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鹿先生,您下次也一定能得A報新聞照片的年度最高獎。”中野抽著煙說道,煙頭漆黑的夜色中閃著紅光。
“誰知道呢。我可是心里沒底啊。”恭介謙虛地說道。其實,他是等中野下面要說的話。
“肯定能得獎的。首先,主題就選得好。”
“是嗎?不過暴走族這種題材并不新鮮,報上經常刊登這類照片。”
“不,那可不一樣。那些照片是新聞報道的陪襯,是圖解性的照片,怎么能跟您拍的照片相提并論呢?您拍的才是真正的新聞照片。執著精神不同,感染力也不同。暴走族現象是當代青少年典型生態的具體反映。這樣的新聞照片,既富有藝術性,又是時代的證言。這種貌似不足為奇的題材,通過攝影師敏銳的目光就可以點石成金,升華為反映時代特征的絕佳主題。再說,正因為是極普通的題材,所以好像并不太引起其他新聞攝影家的注意,而您就抓住了他們的這一盲點,將平淡無奇的素材一下子提煉成生動感人的主題。”
“您這么夸獎,實是不敢當啊。作品還沒有出來呢,什么都不好說。”
“這不是已經萬事俱備了嗎?只等著按快門了。沒問題,一定會成功的。”
中野話中的“萬事俱備”這四個字恭介的耳邊輕飄飄地過去了,只把這當作一般的奉承話,而沒有好好地辨辨滋味。
“況且,”中野接著說道“這次是以暴走族為拍攝對象,這樣的照片是不會受到任何人的指責的。”
“指責?”
“哦,我是說,由于社會輿論本就對暴走族現象加以了強烈的抨擊,所以即便拍下暴走族血腥的斗毆場面,也不會有人跳出來指責。我讀過A報上刊登的許多針對您那張獲獎照片的讀者批評。”
“……”
“我依稀記得,評論說那幅場景太慘烈了,眼前發生多人喪命的連環車禍,而攝影者卻袖手旁觀般地按著快門,甚至把很早以前的‘紫云丸’的照片也翻出來作比較,說什么‘有按快門的時間,為什么不去救人?’”
“嗯,那些批評我也仔細閱讀過,那種說法是沒道理的,正如古家先生和A報社攝影部長報上所答復的那樣。”
“當然是沒道理的,因為那種批評只是感情沖動而已。估計是出于對受難者家族或親友的同情吧。”
與海風一起傳來的這一話音直接鉆進了恭介的胸膛。
這個中野晉一究竟是何許人也?
詳細住址和電話號碼只字不露。現居住地是橫須賀的一家飯店。自稱是新聞記者,但又不清楚為哪家雜志社工作。看來連中野晉一這個名字也只能斷定為假的了。
那么,該如何逼出這個中野的真面目,以及他所調查過的內容呢?恭介又重新思考了他的“逼宮”步驟。一時間,他緘默不語。
“山鹿先生,”中野又用那種若無其事的口吻跟他搭話了,“那個暫且不說了。我說,您去過茗荷谷山內美代子那兒了嗎?”
“啊,啊。還沒有呢。”恭介咕嘟一聲咽了口唾沫答道。
“那么,您給她打過電話了嗎?”
“還沒有打電話,承蒙您介紹,實是抱歉。”
“是因為忙嗎?”
“嗯。由于種種瑣事纏身……”
“不過,已經隔了很長時間了吧?”
“是的。真是不好意思。”
“這就怪了。您的本業不就是勸人投保么,怎么會將大有希望的客戶撂了半個多月?您好像說過,為了工作上的事經常從藤澤跑到東京的,怎么對我介紹的客戶卻按兵不動,連個電話也不打呢?您所從事的工作,應該是競爭相當激烈的吧,可您卻這么慢條斯理、不溫不火的。”
“不,也不是這么回事。”
“山鹿先生,您既不去拜訪山內美代子,也不給她打電話,莫非是對山內美代子心存顧忌?”
“沒有的事。”
“不,就是這么回事……那次惡性車禍受害者的姓名都刊登報上,其中就有文京區茗荷谷的山內明子的名字,您當然是讀到過了。文京區茗荷谷四之一○七這一地址和山內這一姓氏都與受害者相同。于是您就認為,此人或許是山內明子的姐姐。因此,就覺得去見山內美代子會十分難堪。電話也不能打,因為要說的是勸人投保的事,一打電話就必須約定見面的日子了,緊接著下一步又是登門拜訪。而這正是您要逃避的事情。因為您拍攝了她妹妹連人帶車烈焰中焚毀的照片。那是一幅慘不忍睹的照片啊。”
海風從海灣吹到了離地十五米高的屋頂上。夜晚的風已經相當寒冷了。恭介微微地打了個冷戰。
“中野先生,您說過您是因為工作關系而跟山內美代子相識的,但事實上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恭介終于擺出了決斗的姿態。
然而,兩人說話的語氣都很平靜。如果有第三者場,會以為他們正聊天呢。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很低,這是為了提防起重機上的談話飄到下面去。
“山內姐妹和我是表兄妹。”中野平靜地答道。
“我也是那么想的。”恭介也很平靜地說道。
“是嗎?”
“中野先生好像因為我拍攝了那次事故,所以對我有所懷疑……您是由于表妹山內明子事故中遇難,而調查事故的原因吧?一開始,您以介紹別人投保為借口來接近我,隨后便以攝影技術為手段了。”
“我確實想知道那次車禍的原因。您是那次車禍的攝影者,是最早出現現場的。我覺得從您那兒了解真實情況最為合適。”
“我只不過是聽到高速公路上的響聲才跑過去的,而我到那兒的時候事故已經發生了。所以,從我這里是打聽不到事故原因的。”
“是嗎?”
中野的口氣中明顯帶有一種不信任。這使恭介的心情焦躁不安起來。
“您特意去了事故現場了吧?”
“您是怎么知道的?”
“來這兒途中,公路上有個彎子。您那里下了車,站那個拐彎的地方觀察地形,還對我說‘這兒拍攝暴走族不是很好嗎?’這是因為拐彎這一點上,它與東名高速公路的事故現場是一致的。您站那兒的拐彎處仔細觀察著周圍的時候,我的直覺就告訴我,啊,中野先生去過東名高速公路的事故現場了。”
“您的直覺真夠敏銳的。”
“這是因為十來天之前我也去過東名高速公路的出事地點了。我看到那兒的路邊上放著一束玫瑰花,花朵已經枯萎了。”
“遇難現場放有花束不是常有的事嗎?”
“但是,我從那兒沿山崖的斜坡向沼津方向返回時,發現那里也有一束花。這束花是桃花和菜花,已經枯萎得很嚴重了,枝條上還系著紙疊的人偶呢。于是我就這樣推測,這束桃花原先是放路邊的,后來有人那兒換了一束玫瑰花,而把枯萎了的桃花移到了這兒。還有,這束桃花上系著紙折的人偶,由此可知這是遇難者的親友供奉的……而那次事故的遇難者之中,要說女性,只有兩名。報道上說,一位是三十五歲的已婚女子,另一位是二十三歲的未婚女子,就是山內明子。所以我推測,舊的桃花束和新的玫瑰花束說明山內明子的親屬到現場來過兩次。由于桃花上系著紙折的人偶,所以獻花人可能是位女性。而您將山內美代子作為要投保的對象介紹給了我,我察覺到她就是那位獻花人。”
恭介一口氣說到了這兒。
身穿黑色裁判服的中野一動不動地聽著,那樣子似乎對恭介的推理十分嘆服。
“中野先生和山內美代子一起去過那個現場,是吧?而第二次是您一個人去的。”
“何以見得?”
“因為玫瑰花的花束不像是自己做的。我想,如果是前一束桃花上系紙折人偶的人獻的話,那么后一束玫瑰花束上也該會帶有女性的感覺。”
“您的推理令我由衷地感到佩服。的確如此。第二次去現場時只有我一個人,我是帶著花店包扎好的玫瑰花束去的。調換原先路邊上的桃花束并將它放到斜坡上的都是我,放了一叢茂盛的野杜鵑下面。”
“您為什么要放到那地方去呢?”
“放薔薇花的地方是發生交通事故的現場。這是領我們前去的沼津警察署的交通組組長告訴我的,不會有錯。但是,那兒只是發生交通事故的地方,不是造成事故原因的地方……”
中野突然把話截住。他看見下面有人照著手電正朝這兒走來。
下面出現的那束小小的光亮,正貼著地面緩緩地行進著。原來是夜間出來巡邏的保安。手電筒只是來回地向路的左右兩側照射,并沒有朝上照射,只是掃了一下穩穩固定地面上那粗壯的鋼腿。
保安來到岸邊,站定了身軀一邊觀賞著東京灣的夜景,一邊那兒小便。小便結束后,抖了抖肩膀,隨后又將手電筒的光束照地面上朝小路方向走去。前面就是公路了,恭介那輛關了燈的汽車應該就那附近。
等那束小光亮和保安的身影消失后,下面再次恢復成空無一人、漆黑一片的世界。
“造成撞車事故原因的地點應該是……”中野確認下面沒有動靜后,又繼續說道“應該從發生事故的地點向車輛的行進方向,也就是向沼津方向前進大約一百米處。最先翻倒的鋁板廂式車以及后續車輛的時速均為一百二十公里,據此推算,必然得出這樣的結論。而那里就是我后來獻上桃花束的地方。”
“那么,造成撞車事故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恭介偷偷看了一下身旁帽檐下那張黑黑的側臉問道。
“跑最前面的卡車司機看到了什么而大吃一驚,突然踩了緊急剎車,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這就是造成翻車的原因,這一點警察作現場勘察時就已經明白了。不明白的是卡車司機到底突然看見了什么。”
“……”
“雖說卡車司機看到了什么,但畢竟是夜間行車,那一帶又沒有路燈。所以要說看到什么,無非是出現自己車前燈燈光中的東西。然而,深夜十一點的東名公路上,是不會有行人橫穿馬路的。我想應該是卡車拐彎時,突然看到前方的光。因為黑暗中最醒目的,就只有強烈的亮光了。”
“強烈的亮光?那又是什么玩意兒?”
“這一點還不清楚。”中野歪著脖子說道,“可是,能使司機本能地踩下緊急剎車的,我認為那光可能是一種危險信號,也就是紅光,并且不是來自公路的側面,而卡車行駛的正前方。”
“公路的正前方?”恭介發出了吃驚的聲音。
“是的,就是卡車行駛的正前方。如果是公路的側面看見紅光,卡車是不會緊急剎車的。”
“那紅光是有人設置那兒的嗎?”
“如果是那樣,則現場勘察時就應該發現設置的痕跡了,但卻沒有。那是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所以警察的現場勘察一定是一絲不茍的。”
“那么,是有人手持發光裝置站公路中央嗎?”
“這個嘛……如果有天橋,倒可以猜測有人從天橋上用繩子將發著紅光的東西垂到離路面很近的地方。但事實上沒有天橋,所以那種推測也就不成立了。”
“還是說有人手里拿著發紅光的玩意兒站高速公路的路中央?可是,哪有人能呆呆地站以一百公里以上的時速飛馳而來的汽車的正前方呢?還有比這種舉動更危險的事嗎?如果前面的卡車能紅光前停下倒也罷了,否則的話還不被壓成肉餅嗎?難道有人肯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去引發車禍嗎?”
恭介說著,連連搖頭,表示那種事情簡直是不可思議。
“我也不認為是那樣。我想干那事兒的人一定采取了更安全的方法。一種安全又有效的方法。”
“那是什么方法呢?”
這次輪到中野搖頭了,這是出于絕望的搖頭。
“不知道,怎么也弄不懂啊。簡直難以想象。”
這時,遠處的公路上有燈光朝這邊移動。中野收住了話頭,凝視著那處燈光。
“會不會是暴走族呢?”中野屏息說道。此時是九點三十分。
恭介也將視線移向那處燈光,可中野剛才所說的話還他的腦海中擴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