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車廂里的乘客幾乎全站了起來,涌向一側的車窗處,朝外觀望著。外面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漆黑的山影給人沉重的心理壓力,越發(fā)加劇了異乎尋常的氛圍。
下了車的乘務員手里發(fā)出的燈光,在車尾處不停地晃動著。
“出什么事了嗎?”一個被突然驚醒的女乘客滿臉驚恐地問身邊的乘客道。
“鐵軌上有障礙物吧。”
“是臥軌自殺吧?”還有人這么說。
“說不定是撞到卡車了。”乘客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有一個東京人模樣的乘客說是不是撞上出租車了,結果遭到了身邊其他乘客的嘲笑。這是在群山環(huán)繞之中,連一家住家的燈光都看不到。
“這里是什么地方啊?”有人這么嘟囔著。
“過了越后川口不久,應該是六日市或鹽澤一帶吧。”也有人這么指點著。
大家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朝車窗外探望著,結果長長的列車的車窗全被攢動著的人頭覆蓋了。甚至還有人跳下車,去黑黑的鐵軌旁看個究竟。
不一會兒,兩個拿著手電筒的乘務員,從鐵軌旁跑了回來。有乘客在他們的頭頂上方問道:“喂——出什么事了?”
前面一個乘務員已經跑過去了,后面的一個抬頭對著車窗回答道:“是金槍魚啊。”
“哎?金槍魚?”
“就是臥軌自殺嘛。”
聽到的乘客立刻嘁嘁喳喳地議論起來,而女性乘客則屏住了呼吸。
“是男的還是女的?”
可是,這次沒有人回答了。乘務員已經爬到燒著煤的機車室里去。
汽笛長鳴,火車開動后乘客們這才紛紛回到自己的座位,但仍有人開著車窗戀戀不舍地看著后面。
椎原典子面前的位子上并排坐著兩個中年男子,其中一人透過窗戶看了看外面,對身邊的同伴說道:“你看,還是在六日町和鹽澤之間。”
他身旁的同伴也伸長了脖子看了看外面,深表同感道:“還真是的啊。這里可真是魔鬼地段。”
椎原典子自從聽說有人臥軌自殺,心里就一直怦怦跳著。剎那間腦海中還浮現(xiàn)過坂本浩三那年輕的身影。因為他寫信告訴過警察自己要自殺的,聽到有人自殺就立刻聯(lián)想起他來,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一想到自己所乘坐的列車的車輪壓過他的身體,典子的嘴唇就發(fā)白了。
這時,一個列車員打開車廂門,站在門口對大家說道:“各位,對不起,耽誤大家的時間了,我在此深表歉意。剛才出了一點事故,緊急停車了六分鐘。現(xiàn)在,列車正在全速前進,會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的。因此,到達上野車站的時間沒有改變。”
說完,列車員單手執(zhí)帽,就要經過通道走向下一節(jié)車廂去了。
“列車員,壓死的是男是女啊?”有乘客抓住了他這么問道。
“是女性。”列車員苦笑著繼續(xù)往前走。
女性……典子聽完松了口氣。原來不是坂本浩三。倒不是其他人的不幸就可以漠不關心,可聽到自殺的人不是那個青年,自己確實放心不少。
“那女的有多大年齡啊?”還有人沖著列車員的后背發(fā)問,但列車員沒有回答,打開了下一節(jié)車廂的門后一閃身就不見了。
有一個女人臥軌自殺了,各個座位上的乘客都為此低聲而興奮地交談著。典子看看手表,快到凌晨三點了,自己的睡意也完全被趕跑了。
人的一生真是多種多樣的。到底是遭遇到了怎樣的不幸,才迫使她選擇了自殺呢?乘客各自展開想象,在各種各樣的空想中對死者寄予同情。并且,每個人都因自己所乘坐的列車撞死了人而露出不安的表情。
“我剛才就感覺到車輪‘咯噔’了一下子,就在那時撞上的吧?”后面座上的一個男人說道。
“行了,快別說了。”他身邊的女人攔住了他。
“果然是女人啊。”
前面座位上的中年男子說著掏出了一支香煙,又掐了一半放回到口袋里,這才點上了火。
“之前也是個女的吧?”他的同伴搭腔道。
“嗯,說是之前,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是嗎?時間過得真快啊。”
“正好是在離剛才那兒不遠的地方。是死鬼來勾魂來了吧?”
“嗯,以前是有這種說法啊。”
“上次是半老徐娘。臉蛋被壓得不成樣子了。”
“你看到了嗎?”
“我那時正好去鹽澤的親戚家玩,是聽他們說的。”
“也是自殺吧?”
“說是火車司機看到她坐在鐵軌上,當然是自殺了。司機立刻剎車,可還是來不及了。”
“嗯,這種情況下一般都來不及的。司機肯定也覺得很惡心吧?”這兩個男人一個勁地談論著臥軌自殺的事情。典子心里覺得厭煩透了,又不能叫他們閉嘴,只好扭過頭閉上眼睛,可他們的說話聲仍然會鉆進自己的耳朵里。
“那是哪里的女人呢?”
那個男人談得還十分起勁,估計他的兩眼也在閃閃發(fā)光吧。
“不知道啊。”
“不知道?這么說來……”
“又沒有寫遺書。身上能表明身份的東西一件也沒有。”
“哦,那么這種情況下該怎么辦呢?不是沒人收尸了嗎?”
“沒辦法,只好由公家來負責火化,然后作為無名氏葬入墓地。”
“唉……”那位同伴感嘆連連,“真可憐啊。雖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想不開的事非要自殺不可,可最終成了一個孤魂野鬼,埋葬在丈夫、孩子等所有親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變成泥土。唉,這個女人的命可真苦啊。”
“是啊。我們雖然窮點,還是比她要強得多吧?”
“那是自然。人嘛,活著才有意思啊。窮點就窮點唄,不是也有許多樂趣嗎?死了還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人窮志短,日子確實不好過啊。前一陣子我那大閨女出嫁,為了置辦嫁妝,叫我背了一身的債啊。我老婆整天愁眉苦臉的……”
他們的話題終于離開了自殺者,接著又絮絮叨叨地互相嘆起了苦經。而典子終于又有了睡意了。
然而,到底是誰去五城目把田倉老婆的家具給處理掉的呢?典子的心思又轉向了這一方面。最容易想到的當然是亮吾了,可是,這也有點太離譜了。他也僅僅是在年齡和長相上比較接近而已,他和田倉的妻子是沒有任何瓜葛的。再說,提貨人的臉很黑,他也不會故意把字寫得那么難看吧?那筆跡應該還是寫字人真實的筆跡。
喬裝改扮。
椎原典子的心頭突然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她不由得在心中暗笑了起來。這可是偵探小說中常見的手法啊。但眼下的事情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世界之中,可不是什么小說啊。可是——典子馬上又反過來考慮——喬裝改扮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排除掉。這種事在現(xiàn)實生活也是時有發(fā)生的嘛。譬如說,更換一下服裝,粘點胡須,染一下頭發(fā)。
想到“染一下頭發(fā)”時,典子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白井主編的長發(fā)是黑白相間的。他自己也很驕傲地說過,用老派的時髦話說這叫“灰色浪漫”。但是,如果他把頭發(fā)染成黑色的話會怎么樣呢?他的臉本來就很黑,人也長得瘦瘦的啊!
主編請過兩天假,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當然了,提貨的事還在他請假之前,但也不能斷定他在那個時候沒有請假啊。反正在這個案子中總有主編的身影在晃動著。所以,也難怪龍夫老是對主編疑神疑鬼的。可是,怎么會呢?
主編怎么會做出那樣的事來呢?典子難以將這種幾近犯罪的行為跟主編聯(lián)系起來考慮。他是不會犯罪的,這種事簡直難以想象。
不知不覺中,典子又睡著了。
她睡得很死,快要到終點站了她也毫無察覺。等她睜開眼睛時,車窗外已經是天光大亮,看到的也是鶯谷一帶的風景了。別的乘客早已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在做下車的準備了。
椎原典子下了車,來到站臺上。這時,六點鐘剛過,時間還早,遠處仍顯得白茫茫的。早晨的空氣特別清新宜人,似乎連人走路的腳步聲聽起來也特別的清脆。
椎原典子從賣報人手中買了一份晨報。比起往常起床后讀投遞到家里的晨報來,在這么早的時候從賣報人手里買了報來讀,似乎新鮮感格外強烈,能夠聞到剛剛印刷完的油墨的清香。
每個版面她都大致瀏覽一下。當她看到社會版時,竟差一點“啊”的一聲驚叫出來。因為首先撲入她的眼簾的,是村谷阿沙子的照片,而令她失魂落魄的是橫排的大字標題:
作家村谷阿沙子自殺
標題旁還寫著“昨晚,于浜名湖畔的旅館內”。
椎原典子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心頭怦怦跳著一口氣讀完這篇報道。
八月十四日下午八時許,靜岡縣浜名湖畔館山寺的“風光莊”旅館內,一位一周前入住的三十二三歲的女性因為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而痛苦不堪。該情形被前去鋪床的女侍發(fā)現(xiàn)后,立刻叫來了醫(yī)生并施以搶救,但女性仍于一小時后死亡。根據(jù)遺書得知,該女性為東京都杉并區(qū)世田谷XX番地的女作家村谷阿沙子女士(三十二歲)。該女士是以東京都杉并區(qū)XX町,淺野春子的名義登記住宿的。遺書寫著,她是因為工作陷入絕境,苦悶不堪才作此選擇的。并且,她曾在一個月之前,因極度的神經衰弱進入品川的某精神病院住院接受治療。家人有丈夫亮吾(四十一歲),沒有孩子。而丈夫目前正在旅行之中,不在自己家中,現(xiàn)正努力與他取得聯(lián)系。
村谷女士曾經有過旺盛的文學創(chuàng)作經歷,但最近沒有發(fā)表什么作品。據(jù)了解她的出版社稱,目前她正處于低潮時期。在她丈夫回來之前,尚不能安排葬禮的日程。
據(jù)旅館工作人員稱,村谷女士極為安靜,終日在房間內寫作。但是,在其自殺的前一天,她曾對女侍說,所寫的東西都不滿意,吩咐她全都燒掉了。
報道中還提到村谷阿沙子是宍戶寬爾博士的女兒,附了簡單的介紹并列舉了兩三部作品的名稱。
椎原典子看了一遍報道后,覺得腦子里沒留下什么印象,于是又重讀了兩三遍。她感到從腳上開始,自己的血液正在凍結,感覺也開始麻木起來了。因為,雖然知道村谷阿沙子銷聲匿跡了,但從未想過她竟然會走上自殺的絕路。
椎原典子幾乎是無意識地在車站內來回走著,隨即又神思恍惚地上了一輛出租車。
“請問要去哪里啊?”出租車司機回過頭來請求似的問道。
出租車行駛在晨霧未盡的大街上。在這么早的早晨,路上車輛很少,出租車開得飛快。
“現(xiàn)在這時候停靠到上野的火車,是從什么地方開來的呢?”
司機操著東北口音來跟典子搭話。或許他知道典子所坐的火車是從東北地區(qū)開來的,感到較為親切的緣故吧。若在平時,典子也總是樂意跟出租車司機攀談幾句,可今天早晨沒有這個心情。
村谷女士為什么要自殺呢?
椎原典子的身體被汽車搖晃著,腦海里卻只想著這一件事。真的是工作上陷入絕境了嗎?當然,由于典子知道村谷女士作品方面的秘密,因此對她的這種說法也并非不能理解。問題是,僅此而已嗎?她的自殺會不會跟田倉之死有關聯(lián)呢?在箱根的那天晚上,她的行為就很難理解了。典子總覺得兩者之間有一根暗線連接著。
還有,她的丈夫亮吾到底又去了哪里呢?出了這樣的事情,他肯定也會從報上看到的,而看到了就不可能不現(xiàn)身。對了,只要亮吾一現(xiàn)身……
出租車開到了典子的家門口了。
椎原典子剛打開大門,她母親就從屋里撲了出來,臉色刷白刷白的。
二
椎原典子一回到家里,就看到母親一副心神不寧、神色慌張的樣子。因為她之前聽典子講起過村谷阿沙子的事,看了今天早報,知道村谷阿沙子自殺的消息后,就將其當作與自己間接相關的事情了。
“村谷女士為什么要自殺呢?”她很想從典子這里了解一些情況。
“我也不清楚啊。”椎原典子無法解釋。剛從報上看到這則消息時的那種強烈刺激,現(xiàn)在已經淡化了許多,可她的腦子里還是亂得跟一團麻似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先去上班。
“哎呀,要說這小說家啊,自殺的可真不少。”母親說道。從母親的年齡來說,芥川龍之介、有島武郎等小說家的自殺給他們一代人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
椎原典子喝著母親給她做好的熱醬湯,吃過熱氣騰騰的早飯。隨后,她想先睡一覺,可是神經仍舊處于亢奮狀態(tài),怎么也睡不著。
“媽,我回來時坐的火車,也遇上有人臥軌自殺啊。”椎原典子身體鉆進被窩里,卻還在跟母親說話。
“是嗎?真是討厭,俗話說禍不單行,壞事會招來壞事啊。這么說來,你在火車上也沒有睡好吧?現(xiàn)在時間還早著呢,放心睡吧。到時候我會叫醒你的。”
然而,典子不需要母親叫醒了,她已經從被窩里出來了。其實,她身體也感到疲勞,卻不具備那種能夠進入睡眠狀態(tài)的舒緩、平滑的朦朧意識。各種想法在腦中像風車般地旋轉著,根本睡不著。村谷阿沙子那張長著小眼睛、低鼻梁、嬰兒般雙層下巴的臉,以及各種情形下的表情和聲音不住地浮現(xiàn)在典子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并且,還叫人聯(lián)想起她那肥胖的身軀和笨拙的動作,不過都是片段性的,并不連貫。
“哎呀,你這就要準備去上班了嗎?”母親站在拉門旁,眼睛瞪得大大的。
“嗯,不早一點去出版社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啊。”
“可你來回坐的都是夜車,不休息一下,要傷身子的啊。”
“沒事,別擔心。我還年輕著呢。”
說著,典子沖母親微微一笑。
來到編輯部后,發(fā)現(xiàn)隨著編輯人員的陸續(xù)到來,有關村谷阿沙子自殺的討論越來越熱烈了。因為誰都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個個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阿典,你是她的約稿聯(lián)系人,沒發(fā)現(xiàn)什么跡象嗎?”甚至有人這樣問典子。
“沒有啊。不知道是她隱藏得好還是我太粗心了,反正是根本沒料到會出這樣的事啊。”椎原典子不冷不熱地回答道。
然而,誰又能說村谷阿沙子的自殺和田倉義三之死毫不相干呢?那天晚上,村谷阿沙子和亮吾的行為明顯不合常規(guī)。如果認為亮吾的失蹤跟田倉之死有關系的話,則將阿沙子的自殺跟那件案子聯(lián)系起來考慮也是順理成章的吧。
但是,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性真有這么嚴重嗎?非得要自殺嗎?從事件背后的脈絡來考慮,阿沙子的自殺會叫人聯(lián)想到殺死田倉義三的兇手或許就是村谷阿沙子。如果關聯(lián)性沒有這么嚴重的話,阿沙子為什么要自殺呢?或者說,村谷阿沙子雖然并沒直接動手殺死田倉,但在田倉遇害事件中她所起的作用幾乎和親自動手差不多了。那么,她所起到的又是什么樣的作用呢?
原以為只要村谷阿沙子露面了,事件真相的某一部分也就明朗了。可是,她現(xiàn)在永遠也開不了口了。田倉遇害之后,她先是裝病住院,然后遠走高飛,最后就是這次的自殺,她用這樣的方式來拒絕述說。
編輯部里其他人都來齊了,可就是不見白井主編和崎野龍夫露面。典子覺得很奇怪:這兩個人怎么了?
正想著,蘆田副主編作了如下的說明:
“白井主編剛才來電話了,說他今天一大早就趕到浜松去了,就是去村谷女士自殺的那家旅館。之后的情況他會用電報不斷地通報我們。估計他明天早晨才會回來。”
說到這里,他又看了一眼龍夫的桌子,繼續(xù)說道:“崎野君剛才也有電話來,說有事要晚到一會兒。”
這句說得很輕飄,其言外之意似乎是在說“管他來不來呢”。
三
下午兩點鐘左右,白井主編給蘆田副主編拍來了長長的電文,蘆田對在場的人員披露了電報內容:
村谷阿沙子女士的葬禮將在她的故鄉(xiāng)鳥取縣舉行。她哥哥從家鄉(xiāng)趕到了浜松的現(xiàn)場,葬禮的事就是他決定的。因此,村谷女士的骨灰就不回到東京了,也不在東京舉辦葬禮。這是村谷阿沙子女士在遺書中所明確的,因此要遵從她本人的意愿。同時,也是因為阿沙子的丈夫亮吾現(xiàn)在下落不明,所以才決定這樣來料理后事。白井主編說,他還沒有決定是跟到鳥取縣去參加葬禮還是回東京來。
蘆田副主編如此這般地作了個簡要的報告。
椎原典子能夠理解白井主編跟去阿沙子女士的家鄉(xiāng)參加葬禮的心情。因為白井是阿沙子女士的父親宍戶寬爾博士的弟子,對于恩師之女的葬禮,自當恪守禮節(jié)。他們之間可不是一般的投稿者和編輯之間的關系。如果僅僅是這種普通關系的話,主編趕到浜松湖畔的旅館就已經盡到禮數(shù)了。
就在這時,崎野龍夫突然冒了出來。
“對不起,我太隨便了。”崎野龍夫首先向蘆田副主編表示了歉意。
“哦,崎野君,村谷阿沙子女士自殺的事你知道了吧?”蘆田抬起頭來問道。
“啊,知道。報上看到了,嚇了我一大跳啊。”
“白井主編現(xiàn)在趕到現(xiàn)場去了。”
“哎?主編趕到浜松去了嗎?”
“說不定還要到村谷女士的家鄉(xiāng)去呢。剛才說這事的時候你不在,我現(xiàn)在再對你一個人說一下。”
“啊,不好意思。”崎野龍夫撓了撓頭。
椎原典子想把龍夫約到外面去,可一時想不出什么好借口來。龍夫呢,或許因為自己遲到了有些心虛,正在乖乖地干活呢。
這時,又有電報來了。
“是白井主編發(fā)來的。”蘆田副主編為了讓大家都聽得到,高聲朗讀了電文:
“村谷女士的遺稿已寄出。寫的是她創(chuàng)作上的煩惱。沒寫其他原因。今夜,我跟隨骨灰前往鳥取。預定三天后回京。”
“你們看,白井主編要大老遠地趕到鳥取縣去了。”
趁著編輯部里七嘴八舌的混亂勁兒,龍夫對典子使了一個眼色,隨即他自己先出去了。見面的地點,自然還是出版社附近那家咖啡店。等典子走進咖啡店時,龍夫已經點好了兩份咖啡,獨自抽著煙恭候了。
“出大事了。”椎原典子在龍夫面前的椅子上一坐下來就用激動的聲調說道。龍夫仍是一臉嚴肅。
“是啊。事情嚴重了。”他說道,“沒想到村谷女士竟會自殺啊。”
椎原典子看著龍夫的眼睛說道:“其原因還是田倉之死吧?”
“這還用說嗎?問題是她與田倉之死的關系真有那么深,以至于非要自殺不可嗎?”
椎原典子點點頭。她同意這樣的說法。
“你說她為什么要自殺呢?”
“當然是田倉之死的關系,再加上丈夫亮吾失蹤對她造成的心理打擊。這些事情的真相都還不太清楚,但我們能夠想象她所受到的刺激。不過,首要原因還是代筆問題吧。”
“代筆?”
“也就是說,畑中善一的創(chuàng)作筆記已經全部用盡了。這對于她來說,倒是名副其實的陷入絕境了。”
“……”
椎原典子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愣愣地看著龍夫的嘴唇。
“估計你也注意到了吧?村谷女士最近的作品不僅質量上大失水準,還出不了活。”崎野龍夫低聲說道。典子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其實不用龍夫指出來,她自己也已經注意到了。不過,原先以為這是任何作家都會有的低潮現(xiàn)象。事實上,有些編輯同事就是這樣宣揚的。
“這是那本創(chuàng)作筆記上的內容越來越枯竭的結果。她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作過努力嘗試,但是,她原本就沒有那種才能,自然寫不出什么好作品來了。于是,漸漸地拿出來的東西都是些劣作了。你肯定也清楚,最后一次從她那里取回的稿子,可真叫次啊。客觀一點來說,跟她前期的作品相比有著天壤之別,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寫的。從數(shù)量上來說也是這樣啊。說好是五十頁的,結果撐死也只寫了四十三頁。以前是絕不會有這種事的,不是嗎?”
對于龍夫的說明,典子無法表示抗議。如果是在以前,不知道畑中善一的創(chuàng)作筆記的話,說不定還要頂上兩句,可現(xiàn)在只好全部接受了。
“但是,村谷阿沙子女士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崎野龍夫繼續(xù)說道,“說難聽一點,她就是個虛榮心很強的女人。當然,這樣來說一個死者是不應該的。不管怎么說,作為一個‘女作家’,她不甘心就這樣沒落下去。她可以算是名門閨秀吧,宍戶寬爾的女兒這樣的印象在世人的心目中還是比較深刻的。到目前為止,這一切對她都是十分有利的。但當她沒落之后,這一切就成了她的沉重負擔,加深了她的痛苦……”
咖啡端來了,可典子沒有喝咖啡的心情。
“將她趕入自殺的死胡同的,除了田倉之死和亮吾失蹤對她所造成的打擊外,最大的原因是她無法繼續(xù)創(chuàng)作了,由此產生的對代筆問題暴露的焦慮,肯定也不輕。其證據(jù)就是,白井主編的電報稱,她的遺書寫的都是關于創(chuàng)作陷入絕境的內容。遺書的全文送到后,一看就清楚了。估計是一份傾訴藝術絕望感的凄美絕筆吧,并且做足了作家派頭。要說村谷女士自己的文章,是連芥川的百分之一都及不上的……”
“主編不是去了嗎?等他回來就清楚了。”
椎原典子不想再聽村谷阿沙子因代筆而導致的悲劇了。
“我明白。”崎野龍夫似乎也察覺到了典子的心理感受,立刻改變了話題,“那么,接下來洗耳恭聽你的‘陸奧游記’了。”他故意用能使典子放松心情的調侃語調說道。
“我的奧州之行,說出來也不及芭蕉的百分之一的。”椎原典子順勢接過龍夫的話頭說道。
接著,她盡可能詳細地將在五城目所了解到的情況說了一遍。
崎野龍夫聽得很認真,連煙灰都忘了彈。等典子全部說完后,他就兩眼放光地說道:“總算出現(xiàn)了新的情況了。”
“哎?你指什么?”
“不是嗎?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追蹤的都是過去的蹤跡。我們要找的活人,全都隱藏起來了。可在五城目,卻有人現(xiàn)身了。”
“……”
“就是那個將田倉老婆寄過去的家具處理掉的男人嘛。他給人的感覺,完全就是隱藏在迷霧中的人終于在我們的面前現(xiàn)身了。”崎野龍夫顯得有些興奮,繼續(xù)說道,“這下子就有點意思了。嗯,還得說你遠赴奧州,不虛此行啊。”
“別盡一個人樂啊。”椎原典子說道,“你今天遲到了,老實交代,到底去了哪里?”
“哦,這個嘛,”崎野龍夫吸了一口煙,似乎在開口之前還要考慮一下,“是這樣的,我去調查了一下田倉的老婆。”
“哎?調查田倉的妻子?”椎原典子不禁瞪大了眼睛。
四
崎野龍夫說調查了田倉的妻子,這讓典子大感興趣。
“有什么線索嗎?”椎原典子不假思索地盯著龍夫問道。
“別忙啊,哪有什么線索啊?”崎野龍夫兩眼熠熠生輝地說道,“為了了解那位夫人,我找來了田倉的戶籍副本。”
“田倉的戶籍?哎?你怎么知道他的原籍呢?”
椎原典子十分意外。這些情況龍夫是從哪里打聽到的呢?
“我詢問了小田原警察署。”崎野龍夫答道,“田倉被害之后,他妻子不是到小田原警察署里做過筆錄嗎?我后來想到,那上面肯定有他的原籍。”
原來是這樣啊。典子明白了。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一個星期以前吧。”
“那么早?為什么不告訴我?”
椎原典子對龍夫仍然我行我素的做法有點生氣。
“不好意思,我忘了。”崎野龍夫像是要蒙混過關似的,慌忙地從口袋里掏出了筆記本,“副本上別的部分都不相干,我把想要了解的重點都記在這里了。”說著,他將筆記本打開來給典子看。典子見上面是龍夫那有些潦草的字跡,寫的是從田倉義三的戶籍副本上摘抄下來的內容。
原籍;滋賀縣甲賀郡XX村XX閭
戶主;田倉義三
大正五年七月十五日生
妻;良子
大正八年二月二十五日生
零良子;秋田縣南秋田郡五城目町XX番地
坂本良太郎與坂本須美之長女
零昭和十六年三月十六日辦理移籍手續(xù)
“嗯,”椎原典子認真看了一會兒后說道,“原來田倉妻子的原籍地沒搞錯,對吧?”
“是啊。那個副本是昨天郵寄來的。可是你已經去了五城目,所以還是晚了一步。”崎野龍夫撓了撓頭發(fā)說道,“然而,你到這個地址實地考察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住在那里的是毫不相干的人。這就說明坂本家早就離開了那里,良子的雙親也去世了,那里已經沒有她的親戚了。她的親人就只有弟弟浩三一個人。”
椎原典子點點頭。她覺得應該就是這樣。
不過,這時她內心產生了一個疑點,那就是為什么龍夫要確認田倉之妻的原籍呢?
“這個嘛,”崎野龍夫說道,“是想到了一個疑問:那些家具的接收地點真的是田倉之妻的老家嗎?”
“你是在想,那個地址會不會是假的,而她的老家其實是在別的地方,對吧?”
“是啊。”
“理由呢?”
“理由?理由嘛……”崎野龍夫掏出了香煙,不慌不忙地叼在嘴上,點上了火,“田倉良子不是至今仍不知去向嗎?我就想到,她能夠銷聲匿跡這么長時間,說不定另有一個老家,現(xiàn)在就躲在那里。因為,只有在老家才能心安理得地隱藏這么長的時間嘛。”
原來如此,說得有點道理。典子心中暗忖道。
“可是,這個戶籍副本無情地擊碎了我的猜想。原來良子是沒有老家的。那么,她到底藏在哪里,就成了一個問題了。”
崎野龍夫有些犯難,他用手指按在額頭上,不住地抽著煙。
“還有她弟弟浩三呢?”
“是啊。那個聲稱要自殺的家伙。”崎野龍夫用手指揉起了額頭,“那對姐弟不會是事先計劃好了一起隱居在什么地方吧?”崎野龍夫自言自語似的嘟囔著。
“自殺什么的,我可不想再聽了。我從秋田回來時就遇上了臥軌自殺的事了。一想到是自己所乘坐的火車壓死了人,心里就慌得不行。”
椎原典子皺起了眉頭,仿佛當時的感覺又復活了。
“哦。”崎野龍夫將手指從額頭上拿開,看著典子的臉問道,“自殺的是男是女?”
“是個女的。”
椎原典子想笑:果然龍夫也在想是不是浩三啊。
“地點是在越后的鹽澤附近。據(jù)說那里是個魔鬼地段,兩年前也有一個女的在那里臥軌自殺了。”
“哦,你了解得挺仔細的嘛。”
“我才不要了解呢。是前面座位上的兩個男人聊起的。還說那個女的連身份也搞不清就成了野鬼,現(xiàn)在又出來勾魂,尋找新的自殺者。這種話鉆到了耳朵里真討厭,叫人想睡也睡不著。”
崎野龍夫默不作聲地聽著。
說到了自殺,話題就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村谷阿沙子的身上。
“真沒想到她竟會自殺啊。”
椎原典子如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感想。見到阿沙子女士時的種種回憶,就像打碎了的玻璃片一樣,一直堆積在頭腦之中。
“誰都不會想到那個人會自殺。因為我們一直是旁觀者,而不是觀察家。”
崎野龍夫說完后,突然將煙頭扔下,又用腳踩滅了。
“阿典,”他直視著典子的眼睛說道,“你知道村谷阿沙子女士為什么在遺書中指定遠在鳥取的哥哥為自己料理后事,而不指定丈夫亮吾嗎?”
對呀。典子對這一點也覺得有些奇怪。
“是因為不知道丈夫在哪里吧?”她回答道。
“這當然是首先考慮到的。可是,一般來說也要指定亮吾的吧?同時通知哥哥和丈夫不就行了嗎?完全不指望亮吾,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啊。”椎原典子躲開了這個問題。
“這是否說明阿沙子女士對亮吾的失蹤已經確認過了呢?”
“確認?”
“是啊。由于某種理由,阿沙子女士明白了要找到失蹤的亮吾是絕不可能了,因此,指定他為自己料理后事是完全指望不上的……她會不會是這樣想的呢?”
或許就是這樣的。典子基本上同意龍夫的設想。
“你今天怎么這樣老實?一點也不展開反駁嗎?”崎野龍夫看著典子的臉,用略帶調侃的語氣說道。
“沒什么可反駁的嘛。我覺得也許還真是這樣呢。”
椎原典子知道阿沙子是怎樣尋找丈夫亮吾的。回到東京后,她還多次趕到小田原車站,打聽亮吾可能乘坐的列車,并要求別人幫她一起找。她那種勁頭在旁人眼里看來確實非常執(zhí)著。
也許在經過這樣的尋找后,阿沙子女士發(fā)現(xiàn)了一個肯定找不回失蹤丈夫的理由。
“不過,也可以有別的假設哦。”崎野龍夫說道。
“這又怎么說?”
“那就是阿沙子女士已經大致知道亮吾在哪里,反倒不想跟他聯(lián)系了。”
“你也太賣關子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能這樣抽象地說說。”
說著,龍夫扳動手指,關節(jié)間發(fā)出“咔咔”的聲響。
然而,典子感覺到龍夫已經有了更深刻的設想,因此急于想知道:“崎野,你還有很多想法吧?”
“沒有啊。目前就到這個程度。”
“胡說。肯定還有,你臉上寫著呢!”
崎野龍夫招架不住,笑了起來:“是嗎?好吧,我就說一點吧。你有沒有考慮過,阿沙子女士為什么要把自殺的地點選在浜名湖呢?”
“沒有。”椎原典子搖了搖頭。
“我倒是想過。因為自殺者在選擇自殺地點時往往有某種緣故。譬如說,以前曾經去過的地方啦、記憶中印象深刻的地方啦、與該地方有什么因緣啦、或者是早就想去的地方啦……”
“什么呀,是指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嗎?”
“嗯,風景優(yōu)美對于自殺者來說確實也極具魅力。”崎野龍夫表情嚴肅地說道,“浜名湖就是個美麗的湖泊。那里的弁天島是有名的觀光勝地,館山寺座落在突入湖中的半島之上,登臨遠眺,真是心曠神怡啊。”
“喂,崎野。”椎原典子瞪了他一眼。
“我說的可是真的哦。景色優(yōu)美之處常常會成為自殺者的絕命之地。不過,光是風景優(yōu)美還不夠,如果找不出自殺者和那個地點之間的聯(lián)系,就說明觀察得還不到家啊。”說到這里,龍夫嘆了一口氣,隨即又繼續(xù)說道,“阿典,我想過了:浜名湖附近有哪些地方?首先是浜松市。靠這邊的是靜岡市,雖然比較遠。而湖的西面是豐橋、岡崎,一直過去就是名古屋了。這些城市當中,有沒有跟村谷阿沙子女士相關的呢?”
椎原典子想了一想,立刻提高嗓門說道:“有啊!”
“哪里?”
“豐橋啊。村谷家女傭的老家就在豐橋呀。我從犬山回來時還順道去看過呢……”
“對啊。那個女傭是叫廣子吧?村谷家雇用的女傭,老家在豐橋。豐橋和浜名湖,相距很近啊……可是,我所想到的也僅此而已。這兩個地方,也許是兩個分散的點,也許可以連成一條線,現(xiàn)在尚不得而知。只知道兩者之間的距離較近而已。”
崎野龍夫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伸手端起了喝剩下的冷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