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王君臨這座宿舍。這里是眾多貴族子弟學(xué)習(xí)的學(xué)校。他們長到十三四歲，已經(jīng)具有一副成年人冷酷的心和妄自尊大的靈魂，一升入初中一年級，就得按規(guī)定住校，過集體生活。這是幾十年前任這所學(xué)校校長的小木將軍發(fā)明的一種斯巴達(dá)式教育的傳統(tǒng)。同級生全都是小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所以關(guān)于頑劣的訓(xùn)練，在住校之前的六年間早已身體力行，個個具有驚人的協(xié)同作戰(zhàn)的能力。例如：在教室的一隅造一處墳場，陳列著老師們的墓碑；門口暗設(shè)機關(guān)，禿頭老先生一跨進(jìn)教室，黑板擦自動掉下來，粉筆末染白了先生的禿頭；雪天的早晨，將雪團兒投擲到朝陽輝映的天棚上，老師講課時雪水啪噠啪噠滴到講臺上；偷偷將教員休息室的火柴換上一擦就迸出火花的“魔法火柴”；給老師的座椅悄悄裝上十幾根露出尖子的圖釘……這些只能看作是妖魔行為的無數(shù)“事跡”，都由兩三位智能人物和一群訓(xùn)練有素的恐怖分子所操持著。

“喂，讓我瞧瞧，借給我看看不行嗎？”

一位高班學(xué)生懷著胎毛一般天真幼稚的好奇心，雖然耳朵感到癢抓抓的，但在比他低一級的低班學(xué)生面前還是努力強忍著，卻反而漲紅了臉。他時常趁著午休的時候來訪，坐在宿舍的破椅子上，盡量擺出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淖藨B(tài)。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不受任何束縛的精神來。

“給你看，給你看，不過得等五分鐘之后。怎么了？K君，干嗎眼睛賊溜溜的？”

魔王一雙秀美的眼睛優(yōu)柔地斜睨著那位高班生，毫不示弱地回答。他是一位發(fā)育良好的十四歲的少年，看上去像十六七歲。他的父母據(jù)說運用丹麥?zhǔn)降挠齼悍ǎ瑢雰阂恢荒_吊起來，像揉面團兒做面包一般，在嬰兒肉嘟嘟的身子上到處揉個遍。尤其是養(yǎng)在高輪高處的一座西式的玻璃房子里，遠(yuǎn)方的潮風(fēng)閃耀著羽翼時時向院子的草地上吹來。他的裸體就是青年人的造型。少年們體檢時常有一種莫名的羞恥心，這時只有他一人令人想起那位用充滿涼颼颼污蔑的眼神、環(huán)視著周圍母山羊的達(dá)佛尼斯。

B寮是最頂頭的一座宿舍，從二樓魔王的房間望過去，學(xué)校所在的緩緩的斜坡上是一片森林，在五月的天空下閃耀著光輝。微風(fēng)拂動著枝枝葉葉，宛若搖擺不定的醉漢。尤其是早晨，森林里鳥雀聒噪，定睛一看，一對小鳥夫婦正在樹梢波浪般的簇簇嫩葉上撲棱撲棱蹦跳著，猶如海面上躍起的飛魚，接著又忽地狂嘯一聲，翻轉(zhuǎn)身子，鉆進(jìn)原來的綠色波谷之中。

這位高班的K帶著三明治到這間房子來玩，不言自明，他是一心想讀那本有趣的書。對這一點，魔王少年田山早就覺察到了。不過，他對這位高班生開玩笑，同時也是拿自己尋開心，有著一種甜蜜的親近感。

“五分鐘了！”

“胡說，剛過三分。”

“五分！”

——田山驀地浮現(xiàn)出少女般的微笑，這是他一生從來未受到過侮辱的脆弱性格使他發(fā)出的微笑。

“唉，真沒辦法，那就拿給你看吧。”

他將左手插進(jìn)褲兜里——這是他的一個老習(xí)慣（他有一位讀大學(xué)的表哥，把手插進(jìn)褲兜時，金屬的表帶在褲兜和毛衣之間閃閃發(fā)光，他覺得很帥氣，特地加以模仿），只好懶洋洋地打開書箱。書箱里裝著他回宿舍后尚未摸過的教科書、臟兮兮的兒童故事全集，以及“I文庫”的The Jungle book和Peter Pan，還有父母給自己買的書籍等，中間本該夾著一冊書脊上寫著幼稚的黑墨字的《普魯達(dá)克英雄傳》。這本書的封皮嚴(yán)嚴(yán)實實包裝著紅色的牛皮紙，他在圖書館看到一樣厚的書，記住了書名，回來后自己寫上了《普魯達(dá)克英雄傳》的書名。不論是休息或上課，這本書在學(xué)生之間來回傳閱，當(dāng)看到本該印著亞歷山大皇帝塑像的那一頁上有一幅奇異而復(fù)雜的彩圖，一定會大吃一驚吧？

“裝出一副忽然丟失的樣子來糊弄我，那可不答應(yīng)！”——K生怕被這個滑頭的低班生給耍了，又擔(dān)心過度發(fā)威反而會上他的當(dāng)，心中老大的不踏實，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魔王的背影。魔王似乎懷著一定送給他看的欲望，又從書箱的另一頭重新翻檢一遍。

“被偷走啦！”

田山直起腰來喊道。由于低頭找書，漲紅了臉膛，眼睛散射著熱辣辣的光亮。他又跑到桌子旁邊，將每一個抽屜胡亂翻了一氣，一邊獨自嘀咕著：

“我對每個前來借書的人都會留下借條的，誰把我的書隨便拿走了，我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那是大家都很珍愛的秘本，我很寶貝它，是絕不會借給我所討厭的家伙閱讀的……”

“書被偷了，光是發(fā)怒又有什么用？……”

K的口氣像一位成年人，但立即閉上了嘴，因為他看到田山的眼睛里閃現(xiàn)著兇惡的神色，那眼神比起其他任何眼神來，都像是小孩子宰殺毒蛇時的目光。

“那肯定是亙理干的！”親信小見山指著光亮的房門口說。他在黑板上寫了許多小小字體的“亙理”、“亙理”。而亙理剛才卻像平時一樣，一個人孤零零地向校園走去。透過房門可以看到廣闊操場的遠(yuǎn)方，有一團云影正在向操場這邊凝重地飄移過來。

“亙理？你在說些什么呀？那種小孩子和那本書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

“唉，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你看。你知道‘少言寡語的色鬼’這個詞嗎？長著一張圣人面孔的家伙反而對這樣的書更感興趣啊！今天晚飯前，大家去鍛煉，趁著寮里沒有一個人，你冷不丁地到亙理的房間看看再說吧。”

——亙理是從另一所小學(xué)校升入中等科的唯一交際尚淺的朋友。他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穿戴考究，襯衫每天都換新的，但是指甲好幾個星期都不剪，黑乎乎的像生了什么病似的。他有一身梔子黃的毫無光澤的白皙皮膚，唯有嘴唇是紅的，不是涂了口紅就是用手搓的。靠近一看，長著一張驚人的英俊面孔，可是從遠(yuǎn)處觀看卻相貌平平。他看上去就像一件美術(shù)品，具體部位用筆極為細(xì)致，而給人的整體印象卻很單薄。他的美只是局限于細(xì)部的、仿佛被偏執(zhí)誘惑的美。

他剛一開學(xué)就受到了迫害。大凡少年，意識到他們這般年齡所特有的脆弱，大都憧憬于與此相反的“粗魯”，亙理對這一點很看不慣。他一直堅守這樣的脆弱，一個富有自我意識的青年，在青年人的伙伴中會受到尊重；但是，一個富有自我意識的少年，就會受到少年們的迫害。少年應(yīng)該時刻努力成為自我以外的其他的東西。

亙理養(yǎng)成個習(xí)慣，一旦被同學(xué)當(dāng)作性格怪僻之人而遭受侮辱，就驀地抬頭仰望藍(lán)天晴空。這一習(xí)慣成為受到奚落的一個緣由。“那小子一受人欺負(fù)，就學(xué)基督徒抬眼望著天空，”——小惡魔中最令人撓頭的M說，“這么一來那小子的鼻子就會向上翹的。所以，他的鼻孔我全都看得很清楚。因為他擤鼻涕很認(rèn)真，那小子的鼻孔邊緣帶著微微的玫瑰紅哩！”

——原來，亙理是被禁止閱讀《普魯達(dá)克英雄傳》的。

森林殘留著暮色。濃綠的葉叢微細(xì)地承受著夕陽的余燼，猶如燃燒將盡的燭火震顫不已。田山悄悄推開門進(jìn)去，這時他只能從正面的窗戶看到森林的顫動，接著，亙理的身影映入眼簾。他面對書桌，用白皙而纖弱的兩手抱著頭，專心致志伏在桌面上，只能看清楚白色的書頁和手背。

聽到腳步聲，亙理回過頭來，突然使出渾身的力氣，用兩手死死捂住書本。

田山兩三步快速飛跑過去，跳起來揪住他的衣領(lǐng)。亙理瞪著兔子般無表情的大眼睛，急劇地逼近田山的面孔。田山感到自己的膝蓋抵住椅子上亙理的肚子時發(fā)出異樣的聲響，他甩開亙理像黏膠一般反抓過來的手，掄起右臂照著他那毫無彈力的面頰使勁掮了一巴掌。看樣子，亙理的面頰凹下一個坑，再也恢復(fù)不過來了。其實，剎那間亙理的面孔仿佛一下子倒向被打的方向，呈現(xiàn)出奇怪的靜止無力的表情。但是，面頰眼看著漲紅了，狡猾的鼻血從端正的鼻孔里細(xì)細(xì)地流了出來。

田山看到這番情景，心里又暢快又惡心，毫無必要地邁開大步，舞蹈一般躍起身子，抓住亙理藍(lán)襯衫的領(lǐng)子，將他拖到床上。亙理簡直就像提線木偶一般。而且，奇怪的是，至今他似乎還不明白自己為何被置于此種狀態(tài)，兩眼直直地望著暮色迷離的森林上方淺藍(lán)的夕空。或者說，夕暮的天空硬是降落到他那沒有一點兒生氣的眼睛里了。也許他毫無意義地用一雙大眼睛承受著那片夕空吧。鼻血夸示著鮮烈的光澤，欣然地從他的鼻孔順著嘴角流到了下巴頦上。

“小偷！小偷！”

田山將亙理摁倒在床上，跳上床對他又踹又踢。木床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聽起來像折斷了肋骨。亙理仰著臉，閉著眼睛，不時露出過于整齊的牙齒，氣咻咻像生病的小雞發(fā)出悲鳴。田山朝著他一邊的腹部猛地揍了一拳，看到他像死尸一般靜靜地面向著墻壁，便從床上一躍而下，動作干凈、利索。當(dāng)時，他的身子微微傾斜，竟然忘記將那剛剛行兇的手優(yōu)雅地插進(jìn)褲兜里。

隨后，他右手抄起桌子上那本《普魯達(dá)克英雄傳》，夾在胳肢窩里，大搖大擺登上二樓自己的房間。

——這本奇怪的書他已經(jīng)讀過多遍，每讀一次，最初那種狂熱的興奮就減少一層。這個時候，他的興趣轉(zhuǎn)移到看看這本書對初讀的朋友具有多么巨大的魔力上。但是，他把亙理任意痛打一頓，奪回這本書再讀一讀，一種近乎瘋狂的極大的快感，重新喚回了最初狂熱的興奮。他一頁都沒有讀完，每出現(xiàn)一個神秘的單詞，就會引起幾千條聯(lián)想，陷他于千百次酩酊之中。他喘著粗氣，兩手顫動，這時，傳遍整個宿舍區(qū)的開飯的鐘聲使他感到困惑，該如何在大家面前露面呢？亙理的事，他全忘光了。

當(dāng)天夜晚，田山從難眠的夢中醒來，這場夢將他推入兒時所患過的各種疾病的洞穴。不過，他還應(yīng)該說是個罕見的健康的孩子。他生過的病充其量就是百日咳、麻疹和腸炎。盡管如此，夢境中各種疾病都認(rèn)識他，向他打招呼。疾病一靠近身邊，肯定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兒。他伸手推開它們，那只手就像沾滿油畫顏料一般沾滿了“疾病”。一個疾病用手指搔弄著他的咽喉……

田山今天感到夢中醒來的自己生著一對亙理那種兔子般的大眼睛，一看，浮現(xiàn)在被褥上的亙理驚奇的臉孔恍如一面鏡子。四目對視，對方的臉孔漸漸逼近了。

“你小子！”——田山像比賽劍道似的渾身運氣，將聲音全部集中到咽喉上。

不知是何物伸出冰冷的手用力扼住他的咽喉，但一半是頗感愉快的壓力。難道仍在夢中嗎？他又想了想，輕輕從被子里抽出手來，摸摸自己的咽喉。原來是兩寸寬的睡衣帶子，從后腦勺繞過來，十分綿密地纏住了他的脖子。他是一位能夠果斷擺脫一切的大智大勇的少年。他從床上站起來，看樣子就像超過二十歲的青年一般。這當(dāng)兒，月光照亮了窗外飄動的云朵，一團團彩云映射著他的身影，看起來宛若古代年輕的神的雕像。

床腿邊蜷伏著狗一般的東西，一張白皙的人臉厚顏無恥地面向著田山。他氣喘吁吁，整個面孔時而鼓脹起來，時而干癟下去。唯有眼睛充滿敵意（抑或充滿憧憬），炯炯閃亮，仰望著陰影中的田山的臉龐。

“亙理，來報仇嗎？”

——亙理如黑夜玫瑰似的嘴唇痛苦地震顫著，好不容易用夢幻般的聲調(diào)說道：

“饒了我吧。”

“你想殺我嗎？”

“饒了我吧。”

亙理不逃不躲，只是重復(fù)著同樣的話。

田山一下子撲過去，這是借助床的彈力的可怕的跳躍。亙山立即趴在地上，接著的二十分鐘時間，他一直忍受著騎在自己身上的田山的毒打。“我讓你洗澡時見不得人！”田山說著，扒光亙理的屁股，打開藍(lán)黑墨水瓶，潑了他一屁股墨水；又用圓規(guī)扎他的屁股，看有沒有反應(yīng)。然后又立即兇狠地拽著亙理兩只耳朵將他拎起來。所有這一切仿佛都是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一個接著一個緊張地進(jìn)行下去。亙理這次也不能抬頭看天了，只是將臉孔緊貼在亞麻油地板的接縫上。

這座學(xué)生宿舍每兩人一間房，田山的室友正巧生病回家了，田山估計著不會驚動樓下，他才這么為所欲為的。打著打著兩個人都累了，不知何時都倒在地板上睡著了，亙理連白皙的屁股都忘記遮蓋了。

也許在地上的睡眠極其短暫，田山先睜開眼來。他雙手枕在腦后，眺望著月光明麗的窗戶。躺在地上所能看見的只是天空。月亮從窗臺沉下去了，空中只有兩三片云彩，全部沉浸在澄明的光輝之中。那是一種宛若映照在剛剛打磨的機器表面的景色，是一種具有非情的明麗、正確和致密的景色。云彩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座壯麗的樓房聳立在那兒，很難移動一下。

突然，田山萌發(fā)一種奇妙的欲情，這欲情與其說是來自沉靜的內(nèi)心，毋寧說是自然形成的，是剛才衣帶纏繞著脖頸的恐怖的感觸以及奇異的體態(tài)兩相交合的欲情。“這小子要殺我。”這位果敢的中學(xué)生心想。于是，他同時產(chǎn)生了異樣的優(yōu)越感和異樣的內(nèi)疚，這使他坐立不安。眼下的自己并沒有被殺，他受到這種屈辱的苛責(zé)。

“還在睡嗎？”

“沒有。”

亙理一邊回答，一邊將眼睛轉(zhuǎn)向田山，然后伸出那只瘦削的白手，又隨即縮回來按著一側(cè)的腹部。

“這里很疼。”

“真的？真的很疼嗎？”

田山翻過兩回身子，稍稍有點兒越過距離，騎在亙理的半邊身子上。這時，亙理發(fā)出從未有過的貝殼一般可愛的小小的“咯咯”笑聲。魔王順著笑聲摸索過去，將自己整個臉孔緊緊壓在周圍長滿茸毛的亙理的嘴唇上。

田山和亙理奇妙的關(guān)系在同學(xué)之間悄悄傳揚開了。這件丑聞具有神秘的力量，田山因而變得更加強悍，亙理也進(jìn)入眾人的圈子中來了。這就好比一個不為大家注意的女子，一旦被某位社會名流看重，就會在俗眾中陡然提升自己作為女人的價值。兩者是一樣的道理。對于同學(xué)們的這種態(tài)度，田山是如何想法則一概不得而知。

不久，田山魔王的權(quán)力開始要求一種嚴(yán)格的法律體系。大家利用英語和作文兩節(jié)課的課間休息時間起草法律條文。例如，刑法必須是恐嚇主義的專斷性刑法。少年們中已經(jīng)萌生強制自己服從規(guī)制的要求。宿舍里一天早晨，小惡魔們要求魔王指名是誰。他們各自都以離奇古怪的姿態(tài)坐在椅子上，說是坐著其實是抱著椅背，有個一年級學(xué)生，干脆把椅子倒過來，兩手抓住兩條椅子腿坐著。

“田山，快喊名字，只要你一喊出名字，我們就制裁他。近來有沒有不聽話的家伙？”

“沒有。”——田山轉(zhuǎn)過青年人一樣的脊背，冷淡地回答。

“真的沒有？好吧，我們指名吧！”

“等等！說沒有是假的，好吧，我來指名。光是指名，不說理由。”

大家屏住氣，沒有一個不希望被田山指名的。

“亙理在嗎？”

“啊，他剛才出去了。”

“我指名亙理，那小子最近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不給他點兒厲害瞧瞧，將來更難以收拾。”

——這完全是五年級學(xué)生的口氣，田山似乎不當(dāng)回事，像想起一件遺忘的東西，表情十分輕松。在他的影響下，大家也都高聲嚷嚷開了。

“時間定在午休。”

“場所是血洗池畔。”

“我?guī)е着５度ィ　?/p>

“我拿繩子，那小子要是反抗，就把他捆起來！”

池塘底部積滿了綠色的淤泥，再加上四周都是密不透風(fēng)的樹木，無邊的葉蔭覆蓋著池水，一派蒼郁，走到這里感到連嘴里都填滿了綠色。腳步就像踏開筱竹叢，每人都覺得是一種享樂。一行人圍著田山和亙理，誰也不說一句話。亙理只顧走路，看起來也并不緊張。不知為什么，瞧他那副模樣兒，本來像個腳步蹣跚的重病號，可步子跨得特大，使得周圍的學(xué)友都有幾分害怕。他不時透過長滿綠葉的樹梢，抬頭仰望天空。不過，各人都在想各人的心事，誰也沒有談?wù)撍倪@些動作。田山左手插在褲兜里，低著頭，邁著大步。他極力不看亙理的臉。

田山站住了，高舉挽起衣袖的胳膊。

“停步，安靜！”

——上了年紀(jì)的園丁推著手推車，走在通往花壇的小路上。

“怎么，你們又合計著干壞事吧？”

“呸，這條老野狗！”

據(jù)說，他靠著白吃學(xué)生宿舍的剩飯過日子。

“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啦。”——M掃了大家一眼。

“好，喂，亙理！”

田山這才開始注視著亙理的眼睛。亙理和其他人都是一副從未有過的黯淡的面孔。

“你小子最近好神氣！——”于是，宣告完畢。但是，尚未開始執(zhí)行。負(fù)責(zé)執(zhí)行的人挽起袖子，裸露的雙手交叉在胸前，指尖兒不停撓著自己的胳膊肘兒。——在這一瞬間里，亙理似乎瞅到了空子，他猛然做出撲向田山的姿態(tài)。田山的背后是水池，他踩在腳底的石頭和土塊滾落到池子里，池水發(fā)出清幽的響聲。要說聲音，只有這個。在別人眼里，他倆仿佛在無言地相互慰藉。然而，踩住地面極力不使自己掉進(jìn)池塘的田山，主動跳將過去，結(jié)果呢？他的手腕碰上了瞄準(zhǔn)他臂膀的亙理的利齒。

少女般又像是貓科動物的整齊而尖銳的白牙，深深刺入田山細(xì)皮嫩肉的膀子，一股鮮血從牙齒和肌肉之間滲出來。盡管如此，咬的人和被咬的人都紋絲不動。田山?jīng)]有發(fā)出呻吟，順勢一晃，膀子掙脫了牙齒。亙理用手背揩了揩滿是鮮血、比平時更紅的嘴唇，站在那里，眼睛不離開田山的傷口。

大家都理解這一現(xiàn)象。一兩秒鐘后，亙理早已逃走了——但是六個惡童追上了他。亙理的雙腳沾滿池畔的黏土，因為抵抗，藍(lán)襯衫撕破了，露出病態(tài)的白皙的肌肉。拿著繩子的一個學(xué)生將亙理的雙手捆綁在背后，褲子被紅土弄臟了，發(fā)出奇異的艷麗的顏色。

田山?jīng)]有追，他顧不得受傷的左臂，只是頹唐地插在褲兜里。血不住地滴下來，將他的手表玻璃染紅了一圈兒，又從指尖兒滴進(jìn)褲兜底層。田山?jīng)]有感到疼痛。那不是血，他只感到那是一種有些瘆人的、親昵而又溫?zé)岬臇|西撫弄著自己的皮膚。不過，他決心干點兒什么。伙伴們將亙理抓回來了，從他們的臉色上他看到大家都在期待他的決心盡快得到具體實施。

田山不再看亙理，亙理被長長的繩子綁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繩頭攥在一位同班同學(xué)手里。田山盯著他說道：

“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就去鴿子房后面的樹林好了。”

亙理被撞了一下，邁出腳步。他經(jīng)過紅土路面的時候，又搖晃著身子跪倒在地上。

“嗨呀！”

大伙兒喊著下流的號子把他拉起來。他的肩膀被綠葉的光輝映射得更加慘白，十分顯眼，簡直就像藍(lán)襯衫的破爛處刺出來的白骨。野蒺藜、細(xì)密的小黃花，還有蒲公英以及野菊花粉，混合在沾滿褲子的紅土里，五彩繽紛。有人給他擦了一下，沾在面頰上的紅土掉下來，同學(xué)們誰也沒有見過長著如此美艷容顏的男孩兒。

調(diào)皮鬼M要么胳肢胳肢正走著的亙理的腋窩；要么抓住他的大腿，不斷糾纏他。他喊叫著“他又看天啦”，于是放聲大笑起來。但是，在亙理的眼睛里，地上能看到的只有兩種東西。M要是知道，他又會作何想法呢？一是不斷穿過綠葉梢頭照射我們眼睛的藍(lán)天和神的法眼；一是地上因他而流出的尊貴的血、染紅田山臂膀的鮮血。他輪番望著這兩種東西。田山直盯著前方，像大人一般高視闊步。他的左臂就在亙理的眼前，血慢慢干了，經(jīng)過太陽底下時，閃耀著紫色的光亮。

鴿子房后面是一片明麗的稀疏的樹林，行人稀少，鴿子經(jīng)常飛來這里游樂。這本是很不起眼的雜木林，但中央有一棵向四方伸展著枝葉的大松樹，很多鴿子并排站在樹枝上咕咕啼鳴。午后的陽光照得樹干亮晶晶的，流淌的樹脂看上去就像瑪瑙的礦脈。田山站住了，對牽著繩子的學(xué)生說：

“好了，就在這里。你快把亙理的繩子解開，但不是把他放了，而是要把繩子高高地甩上去，掛在那根粗大的樹枝上。”

大家聽到這道惡作劇式的命令，個個興高采烈。亙理被兩名少年押解上來了，其余四個人像小惡魔一般，在草地上又蹦又跳，幫助他把長長的繩子掛到樹枝上。繩子的一端挽成一個圓環(huán)，一個少年站在相應(yīng)的樹墩上，把頭伸在圓環(huán)里，伸出舌頭給人看。

“不行，還要再高一些！”

伸舌頭的少年個子最矮，為了和亙理的身高一致，至少還要再高出兩三寸來。

雖說是開玩笑，但每人心里都罩上一種“莫非當(dāng)真”的陰翳，感到驚恐不安。微微發(fā)抖的蒼白的亙理，被帶到繩子前邊的時候，一個愛開玩笑的少年致了悼詞。其間，田山也睜大眼睛傻傻地盯著藍(lán)天。

田山突然高高舉起手發(fā)出信號，然后緊緊閉上了眼睛。

繩子升起來了。

孩子們害怕看到眾多扇動羽翅的鴿子，以及懸掛在可怖的高處的亙理那張俊美的容顏，不想在陰森的殺人現(xiàn)場繼續(xù)待下去，各自早已一溜煙逃出了疏林。

他們用極為快活的速度奔跑著。

他們幼小的胸膛里依然充滿著殺人的自豪。

過了半個鐘頭，大家不約而同地又漸漸進(jìn)入疏林，肩膀挨著肩膀，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大松樹望去。

繩子還在晃動，哪里還有吊死者的影子？

[6]即生存選拔教育，常用來比喻軍事化教育的嚴(yán)格與殘酷。​[7]東京都港區(qū)南部的地名。​[8]Daphnis，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牧羊人。​[9]《叢林之書》，英國作家吉布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創(chuàng)作的動物小說。​[10]彼得·潘，英國劇作家詹姆斯·巴里（James Matthew Barrie，1860-1937）創(chuàng)作的童話劇《小飛俠》中的主人公。​[11]普魯達(dá)克（Plutarcch，約46-約125），古希臘哲學(xu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