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浪關白的鎌刀
“甚么,您說甚么?說學問怎么啦?”
耳背的玖山九條稙通將一只手搭在耳朵后面,身體前傾反問道。于是,近衛前久龍山挺一挺腰板又說道:“我說,可惜入道學問不足。”
“學問不足?有意思!龍山殿下有甚么樣的學問我不知道,可作為藤原的一族連我家的家系都分辨不清,實在是近來我見到的最令人吃驚的缺乏常識的人了。說起來我九條家,出自太政大臣忠通之子,月輪關白兼實,其孫道家的長子教實始稱九條,這是始端。其后代代多出有皇后、女御,并一直為氏姓長者,這些沒有人不知道。近衛家說起來只能算是我家的一支旁系……”
“哎,入道,請等一下。我說你學問不足,就是指這件事。”
“甚么,您又說我學問不足?”
“是啊,拿沒有學問的人真沒辦法。”
近衛前久的戰術似乎是故意激怒對方使其疲勞,他用笏輕輕地拍打著右肩,態度十分從容。
“指摘我們沒學問,實在無禮,豈能放過。”玖山入道趁機探身說道:“要說亡命江湖行路多少,我甘拜下風,但若要在文學上非難,則恕難從命。從前,椎古帝的時代廏戶皇子登臨峰岡時曾言:我壽后(死后)三百年之后須遷都于山城(京都)。果然,到恒武帝時,京師九條號令遷都山城之國長岡。《伊勢物語》中亦有記載:昭宣公慶賀四十之壽于九條家……我家自右大臣師輔以來,累世相傳為氏姓長者,如此事實不容爭辯。縱然近衛家,不經我家應允而輕易賜姓他人亦為不當,豈有此理。”
不愧是以學者聞名的九條稙通,雖然上了年紀,辯論起來仍然是引經據典,滔滔不絕。
近衛龍山不做回答,只是一陣哈哈大笑,然后說道:“您的學問就如此而已嗎,入道殿下?”
“如此而已?怎能如此說法!”
“殿下雖然講明了我們藤原氏祖先血脈所承的故事,并不足以證明九條家就是氏姓長者,是宗家。我近衛家出任太政大臣、攝政、關白,亦是不一而足。女子中做皇后、做女御的也不乏其人,現在小女就在宮中任女御。要論門第,我家絕不處于九條家之下。”
“我也未置你家于我家之下,只是論證我家是氏姓長者,一族的宗家而已。”
“這就是不學無術了……九條家之祖,月輪關白兼實公,實為法性寺關白忠通公之第三子,且為庶子。與此相反,我近衛家之祖基實,乃其兄,且為嫡出子。廢兄而以庶子為嫡系……玖山殿下,你作為庶子的子孫尚如此固執己見,對此又有何說道?”
“這又是龍山殿下學問不足了!”
稙通拱一拱背,頭頂官帽越發搖晃了。
“不錯,基實公確是兄長,但殿下是否調查過他曾一度離家,做了日野家養子的事實?一旦出門為養子,為別家之人,故兼實公雖為小弟,但因在家而繼承了家業。如此號稱宗家,又有何不可?”
“哼,淺學,淺學……”
“甚么,淺學?那么我告訴你。正如皇宮中有三種神器作為皇位的表記,我藤原一門也有三件寶作為直系的物證流傳至今。第一件是大織官鎌足公的影像,第二件是惠亮和尚的親筆、紺紙金泥的法華經,第三件是名為‘小狐丸’的名劍,如今皆珍藏于我家。近衛家若有如此足證宗家身分的重寶,敬請示教,某當洗耳恭聽。如何?!”
到底是以“老頑固”而著稱的長老關白,一步不讓地反擊過來。
近衛前久突然捧腹大笑起來。
“啊……哈……哈……,九條家的三種神器就是這些玩意兒嗎?可笑,可笑。”
“甚么,您說甚么?您在嘲笑祖先傳下來的重寶么?”
“豈不太可笑了嗎?這種東西還能與我家傳的重寶比嗎?”
“這個我倒要聽聽!算我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也未在書上看見過,近衛家有比我家更寶貴的傳世重寶。您說吧,竟敢嘲笑我家的傳世重寶,那么近衛家底有何作宗家證據的寶物?”
“玖山老,您真的想知道嗎?”
“一定要知道。稀世之寶……哼,如若不知,乃是對先祖不敬。好吧,您說吧。”
“哈哈哈……所以我說你淺學嘛。好吧,我家怎么說也是嫡系,其證據就是……”
“是甚么?!”
“就是我家有祖先大織冠鎌足公砍下蘇我入鹿的首級時所用的鎌刀!”
“嘿?!鎌刀……”
“不錯。這把鎌刀保佑著皇位至今安泰……,大織冠鎌足公的‘鎌’的由來也是這把鎌刀。玖山殿下,您是否還要更有說服力的證據?”
前久說罷伸出筋骨暴突的一只老拳,咬牙切齒地瞪著稙通,似乎說:你若再死攪蠻纏,即使你是老人,我也對你不客氣了。他這副樣子,不禁使人聯想到砍下入鹿首級的鎌足公。
九條稙通若是尋常老人,自然會顧及自己的老臉,停止爭論。
論態度的粗野,論年齡的長幼,九條玖山與近衛龍山比較起來,都顯得吃虧。
畢竟對方是走南闖北踏遍日本的爆烈關白、放浪關白的近衛前久啊。
雖說那時是戰國時代,但前久充滿冒險的履歷仍然無人可及。
天文九年(一五四零),前久剛滿五歲,使行弱冠禮,以正五位下的官品入仕,自幼便異于常人。
天文九年,正是家康誕生前兩年,秀吉虛五歲的那一年。
這時,近衛前久已經以五歲之童齡,加冠元服,侍俸天皇于左右了。
天文十六年,十二歲時累進為內大臣。十二歲的內大臣,當今之人能否想像……?
十八歲任右大臣,十九歲便成為從一位的左大臣兼關白了。無論怎么說朝中無人,這也不是一位尋常的人物。
況且,這位少年關白,一當任關白便離京都出奔,來到越后深山拜訪上杉謙信(長尾景虎)。這位冒險家夢想鼓動謙信,復興鎌倉幕府,踢開形同擺設的足利將軍,自身任將軍而號令天下。
公卿之中,能夠公然與信長爭吵,然后出奔九州的島津家,來到秀吉視為眼中釘的家康的濱松城蠻不在乎地做食客的人物,除他之外再無二人。而且,現在更有女兒在宮中任后陽成帝的女御。可以說,此人是一個不獨自把宮廷鬧翻天,誓不罷休的大怪物。任性、好斗、兼有才略,年過五十而仍然心中充滿無盡的夢想和欲望,實乃集信長和秀吉的個性于一身的人物。
因此,一旦前久說出了鎌足的鎌刀這種天方夜譚時,一般人大致都會噤若寒蟬,唯有九條稙通并非如此。
“哦,有意思!我們也是大織冠鎌足公的后代,聽到鎌足的鎌刀這樣趣事豈能不再聽下去?”
說罷,挺身迎向對方伸出的拳頭。
“那我倒要問問龍山,那把鎌刀現在何處?可帶來此地么?”
“哼,我家的神器豈能隨隨便便地帶著到處走。”
“那么,現在收藏在何處?”
“要說嘛,這把鎌刀啊,從那以后,哦,就一直祭祀在相州的鎌倉境內。對了,我嘛,年輕時曾專程拜訪上杉謙信,順道去鎌倉時還親眼見到在那里。說來鎌倉的地名也是由此而來的呀。您可該多學習些活學問,學問……后來,源賴朝得知這把鎌刀的由來,便在鎌倉開設了幕府,征伐朝廷的敵人,開天下太平之基。這里面都有這把鎌刀的一重功勞,您玖山殿下不知此事,實乃不肖子孫。”
“住……住……住口!全是些胡說八道。這把鎌刀,鎌倉的地名……不,鎌足公……變成了鎌刀……”
“辯論到此為止!”擔任仲裁人的前田德善院眼看得雙方就要扭打起來,便趕緊站起來宣布說:“本日的辯論就此為止,我想改日再議為好。”
由于突然暫停,年長的稙通顯得有點手足無措,而前久卻盛氣凌人地接下話頭說:“可以。既然今天德善院這樣說,那就改日再來吧。玖山殿下!”
“說、說、說甚么……”
“量力而行這句話您該知道吧?請自愛一點吧。”
從會場上氣氛看來,聽眾似乎都產生了鎌足的鎌刀真的在鎌倉祭祀著的錯覺,因此而贊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