guān)心過她們的生活。廬江縣的人都很同情這對幼小的孤兒,覺得她們能夠自力更生很不容易。崔氏酷愛音樂,雖然生活窮苦,掙扎在生存線上,卻常常彈琴歌唱來自娛自樂。她有個妹妹叫奴,豐姿容貌不差,擅長彈箏,能夠奏出古往今來難得的美妙音樂,在當(dāng)時很有名氣。十七歲的時候,還沒嫁人就死了,聽說的人都為她感到難過。
崔氏的兩個女兒從小就跟這位阿姨學(xué)習(xí)技藝。大女兒嫁給了本地的城里人丁玄夫,她的個性識見算不上是很聰慧。小時候,每次教授技藝的時候,她稍稍有些沒有彈好,她的母親就動手鞭打她,可她最終還是沒能領(lǐng)悟到最高的境界。她常常在心里想著自己的阿姨,說道:“我是阿姨的外甥女,如今跟她分處在生人和死人的兩個世界,早就斷絕了曾經(jīng)的情意。阿姨活著的時候那么聰明,卻死得多么微不足道,就不能用神力來幫助我,讓我能夠開竅頓悟,變得聰明起來,勉強趕上身邊的同齡人嗎?”每到節(jié)慶日子或者每月的第一天,她就舉起酒杯,將酒灑在地上祭奠阿姨,痛苦地流著眼淚。像這樣過了八年,她母親也覺得她很可憐,很同情她。
開成五年四月三日,大女兒晚上睡覺的時候,突然坐起身來大聲哭泣,對她母親說:“我剛才夢見阿姨拉著我的手,哭著說:‘我自從離開人世,在陰間隸屬于教坊名冊之中,負責(zé)將曲調(diào)教授給博士李元憑。元憑屢次向憲宗皇帝推薦我,皇帝就把我傳召到宮里居住。一年以后,讓我在穆宗皇帝宮里當(dāng)班,教導(dǎo)各位妃子彈箏,在宮中出入有一年光景。上帝誅殺鄭注[1],天下歡宴飲酒。唐朝各位皇帝宮里互相挑選歌舞伎和樂師,進獻到唐高祖神堯皇帝和太宗皇帝宮里。我又可以侍奉憲宗皇帝了。每個月里,有五天要去長秋殿值班。我每天都可以盡情地游玩觀賞,只是不能走出皇宮罷了。你動情地懇求我,我是知道的,只是沒有法子過來。最近襄陽公主認我做了女兒,我很想念你們,現(xiàn)在又可以在公主府里出入,公主私底下允許我回來,幫你達成心愿。你快點安排好學(xué)習(xí)的事,陰間的法度嚴(yán)謹(jǐn),皇帝要是知道了,我肯定會受到嚴(yán)厲的處罰,也會連累到公主。’”說完,又跟她母親一起握著彼此的手,哭了一陣。
第二天,大女兒就把一間房間打掃干凈,擺下空置的席位,陳設(shè)美酒和果品。好像看見了什么,她就擺好箏坐下來,閉上眼睛開始彈奏,隨著手指的撥動,音樂就流淌了出來。她剛開始學(xué)的時候,教給她的是世間習(xí)見的曲子,她用十天的時間也學(xué)不會一支,這一天就學(xué)會了十支曲子。這些曲子的名目品式,幾乎都不是活人能夠想到的。格調(diào)深遠,音色哀怨,好像貓頭鷹在鳴叫,鬼在哭喊,聽到的人沒有不嘆息的。曲子有《迎君樂》(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槲林嘆》(分絲調(diào)四十四疊)、《秦王賞金歌》(小石調(diào)二十八疊)、《廣陵散》(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行路難》(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上江虹》(正商調(diào)二十八疊)、《晉城仙》(小石調(diào)二十八疊)、《絲竹賞金歌》(小石調(diào)二十八疊)、《紅窗影》(雙柱調(diào)四十疊)等。
十支曲子教完,阿姨面色凄慘地對她說:“這都是宮里新創(chuàng)作的曲子,皇帝特別喜愛重視。像是《槲林嘆》和《紅窗影》等,每次宴會飲酒的時候,就隨著音樂拋球傳杯,作為喝酒時的助興娛樂活動,借以渡過漫漫長夜。穆宗下令讓修文殿的舍人元稹撰寫歌詞,元稹寫了幾十首,都很優(yōu)美。酒宴進行到高潮的時候,皇帝就命宮女們依次唱出這些歌曲,他親自拿著玉如意打拍子,應(yīng)和著音樂的節(jié)奏。皇帝對這些曲調(diào)的譜子嚴(yán)格保密,擔(dān)心譜子被其他國家得到,所以我不敢泄露。今年是寅年,陰間會有大變化,所以曲調(diào)可以流傳到人間。陰間和陽世的生活方式不同,人和鬼的行事規(guī)范有區(qū)別,如今能夠聯(lián)絡(luò)溝通,也是幾十萬年里罕見的事,并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做到的。你應(yīng)該將我教你的十支曲子獻給陽世的天子,不可以讓它們在圣明的時代里湮沒無聞。”
于是縣里將這個情況通報到州里,州里通報到府里。刺史崔親自將她召來,試她的琴藝。她彈箏奏出的音樂好像金玉撞擊,非常動聽,跟琴聲的差別就是那聲音不像當(dāng)時秦地流行的音樂。接著就讓其他樂師與她合奏,發(fā)現(xiàn)她彈奏的宮商調(diào)跟其他人很不一樣。
母親讓小女兒也向阿姨跪拜,請求她再傳授那十支曲子,她也都學(xué)會了。到了黃昏時分,阿姨堅決地離開了。過了幾天,她又回來了,對大女兒說:“聽說揚州的觀察使要叫你過去,我擔(dān)心你彈的曲子還有錯誤的地方,你可以把所有曲子再彈給我聽一遍。”她又留下了一支叫《思歸樂》的曲子。沒過多久,州府官員果然命人將她送到揚州去,跟阿姨說的完全沒有差錯。已故的丞相、觀察使李德裕曾經(jīng)評述過這件事。不久,這位大女兒就死了。
[1] 鄭注是唐文宗時大臣,為人狡詐,得寵于襄陽節(jié)度使李愬,入朝擔(dān)任工部尚書,助文宗殺王守澄。出任鳳翔節(jié)度使,與李訓(xùn)密謀入京殺宦官,甘露之變李訓(xùn)敗死,鄭注后為監(jiān)軍張仲清所殺。
東陽夜怪錄
缺名
前進士王洙,字學(xué)源,其先瑯琊人。元和十三年春擢第。嘗居鄒魯間名山習(xí)業(yè)。洙自云,前四年時,因隨籍入貢,暮次滎陽逆旅。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虛者,以家事不得就舉,言旋故里。遇洙,因話辛勤往復(fù)之意。自虛字致本,語及人間目睹之異。
是歲,自虛十有一月八日東還(乃元和八年也)。翼日,到渭南縣,方屬陰曀,不知時之早晚。縣宰黎謂留飲數(shù)巡。自虛恃所乘壯,乃命僮仆輜重,悉令先于赤水店俟宿,聊踟焉。東出縣郭門,則陰風(fēng)刮地,飛雪霿天,行未數(shù)里,迨將昏黑。自虛僮仆,既悉令前去,道上又行人已絕,無可問程。至是不知所屆矣。路出東陽驛南,尋赤水谷口道。去驛不三四里,有下塢。林月依微,略辨佛廟,自虛啟扉,投身突入。雪勢愈甚。自虛竊意佛宇之居,有住僧,將求委焉,則策馬入。其后才認北橫數(shù)間空屋,寂無燈燭。
久之傾聽,微似有人喘息聲。遂系馬于西面柱,連問:“院主和尚,今夜慈悲相救。”徐聞人應(yīng):“老病僧智高在此。適僮仆已出使村中教化,無從以致火燭。雪若是,復(fù)當(dāng)深夜,客何為者?自何而來?四絕親鄰,何以取濟?今夕脫不惡其病穢,且此相就,則免暴露。兼撤所藉芻藁分用,委質(zhì)可矣。”自虛他計既窮,聞此內(nèi)亦頗喜。乃問:“高公生緣何鄉(xiāng)?何故棲此?又俗姓云何?既接恩容,當(dāng)還審其出處。”曰:“貧道俗姓安(以本身肉鞍之故也),生在磧西。本因舍力,隨緣來詣中國。到此未幾,房院疏蕪。秀才卒降,無以供待,不垂見怪為幸。”自虛如此問答,頗忘前倦。乃謂高公曰:“方知探寶化城,如來非妄立喻。今高公是我導(dǎo)師矣。高公本宗,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
俄則沓沓然若數(shù)人聯(lián)步而至者。遂聞云:“極好雪。師丈在否?”高公未應(yīng)間,聞一人云:“曹長先行。”或曰:“朱八丈合先行。”又聞人曰:“路甚寬,曹長不合苦讓,偕行可也。”自虛竊謂人多,私心益壯。有頃,即似悉造座隅矣。內(nèi)謂一人曰:“師丈,此有宿客乎?”高公對曰:“適有客來詣宿耳。”自虛昏昏然,莫審其形質(zhì)。唯最前一人俯簷映雪,仿佛若見著皂裘者,背及肋有搭白補處。其人先發(fā)問自虛云:“客何故瑀瑀(丘主反)然犯雪昏夜至此?”自虛則具以實告。其人因請自虛姓名。對曰:“進士成自虛。”自虛亦從而語曰:“暗中不可悉揖清揚,他日無以為子孫之舊。請各稱其官及名氏。”便聞一人云:“前河陰轉(zhuǎn)運巡官,試左驍衛(wèi)胄曹參軍盧倚馬。”次一人云:“桃林客,副輕車將軍朱中正。”次一人曰:“去文,姓敬。”次一人曰:“銳金,姓奚。”此時則似周坐矣。
初,因成公應(yīng)舉,倚馬旁及論文。倚馬曰:“某兒童時,即聞人詠師丈《聚雪為山》詩,今猶記得。今夜景象宛在目中。師丈,有之乎?”高公曰:“其詞謂何?試言之。”倚馬曰:“所記云:誰家掃雪滿庭前,萬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覺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幾年。”自虛茫然如失,口呿眸眙,尤所不測。高公乃曰:“雪山是吾家山。往年偶見小兒聚雪,屹有峰巒山狀,西望故國,悵然因作是詩。曹長大聰明,如何記得?貧道舊時惡句,不因曹長誠念在口,實亦遺忘。”
倚馬曰:“師丈騁逸步于遐荒,脫塵機(機當(dāng)為羈)于維縶,巍巍道德,可謂首出儕流。如小子之徒,望塵奔走,曷(曷當(dāng)為褐,用毛色而譏之)敢窺其高遠哉!倚馬今春以公事到城,受性頑鈍,闕下桂玉,煎迫不堪。旦夕羈(羈當(dāng)為饑)旅,雖勤勞夙夜,料入況微,負荷非輕,常懼刑責(zé)。近蒙本院轉(zhuǎn)一虛銜(謂空驅(qū)作替驢),意在苦求脫免。昨晚出長樂城下宿,自悲塵中勞役,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因寄同侶,成兩篇惡詩。對諸作者,輒欲口占,去就未敢。”自虛曰:“今夕何夕,得聞佳句。”倚馬又謙曰:“不揆荒淺。況師丈文宗在此,敢呈丑拙邪?”自虛苦請曰:“愿聞,愿聞!”倚馬因朗吟其詩曰:“長安城東洛陽道,車輪不息塵浩浩。爭利貪前競著鞭,相逢盡是塵中老。(其一)日晚長川不計程,離群獨步不能鳴。賴有青青河畔草,春來猶得慰(慰當(dāng)作喂)羈(羈當(dāng)作饑)情。(其二)”合座咸曰:“大高作!”倚馬謙曰:“拙惡,拙惡!”
中正謂高公曰:“比聞朔漠之士,吟諷師丈佳句絕多。今此是潁川,況側(cè)聆盧曹長所念,開洗昏鄙,意爽神清。新制的多,滿座渴詠。豈不能見示三兩首,以沃群矚。”高公請俟他日。中正又曰:“眷彼名公悉至,何惜兔園。雅論高談,抑一時之盛事。今去市肆苦遠,夜艾興余,杯觴固不可求,炮炙無由而致。賓主禮闕,慚恧空多。吾輩方以觀心朵頤(謂龁草之性與師丈同),而諸公通宵無以充腹,赧然何補。”
高公曰:“吾聞嘉話可以忘乎饑渴。只如八郎,力濟生人,動循軌轍,攻城犒士,為己所長。但以十二因緣,皆從觸起。茫茫苦海,煩惱隨生。何地而可見菩提(提當(dāng)為蹄),何門而得離火宅(亦用事譏之)?”中正對曰:“以愚所謂:覆轍相尋,輪回惡道,先后報應(yīng),事甚分明。引領(lǐng)修行,義歸于此。”高公大笑,乃曰:“釋氏尚其清凈,道成則為正覺(覺當(dāng)為角)。覺則佛也。如八郎向來之談,深得之矣。”倚馬大笑。
自虛又曰:“適來朱將軍再三有請和尚新制。在小生下情,實愿觀寶。和尚豈以自虛遠客,非我法中而見鄙之乎?且和尚器識非凡,岸谷深峻,必當(dāng)格韻才思,貫絕一時,妍妙清新,擺落俗態(tài)。豈終秘咳唾之余思,不吟一兩篇以開耳目乎?”高公曰:“深荷秀才苦請,事則難于固違。況老僧殘疾衰羸,習(xí)讀久廢,章句之道,本非所長。卻是朱八無端挑抉吾短。然于病中,偶有兩篇自述,匠石能聽之乎?”曰:“愿聞。”其詩曰:“擁褐藏名無定蹤,流沙千里度衰容。傳得南宗心地后,此身應(yīng)便老雙峰。”“為有閻浮珍重因,遠離西國越咸秦。自從無力休行道,且作頭陀不系身。”又聞滿座稱好聲,移時不定。
去文忽于座內(nèi)云:“昔王子猷訪戴安道于山陰,雪夜皎然,及門而返。遂傳‘何必見戴’之論。當(dāng)時皆重逸興。今成君可謂以文會友,下視袁安、蔣詡。吾少年時頗負雋氣,性好鷹鹯。曾于此時,畋游馳騁。吾故林在長安之巽維,御宿川之東疇(此處地名茍家嘴也)。詠雪有獻曹州房一篇,不覺詩狂所攻,輒污泥高鑒耳。”因吟詩曰:“‘愛此飄搖六出公,輕瓊洽絮舞長空。當(dāng)時正逐秦丞相,騰躑川原喜北風(fēng)。’獻詩訖,曹州房頗甚賞仆此詩,因難云:‘呼雪為公,得無檢束乎?’余遂征古人尚有呼竹為君,后賢以為名論,用以證之。曹州房結(jié)舌莫知所對。然曹州房素非知詩者。烏大嘗謂吾曰:‘難得臭味同。’斯言不妄。今涉彼遠官,參東州軍事(義見《古今注》),相去數(shù)千。苗十(以五五之?dāng)?shù)故第十)氣候啞吒,憑恃群親,索人承事。魯無君子者,斯焉取諸!”銳金曰:“安敢當(dāng)。不見苗生幾日?”曰:“涉旬矣。”“然則苗子何在?”去文曰:“亦應(yīng)非遠。知吾輩會于此,計合解來。”居無幾,苗生遽至。去文偽為喜意,拊背曰:“適我愿兮!”去文遂引苗生與自虛相揖。自虛先稱名氏。苗生曰:“介立姓苗。”賓主相諭之詞,頗甚稠沓。
銳金居其側(cè),曰:“此時則苦吟之矣。諸公皆由老奚詩病又發(fā),如何如何?”自虛曰:“向者承奚生眷與之分非淺,何為尚吝瑰寶,大失所望。”銳金退而逡巡曰:“敢不貽廣席一噱乎?”輒念三篇近詩云:“舞鏡爭鸞彩,臨場定鶻拳。正思仙仗日,翹首仰樓前。”“養(yǎng)斗形如木,迎春質(zhì)似泥。信如風(fēng)雨在,何憚跡卑棲。”“為脫田文難,常懷紀(jì)涓恩。欲知疏野態(tài),霜曉叫荒村。”銳金吟訖,暗中亦大聞稱賞聲。
高公曰:“諸賢勿以武士見待朱將軍。此公甚精名理,又善屬文。而乃猶無所言。皮里臧否吾輩,抑將不可。況成君遠客,一夕之聚,空門所謂多生有緣,宿鳥同樹者也。得不因此留異時之談端哉!”中正起曰:“師丈此言,乃與中正樹荊棘耳。茍眾情疑阻,敢不唯命是聽。然慮探手作事,自貽伊戚,如何?”高公曰:“請諸賢靜聽。”中正詩曰:“亂魯負虛名,游秦感寧生。候驚丞相喘,用識葛盧鳴。黍稷茲農(nóng)興,軒車乏道情。近來筋力退,一志在歸耕。”高公嘆曰:“朱八文華若此,未離散秩。引駕者又何人哉!屈甚,屈甚!”
倚馬曰:“扶風(fēng)二兄偶有所系(意屬自虛所乘),吾家龜茲,蒼文斃甚,樂喧厭靜,好事?lián)]霍,興在結(jié)束,勇于前驅(qū)(謂般輕貨首隊頭驢)。此會不至,恨可知也。”去文謂介立曰:“胃家兄弟,居處匪遙,莫往莫來,安用尚志。《詩》云‘朋友攸攝’,而使尚有遐心。必須折簡見招,鄙意頗成其美。”介立曰:“某本欲訪胃大去,方以論文興酣,不覺遲遲耳。敬君命予。今且請諸公不起。介立略到胃家即回。不然,便拉胃氏昆季同至,可乎?”皆曰:“諾。”介立乃去。
無何,去文于眾前竊是非介立曰:“蠢茲為人,有甚爪距,頗聞潔廉,善主倉庫。其如蠟姑之丑,難以掩于物論何?”殊不知介立與胃氏相攜而來。及門,瞥聞其說。介立攘袂大怒曰:“天生苗介立,鬭伯比之直下。得姓于楚遠祖棼皇茹,分二十族,祀典配享,至于禮經(jīng)(謂《郊特牲》八蠟迎虎迎貓也)。奈何一敬去文,盤瓠之余,長細無別,非人倫所齒,只合馴狎稚子,獰守酒旗,諂同妖狐,竊脂媚灶,安敢言人之長短!我若不呈薄藝,敬子謂我咸秩無文,使諸人異日藐我。今對師丈念一篇惡詩,且看如何?”詩曰:“為慚食肉主恩深,日晏蟠蜿臥錦衾。且學(xué)志人知白黑,那將好爵動吾心。”自虛頗甚佳嘆。去文曰:“卿不詳本末,厚加矯誣。我實春秋向戌之后。卿以我為盤瓠裔,如辰陽比房,于吾殊所乖闊。”中正深以兩家獻酬未絕為病,乃曰:“吾愿作宜僚以釋二忿,可乎?昔我逢丑父實與向家棼皇,春秋時屢同盟會。今座上有名客,二子何乃互毀祖宗,語中忽有綻露。是取笑于成公齒冷也。且盡吟詠,固請息喧。”
于是介立即引胃氏昆仲與自虛相見。初襜襜然若白色。二人來前,長曰胃藏瓠,次曰藏立。自虛亦稱姓名。藏瓠又巡座云:“令兄令弟。”介立乃于廣眾延譽胃氏昆弟:“潛跡草野,行著及于名族;上參列宿,親密內(nèi)達肝膽。況秦之八水,實貫天府,故林二十族,多是咸京。聞弟新有《題舊業(yè)》詩,時稱甚美。如何,得聞乎?”藏瓠對曰:“小子謬廁賓筵,作者云集,欲出口吻,先增慚怍。今不得已,塵污諸賢耳目。”詩曰:“鳥鼠是家川,周王昔獵賢。一從離子卯(鼠兔皆變?yōu)殁玻瑧?yīng)見海桑田。”介立稱好:“弟他日必負重名,公道若存,斯文不朽。”藏瓠斂躬謝曰:“藏瓠幽蟄所宜,幸陪群彥。兄揄揚太過。小子謬當(dāng)重言,若負芒刺。”座客皆笑。
時自虛方聆諸客嘉什,不暇自念己文。但曰:“諸公清才綺靡,皆是目牛游刃。”中正將謂有譏,潛然遁去。高公求之,不得,曰:“朱八不告而退,何也?”倚馬對曰:“朱八世與炮氏為仇,惡聞發(fā)硎之說而去耳。”自虛謝不敏。此時去文獨與自虛論詰,語自虛曰:“凡人行藏卷舒,君子尚其達節(jié);搖尾求食,猛虎所以見幾。或為知己吠鳴,不可以主人無德而廢斯義也。去文不才,亦有兩篇言志奉呈。”詩曰:“事君同樂義同憂,那校糟糠滿志休。不是守株空待兔,終當(dāng)逐鹿出林邱。”“少年嘗負饑鷹用,內(nèi)愿曾無寵鶴心。秋草驅(qū)除思去宇,平原毛血興從禽。”自虛賞激無限,全忘一夕之苦。方欲自夸舊制,忽聞遠寺撞鐘,則比膊然聲盡矣。注目略無所睹。但覺風(fēng)雪透窗,臊穢撲鼻。唯窣颯如有動者,而厲聲呼問,絕無由答。
自虛心神恍惚,未敢遽前捫攖。退尋所系之馬,宛在屋之西隅。鞍韉被雪,馬則龁柱而立。遲疑間,曉色已將辨物矣。乃于屋壁之北,有橐駝一,腹跪足,儑耳口。自虛覺夜來之異,得以遍求之。室外北軒下,俄又見一瘁瘠烏驢,連脊有磨破三處,白毛茁然將滿。舉視屋之北拱,微若振迅有物,乃見一老雞蹲焉。前及設(shè)像佛宇塌座之北,東西有隙地數(shù)十步。牖下皆有彩畫處,土人曾以麥之長者,積于其間。見一大駁貓兒眠于上。咫尺又有盛餉田漿破瓠一,次有牧童所棄破笠一。自虛因蹴之,果獲二刺猬,蠕然而動。自虛周求四顧,悄未有人。又不勝一夕之凍乏,乃攬轡振雪,上馬而去。周出村之北道,左經(jīng)柴欄舊圃,睹一牛踣雪龁草。次此不百余步,合村悉輦糞幸此蘊崇。自虛過其下,群犬喧吠。中有一犬,毛悉齊髁,其狀甚異,睥睨自虛。
自虛驅(qū)馬久之,值一叟,辟荊扉,晨興開徑雪。自虛駐馬訊焉。對曰:“此故友右軍彭特進莊也。郎君昨宵何止?行李間有似迷途者。”自虛語及夜來之見。叟倚篲驚訝曰:“極差,極差!昨晚天氣風(fēng)雪,莊家先有一病橐駝,慮其為所斃,遂覆之佛宇之北,念佛社屋下。有數(shù)日前,河陰官腳過,有乏驢一頭,不任前去。某哀其殘命未舍,以粟斛易留之,亦不羈絆。彼欄中瘠牛,皆莊家所畜。適聞此說,不知何緣如此作怪。”自虛曰:“昨夜已失鞍馱,今餒凍且甚。事有不可率話者。大略如斯,難于悉述。”遂策馬奔去。至赤水店,見僮仆方訝其主之相失,始忙于求訪。自虛慨然,如喪魂者數(shù)日。
【譯文】
未授官的及第進士王洙,字學(xué)源,祖先是瑯琊人,是元和十三年春應(yīng)試考取的。他曾經(jīng)住在山東地方的名山中修學(xué)。王洙自己說,四年前,他跟著原籍舉送的貢士們一起到京城應(yīng)考,晚上在滎陽的旅店里住宿,碰到了彭城人秀才成自虛。成自虛因為家中有事,不能參加考試,馬上要回到家鄉(xiāng)去。遇到王洙,就說到了為考試周轉(zhuǎn)奔波的辛苦。自虛字致本,還說起了一件親眼目睹的人間怪事。
這一年(是元和八年),自虛是十一月八日往東回家的。第二天,來到渭南縣,正好碰上陰天,不知道那時候是早是晚。縣令黎謂留他喝了幾杯酒。自虛自以為自己乘坐的馬匹很健壯,就讓仆人們帶著大件行李,先到赤水的旅店里等著,自己則在外面稍作逗留。從縣城東面的門出來,只見大風(fēng)猛烈地吹刮著地面,昏暗的天空中雪花紛飛,還沒走出幾里路,天色就幾乎要完全暗下來了。自虛的仆人們既然已經(jīng)全部被打發(fā)走了,路上又沒有行人的蹤跡,根本找不到人來問路,這時候就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從東陽驛站南面的一條路上走過來,尋找赤水谷口的道路。離開驛站沒有三四里地方有塊低地,在樹林間的月亮那微弱的光芒中,依稀可以看到一間佛廟。自虛打開廟門,急忙沖了進去,雪下得更大了。自虛心里想著,佛寺這種地方會有常住的僧侶,準(zhǔn)備向人家請求在這里住宿,于是駕馬進來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里只有幾間空屋橫在院子北面,也不點蠟燭,靜悄悄地沒有聲音。
過了很長時間,他仔細聽著,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喘氣的聲音。于是將馬拴在西面的柱子上,連聲問道:“院主和尚,今天晚上請您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過了好久才聽到有人回答:“又老又病的和尚智高在這里。剛巧仆人們都讓我派去村里化緣了,沒辦法弄來燭火。雪下成這個樣子,現(xiàn)在又是深夜,你是做什么的?從哪里來?周圍也沒有親友鄰居,要到哪里去尋求幫助呢?如果今晚你不嫌棄我有病污穢,那就在這里將就一下吧,免得在外面露宿,我把我鋪床的干草分給你一些,就可以睡下了。”自虛既然已經(jīng)沒有別的辦法可想,聽到這話心里也很高興,于是問道:“高公在哪里長大?為什么住在這里?還有你出家之前的姓氏是什么?既然受到你禮遇收留,還應(yīng)該弄清楚你的家世來歷。”高公說:“我出家前姓安(因為他身上有肉鞍的緣故),生長在沙漠西邊,原本因為出家為佛祖效力,隨緣來到中原。到這里沒多長時間,房舍庭院就變得蕭條荒蕪。秀才你突然間來訪,沒什么可以招待你,希望你不要怪罪才好。”自虛像這樣問答之后,有些忘掉之前的疲倦了,于是對高公說:“我才知道佛寺就像一時幻化的城市,可以在其中探尋到寶貝,佛祖的比喻原來是有道理的[1],現(xiàn)在高公就是我的導(dǎo)師了。高公本家吉藏大師[2],本來就曾經(jīng)這樣使人心折地教誨過旁人。”
過了一會兒,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好像有幾個人一起走進來了。接著便聽到有人說:“好一場雪!師丈在嗎?”高公還沒有回答的時候,只聽見一個人說:“曹長先走[3]。”另一個人說:“朱八丈應(yīng)該先走。”又聽見有人說:“路很寬啊,曹長不要謙讓得那么厲害,并排走好了。”自虛暗想人還挺多,自己的膽子也大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這些人就好像都來到了座位旁邊。其中一個人說:“師丈,這里有住宿的人嗎?”高公回答說:“剛剛有人來投宿。”自虛昏昏沉沉的,也看不清他們的身材長相。只有最前面的一個人在屋檐下俯下身來,平臺上的雪光微微照亮了他的樣子,他好像穿著黑色的毛裘袍子,背部和兩脅都打著白色的補丁。這個人首先向自虛發(fā)問說:“你為什么黑夜里一個人冒著大雪來到這里呢?”自虛就把實情告訴了他。那人就問自虛的姓名,自虛回答:“進士成自虛。”自虛也就順著這個話頭說道:“黑暗中不能將諸位的風(fēng)采盡收眼底,以后就沒辦法說給子孫輩聽,讓他們可以認出長輩的舊相識。請各位說出自己的官職和姓名吧。”然后就聽到一個人說:“前河陰轉(zhuǎn)運巡官、試左驍衛(wèi)胄曹參軍盧倚馬。”接著一個人說:“桃林人[4]、副輕車將軍朱中正。”接著一個人說:“我叫去文,姓敬。”接著一個人說:“我叫銳金,姓奚。”[5]這時候他們好像已經(jīng)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開始的時候,因為成自虛在應(yīng)試,盧倚馬就連帶著評論起了詩文。倚馬說:“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聽到人吟誦師丈的《聚雪為山》詩,現(xiàn)在還記得詩的內(nèi)容,想起來,今天晚上的景象好像就在眼前。師丈,有這首詩吧?”高公說:“詩是怎么說的?念來聽聽吧。”倚馬說:“我記得是:
誰家掃雪堆滿了庭前,
尺寸之地有連綿群山。
心中沒覺得寒冷透衣,
因曾在這里住過幾年。”
自虛茫茫然若有所失,張著口,睜大眼睛,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高公于是說:“雪山是我家鄉(xiāng)的山,前些年看見小孩子們堆雪,雪堆挺立,好像峰巒一般,我向西面的故鄉(xiāng)望去,失意地寫作了這首詩。曹長真是聰明,怎么還記得?貧道從前寫的歪詩,如果不是曹長真心地念出來,也已經(jīng)忘記了。”
倚馬說:“師丈以超逸的步伐馳騁在遼遠的荒漠里,擺脫了塵世機心的羈絆束縛,道德品質(zhì)相當(dāng)崇高,可以說是高出同輩一頭。像我們這些后輩,在您身后揚起的塵土中奔走,怎么敢指望能達到和您一樣的水平呢!倚馬今年春天因為公事去了京城,我秉性愚笨,那里物價高昂,生活得困苦不堪。整日羈縻在異鄉(xiāng),雖說天天辛勤勞動,收入微薄,負擔(dān)卻是不輕,經(jīng)常害怕受到刑罰。最近由本部官署將我轉(zhuǎn)到了一個帶空頭官銜的閑職任職,就是空身行走,做其他負重驢子的替補,這也是我想盡辦法脫離苦海的結(jié)果。昨晚從長樂城里出來,就在城外住下,我為自己在塵泥中辛勞工作感到悲哀,慷慨地立下了像山鹿和野麋那樣自由生活的志向,于是就寫了兩首歪詩,寄給同伴。現(xiàn)在跟各位擅長寫詩的人在一起,就想隨口念出來,心中猶豫,沒有膽量。”自虛說:“今夜是什么好日子,能夠聽到您的好詩。”倚馬又謙虛地說:“我學(xué)問荒疏,見識淺陋,自己還不自量力。再說師丈這個文壇宗師在這里,我怎么敢獻丑呢?”自虛拼命求道:“想聽,想聽!”倚馬于是大聲將他的詩吟誦出來:
長安城東面通往洛陽的道路,
車輪不停轉(zhuǎn)動灰塵漫天飛舞。
爭奪利益好居人前搶著揮鞭,
相逢的人都已在塵埃中老去。(其一)
長河邊天色已晚算不清趕的路,
離群獨行使我沒辦法鳴叫呼伴。
幸虧還有這青青的草長在河邊,
春來還可撫慰旅途羈絆的愁怨。(其二)
在座的所有人都說:“太高明了!”倚馬謙虛地說:“差極了!差極了!”
中正對高公說:“每每聽說,北方沙漠地帶的讀書人,吟誦師丈寫的好詩的多極了。如今這里是潁川,再說側(cè)耳傾聽了盧曹長念的詩,真是打開了我的愚昧,洗凈了我的鄙俗,我覺得神清氣爽。師丈新作的詩必定很多,大家都希望能夠吟誦,難道不能給我們欣賞個兩三首,滿足我們的期許嗎?”高公提出等到以后再說。中正又說:“看今天名士都到齊了,跟梁孝王的兔園比起來又有什么缺憾。高雅的談話也是難得的盛事。現(xiàn)在這里距離市集非常遠,深更半夜大家還很有興致,酒自然是喝不到的,美味的食物也沒辦法吃到,主人待客的禮儀不周,心中只能是徒然地羞愧不已。我們這些人正在用探察內(nèi)心的方式來大咬大嚼[6],可是各位先生整個晚上都沒有東西吃,就算我們羞愧不已又有什么用呢?”
高公說:“我聽說美妙的談話可以讓人忘記饑渴。就好比八郎吧,出大力來幫助世人,行動都依從規(guī)則和既定的軌道,攻下城池,犒賞將士,這是他本人的長處。只是十二因緣都是從身體各方面器官接觸到外界開始的,于是有無邊無際的苦難之海,煩惱也隨之而生。哪里能夠見到菩提?打開哪扇門才可以離開火宅[7]?”中正回答說:“按照我愚笨的見解,前人走了錯路,后人還要跟著走錯,于是在惡道中輪回,接受因果報應(yīng),這是很明白的事情。伸長頭頸望著彼岸苦苦修行,意義就在這里了。”高公大笑,接著說:“和尚看重的是修行的清凈,修道成功就是正覺了。一旦覺悟,那就是佛。像八郎剛才那番話,真是談到點子上了。”倚馬大笑。
自虛又說:“剛才朱將軍再三請求觀賞和尚新近寫的詩,就小生微不足道的心愿來說,確實希望欣賞到寶貝。和尚難道因為自虛是遠來的人,并不是參研佛法的同仁就鄙視我嗎?再說和尚器量與見識不同凡俗,胸懷高峻深廣,格調(diào)韻律和作詩的才思必定是同時代里的佼佼者,詩作也必定美妙清新,脫卻庸俗姿態(tài),難道最終還是要將多余的妙論藏起來,不肯吟誦一兩篇來開開我們的眼界嗎?”高公說:“秀才那么誠懇地請求,我很感動,這件事就不好一再地拒絕了。可是老和尚體殘身病,衰弱不堪,早就不再讀書寫作了,寫詩這件事,本來就不是我所擅長的,就是朱八,無緣無故地挑起話頭,要我顯露自己的短處。不過我在病中,偶然寫了兩首敘述自己生平的詩,各位詩文大家要聽嗎?”大家說:“要聽。”他的詩是這樣的:
穿著獸毛短衣掩藏姓名來去無蹤,
在西北廣闊的沙漠地帶老了容顏。
等到把佛教南宗心法傳下去之后,
我就可以在兩座山峰下老死無怨[8]。
為了在人世間普渡眾生,
遠遠離開西域穿越長安。
自從沒有力氣再行道后[9],
就當(dāng)了個頭陀免受羈絆。
又聽見滿座發(fā)出叫好聲,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停息。
去文忽然坐在位子上說:“從前王子猷到山陰去拜訪戴安道,夜里下著雪,白茫茫的一片,他到了戴安道家門口就掉頭回去了,于是何必見戴的話就流傳了開來。當(dāng)時人都看重超逸的情懷。現(xiàn)在成先生可以說得上是以文會友,大雪天困在家中的袁安和閉門不出的隱士蔣詡都比不上你。我年輕的時候很有幾分俊逸之氣,天性喜好鷹鹯這類猛禽,曾經(jīng)在這個時候出外打獵,縱馬馳騁。我的家鄉(xiāng)在長安東南面,御宿川東邊的高地上(這塊地方叫做茍家嘴)。我詠雪的詩里有一首《獻曹州房》,不自覺被作詩狂性折磨,只好念出來,有辱各位高明的鑒識了。”于是吟詩道:
喜愛這飄搖在空中的六出公[10],
像是輕飄的美玉沾濕的棉絮。
那時候我正跟隨秦丞相李斯,
縱躍在平川原野上喜好北風(fēng)。
他接著說:“詩獻上之后,曹州房還挺欣賞我這首詩的,就問我說:‘把雪稱作“公”,還有沒有規(guī)矩啦?’我于是舉出古人還有將竹子叫做‘君’的例子,后來有見識的人認為是著名的言論,來印證我的寫法。曹州房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應(yīng)對。不過曹州房從來就不是懂詩的人。烏大曾經(jīng)對我說:‘難得跟你臭味相投。’這話沒有說錯。如今他到遠方去當(dāng)官,做了東州的參軍[11](含義參見《古今注》),跟我相隔幾千里。苗十(因為符合“五五”這個數(shù)字,所以說是“十”)對人呼來喝去,依靠他的那班親戚,要找人幫他做事。魯?shù)馗緵]有出眾的人才,烏大這樣的人是從哪里取來那種好品質(zhì)的呢!”銳金說:“他怎么敢當(dāng)。我們不見苗生幾天啦?”去文說:“有十天了。”“那苗子去了哪里?”去文說:“應(yīng)該也不遠。知道我們在這里聚會,應(yīng)該把他給抓來。”沒過多久,苗生突然來了。去文裝出很高興的樣子,拍著他的背脊說:“隨了我的心愿啦。”去文接著就介紹苗生與自虛認識。自虛先說了姓名,苗生說:“我叫介立,姓苗。”與主人高公之間互相問候的話語,也很是紛雜周到。
銳金就在他們邊上,說道:“這時候就要努力吟詩了,各位先生都聽任不管,我老奚的詩病又發(fā)作了,怎么辦啊怎么辦?”自虛說:“剛才承蒙奚生照顧我,情分不淺,為什么還如此吝嗇,不肯展示自己的佳作,讓我太失望了。”銳金離開座位,猶豫不決地說:“我怎么敢不拿出來供滿座先生一笑呢?”于是念了三篇近體詩:
對鏡起舞與鸞鳥爭奪光彩,
校場比試將蒼鷹挑落馬下。
想到皇上儀仗駕臨的日子,
我伸長頭頸在樓前仰望他。
豢養(yǎng)的斗雞形神如木,
迎春的祭品本質(zhì)是泥。
真要能對抗風(fēng)雨來襲,
怕什么棲息之處卑下。
曾經(jīng)幫助孟嘗君脫離危難[12],
常常懷念紀(jì)渻子養(yǎng)育之恩[13]。
想知我不修邊幅的粗野樣,
就看我在霜晨時叫醒荒村。
銳金吟誦完,黑暗中也聽到許多叫好聲。
高公說:“各位賢才不要把朱將軍看成是武士,這位先生非常精通辨名析理之學(xué),又擅長撰寫詩文,到現(xiàn)在卻還沒有貢獻自己的詩篇,暗地里偷偷地褒貶我們,這樣可不行。再說成先生是遠來的客人,跟我們不過相聚一個晚上,這就是佛教說的輪回之中的緣分,像是偶然棲息在同一棵樹上的鳥兒那樣。難道不應(yīng)該為了這個留下點材料作為各自以后的談資嗎?”中正站起來說:“師丈這話,就是在中正和各位之間制造不和了。如果大家心里有什么疑慮,我怎么敢不聽從命令,只是擔(dān)心伸手?jǐn)堖^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來做,不過自尋煩惱,怎么辦呢?”高公說:“請各位賢才靜心聆聽。”中正的詩是這樣的:
豎牛禍亂魯國使我們擔(dān)上虛名[14],
百里奚游歷秦國感念寧戚教導(dǎo)[15]。
丞相見牛喘氣而擔(dān)心氣候有變[16],
葛盧的技能是聽得懂牛的語言[17]。
播種糧食作物來幫助農(nóng)業(yè)興旺,
運載來往車輛卻沒有情理可言。
最近以來精力不濟且力氣衰退,
我的全部志向都在回鄉(xiāng)種田了。
高公贊嘆說:“朱八有這樣的文采,卻還沒有脫離散職,在上面駕馭主管的又是什么人啊!太委屈你了,太委屈你了!”
倚馬說:“扶風(fēng)二哥偶然有事被牽絆住了(指的是自虛騎的那匹馬),我家的龜茲,完全沒有才華和品德,喜歡喧鬧而討厭安靜,興興頭頭的,好管閑事,就愛打點行裝出去走動,還老喜歡走在最前面(說的是搬運輕型貨物的運輸隊首隊打頭的驢)。我們這次聚會他們沒有來,真是遺憾。”去文對介立說:“胃家兩兄弟住得并不遠,如果不相來往,各自抱持高尚的志趣又有什么用呢。《詩經(jīng)》說‘朋友互相輔助’,而我們卻讓對方有疏遠的心思。一定要寫請柬將他們請來,在下的意思就是想成全這樁美事。”介立說:“我本來打算去拜訪胃大的,正好大家談?wù)撐淖峙d致正酣,不知不覺就耽擱了。我誠懇地請您讓我去吧。現(xiàn)在請各位先生不要起身,介立到胃家走一趟就回來。要不然,把胃家兩兄弟都拉來,好嗎?”大家都說:“好啊。”介立于是出去了。
沒過多久,去文在大家面前偷偷地說起介立的壞話來:“這個人為人蠢笨,有什么本事啊,聽說還挺廉潔,把倉庫看守得很好,可是長得像蠟姑這種昆蟲一樣丑陋,難以逃過眾人的議論,要怎么辦呢?”卻不知道介立已經(jīng)和胃家兄弟一道走過來了。介立來到門口,那一句半句話就溜進了他的耳朵。他氣極了,捋起袖子說:“天生下我苗介立,是楚大夫斗伯比的直系后裔。姓氏來源于我們的遠祖楚國的伯棼和賁皇的食邑[18],分為二十族,祭祀禮儀的典籍中記載各族祖宗與始祖一同接受后輩祭奠,甚至是《禮記》中也有相關(guān)的記錄(指的是《郊特牲》中“八蠟”的“迎虎”、“迎貓”[19])。哪里想到你這個叫敬去文的家伙,盤瓠留下的余孽[20],長幼沒有分別,根本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要求,只能做小伏低地討主人孩子的喜歡,齜牙咧嘴地在酒招下為酒店看門,跟妖媚的狐貍一般諂媚,拍馬逢迎,阿諛奉承,怎么敢來評論別人的長短優(yōu)劣!我如果不小小地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藝,敬先生就說我是死板做事的人,沒有文化水平,將來大家都看不起我。現(xiàn)在我就對著師丈念一首歪詩,權(quán)且看看怎么樣吧。”他的詩是這樣的:
主人的恩德很深給我肉吃我心中慚愧,
太陽都快下山了我還蜷在錦被里睡覺。
要學(xué)習(xí)有志向節(jié)操的人懂得分辨好壞,
別人給的高官厚祿怎能教我動心分毫。
自虛覺得這詩寫得很好,很是贊嘆。去文卻對介立說:“你不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竟然這樣顛倒黑白。我其實是春秋時候向戌的后代,你說我是盤瓠的后裔,好比將太陽比作房星,照我看來實在差得太遠了。”中正看到這兩個人你來我往說個沒完,覺得很不好,就說:“我希望做古時候的宜僚來排解二位的怨忿,可以嗎?其實,從前我的祖先逢丑父跟向家人以及伯棼、賁皇,春秋的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參加盟會。今天在座的還有知名的來賓,你們兩個人為什么互相詆毀祖先,在話語中還間或泄露了身份。這是在成先生面前出丑,讓他笑話而已。我們還是專心吟詩吧,請你們一定不要再吵鬧了。”
于是介立就介紹胃家兄弟跟自虛認識。起初,自虛遠遠地看到一團晃動著的白色物體,兩人來到跟前之后,聽說哥哥叫胃藏瓠,弟弟叫胃藏立。自虛也報出了自己的姓名。藏瓠又繞著桌子走了一圈,稱呼其他人為好兄弟。介立跟著就在大家面前表揚胃家兄弟:“他們兄弟倆在草野之中隱藏行跡,所作所為卻能引來名門望族的注意,還同朝中大官有聯(lián)絡(luò),親信之人遍布機要位置。再說秦地的八條河流確實貫穿國都[21],他們家鄉(xiāng)的二十個家族分支大部分都在長安。聽說弟弟你最近有首《題舊業(yè)》詩,人們都說寫得很好。怎么樣,能讓我們聽聽嗎?”藏瓠回答說:“像我這樣的后輩在這次聚會中占有一席之地已經(jīng)是不合適的了,這么多擅長作詩的人聚集在一起,我還沒把自己的作品念出來,先就感到慚愧不已了。現(xiàn)在沒辦法,只好弄臟各位賢才的耳朵了。”他的詩是這樣的:
鳥鼠山是我們的家鄉(xiāng)[22],
周文王曾經(jīng)廣求賢才[23]。
自從脫離了子卯兩字(鼠和兔都變成了刺猬),
滄海桑田又過了幾代。
介立叫好說:“弟弟你以后肯定會出大名,如果公理還在,這首詩應(yīng)該永不磨滅。”藏瓠做出恭敬的姿態(tài),推辭說:“藏瓠本來就適合隱居蟄伏,能夠陪同各位才俊吟詩感到很榮幸,哥哥你對我夸獎得太過分了,我承受不起這樣高的贊譽,就好像有芒刺在背,很不舒服。”在座的人都笑了。
那時候自虛正聆聽著各位來賓的佳作,還沒有功夫吟誦自己的作品,只是說:“各位先生脫俗的文才華麗多彩,就好像庖丁解牛,眼中無牛而心中有牛,刀在骨節(jié)間游走有很大的余裕。”中正以為他有譏諷自己的意思,偷偷地溜走了。高公去找他,沒有找到,說:“朱八不說一聲就離開了,為什么啊?”倚馬回答說:“朱八家世代都跟做菜的廚子有仇,他不想聽到庖丁用了很長時間的舊刀好像剛磨過的說法,所以就走了。”自虛趕忙道歉,說自己用詞不當(dāng)。這時候去文單獨跟自虛討論起來,對自虛說:“一個人是走出來建功立業(yè),還是隱居起來修身養(yǎng)性,有道德的人看重的是他有沒有達到節(jié)操的要求。搖著尾巴向自己的主人討東西吃,這種事情連兇猛的老虎也可能會做,那是因為它從微小的跡象里看出了主人有道德,會成就偉業(yè)。也有為知己出力辦事的,這時候就不可以因為主人沒有道德而不顧仁義的要求,舍棄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主人。去文沒什么文采,卻也有兩首表達自己志向的詩要念出來給大家聽聽。”詩是這樣的:
侍奉君主要與他同樂也要義無反顧地與他同憂,
怎么會計較吃的是粗劣食物只要志向滿足就行。
這不是守在一棵樹下徒勞地等待兔子自投羅網(wǎng),
最終還是要在山林之間追逐獵物報答主人恩情。
年輕時懷抱像饑餓的老鷹那樣幫主人捕捉獵物的志向,
心中實在沒有像仙鶴那樣蒙受寵愛而悠閑度日的念頭。
秋天能夠在草叢里驅(qū)趕追逐獵物就老想著走出家門去,
在平原上茹毛飲血地大開殺戒我和鷹都有極好的興頭。
自虛興致勃勃地贊嘆不已,完全忘了自己這一晚上的疲憊。正想著要將自己從前的詩作拿出來夸耀一番,忽然聽到遠處寺廟里撞鐘的聲音,于是轟的一聲,身邊的那些人全沒了聲響。仔細看去,也根本看不到什么,只覺得風(fēng)雪從窗戶里透進來,腥臊的臭氣撲鼻而來,四下里只有一種窸窣的聲音,好像有什么在動,但是厲聲叫喊問話,也根本沒有人回答。
自虛神智恍惚,不敢直接上前去觸碰那東西,于是就回身去尋找自己拴在柱子上的馬,好像是在房屋的西邊角落里。馬鞍和襯托馬鞍的墊子都積著雪,而馬則站在那里咬著柱子。正在自虛猶疑停頓的時候,早晨的天光亮起來,很快就看得清四周的事物了。于是他在房子北面的墻邊,發(fā)現(xiàn)了一頭駱駝,四足跪地,腹部下垂,耳朵反應(yīng)很遲鈍,嘴里正在反芻食物。自虛感覺到昨夜經(jīng)歷的事情很詭異,于是找遍整座房子來搜尋可疑情況。過了一會兒,在屋外北面平臺下又發(fā)現(xiàn)了一頭又累又瘦的黑毛驢,整片脊背有三處磨破的地方,新長出來的白毛就快把禿毛處給填滿了。抬頭看到屋子北面的拱券,略微覺得有東西在迅疾地振動著,接著就看見一只老雞在那里蹲著。向前走到供奉佛像的殿宇里,在坍塌的佛座北面有一塊空地,東西向有幾十步寬,每扇窗戶下面都有繪有彩色壁畫的地方,當(dāng)?shù)厝税驯容^長的麥稈堆放在那里,只見一只大花貓睡在那上面。離得極近的地方又有一個給田間勞作者送飯食時盛飲料用的破葫蘆,旁邊還有一只被牧童丟棄的破笠帽。自虛就朝這兩件物品踢了兩腳,果然找到了兩只刺猬,在地上爬動著。自虛找遍了周圍各處,靜悄悄地都還沒有人,他這一晚上又凍又累,再也經(jīng)受不住,于是拉過馬韁繩,拍掉馬身上的雪,騎上馬就離開了。他繞道從村子北邊的路上出來,往左騎行時經(jīng)過一個圍著木欄桿的廢舊園子,看到一頭牛跪伏在雪地里吃草。再往前行進一百多步不到,是個堆糞的地方,全村人把糞運到這里來。自虛從糞山下經(jīng)過,有一群狗叫得很兇,其中有一只,毛都長到腿關(guān)節(jié)那里了,樣子格外與眾不同,斜著眼睛看著自虛。
自虛騎馬走了很久,碰到了一個老頭,他打開柴門,清早起來正在掃除門前的積雪。自虛停住馬,向他詢問情況。他回答說:“這是我的老朋友右軍彭特進的莊園。郎君昨天晚上住在哪里?看你的樣子好像是迷路了。”自虛將自己昨晚經(jīng)歷的事情說給他聽,老頭倚靠在掃帚上,驚訝地說:“太糟糕了,太糟糕了!昨晚刮風(fēng)下雪,莊園主人本來有一頭生病的駱駝,擔(dān)心風(fēng)雪讓它送命,就把它帶到了佛殿北面的屋檐下,也有個遮擋。念佛社的屋檐下有幾天前,河陰官員的隊伍經(jīng)過這里,留下的一頭勞累的毛驢。他們用不到那頭驢了,我可憐它還有半條老命,就用幾斛粟米跟他們交換,留下了它,也不再把它關(guān)著。那木欄桿圍著的瘦牛也是莊園主人養(yǎng)的。剛剛聽到您的這番話,不知道它們怎么會這樣作怪。”自虛說:“昨天晚上我跟載運行李的車馬分開了,現(xiàn)在又冷又餓,難受極了。有些事情也不是完全能夠講清楚的。這件事大概就是這樣,我沒法詳細告訴你了。”于是騎馬奔馳而去了。來到赤水旅店,看到仆人們發(fā)現(xiàn)主人沒能找過來,都覺得大吃一驚,正忙著要出去尋找呢。自虛感慨不已,好幾天都像丟了魂似的。
[1] 此句是說一時幻化的城市即化城,佛家指小乘境界,佛祖希望眾生都得到大乘佛果,但是又害怕眾生畏難,就先說小乘涅槃,猶如化城,大家可以暫時在其中休息,化城雖可探到寶物,不過要求取真正佛果,還需更加努力。
[2] 吉藏大師:六朝和唐朝初期的佛教僧侶,是漢傳佛教三論宗的祖師和集大成者。出家之前姓安,西域安息人。
[3] 曹長:唐代人愛用別名稱呼他人的官職,郎官被稱為曹長。
[4] 桃林:古地名,在今河南靈寶以西,陜西潼關(guān)以東,傳說周武王曾在這里放牛,因而作為這個嵌在“朱”字中的妖怪的出處。
[5] 前三句,“盧倚馬”,即“驢”之繁體(驢);“朱中正”,即“牛”;“敬去文”,即“茍(狗)”;“奚銳金”,“銳金”者,錐也,“奚”與“錐”合,即是“雞”之繁體(雞)。
[6] 聚會中的牛、駱駝和驢都是反芻動物,可以將胃中的食物反芻,再次咀嚼,因此以此說雙關(guān)。
[7] “火宅”為佛家語,比喻煩惱的俗界。《法華經(jīng)》中將引導(dǎo)眾生脫難的三乘比喻為引誘幼子離開火宅的羊車、鹿車和牛車,而幼子最終得到的大白牛車就是讓眾生得到解脫的大乘。“大白牛車”典暗指對方,語帶諷刺。
[8] 兩座山峰:作詩者暗指自己的兩個駝峰。
[9] 行道:既指和尚施行大道,又可暗指駱駝行路。
[10] 六出:雪花的別名。
[11] 參軍原為官名古時豬有:,“黑面郎”“、黑爺”和“烏鬼”的別稱,“烏大”是個豬怪,所以跟狗臭味相投。《古今注》中說,豬一名“參軍”。
[12] 孟嘗君為戰(zhàn)國時齊國貴族,被扣留在秦國,逃歸時關(guān)門沒開,門客學(xué)雞鳴,守門官吏以為天亮而開門,孟嘗君得以逃回。
[13] 紀(jì)渻子為周宣王養(yǎng)斗雞,《列子》及《莊子》都有記載,即上一首詩中“斗雞形神如木”的出處,將斗雞養(yǎng)到看上去像木雞一樣就算是成功了,其他的雞看到這樣的雞都會嚇得逃走。“紀(jì)渻子”,原文作“紀(jì)涓”,徑改。
[14] 豎牛:春秋時魯國叔孫豹的家臣,造成了魯國的動亂。
[15] 百里奚:秦穆公大夫,據(jù)說得到過寧戚傳授的《相牛經(jīng)》,懂得養(yǎng)牛。
[16] 丞相:指漢宣帝丞相丙吉。
[17] 葛盧:春秋時東部一個少數(shù)民族小國介國的國君。
[18] 伯棼:又名斗越椒,原為斗姓,是若敖氏之后,也就是斗伯比的后代。在楚國的“若敖之亂”中,伯棼的兒子賁皇逃到晉國,受封食邑于苗,因而以地為姓,成為苗姓始祖。
[19] 《禮記·郊特牲》記錄的“八蠟”是古時臘月祭祀的名稱,祭的是八種對農(nóng)事有益的神靈,第五種是貓虎。
[20] 盤瓠:神話傳說中的人物,生活在帝嚳時代,有說是帝嚳豢養(yǎng)的五色犬,有說是老婦人或皇后耳疾挑出之物,放在盤中,以瓠葉蓋之,漸漸長成犬,后取下犬戎吳將軍之頭,娶到了帝嚳的公主,成為苗、瑤等少數(shù)民族的始祖。
[21] 秦地的八條河流以渭水為首,“渭”與“胃”字音合。
[22] 鳥鼠山:渭水發(fā)源于鳥鼠山,在甘肅渭源。
[23] 殷商時周領(lǐng)地在渭水之濱,西伯姬昌廣求賢才,在磻溪遇見了姜子牙。
靈應(yīng)傳
缺名
涇州之東二十里,有故薛舉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廣袤數(shù)里,蒹葭叢翠,古木蕭疏。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測其淺深者。水族靈怪,往往見焉。鄉(xiāng)人立祠于旁,曰九娘子神。歲之水旱祓禳,皆得祈請焉。又州之西二百余里,朝那鎮(zhèn)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曰朝那神。其肸蚃靈應(yīng),則居善女之右矣。
乾符五年,節(jié)度使周寶在鎮(zhèn)日,自仲夏之初,數(shù)數(shù)有云氣,狀如奇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興。至于激迅風(fēng),震雷電,發(fā)屋拔樹,數(shù)刻而止。傷人害稼,其數(shù)甚多。寶責(zé)躬勵己,謂為政之未敷,致陰靈之所譴也。
至六月五日,府中視事之暇,昏然思寐,因解巾就枕。寢猶未熟,見一武士,冠鍪被鎧,持鉞而立于階下,曰:“有女客在門,欲申參謁,故先聽命。”寶曰:“爾為誰乎?”曰:“某即君之閽者,效役有年矣。”寶將詰其由,已見二青衣,歷階而升,長跪于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來告謁,故先使下執(zhí)事致命于明公。”寶曰:“九娘子非吾通家親戚,安敢造次相面乎?”言猶未終,而見祥云細雨,異香襲人。俄有一婦人,年可十七八,衣裙素淡,容質(zhì)窈窕,憑空而下,立庭廡之間。容儀綽約,有絕世之貌。侍者十余輩,皆服飾鮮潔,有如妃主之儀。
顧步徊翔,漸及臥所。寶將少避之,以候其意。侍者趨進而言曰:“貴主以君之高義,可申誠信之托,故將冤抑之懷,訴諸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難乎?”寶遂命升階相見。賓主之禮頗甚肅恭。登榻而坐,祥煙四合,紫氣充庭,斂態(tài)低鬟,若有憂戚之貌。寶命酌醴設(shè)饌,厚禮以待之。
俄而斂袂離席,逡巡而言曰:“妾以寓止郊園,綿歷多祀,醉酒飽德,蒙惠誠深。雖以孤枕寒床,甘心沒齒,煢嫠有托,負荷逾多。但以顯晦殊途,行止乖互。今乃迫于情禮,豈暇緘藏,倘鑒幽情,當(dāng)敢披露。”寶曰:“愿聞其說。所冀識其宗系。茍可展分,安敢以幽顯為辭。君子殺身以成仁,徇其毅烈,蹈赴湯火,旁雪不平,乃寶之志也。”
對曰:“妾家世會稽之縣,卜筑于東海之潭。桑榆墳隴,百有余代。其后遭世不造,瞰室貽災(zāi)。五百人皆遭庾氏焚炙之禍,纂紹幾絕。不忍戴天,潛遁幽巖,沉冤莫雪。至梁天監(jiān)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龍宮,入枯桑島,以燒燕奇味,結(jié)好于洞庭君寶藏主第七女,以求異寶。尋聞家仇庾毗羅自縣白水郎棄官解印,欲承命請行,陰懷不道,因使得入龍宮,假以求貨,覆吾宗嗣。賴杰公敏鑒,知渠挾私請行,欲肆無辜之害。慮其反貽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武帝遂止。乃令合浦郡落黎縣歐越羅子春代行。
“妾之先宗,羞共戴天,慮其后患,乃率其族,韜光滅跡,易姓變名,避仇于新平真寧縣安村。披榛鑿穴,筑室于茲。先人弊廬,殆成胡越。今三世卜居,先為靈應(yīng)君,尋受封應(yīng)圣侯。后以陰靈普濟,功德及民,又封普濟王。威德臨人,為世所重。妾即王之第九女也。笄年配于象郡石龍之少子。良人以世襲猛烈,血氣方剛,憲法不拘,嚴(yán)父不禁,殘虐視事,禮教蔑聞。未及期年,果貽天譴,覆宗絕嗣,削跡除名。唯妾一身,僅以獲免。父母抑遣再行,妾終違命。王侯致聘,接軫交轅。誠愿既堅,遂欲自劓。父母怒其剛烈,遂遣屏居于茲土之別邑。音問不通,于今三紀(jì)。雖慈顏未復(fù),溫凊久違,離群索居,甚為得志。
“近年為朝那小龍,以季弟未婚,潛行禮聘。甘言厚幣,峻阻復(fù)來。滅性毀形,殆將不可。朝那遂通好于家君,欲成其事。遂使其季弟權(quán)徙于王畿之西,將貨于我王,以成姻好。家君知妾之不可奪,乃令朝那縱兵相逼。妾亦率其家僮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戰(zhàn)郊原。眾寡不敵,三戰(zhàn)三北。師徒倦弊,犄角無怙。將欲收拾余燼,背城借一,而慮晉陽水急,臺城火炎,一旦攻下,為頑童所辱。縱沒于泉下,無面石氏之子。故《詩》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此衛(wèi)世子孀婦自誓之詞。又云:‘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此邵伯聽訟,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凌貞女也。
“今則公之教可以精通幽顯,貽范古今。貞信之教,故不為姬、奭之下者。幸以君之余力,少假兵鋒,挫彼兇狂,存其鰥寡。成賤妾終天之誓,彰明公赴難之心。輒具志誠,幸無見阻。”
寶心雖許之,訝其辨博,欲拒以他事,以觀其詞。乃曰:“邊徼事繁,煙塵在望。朝廷以西陲陷虜,蕪沒者三十余州。將議舉戈,復(fù)其土壤。曉夕恭命,不敢自安。匪夕伊朝,前茅即舉。空多憤悱,未暇承命。”
對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為城,漢水為池,盡有荊蠻之地。藉父兄之資,強國外連,三良內(nèi)助。而吳兵一舉,鳥迸云奔,不暇嬰城,迫于走兔。寶玉遷徙,宗社凌夷。萬乘之靈,不能庇先王之朽骨。至申胥乞師于嬴氏,血淚污于秦庭,七日長號,晝夜靡息。秦伯憫其禍敗,竟為出師,復(fù)楚退吳,僅存亡國。況羋氏為春秋之強國,申胥乃衰楚之大夫,而以矢盡兵窮,委身折節(jié),肝腦涂地,感動于強秦。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貞,狂童凌其寡弱,綴旒之急,安得不少動仁人之心乎?”
寶曰:“九娘子靈宗異派,呼吸風(fēng)云,蠢爾黎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于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對曰:“妾家族望,海內(nèi)咸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陵水、羅水,皆中表也。內(nèi)外昆季,百有余人。散居吳越之間,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親。若以遣一介之使,飛咫尺之書,告彭蠡、洞庭,召陵水、羅水,率維揚之輕銳,征八水之鷹揚。然后檄馮夷,說巨靈,鼓子胥之波濤,混陽侯之鬼怪,鞭驅(qū)列缺,指揮豐隆,扇疾風(fēng),翻暴浪,百道俱進,六師鼓行。一戰(zhàn)而成功,則朝那一鱗,立為齏粉;涇城千里,坐變污潴。言下可觀,安敢謬矣。頃者,涇陽君與洞庭外祖世為姻戚,后以琴瑟不調(diào),棄擲少婦,遭錢塘之一怒,傷生害稼,懷山襄陵。涇水窮鱗,尋斃外祖之牙齒。今涇上車輪馬跡猶在,史傳具存,固非謬也。妾又以夫族得罪于天,未蒙上帝昭雪,所以銷聲避影,而自困如是。君若不悉誠款,終以多事為詞,則向者之言,不敢避上帝之責(zé)也。”寶遂許諾。卒爵撤饌,再拜而去。寶及晡方寤,耳聞目覽,恍然如在。翼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戍于湫廟之側(cè)。
是月七日,雞初鳴,寶將晨興,疏牖尚暗。忽于帳前有一人,經(jīng)行于帷幌之間,有若侍巾櫛者。呼之命燭,竟無酬對。遂厲而叱之。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燈燭見迫也。”寶潛知異,乃屏氣息音,徐謂之曰:“得非九娘子乎?”對曰:“某即九娘子之執(zhí)事者也。昨日蒙君假以師徒,救其危患。但以幽顯事別,不能驅(qū)策。茍能存其始約,幸再思之。”俄而紗窗漸白,注目視之,悄無所見。寶良久思之,方達其義。遂呼吏,命按兵籍,選亡沒者名,得馬軍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數(shù)內(nèi)選押衙孟遠,充行營都虞候,牒送善女湫神。
是月十一日,抽回戍廟之卒,見于廳事之前。轉(zhuǎn)旋之際,有一甲士仆地,口動目瞬,問無所應(yīng),亦不似暴卒者。遂置于廊廡之間,天明方悟。遂使人詰之。對曰:“某初見一人,衣青袍,自東而來,相見甚有禮。謂某曰:‘貴主蒙相公莫大之恩,拯其焚溺。然亦未盡誠款。假爾明敏,再通幽情。幸無辭,勉也。’某急以他詞拒之。遂以袂相牽,懵然顛仆。但覺與青衣者繼踵偕行,俄至其廟。促呼連步,至于帷薄之前。見貴主謂某云:‘昨蒙相公憫念孤危,俾爾戍于敝邑。往返途路,得無勞止?余蒙相公再借兵師,深愜誠愿。觀其士馬精強,衣甲铦利。然都虞候孟遠才輕位下,甚無機略。今月九日,有游軍三千余,來掠我近郊。遂令孟遠領(lǐng)新到將士,邀擊于平原之上。設(shè)伏不密,反為彼軍所敗。甚思一權(quán)謀之將。俾爾速歸,達我情素。’言訖,拜辭而出,昏然似醉。余無所知矣。”
寶驗其說,與夢相符。意欲質(zhì)前事,遂差制勝關(guān)使鄭承符以代孟遠。是月十三日晚衙,于后球場,瀝酒焚香,牒請九娘子神收管。至十六日,制勝關(guān)申云:“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來,關(guān)使暴卒。”寶驚嘆息,使人馳視之。至則果卒。唯心背不冷,暑月停尸,亦不敗壞。其家甚異之。
忽一夜,陰風(fēng)慘冽,吹砂走石,發(fā)屋拔樹,禾苗盡偃,及曉而止。云霧四布,連夕不解。至暮,有迅雷一聲,劃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數(shù)息,其家剖棺視之,良久復(fù)蘇。是夕,親鄰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家人詰其由。乃曰:“余初見一人,衣紫綬,乘驪駒,從者十余人。至門,下馬,命吾相見。揖讓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貴主得吹塵之夢。知君負命世之才,欲遵南陽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茲禮幣,聊展敬于君子,而冀再康國步。幸不以三顧為勞也。’余不暇他辭,唯稱不敢。酬酢之際,已見聘幣羅于階下,鞍馬器甲錦彩服櫜之屬,咸布列于庭。吾辭不獲免,遂再拜受之。即相促登車。所乘馬異常駿偉,裝飾鮮潔,仆御整肅。倏忽行百余里。有甲馬三百騎已來,迎候驅(qū)殿,有大將軍之行李,余亦頗以為得志。
“指顧間,望見一大城,其雉堞穹崇,溝洫深浚。余惚恍不知所自。俄于郊外備帳樂,設(shè)享。宴罷入城,觀者如堵。傳呼小吏,交錯其間。所經(jīng)之門,不記重數(shù)。及至一處,有如公署。左右使余下馬易衣,趨見貴主。貴主使人傳命,請以賓主之禮見。余自謂既受公文器甲臨戎之具,即是臣也。遂堅辭,具戎服入見。貴主使人復(fù)命,請去櫜,賓主之間,降殺可也。余遂舍器仗而趨入,見貴主坐于廳上。余拜謁,一如君臣之禮。拜訖,連呼登階。余乃再拜,升自西階。見紅妝翠眉,蟠龍髻鳳而侍立者,數(shù)十余輩。彈弦握管,秾花異服而執(zhí)役者,又?jǐn)?shù)十輩。腰金拖紫,曳組攢簪而趨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輕裘大帶,白玉橫腰,而森羅于階下者,其數(shù)甚多。次命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dāng)?shù)輩,差肩接跡,累累而進。余亦低視長揖,不敢施拜。坐定,有大校數(shù)人,皆令預(yù)坐。舉樂進酒。
“酒至,貴主斂袂舉觴,將欲興詞,敘向來征聘之意。俄聞烽燧四起,叫噪喧呼云:‘朝那賊步騎數(shù)萬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塞,尋已入界。數(shù)道齊進,煙火不絕。請發(fā)兵救應(yīng)。’侍坐者相顧失色。諸女不及敘別,狼狽而散。及諸校降階拜謝,佇立聽命。貴主臨軒謂余曰:‘吾受相公非常之惠,憫其孤煢,繼發(fā)師徒,拯其患難。然以車甲不利,權(quán)略是思。今不棄敝陋,所以命將軍者,正為此危急也。幸不以幽僻為辭,少匡不迨。’遂別賜戰(zhàn)馬二疋,黃金甲一副,旌旗旄鉞珍寶器用,充庭溢目,不可勝計。彩女二人,給以兵符,錫賚甚豐。
“余拜捧而出,傳呼諸將,指揮部伍,內(nèi)外響應(yīng)。是夜,出城。相次探報,皆云:‘賊勢漸雄。’余素諳其山川地里,形勢孤虛。遂引軍夜出,去城百余里,分布要害。明懸賞罰,號令三軍。設(shè)三伏以待之。遲明,排布已畢。賊汰其前功,頗甚輕進,猶謂孟遠之統(tǒng)眾也。余自引輕騎,登高視之。見煙塵四合,行陣整肅。余先使輕兵搦戰(zhàn),示弱以誘之。接以短兵,且戰(zhàn)且行。金革之聲,天裂地坼。余引兵詐北,彼亦盡銳前趨。鼓噪一聲,伏兵盡起。十里轉(zhuǎn)戰(zhàn),四面夾攻。彼軍敗績,死者如麻。再戰(zhàn)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從亡之卒,不過十余人。余選健馬三十騎追之,果生置于麾下。由是血肉染草木,脂膏潤原野,腥穢蕩空,戈甲山積。
“賊帥以輕車馳送于貴主,貴主登平朔樓受之。舉國士民,咸來會集,引于樓前,以禮責(zé)問。唯稱‘死罪’,竟絕他詞。遂令押赴都市腰斬。臨刑,有一使乘傳,來自王所,持急詔令,促赦之。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汝可赦之,以輕吾過。’貴主以父母再通音問,喜不自勝,謂諸將曰:‘朝那妄動,即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昔吾違命,乃貞節(jié)也。今若又違,是不祥也。’遂命解縛,使單騎送歸。未及朝那,包羞而卒于路。
“余以克敵之功,大被寵錫。尋備禮拜平難大將軍,食朔方一萬三千戶。別賜第宅、輿馬、寶器、衣服、婢仆、園林、邸第、旌、鎧甲。次及諸將,賞賚有差。明日,大宴,預(yù)坐者不過五六人。前者六七女皆來侍坐,風(fēng)姿體態(tài),愈更動人。竟夕酣飲,甚歡。酒至,貴主捧觴而言曰:‘妾之不幸,少處空閨。天賦孤貞,不從嚴(yán)父之命,屏居于此三紀(jì)矣。蓬首灰心,未得其死。鄰?fù)让{,幾至顛危。若非相公之殊恩,將軍之雄武,則息國不言之婦,又為朝那之囚耳。永言斯惠,終天不忘。’遂以七寶鐘酌酒,使人持送鄭將軍。余因避席再拜而飲。
“余自是頗動歸心,詞理懇切,遂許給假一月。宴罷,出。明日,辭謝訖,擁其麾下三十余人,返于來路。所經(jīng)之處,但聞雞犬,頗甚酸辛。俄頃到家,見家人聚泣,靈帳儼然。麾下一人,令余促入棺縫之中。余欲前,而為左右所聳。俄聞?wù)鹄滓宦暎讶欢颉?rdquo;
承符自此不事家產(chǎn),唯以后事付妻孥。果經(jīng)一月,無疾而終。其初欲暴卒時,告其所親曰:“余本機鈐入用,效節(jié)戎行。雖奇功蔑聞,而薄效粗立。洎遭釁累,譴謫于茲。平生志氣,郁而未申。丈夫終當(dāng)扇長風(fēng),摧巨浪,舉太山以壓卵,決東海以沃螢。奮其鷹犬之心,為人雪不平之事。吾朝夕當(dāng)有所受。與子分襟,固不久矣。”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舉城晨發(fā)十余里,天初平曉,忽見前有車塵競起,旌旗煥赫,甲馬數(shù)百人。中擁一人,氣概洋洋然,逼而視之,鄭承符也。此人驚訝移時,因佇于路左。見瞥如風(fēng)云,抵善女湫。俄頃,悄無所見。
【譯文】
涇州以東二十里,有座從前薛舉占據(jù)的城市。城角有片善女湫,方圓有好幾里地,水邊長著蘆葦和一叢叢的青草,年代久遠的樹木稀稀落落的。水很清澈,呈現(xiàn)出碧綠的顏色,沒有人能測出水有多深。成了精怪的水族動物,常常在那里出現(xiàn)。鄉(xiāng)人在水邊建造了祠堂,供的是九娘子神。每年為了免除水災(zāi)旱災(zāi),或者除去其他的災(zāi)難和邪祟,人們都會到這里來禱告和請求。另外,涇州以西二百多里,在朝那鎮(zhèn)的北面,有位湫神。以地方而得名,被叫做朝那神。說到神靈感應(yīng),有求必應(yīng),那就要比善女湫的神靈更勝一籌了。
乾符五年,節(jié)度使周寶在這里鎮(zhèn)守的時候,從剛剛進入仲夏開始,就常常有云氣出現(xiàn),形狀有像奇特的山峰的,有像美女的,有像老鼠、老虎的,都是從兩片水湫中騰起來的。以至于激起迅疾的大風(fēng),觸發(fā)雷電震動,掀起房屋,將樹木連根拔起,過了幾刻鐘就停息了。被弄傷的人和受到損害的莊稼,數(shù)量都非常多。周寶很自責(zé),勉勵自己要更努力,因為他覺得這是由于行政管理不到位,使得冥界的神靈怪罪下來的緣故。
到了六月五日,周寶在官府里處理事務(wù),閑下來的時候昏沉沉地想要睡覺,于是解下頭巾,靠在了枕頭上。還沒睡熟,看見一位武士,戴著頭盔,穿著鎧甲,手里拿著斧頭,站在臺階下面,說:“有位女客人在門外,想要參見您,所以我先來聽您的命令。”周寶說:“你是誰啊?”武士說:“我就是先生您的看門人,為您做事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周寶正要問他的來歷,已經(jīng)看到兩位黑衣人沿著臺階走上來,直起身子跪在他面前說:“九娘子特地從郊外的房舍過來拜見,因此先讓我們這些下人來給先生報信。”周寶說:“九娘子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姻親,我怎么敢隨隨便便與她見面呢?”話還沒說完,只見飄來了五彩云朵和細雨,奇異的香氣撲鼻而來。不久有一位婦女,年紀(jì)大概十七八歲,穿著樸素淡雅的衣裙,容貌美麗,從空中降落,站在堂下的廊屋之間。姿態(tài)柔美,有世所罕見的美貌。侍女有十幾個,都穿著鮮明潔凈的衣服,一派王妃公主的架勢。
那位婦女徘徊回旋,慢慢地走到了周寶睡著的地方。周寶正要稍稍避開,來探測對方的意圖,有位侍女快步走上前來,說道:“公主因為先生為人仗義,可以信任您,將事情托付您,所以要把滿腹的委屈告訴先生,先生忍心看著她有難,情況危急,卻不肯解救嗎?”周寶于是請她走上臺階來相見。兩人行了主客之禮,態(tài)度很是莊重恭敬。九娘子在坐榻上坐下,五彩的煙氣便環(huán)繞四周,廳堂里都是紫氣,她神態(tài)凝重,低著頭,好像有憂傷難過的神色。周寶命人端上酒菜,禮儀周到地來接待她。
過了一會兒,九娘子恭敬地離開座位,遲疑著說道:“我因為在郊外住了下來,悠悠地過了好些年,享受老百姓的供奉得以飽足,大家對我的恩惠確實很深。雖說我覺得沒有丈夫,一個人生活,過一輩子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我這孤單的寡婦在這里有了依靠,實在受到了太多的恩德。只是我和你們,陰世和陽間的生活方式不同,彼此的行為方法也不一樣。現(xiàn)在我在情志和禮法兩方面都受到了他人的逼迫,又怎么能夠閉口不言,隱瞞下去,如果您能夠體會我這份難為人道的心情,我才敢將這件事告訴您。”周寶說:“請說出來讓我聽聽。希望能夠告訴我你的家世,如果有過往的情分可以講,我怎么敢因為陰世陽間的分別而推辭呢。有道德的人為了成全仁義可以拋卻性命,用生命去換取那份果敢壯烈,赴湯蹈火,為廣大的人民洗雪不平之事,這是我周寶的志向。”
九娘子答道:“我家祖籍會稽的縣,居住在東海邊上。祖祖輩輩的人在那里老去死亡,埋入墳?zāi)梗幸话俣啻恕:髞硎赖啦缓茫砩窀Q探顯貴人家,帶來災(zāi)禍破壞滿盈,我家五百人都遭到了庾氏的焚燒烤炙,差點斷絕了血脈。幸存者沒有顏面立于天地之間,偷偷地來到隱秘的山巖間隱居,沉埋的冤屈沒有能夠昭雪。到了梁代天監(jiān)年間,梁武帝愛好奇異事物,招募人來跟龍宮聯(lián)絡(luò),進入枯桑島,憑著烤熟的燕子肉這種奇特的食物,跟洞庭君這位寶藏主人的第七個女兒建立友好關(guān)系,希望能因此得到奇異的寶物。很快聽說,我家的仇人庾毗羅在縣丟掉了白水郎的官職,打算接下皇帝的命令走一趟,心里暗暗地打著不好的主意,想要憑著使者的身份進入龍宮,借求寶物做幌子,來覆滅我們的宗族。虧得杰公機智敏銳,知道他是因為私仇而請求接下任務(wù),想要肆意傷害無辜,擔(dān)心他這樣會壞事,有負皇帝的命令,于是將這些情況告訴了武帝,武帝就沒有將任務(wù)派給他,而是讓合浦郡落黎縣的甌越人羅子春代替他出行。
“我的祖先們覺得無法跟仇人生活在同一個地方,擔(dān)心他以后還會來害我們,于是就率領(lǐng)族人偷偷地搬了家,變更姓名,在新平真寧縣安村過著隱居的生活,來躲避仇人。劈開叢生的荊棘,挖掘洞穴,在這里蓋房建屋,和祖先原先居住的地方已經(jīng)是天南海北了。如今我們居住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三代了,家長起先被封為靈應(yīng)君,很快又受封為應(yīng)圣侯。后來因為以陰界的神靈普渡眾生,功德惠及百姓,又被封為普濟王。普濟王對待人民威嚴(yán)又有德行,受到世人的尊重。我就是他的第九個女兒。十五歲成年的那年,嫁給了象郡石龍的小兒子。我丈夫從祖先那里繼承了兇猛暴烈的脾氣,當(dāng)時正值血氣旺盛,既不服從憲法的約束,也不聽從父親的管教,以殘暴的手段來處理事情,對于禮教的規(guī)定根本是置若罔聞。我嫁過去還沒到一年,他果然受到上天的制裁,宗族覆滅,斷子絕孫,所有官職爵位一概削除,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受到追究。父母逼迫我再嫁,我最終也沒有順從他們的命令。前來求親的王侯貴族絡(luò)繹不絕,后面的車子緊跟著前面的車子。我既然已經(jīng)立下了守貞的志愿,于是打算把鼻子割掉。父母對于我的剛烈很生氣,就打發(fā)我隱居到了本地另外的縣城,不再跟我通消息,到現(xiàn)在三十六年了。雖說母親臉上的怒容還沒有平復(fù),我也沒有盡到子女對父母應(yīng)盡的義務(wù),不過離開同伴而孤獨地生活,確實很符合我的志向。
“近幾年來,朝那鎮(zhèn)那條小龍因為他最小的弟弟沒有婚配,偷偷地向我父母下聘禮求親。又是甜言蜜語,又是金銀財寶,在我嚴(yán)正地拒絕之后,還是不斷地來糾纏。我就算殘毀形體,犧牲生命,也不會答應(yīng)。朝那于是和我父親往來交好,想要達成他的目的。還讓他的小弟弟暫且移居到王城西邊,準(zhǔn)備以財物來打動我的父王,成就這段婚姻。父親知道我心意堅決,沒辦法強迫,就讓朝那帶兵過來攻打,逼迫我就范。我也帶領(lǐng)著五十多個家仆出去,將武器交給他們,在郊外的原野上迎戰(zhàn)對方。我們?nèi)松伲麄內(nèi)硕啵覀兏静皇撬麄兊膶κ郑谓粦?zhàn),三次都失敗了。士兵們勞累困頓,甚至沒辦法分出小股兵力來牽制敵人。想要收拾起余下的力量,背對城池,與對方?jīng)Q一死戰(zhàn),可又擔(dān)心像春秋時晉國趙家晉陽城池遭到智瑤水淹、南朝梁時建康臺城被侯景火燒那樣,一旦被攻下,我就會遭受那壞小子的欺辱,就算死去之后來到九泉之下,也沒有臉面去見石家的兒子。所以《詩經(jīng)》里說:‘乘著柏木船漂蕩,在那河中央。垂著兩條發(fā)辮的少年,實在與我好一雙。就算死我也不作他想。天啊我的娘,你為什么不體諒。’這是當(dāng)年衛(wèi)國公子的寡妻立下的誓言。又說:‘誰說老鼠沒有牙?為什么咬穿我家墻。誰說你自己沒婆娘?為什么打官司把我搶。就算打官司把我搶,我也不會做你新娘。’這是邵伯審理的案子,衰世出現(xiàn)的混亂的風(fēng)俗消亡了,貞潔誠信的禮教興起了,蠻橫的男子就無法欺凌貞潔的女子了。
“現(xiàn)在先生的教化可以穿越冥界和陽間的界線,成為古往今來的人行事的楷模,而對于貞潔誠信的禮教的講究,肯定不在邵公、姬奭之下。希望能用您多余的力量,稍稍借我一些士兵,挫敗那個兇蠻的狂徒,保護我這個弱小的寡婦,成全我終身的誓言,表明先生您仗義救難的志向。我滿懷誠意地向您訴說了這一切,希望您不要拒絕我。”
周寶心里雖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卻對她的博學(xué)和口才感到很吃驚,打算用其他的理由來拒絕,看看她會怎么說。于是他說:“邊境上的情勢很緊張,馬上就要打起來了。朝廷因為西面的邊境落到了敵人手里,陷沒的有三十多個州,正在商議起兵宣戰(zhàn),將失去的土地收回來。我整天恭敬地等待命令,不敢掉以輕心。可能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早上,先頭部隊就會發(fā)起進攻。我對你這件事感到滿腔憤怒,但是沒辦法,我沒有時間來幫你。”
九娘子回應(yīng)道:“從前楚昭王將修筑的長城方城作為城墻,將漢水作為護城河,完全占據(jù)了荊楚蠻荒之地,靠著父親和兄長積累下的實力,在國外與強國聯(lián)合,在國內(nèi)有賢良的大臣輔佐,而吳國的軍隊一打來,就敗得七零八落,根本顧不上保衛(wèi)城池,就為了保命而出逃了。鎮(zhèn)國的寶玉被轉(zhuǎn)移,祖宗的祠堂被搗毀,神通廣大的一國之君,卻不能保護已故父王的尸骨。直到申包胥向秦國的君主請求援助,在秦國的王庭上流血流淚,大聲哭叫了七天,白天和黑夜都沒有停息,秦哀公可憐楚國的敗亡,居然發(fā)出軍隊,打退了吳兵,恢復(fù)了楚國的土地,一個差點滅亡的國家才得以存活下來。再說楚國本就是春秋時的強國,申包胥也是破落之后的楚國的大夫,因為兵器短缺,士兵缺乏,就拋棄身份,放棄尊嚴(yán),甚至于豁出自己的性命,這樣就把強大的秦國給感動了。而我一個弱女子,孤獨守寡的志向受到父母的訓(xùn)斥,因為孤立無援而被那狂妄的小子欺凌,教化的表率受到了挑戰(zhàn),這難道就絲毫沒有能夠打動先生您仁義的心嗎?”
周寶說:“九娘子來自靈異的種族,呼吸就可以形成風(fēng)云,我們這些蠢笨的蕓蕓眾生,當(dāng)然是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又怎么會向凡俗的世人表現(xiàn)出柔弱,把自己弄到如此窘迫的境地呢?”九娘子答道:“我家族的情況,天下都知道。就說像是彭蠡和洞庭的主人好了,都是我的外祖輩,陵水和羅水的主人呢,都是我的堂表叔伯,親的和疏的兄弟有一百多個,分散居住在吳越地區(qū),各自領(lǐng)著土地。京城長安地區(qū)八條河流的主人,一半是我家族里的親戚。如果我動動手指寫封短信,隨便找個人帶過去,將事情告訴彭蠡和洞庭的主人,找來陵水和羅水的主人,讓親戚們派出揚州那里的精銳部隊,調(diào)來京城八河的勇猛軍隊。然后征召黃河河神馮夷來幫忙,說服劈開華山的河神巨靈來相助,鼓起伍子胥陰魂激起的那種波濤,加上波濤之神陽侯的神怪的幫助,駕馭閃電,指揮驚雷,煽起狂風(fēng),翻騰巨浪,百路人馬齊行,六部軍隊進發(fā)。一戰(zhàn)就可以成功,那時朝那那條小龍,馬上變成灰燼;涇州城千里地方,也會成為臟水灘。這些說出來就會成為現(xiàn)實,我怎么敢編瞎話。不久前的事,涇陽龍王與我外祖輩的洞庭龍王世代都結(jié)為姻親,后來因為夫妻關(guān)系不和諧,他們家拋棄了我們家一位年輕的婦女,錢塘君發(fā)了大火,傷害生靈,毀壞莊稼,波濤洶涌,溢上山陵。涇水那條可憐的水蟲,不久就被外祖父咬死了。如今涇水岸邊車輪和馬蹄的印跡還在,史傳里也有詳細的記載,絕對不是騙人的話。我又因為丈夫,被上天認為是有罪過的,還沒獲得上帝的昭雪,所以做事小心謹(jǐn)慎,不愿意大事聲張,把自己弄到了這種窘迫的境地。先生如果不明白我的誠心,最終還是將戰(zhàn)事較多作為借口來推辭,那我只好實踐我之前所說的話,也不敢逃避上帝的責(zé)罰了。”周寶于是答應(yīng)了她。喝完酒,撤去菜肴之后,九娘子下拜兩次,然后走了。周寶一直睡到傍晚時分才醒過來,夢里聽見的和看見的,恍恍惚惚好像就在眼前。第二天,他就派了一千五百個士兵,到善女湫祠堂邊上去守衛(wèi)。
這個月的七日,公雞剛剛鳴叫,周寶正要起床,從關(guān)得不嚴(yán)的窗子望出去,外面天色還很暗。帳幕旁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在帳幔之前行走著,像是伺候梳洗的下人。周寶叫那個人點蠟燭,居然并不回答。周寶于是厲聲呵斥,那個人方才說道:“陰世和陽間有分別,希望您不要用蠟燭的燈火來叫我難堪。”周寶心里知道這人不對勁,就屏住呼吸,不發(fā)出聲音,慢慢地說:“難道是九娘子嗎?”那人回答說:“我就是替九娘子辦事的下人。昨天謝謝先生借我們士兵,來拯救我們的危難,只是陰世和陽間的行事方式不同,那些士兵我們無法調(diào)遣。如果您能堅持原來的約定,請再好好地想想。”過了一會兒,紗窗上漸漸露出了白色的天光,周寶仔細地盯著外面看,四周靜悄悄地,那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周寶想了很長時間,才想通了這件事情的關(guān)鍵。他叫來差役,讓他照著士兵的名冊,選出已經(jīng)死去的人,最終選定了五百名騎兵和一千五百名步兵,在這些人里又選出侍衛(wèi)官孟遠,讓他擔(dān)任這支派遣部隊的長官,然后將名單寫成公文,投送給善女湫神。
這個月的十一日,周寶調(diào)回了駐守祠廟的士兵,在官廳前面接見他們。調(diào)動隊形的時候,有個穿著鎧甲的士兵撲倒在地,嘴巴抽動著,眼睛眨巴著,問他也不回答,也不像是突然過世的樣子,就把他放到了堂下廊屋之間的空地上。天亮之后,這個士兵才清醒過來。周寶于是讓人去問他,他說:“我剛開始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穿著黑袍,從東邊走過來,看到我很有禮貌。他對我說:‘公主蒙受相公天大的恩德,要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但是這件事并沒有辦得盡心盡力。憑借你的聰明機警,再度傳達靈界之人的心意,希望你不要推辭,辦好這件事。’我連忙說些別的話來拒絕,那人就用袖子牽住我,我糊里糊涂地就跌倒了。我只知道跟這個穿黑袍的人一前一后地緊挨著往前走,不久就走到了那座祠廟。他連聲催促我,快步往前走,來到了帳幔前面。聽到公主對我說:‘昨天承蒙相公憐憫我勢力單薄、情況危急,讓你們來到我簡陋的城池邊守護,來來往往走了那么多路,一定很辛苦吧?我承蒙相公再次借兵,說實話真的覺得非常滿意,看這些將士和馬匹強壯精銳,鎧甲又這么光鮮。只是長官孟遠職位低下,才能微薄,根本不具備作戰(zhàn)的謀略。本月九日有三千多個分散作戰(zhàn)的敵軍士兵來侵襲我城池近郊,于是我讓孟遠帶領(lǐng)新來的將士,在平原上面攔擊他們。孟遠設(shè)置的埋伏不夠嚴(yán)密,反而被敵軍打敗。我很希望請來一位有謀略的將領(lǐng)。我要你趕快回去,傳達我的意思。’她說完,我叩拜告辭,走了出來,昏沉沉像喝醉了酒似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周寶想著他說的話,跟自己夢中的情形是一致的,他心中想要證明這件事,就打算派制勝關(guān)的關(guān)使鄭承符去代替孟遠。這個月十三日晚上,他在后球場設(shè)立官署,將酒澆灑在地上,并點燃香燭,獻上公文,請九娘子神收下鄭承符。到了十六日,制勝關(guān)送來報告說:“本月十三日晚上三更以后,關(guān)使突然死亡。”周寶吃了一驚,嘆著氣,派人騎馬去那里察看。到了以后,發(fā)現(xiàn)鄭承符果然已經(jīng)死了,只是心口和背脊并沒冷卻,大熱天里尸體這樣停放著,也沒有腐爛的情況。鄭承符的家人都覺得很奇怪。
忽然有一天晚上,陰沉沉的風(fēng)慘烈地吹著,砂土和石塊都被吹了起來,房屋被掀起來,樹木被連根拔起,禾苗都被吹倒了。到了天亮?xí)r分,風(fēng)就停了。四處都是云霧,直到晚上也不散去。到了黃昏時分,出現(xiàn)了一聲迅疾的雷聲,劃過天空,好像天裂開了一樣。鄭承符突然發(fā)出幾聲呻吟,他的家人把棺材撬開來看,過了很長時間,鄭承符蘇醒過來。這天晚上,親戚和鄰居都來到他們家里,又是悲傷又是歡喜。過了兩個晚上,鄭承符恢復(fù)得和原來一樣了,家人問他這是怎么回事,他就說:“剛開始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戴著紫色的腰帶,騎著純黑色的馬,身后跟從的人有十幾個。他來到門前,下馬,要求跟我見面。作揖寒暄之后,他手捧一道公文,交給我說:‘公主做了將要得到良將的夢,知道先生的才干足可以聞名于世,準(zhǔn)備像劉備請諸葛亮出山那樣請出先生,打算消滅國家的仇敵。派小臣帶著這些禮物,權(quán)且向先生表示敬意,如果您能夠重新振作我國的國運,我們又怎么會因為多次來請您出山而感到勞苦呢。’我顧不上說點別的,只是一味地說著‘不敢’。坐下喝酒的時候,就看見聘用的禮物已經(jīng)擺到了臺階下面,是些鞍韉、馬匹、器皿、鎧甲、絲織品、服用和玩賞的物品、箭囊和弓袋之類的東西,都陳列在庭院里。我推辭了一番,沒有能推掉,于是叩拜兩次,接受了。他們馬上催促我上路。我所騎乘的馬匹特別高大英武,裝飾用品都光鮮潔凈,仆從態(tài)度莊重,動作整齊。一轉(zhuǎn)眼就走了一百多里地。三百個穿著鎧甲的騎兵已經(jīng)迎了上來,簇擁著我的車駕向大殿開去,其中還有大將軍的儀仗隊伍,我也覺得很得意。
“沒多久,望見一座大城,城墻高大,護城河深廣。我恍恍惚惚不知來到了哪里。過了一會兒,城中人在郊外設(shè)置了帳幕,其中有樂隊和酒肴。參加完酒宴,進入城中,圍觀的人群將道路兩邊堵得水泄不通。每隔一段路就在前面吆喝的小差役也夾雜在人群當(dāng)中。這一路經(jīng)過的門,多得數(shù)不清。最后來到了一個像是官府衙門的地方。身邊的人讓我下馬來換衣服,好趕快去見公主。公主派人來傳達命令,要求以賓客和主人的禮儀來相見。我覺得既然接受了任職公文、器物鎧甲和從軍用具,就是臣子,于是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了,穿著全副軍裝去拜見。公主又派人傳命,要求我除去身上攜帶的箭囊和弓袋,將賓客和主人之間的禮儀,遞減一級就可以了。我于是去掉武器裝備,快步走進去,只見公主坐在大廳之上。我向她跪拜,就像臣子朝見君主一樣。跪拜完畢,公主連聲叫我登上臺階。我于是叩拜兩次之后,從西邊的臺階走了上去。看見幾十位美麗的女子,精致的盤頭上插著華麗的飾物,站在旁邊伺候。又有幾十位衣著奇異、頭上插著濃艷的花朵的樂工,或者正在彈琴,或者正在吹奏管樂器。腰間掛著金印、拖著紫色綬帶、用簪子和帽帶束起官帽的人恭敬地守著臣禮,應(yīng)答后站到角落里的也不止一個。穿著輕暖的皮裘、白玉簡版橫在腰間的人在臺階下面的空地上站得密密匝匝的,人數(shù)多極了。有五六個女客人依次被叫上來,各自帶著十幾個侍女,侍女們肩膀挨著肩膀,腳邊貼著腳邊,排成一列走上來。我也長久地作揖,眼睛看著地下,并不敢隨意做出叩拜的姿勢。我被安排坐下之后,在場的有幾位大校,都被安排和我一起坐。音樂響了起來,命人送上酒菜。
“酒端上來之后,公主恭敬地舉起酒杯,正要說些什么,說明一下之前派人來請我出山的意思,忽然聽說外面烽火四起,有人吵嚷著說:‘朝那壞蛋帶著幾萬步兵和騎兵,今天天亮的時候攻破了邊塞的堡壘,很快就進入了國界,他們兵分幾路齊頭并進,煙塵炮火不斷,請求派兵支援。’酒席中陪同的人們面面相覷,臉色大變。那幾位女客人等不及告別,就狼狽地逃走了。等到幾位校官走到臺階下叩拜謝恩,站著等候命令,公主在殿前平臺上對我說:‘我受到相公非常大的恩惠,他憐憫我孤單無助,兩次調(diào)來部隊,要將我從危急情勢中解救出來。可是因為交戰(zhàn)結(jié)果不理想,就考慮到謀略的問題。現(xiàn)在盡管禮數(shù)怠慢,也要請將軍出山,為的就是這次的危難。希望將軍不要因為我國地方偏遠而推辭,能夠稍稍匡扶我們力有不及的地方。’說完另外賞賜了兩匹戰(zhàn)馬,一副黃金鎧甲,旗幟、牦牛尾裝飾的旗、斧頭和一些珍貴的器物用具,把庭院都放滿了,眼睛看都看不過來,數(shù)量多得無法計數(shù)。有兩個穿彩衣的女子,將兵符交給我,賞賜了很多東西。
“我叩拜之后,捧著兵符出來,號令各路將領(lǐng),指揮部隊與在外作戰(zhàn)的軍隊響應(yīng),與他們合力殺敵。這天晚上出了城,幾次派去的探子都回來報告說:‘敵軍的勢力越來越強大了。’我平時就對這一帶的山川地理、形勢險要很熟悉,于是帶著軍隊夜間出動,在離開城池一百多里的地方,將兵士們安排到優(yōu)勢地帶,明確地公布賞罰的原則,號令全體將士,設(shè)置重重埋伏來等待敵軍。到天亮的時候,終于安排妥當(dāng)了。敵軍因為之前的勝利而驕傲自大,軍隊行進很是輕率,還以為是孟遠在統(tǒng)率大軍。我親自帶了一批輕騎兵,登上高處查看情況。只見四周都籠罩在煙霧塵土之中,而我軍的隊形整齊嚴(yán)正。我先讓小股力量挑起戰(zhàn)斗,向敵軍示弱來引誘他們,之后用近身武器與他們打斗,一邊作戰(zhàn)一邊轉(zhuǎn)移。戰(zhàn)斗的聲音簡直要讓天地都裂開來了。我?guī)е婈牸傺b戰(zhàn)敗而逃,敵軍精銳部隊于是盡數(shù)跟來,只聽得一聲吶喊,埋伏的士兵都跳了出來。在十里地方流轉(zhuǎn)作戰(zhàn),從四面夾擊敵軍。敵軍戰(zhàn)敗,被殺死的人像亂麻一樣,多得數(shù)不清。再次交戰(zhàn),敵軍又再度奔逃,朝那這個狡猾的小子,僥幸從我們手里逃掉了,跟著他逃亡的士兵,不過十幾個。我選出三十個馬匹健壯的騎兵去追趕,果然將他生擒,帶到了我面前。這一戰(zhàn)打得草木被血肉染色,原野被膏油滋潤,污穢的賊兵被清理干凈,兵戈鎧甲堆得山一樣高。
“我派人駕駛小車將賊兵的首領(lǐng)送交公主,公主接收他的時候登上了平朔樓,全國的官紳百姓都在這里集合。公主命人將敵軍頭目帶到樓前,用禮教的規(guī)則來責(zé)問他,他只是說自己是死罪,別的話竟然一句也不說。公主于是下令將他押到市集上執(zhí)行腰斬。正要行刑,有個使者乘坐驛站用四匹下等馬拉的應(yīng)急馬車來了,他是從普濟王那里來的,帶來了緊急詔書,要公主趕快放了朝那。詔書上說:‘朝那的罪,就是我的罪,你可以赦免他,就能減輕我的罪過了。’公主因為父母又跟她通信了,歡喜得不得了,對將領(lǐng)們說:‘朝那肆意逼迫,本來是父親的命令;如今叫我赦免他,又是父親的命令。以前我違抗命令,是貞潔自守。如今要是再違抗命令,就不好了。’于是命人將朝那松綁,派一個人騎馬送他回去。還沒到朝那鎮(zhèn),朝那就羞愧不已,死在了路上。
“我因為戰(zhàn)勝敵人有功勞,受到豐厚的賞賜和優(yōu)待。不久就禮數(shù)周全地受封為平難大將軍,享受朔方地區(qū)一萬三千戶人家進獻而得的俸祿。另外還賞賜了宅第、轎子和馬匹、珍貴的器物、衣服、男女仆人、園林、別墅、旌旗、鎧甲。之后輪到各位將領(lǐng),也都有不同的賞賜。第二天,擺下了盛大的宴席,能夠坐在里面的不過五六個人。以前看到過的那六七位女子也坐著陪伴,她們的風(fēng)韻和姿態(tài)顯得更加動人了。整個晚上我們都痛快飲酒,很開心。侍從端上酒,公主捧著酒杯說道:‘我很不幸,年紀(jì)輕輕就守寡了。天生的貞潔脾氣,不聽從父親的命令,在這里隱居已經(jīng)三十六年了。心灰意冷,不再梳洗打扮,只是沒有死罷了。鄰居小子用武力逼迫我,事情差點就危急了,如果不是相公格外施恩,不是將軍英勇善戰(zhàn),那么息國不說話的女人就要成為朝那的囚徒了[1]。這樣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于是用七寶酒鐘倒酒,讓人拿過去‘給鄭將軍’。我就離開座位,叩拜兩次,然后喝了這杯酒。
“我這個時候開始就很想回家,誠懇地說給公主聽,她批準(zhǔn)我一個月的假期。酒宴結(jié)束后,我就出來了。第二天,向公主告辭謝恩之后,我?guī)е畮讉€部下,沿著來時的路回去。路過的地方,只聽見雞叫狗吠,心里覺得很酸楚。過了一會了,回到了家,看到家人聚在一起哭泣,供奉著靈位的帳幕明明白白就在眼前。有一個部下讓我趕快從棺材縫里鉆進去,我想走向前去,卻被身邊的人提起。忽然聽到一聲雷響,我就清醒過來了。”
鄭承符從此之后不再照管家里的生計,只是將自己死后要做的事托付給妻子兒女。過了一個月,沒什么毛病的他果然就死了。那時候,就在他快要突然死亡之前,他對自己親近的人說:“我本來就是因為智謀出眾而被朝廷任用,在軍隊里效力,雖說沒什么特別了不起的功勞,還是約略做出了一些成績。到后來被事端連累,貶官到了這里。生平的志向和抱負,被壓抑而無法伸展。男人就應(yīng)該乘風(fēng)破浪,舉起泰山來壓碎雞蛋,踢決東海來澆滅螢火,振作起鷹犬一般助人緝兇的胸懷,幫助別人洗雪冤屈之事。我很快就會接到命令,跟你們分別,應(yīng)該不會是很遙遠的事了。”那個月的十三日,有人早晨從薛舉城出發(fā),走了十幾里路,天剛剛開始亮起來,忽然看到前面有車子揚起的大片灰塵,旌旗光鮮明亮,幾百個穿著鎧甲的人騎在馬上。這些人將一個人簇擁在當(dāng)中,那人派頭很大,得意洋洋。走過去一看,原來是鄭承符。這個人吃了一驚,愣了很長時間,就一直在路旁站著,瞧見那群人像風(fēng)云一般迅疾,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善女湫那里。過了一會兒,聲息全無,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1] 息國不說話的女人:指桃花夫人息媯,原為息侯的妻子,后來被楚文王掠去,三年不與文王說話,最后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