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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史概觀》中國文學論叢錢穆作品集

中國文學,一線相傳,綿亙三千年以上。其疆境所被,凡中國文字所及,幾莫不有平等之發展。故其體裁內容,復雜多變,舉世莫匹。約而言之,當可分政治性的上層文學與社會性的下層文學兩種,而在發展上則以前者為先,亦以前者占優勢。

西周以來,中國已成為封建的統一,黃河流域歷淮漢而至江,在廣大地面上,無不奉周天子為一尊,其文學亦屬政治性。如詩之有雅頌,乃王室文人所為,歌唱于周天子之宗廟與朝廷,諸侯來朝,同所諷誦,成為一大典禮。二南為風詩之首,采自民間,帶有社會性,然經周王室之改制與編配,譜以特定之樂調,施之特定之場合,便亦轉為政治性。其次如豳詩。雖亦帶社會色彩,而其為政治性者益顯。故詩之有風雅頌,實皆出于西周王朝,周公制禮作樂一主要項目也。

自王朝文學推廣至諸侯,乃有列國風詩,鄭、衛、齊、唐、秦、陳皆有詩,富地方性,多采自民間,雖經政府改制,民間詩之特征尚在,朱子謂其多男女相悅相念之辭是也。如《召南》之野有死麇即其例。如鄭風之《子衿》、《將仲子》,衛風之《氓》,齊風之《雞鳴》,其取材來源,顯見多自民間。惟經列國卿大夫之潤色,配以同一之聲樂,亦同在政治場合中使用,則仍是政治化了。風是社會性,雅頌是政治性,風雅頌合稱四詩,則風詩之同具政治性可知。

《關雎》為二南之始,謂是文王之德化,然亦以諷康王之晏朝。有作詩之旨,有采詩之旨,有諷詩之旨,有讀詩之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何嘗是說貧而無餡富而無驕之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然孔子許子貢可與言詩。春秋列國卿大夫賦詩,何嘗皆是詩之本旨。朱子有謂其是男女淫奔之詩者,乃指其本旨言。今謂詩三百皆屬政治性上層文學,乃指其應用言。當時中國已是一封建大一統之天下,文學發展受歷史時代之影響,宜無足怪。

屈原《離騷》,亦屬政治性上層文學,即宋玉及《楚辭》他篇,下逮漢賦皆是。《尚書》、《春秋左傳》、《國語》、《戰國策》,下至司馬遷《史記》,乃散文體,屬史部。李斯《諫逐客》,賈誼《過秦》及其《治安策》,及董仲舒《對策》等,屬集部。亦均當歸政治性上層文學。惟漢樂府乃多為社會性下層文學,而其內容與風詩又不同。因《詩經》時代尚是封建社會,漢代工商業并盛,社會不同,故所詠內容亦不同。其性質極復雜,如《相逢狹路間行》,乃詠貴族家庭生活,然無關上層政治性。又如《陌上桑》詠秦羅敷,《孔雀東南飛》詠焦仲卿,則以詩歌而漸趨于敘事小說體,然其風終不暢。論漢代文學,終是以上層政治性為主。此因武帝后,士人政府正式形成,讀書人皆仕于政府為政治服務,甚少留滯社會下層與政治絕緣者,則宜其社會性下層文學之終難興展也。惟自秦漢大一統以來,上層政治形式已變,故其政治文學甚難見作者私人之兼存,而下層社會文學乃更易接近前代作者與作品合一之舊傳統,此則又當分別而論。

漢末,王綱解紐,士大夫飽經黨錮之禍。藉門第為躲藏所,寒士無門第,則心情變,社會私情,勝過政治關切,新文學亦隨之而起。五言詩與樂府代興。《古詩十九首》導其先路,此等皆初無作者主名,所詠盡屬死生,男女,離合悲歡,社會私情。偶及仕宦,亦為富貴功名,為私不為公。惟作者則仍屬少數讀書人傳統,故建安新文學,乃舊瓶裝新酒。體裁猶昔,而內容多變,曹孟德可為代表。其身份已躍踞政府領袖,而其吐屬仍不失社會下層之私情緒。其《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又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可謂是士大夫之平民詩,異于雅頌騷賦,與風詩之雖出民間而經上層政治之采選改造者亦不同。最特出者如其《述志令》,以丞相九錫之尊宣告僚屬,而所陳則皆私人情懷也。其二子子桓、子建,詩文皆承父風。而如王粲《登樓賦》,亦足為舊瓶新酒作證。《東漢書》始有《文苑傳》,可證文學獨立觀念自此始。

兩晉以下,《昭明文選》所收,循此風流,有沿無革。其作者莫非政治人物,而見諸篇章,則皆社會私情,八代之衰,主要在此。唐興,乃思改轍,實求復舊。陳子昂《感遇》詩開其端。其詩有曰:"玄天幽且默,群議曷嗤嗤。圣人教猶在,世運久陵夷。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去去行采芝,勿為塵所欺。"杜工部美之,曰:千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李白踵起,其《古風》有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彼二人所詠,不曰圣教,即曰大雅,徒工于文為綺麗,私人情志,未合大道。斯何足珍。此皆欲挽魏晉以下文人積習,返之周孔政治上層治平大道之公,以為所志所詠當在此。杜甫韓愈,遵而益進。惟社會結構與時代情況,以唐視漢,終已大變,有關日常生活私人情志之羼進文學內容,此風不復可遏。雖心存君國,志切道義,然日常人生終成為文學主要題材,如杜甫韓愈之詩文集,按年編排,即成年譜。私人之出處進退,際遇窮達,家庭友朋悲歡聚散,幾乎無一不足為當代歷史作寫照,此成為唐以下文學一新傳統。其作品之價值高下,亦胥可懸此標準為衡量。至于專熟一部《文選》,惟以應進士試,則見為輕薄。輕薄非文辭之不工,亦不盡如韓冬郎《香奩集》之描寫女性,即灞橋風雪,生活吐屬非不雅,然與生民休戚無關,不涉公共大局,斯即輕薄也。至如羅昭諫,十上不中第,自名曰隱,心中惟知有科名,《謁文宣王廟》有曰:"九仞蕭墻堆瓦礫,三間茅屋走狐貍。"而又曰:"釋氏寶樓侵碧漢,道家宮殿拂青云。"則屬勢利。老釋蔑勢利,而崇勢利者亦歸老釋,此皆在社會之下層。故詩騷屬上層文學,固非勢利。杜韓關心世運,亦非勢利。驢子背上灞橋風雪,與夫香奩艷情,本亦非勢利,特作者心情,不與國家安危民生休戚相關,則惟見其輕薄,亦成為勢利。輕薄之與勢利,在其為私不為公,乃同成其為社會下層文學之一征。其與政治上層文學之相異正在此。

唐代又有傳奇新文體,內容不外香艷武俠神怪之類,此在魏晉六朝已有之。然在先僅是一種筆記,至唐代乃正式浸染入文學情調。此皆一時文人,雖亦有心國政生民而擺脫束縛,取悅世俗,在我以一泄為快。在文學傳統中,則終非正體。略如西方文學中之小說,其對象乃在社會下層。因西方知識分子,本與上層政治隔絕,文學乃其一生業。不如中土,用則行,舍則藏,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讀書人以仕進為業,上下層打成一片,耕于畎畝之中,而仍以堯舜其君其民為職志。故其文學,每不遠離于政治之外,而政治乃文學之最大舞臺,文學必表演于政冶意識中。斯為文學最高最后之意境所在。雖社會日進,知識分子范圍日擴,逸趣閑情,橫溢泛濫,偶爾旁及,則決非文學之大傳統。游戲筆墨,可以偶加玩賞,終不奉為楷模。

詩之在古代,必配以聲歌,詩即樂也。行之以禮,便用于政治場合中。自建安以下,詩已獨立,自成一文體,然其內容意義,仍必導源風雅,即不能遠離于治道民生而別有詩之天地。自晚唐以下,詩又與歌唱相配而有詞,驟視之若復古,實則更新出。因其歌唱,亦在社會下層,在私人生活中。故早期之詞,多選入《花間集》,可見詞之使用,不在宗廟朝廷,不在邦國會同,而只在花間。和凝為名詞人,及為后晉宰相,乃收拾舊作,不使流傳。此征詞之興起,乃在晚唐五代大亂黑暗時期,當時人亦自知其與舊傳統有捍格也。

但如南唐李后主,貴為國君,恣情歡樂,"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齅,別殿遙聞簫鼓奏。"其所詠如是。一旦亡國,日夕以淚洗面,而其詞調乃益工。自此所作,乃重回到文學傳統大路上去。故可謂李后主詞,乃是一種新瓶裝舊酒也。

建安以下詩,與古代詩不同,多詠作者個人私生活。但作者私人,仍多與政治發生關系,故其詩仍帶政治性。即如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賦《歸去來辭》,唱為田園詩。然義熙后不再紀年,居田園不忘政治,遂為魏晉以下第一詩人。詩余為詞,亦專詠作者私人生活,與政治無關。李后主以亡國之君為詞,其私人生活中,乃全不忘以往之政治生活。故其詞雖不涉政治,其心則純在政治上,斯所以為其他詞人所莫及也。

宋人都好填詞,如范仲淹歐陽修,依傳統言,其人應不似填詞的人。而歐陽詞云:"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此豈竭意追隨昌黎文以載道者之所出。而如柳永,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其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應進士試,仁宗曰:"此人風前月下,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后乃以改名得中,但亦終不在政壇上得意。可見詞是社會下層性文學,終不與舊傳統政治性文學沆瀣一氣。蘇東坡辛稼軒,刻意欲將詩和散文的豪情壯氣嵌入詞中,然亦終不能改變了詞的格調。即所謂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也。

宋代又另有一新文體,是為話本,此承唐代傳奇來。但唐宋社會又已不同,一則讀書人更多,政治上不能容,多沉滯在社會下層。二則佛教向社會傳播,遂有話本,形成白話小說之一大支。三則印刷術日盛,社會一般人多閱讀機會。故唐代傳奇,雖其體裁內容,已與上層政治性文學之詩文傳統有不同,但仍多屬于上層傳統文學之作者偶爾為之,故其精神血脈仍不相遠。宋代話本,則多出社會下層不知名人之作,可證其已另成一派別。古詩三百首,絕大多數無作者姓名,但此下演變出楚辭漢賦,則皆有作者可考。漢樂府古詩十九首之類,亦無作者姓名,但建安以下五七言詩,則皆有作者可考。宋話本都無作者姓名,但元明之雜劇與小說,則又漸多有作者姓名,此亦中國文學史上演變一大例。亦可知中國傳統文學,乃不斷有新成分之加進,新方面之開展,惟其事必以漸不以驟,不可以一蹴而冀耳。

元劇創始,推關漢卿,乃金人,以解元貢于鄉,為金太醫院尹,金亡不仕。其次如王實甫,亦由金入元。更次如馬東籬,更次如白仁甫,其父華仕金,金史有傳,與元好問有通家之好。華得罪,仁甫受遺山撫養,華詩謝遺山:"顧我真成哭家狗,賴君會護落巢兒。"此四人,皆生北方金元之際,與南方文化傳統疏隔,在異族統治下,對政治無親切感,故能從中國傳統文學中,特出新裁。然亦與宋人話本不同。因此四人皆有文學絕高修養,雖王實甫馬東籬兩人,不能詳其家世,然亦決知其當在讀書人集團中,否則必不能有如此成就。故元劇乃是由舊傳統邁入了新境界。其關鍵乃在元劇作者皆在新環境中茁長,與傳統中讀書人有不同。馬東籬有迄今傳誦的小令云:"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若以全部中國文學史論,此四人處境正如此,皆是在中國作家中一批西風瘦馬在天涯之斷腸人也。論其時代,可謂是夕陽西下之時。論其處境,則枯藤老樹,小橋流水,差堪仿佛。今人好讀元劇,其亦有身世之同感乎?東籬又有句云:"為興亡,笑罷還悲嘆,不覺的斜陽又晚。想咱這百年人,則在這捻指中間。空聽得樓前茶客鬧,爭似江上野鷗閑。"此可推說元劇作者之心情,實寧愿為江上之野鷗,不愿聞朝政之興亡。故元劇雖可推為中國當時之一番新文學,流行在社會下層,僅見個人之私情懷,然在其字里行間,作者之精神血脈,處處仍可窺見其遠自詩騷以來之中國舊傳統。家國興亡實在其深憶遠慨中,而吐露于不自覺。故其內容,自非宋人話本所可比擬也。

元劇作者,多起于金元北方,其新文體之漫衍而至南方,則如荊劉拜殺乃至《琵琶記》等,都已在元明之際。而同時南方,承南宋遺民之緒,一輩讀書人,大率隱遁山林,講學傳道,唐宋詩文正規,不絕益振。故明初諸臣如宋濂劉基王祎高啟等,群才薈集,歷代開國,無此盛況。惟明祖雖竭意網羅,其用意僅在朝政上知求善治非讀書人不可,而非在崇道尊賢上,對讀書人具有敬意。故其振興學校,獎拔新進,亦為整飭吏務,不為宏揚儒業。宋濂《送東陽馬生序》,自述其年幼嗜學,家貧無書,乞借抄錄,備極艱困。而從師問業,更增辛勞。至于當時之學于太學者,縣官有廩稍之供,父母有裘葛之遺,終日坐大廈,書不待求而集,師不待問而告。春風桃李,較之秋菊冬梅,其內在生命力之強弱,已不相侔。而又經受外面朝廷大力之驅遣束縛,故明代開國之新人,乃遠不如舊元隱遁之孑遺。而至永樂,病弊更大顯。方正學后,更無繼起。故明代學人,應分兩途。一則志在山林,屬舊傳統。一則起于市朝,屈從當代政制,僅供鞭策,與兩漢唐宋之書生從政不同。自永樂以至成化,八十年間,正國家治平之期,然論其文運,如三楊之館閣體,終不足以饜群望。而激起何李之復古,然未有心情之內醞,徒爭字句之形跡,面貌雖似,精神終別。故明代詩文正軌,乃不能與兩漢唐宋媲美。即近視元代,猶亦遜之。趙甌北謂:"高青邱后,有明一代更無詩人。"其實散文家亦然。高劉宋王之輩,此皆有元一代之結束,非有明一代之開山也。

明初章回小說,乃又得算為中國文學史上一新開創。如施耐庵之《水滸傳》,羅貫中之《三國演義》,其實此兩人亦皆元遺民也。劇曲之與小說,正如詩之與散文。一有韻,自詩騷漢賦來。一無韻,自《尚書》、《春秋左氏》來。故劇曲之近源為詞,章回小說之近源為散文。所以得確然創出一新風格新體裁,則端在作者之心情,在其與政治之親切與遠隔。《殺狗記》作者徐仲由有云:"烏紗裹頭,清霜落,黃葉山邱。淵明彭澤辭官后,不仕王侯。愛的是青山舊友,喜的是綠酒新??,相迤逗。金樽在手,爛醉菊花秋。"仲由亦在洪武初征秀才,辭歸。高則誠亦辭明祖聘,而明祖甚喜其《琵琶記》,曾曰:"五經四書為五谷,家家皆有。《琵琶記》如山珍海錯,富貴家豈可無耶。"是明祖僅以五經四書為五谷,可以果腹耳。此即征其不知味。有韻如詩騷,無韻如韓歐,此皆山珍海錯也。至如《琵琶記》之在中國文學史上正是山蔌水鮮之屬,富貴人家可以偶備,非所必備。明祖不知此,故于諸儒,僅為果腹所需而勉加牢寵,非有喜悅之情,乃有刀鋸之加。無怪當代諸儒去之惟恐不遠,離之惟恐不速矣。

施耐庵兩避張米之招,《水滸傳》開首一王進,夭矯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即為作者自身寫照。晁蓋宋江,志在草莽,皆非官逼。關勝呼延灼盧俊義輩,則受盜逼,而非官逼。耐庵此作,自有影射。若果山泊一堂忠義,則耐庵將奔赴之不暇,何有閑情逸趣,在兵荒馬亂中,匿草澤間寫此書。事過境遷,后人不曉,乃謂其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此豈懂得耐庵當時之心情。惟金圣嘆差能從文字上得窺悟,然亦僅知《水滸傳》并不同情宋江,乃不知元明之際一輩士人之內心,而施耐庵乃其中之一人。故知知人論世,事不易為。而耐庵之身遁草澤,心存邦國,《水滸傳》雖是一部社會下層文學,而實帶有中國傳統政治上層文學之真心情與真精神,而且有激烈濃重之致。縱謂其觀察有偏失,明代開國,決非草野造反可比。然而耐庵之憤徘內蘊,熱血奔放,則固一代大著作所必具之條件也。

《三國演義》所寫在政治上層,而內容又全屬社會下層。其中事實述據史傳,而人物則全屬新創。更要者在其富有一種倫理精神。尤其如寫關羽,遂成為此后中國社會竭誠崇拜之一人物。后人說《三國演義》,七實三虛,實亦摸不到《演義》之真血脈,搔不到《演義》之真痛癢。死讀書人,哪曾真讀到書。即就其所謂三虛言,如華容道義釋曹操,此等虛處,正是《三國演義》中最深沉、最真實、最著精神處。此之謂文學上之真創造。使讀其書者,全認為真,不覺其有絲毫創造。在諸葛亮身上尚可感有幾許創造,而牽涉不到關羽。其實《演義》中關羽為人,亦本史傳,非盡虛造。而渲染其人,達到盡善盡美、十足無缺的地步,憑空為社會后世捏造出了一個為人群所崇拜的人物,而尊之為武圣人,此尤是《三國演義》之極大成功處。

若把《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相比,《水滸傳》情存譏刺,多從反面側面寫。《三國演義》志在表揚,多從正面重疊面寫。兩書風格不同,正是兩書作者性格之不同。惜乎今對施耐庵羅貫中兩人生平無可詳考,所知不多。惟若謂羅貫中同時寫此兩書,或謂羅貫中同時亦參預了《水滸傳》工作,則必大謬不然。李白是李白,杜甫是杜甫。韓愈是韓愈,柳宗元是柳宗元。作品與作者,須能混并合一看。而作品與作品、作者與作者間,須能看其各具精神,各有性格,各自分別,各見本真處。此始見到了中國文學之最高成就。社會下層文學之在中國,其短處在只有作品,不見作者。未能十足透露出中國文學之傳統精神之所在。其有最高成就者,則在其作品中仍能不掩有一作者之存在,此惟《水滸傳》與《三國演義》兩書足以當之。

說者每以《水滸傳》、《三國演義》與《西游記》、《金瓶梅》并稱為四大奇書,謂是明代小說中四大巨著。其實后兩書距前兩書已逾兩百年,明中葉之升平期,學風文風,變而益漓,遠不能比元末明初之禍亂期。后兩書只具游戲性、娛樂性,只有寫作技巧,何曾有寫作精神。內不見作者之心意,外不見作者所教導。

吳承恩屢困場屋,沉于下僚。余曾讀其《射陽先生存稿》,其詩文雖不在嘉隆七子之列,要之,無當于唐宋以來之大傳統。當時譽者稱之,亦只能謂其乃李太白柳子厚之遺,絕不能與杜韓相比擬。其詩有曰:"一片蟬聲萬楊柳,荷花香里據胡床。"其人生理想如此。其為《西游記》,最多乃名士才人之筆,與施耐庵羅貫中異趣。

尤其是《金瓶梅》,乃特為袁宏道稱許。因公安派同是傳統詩文中之頹喪派,放浪性情,實近墮落,其關鍵在有明一代學術之大傳統上。

蓋明初學脈,至方正學已斷,后起如吳康齋胡敬齋陳白沙諸人,皆是田野山林之隱淪派,仍沿元儒舊轍,而諸人詩文轉有傳統風度。陽明踵起,其詩文亦沿此一脈。而涉足政治,先有龍場驛之貶逐,后有擒宸濠后之憂讒畏譏,故王門后起,仍走回隱淪一路,冬留滯在社會下層,不肯涉足政治。遂有公安派求于傳統政治上層文學中爭取大解放,則其同情《金瓶梅》,亦無足怪。或疑《金瓶梅》出王世貞,此決不然。明中葉以下之散文家,能承唐宋韓歐遺緒者,惟一歸有光,但以一舉子老鄉閭間,未獲撰述上層政治文字之機會,僅在家庭友朋間,抒寫社會下層題材,彼譏世貞為狂庸巨子,名之曰俗學。然有光沒而世貞贊之,曰:"風行水上,渙為文章,風定波息,與水相忘。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予豈異趨,久而自傷。"則世貞雖妄、雖庸、雖俗,絕非荒唐輕薄之流。其非《金瓶梅》之作者可知。

其時如南曲,亦不振,遠不能與初明比。王世貞詩,"吳閶白面冶游兒,爭唱梁郎雪艷詞。"梁伯龍外,如鄭虛舟《玉玦記》,論其題材與其劇情,要之,不脫庸俗二字。而人稱其典雅工麗,此特指文辭與曲調言,不知此實壯夫所不為也。而王世貞《鳴鳳記》,卻仍帶有上層政治意味。記中以楊椒山與嚴嵩為中心,人物賢奸,政事清濁,昭然筆下。世貞父即為嵩下獄治死,《金瓶梅》亦因此牽上世貞。然世貞終為一正人,可以為《鳴鳳記》,決不至為《金瓶梅》。故論中國文學作品,必兼及于作者。作品內容,悉系于作者之心情。而作者心情,則悉系乎其學術之師承。若治中國文學僅從作品入,不從作者入,上無師承,則必下儕庸俗。其僅師作品,炫于名而忽其實,僅知文辭,不知文辭中之性情,此即庸俗之流也。俗者,在其僅限于世俗,不知有時代長久之綿延性。庸者,在其僅限于庸眾,不知有獨特廣大之感通性。惟其作者能上感千古,其作品乃能下感千古。所謂以待知者知,因此文學有傳統。此傳統屬公不屬私,必雅必不俗。儒家教孝,上有承,下有續,為孝子即不是一庸俗人。故曰:"入孝出弟,行有余力,乃以學文。"先培養其德性,乃可進之以文藝。先為一不庸俗人,乃能為一文學作家,乃能有真性情真人生從其作品中流露。有真性情真人生,乃始有真傳統。以此衡量,晚唐之詩人詞客,遠不如初元之劇曲作家。明中葉之作家,亦遠不如初明。文運必與世運相通,當先論其世,乃可知其人,遂從而論其文。中明之世,俗態畢露,人人心中已無一大傳統存在,故其世局為不可久,亦不待觀之史,即其文而可推測以知矣。

至如明末,阮大鋮之《燕子箋》,知其作者,斯知其作品之斷為亡國之音無疑矣。其詞有曰:"春光漸老,流鶯不管人煩惱。細雨窗紗,深庵清晨賣杏花。"斯亦纖艷清麗,真所謂綺麗矣。然不能只知流鶯,只知杏花,只知窗紗,只知細雨,乃茫然不知斯世之為何世,此日之為何日。豈此乃為雅人之深致乎!此篇所謂上層文學與下層文學,其主要分別即如此。果使中國文學盡皆如此,則世道何寄,人心何托,詩騷以來三千年之文學傳統,豈固僅此而已乎!則又何來有此民族之文化,亦何來有此文化之民族。或謂此劇亦為吳應箕侯朝宗輩所愛賞,不知此正亡國聯兆所在。侯朝宗輩,亦亡國人物也。豈僅亡國,如顧亭林所言,斯亦亡天下之聯兆也。

然幸亦終有不亡者在。清康熙時,孔東塘作《桃花扇》,即述侯方域吳應箕阮大鋮當時事,亡國之痛,歷歷在目,而秦淮名妓李香君,貞固節烈,猶得維系民族文化之一線。較之《燕子箋》,遠不相倫矣。同時有洪昉思《長生殿》,在當時與《桃花扇》相頡頏,然而以中國文學之大傳統言,則終非其敵。至如李笠翁,則更等而下之。笠翁好作喜劇,自謂:"惟我填詞不賣愁,一夫不笑是吾憂。"其十種曲之庸俗無聊,即此十四字可以知之。又如尤西堂,亦明遺民,而為清廷之老名士,其所為諸劇,亦絕不見故國興亡之感。即如蒲松齡《聊齋志異》,亦復無絲毫祖國余思。然則滿人入關,較之蒙古,豈果更為成功乎?抑晚明社會較之南宋之遠為不逮乎?其中關系,恐學術分量更重于政治。而晚明遺老如顧亭林、李二曲、王船山、黃梨洲、陸桴亭之流,則皆在政治性的上層文學方面猶幸其尚存民族傳統之一脈也。

及于清之中葉,乃有蔣心馀,以名詩人稱。為其胸中非一刻忘世,乃有曲九種,其一曰《冬青樹》,以文天祥謝枋得為經,緯之以南宋諸遺民。自謂"落葉打窗,風雨蕭寂,三日成書",是其蘊蓄觸發者深矣。其文詞凄厲,聲調悲壯。有說:"你看半江寒月,兩岸秋山,游人甚多。在俺羅銑眼中,都是前朝眼淚也。"不謂至乾隆時,天下升平,舉世酣嬉,心馀身為朝廷官,詩文名滿海內,乃其眼中,仍多前朝眼淚,冬青一樹,乃可與《桃花扇》后先輝映,此誠所謂傳統文學之精神所在也。

至如吳敬梓《儒林外史》,及曹雪芹《紅樓夢》兩書,雖固膾炙人口,視此為不類矣。《儒林外史》僅對當時知識界及官僚分子作譏刺,體不大,思不精,結構散漫,內容平俗,不夠說部之上乘。《紅樓夢》僅描寫當時滿洲人家庭之腐敗墮落,有感慨,無寄托。雖其金陵十二釵,乃至書中接近五百男女之錯綜配搭,分別描寫,既精致,亦生動。論其文學上之技巧,當堪與《三國演義》、《水滸傳》相伯仲。然作者心胸已狹,即就當時滿洲人家庭之由盛轉衰,一葉知秋,驚心動魄。雪芹乃滿洲人,不問中國事猶可,乃并此亦不關心,而惟兒女私情亭榭興落,存其胸懷間。結果黛玉既死,寶玉以出家為僧結局。斯則作者之學養,亦即此可見。跡其晚年生活,窮愁潦倒,其所得于中國傳統之文學陶冶者,亦僅依稀為一名士才人而止耳。其人如此,斯其書可知。較之滿洲初入關時有納蘭成德,相去誠逖然遠矣。

繼之有《兒女英雄傳》,亦為滿人文康作品。書中主人俠女十三妹,似乎針對著大觀園中十二金釵之柔弱無能。而何玉鳳張金鳳同嫁安驥,亦似針對薛寶釵之與林黛玉。故其書亦與《紅樓夢》同名金玉緣。而文康與雪芹同是家道中落,其處境亦相似。殆文康心中,只知一曹雪芹,乃存心欲與一爭短長,其人之淺薄無聊又可知。即以此兩人為例,而此下滿族之不能有前途,亦斷可知。

同時有李汝珍之《鏡花緣》,其書亦以女子為中心。則更是消閑之作,無多感慨,不足登大雅之堂。由女子而轉為俠義,則有《七俠五義》、《施公案》、《彭公案》等,要之,同是消閑作品也。五言古詩起于晚漢,詞起于晚唐,白話語錄起于晚宋,劇曲起于金元之際,白話小說《水滸傳》、《三國演義》起于元末明初,此等皆生于憂患之新文體,所堪大書特書者。因此于舊傳統之外又增入新傳統。惟明之一代,新舊傳統,皆不能發皇張舒,續有滋長。清代若稍勝于明,然中葉以后,亦復死于安樂,如《儒林外史》、《紅樓夢》,皆安樂中垂死之象耳。即詩古文舊傳統,亦僅勝于明,不能與宋相抗。洪北江汪容甫之流,欲于老樹發新葩,以短篇駢文,敘述身世。曾湘鄉值洪楊之變,其為古文,稍振桐城墜緒,然亦僅此而止。文運不興,即征世運之衰。清中葉以后,亦無逃此例。

西風東漸,學者乃競倡新文學,群捧曹雪芹,一時有紅學崛興。豈彼輩乃求以紅學濟世乎?沉浸于舊文學傳統稍深者,終覺不能僅此兒女亭榭,即為文學之上乘。乃相繼比附,認為《紅樓夢》乃影射清初朝廷君臣事跡,此若稍近傳統之意,然終亦無奈考據之實證何。而一時意見,則以西方為例,謂文學何必牽附上政治。然不悟中西歷史雙方不同。讀中國文學作品,必牽涉到其作者。考究作者,必牽涉到其身世。其生平是何等人,乃可有何等作品。就中國傳統言,則吳敬梓、曹雪芹決不能與蔣心馀相比。阮大鋮更不能與孔東塘相比。推而上之,李白為詩仙,杜甫為詩圣,圣終勝于仙,此亦人更重于詩。謝靈運不如陶潛,宋玉不如屈原,文學作者為人之意義與價值更過于其作品。故曰:"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此非輕視文學也。中國傳統觀念下,人的意義與范圍,非一職一業可限。故重通人,尤重于專家。有德斯有言,言從德來。詩言志,詩由志生。不能即以詩為志,更不能即以言為德。失德無志,更何詩文足道。中國傳統以人為本,人必有一共通標準。作者之標準,更高于其作品。作品之標準,必次于其作者。此即文運與世運相通之所在也。西方文學單憑作品,不論作者。欲求在中國文學史中找一莎士比亞,其作品絕出等類,而作者之真渺不可得,其事固不可能。在中國傳統文學中,必于作品中推尋其作者。若其作品中無作者可尋,則其書必是一閑書,以其無關世道人心,游戲消遣,無當于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而謂之閑。是則在中國傳統觀念下,可謂始終無一純文學觀念之存在。豈僅無純文學,亦復無純哲學,純藝術,乃至無純政治。并無其他一切之專門性可確立。一切皆當納入人的共通標準之下而始有。所謂政治性上層文學,以其建立在人群最高共通標準上,故曰雅。所謂社會性下層文學,以其無此最高共通標準,故曰俗。若政治而無此最高共通標準,僅憑某幾人之權力地位,此乃霸道,非王道,亦非中國傳統觀念下之所謂政治也。

西方歷史演進,與中國不同,更要在社會之下層,與各業之專門化。近百年來,中國染此風尚,知識分子各自分業,可以終身與政治絕緣。若謂此是政治性上層文學,則必相鄙斥不齒。若謂此是社會性下層文學,則必群加推崇。此下演變,本篇無暇作深論。但若專就中國文學史言,則顯有此上下層之別,而且上層為主,下層為附。下層文學亦必能通達于上層,乃始有意義,有價值。如樂府,如傳奇,如詞曲,如劇本,如章回小說,愈后愈盛,必不當摒之文學傳統之外,此固是矣。然如詩騷,如辭賦,如李杜詩,如韓柳文,亦同樣不得摒之文學傳統之外,決不當以死文學目之。縱謂其已死,乃死于今日以至后代。其在中國文學史上之地位,則栩栩如生,活潑常在,絕不能死。即在將來,其果死不復生乎,此亦大有問題。中國人生幾乎已盡納入傳統文學中而融成為一體,若果傳統文學死不復生,中國現實人生亦將死去其絕大部分,并將死去其有意義有價值之部分。即如今人生一兒女,必賦一名。建一樓,辟一街,亦需一樓名街名。此亦須在傳統文學中覓之,即此為推,可以知矣。至新文學,其果當專限于神怪武俠戀愛偵探等,而更不許較上層題材之加入否。其果專為游戲消遣,庸俗閑暇所賞,而不許有人生更高共通標準之加入否。若真能寫一部像樣得體的中國文學史,確實以死者心情來寫死者,果真能使死者如生,則有了此一部中國文學史,對此下新文學之新生,舊文學雖死,宜亦有其一分可能之貢獻。此則本篇之作意也。今之提倡新文學者,其亦有意于斯乎,此固本篇作者所馨香禱祝以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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