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安排理查德到肯吉先生事務所去試一試,并不像開頭看來的那么容易。理查德本人就是一個主要障礙。剛剛說好他可以隨時離開巴杰爾先生那個地方,他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離開。他說,他真的不知道。行醫也不見得很壞;他不敢斷定自己真不喜歡行醫;要是再試一下,說不定也會喜歡的!因此,接連幾個星期,他都閉門不出,整天擺弄書本和骨頭,而且好像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獲得了豐富的學識。他這份熱情持續了大約有一個月,就開始冷下來;可是,等到它冷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又開始熱心了。他優柔寡斷,拖了很長時間還決定不了到底學醫還是學法,只是到了仲夏,才決定離開巴杰爾先生家,到肯吉-卡伯伊事務所去學法律。盡管他生性反復無常,可是“這一回”自以為抱著專心致志的決心,便覺得很了不起。他總是那樣和藹、那樣快活,而且是那樣喜歡婀達,所以,你很難對他表示不滿。
“至于賈迪斯先生,”我不妨說,這一陣子,他總覺得外面刮的是東風,“至于賈迪斯先生,”理查德常常對我說,“那可是世界上最厚道的人啦,埃絲特!光是為了使他滿意這一點,我就得特別小心,好好干它一番,而且現在就得徹底了結這件事情。”
他嘻皮笑臉,滿不在乎,同時又覺得什么事情都不妨試一試,但是什么事情都做不長久——像他這樣的人居然想好好干一番,豈不是荒唐可笑!可是,他常常對我們說,他現在非常用功,連自己都奇怪頭發為什么不發白。他為了徹底了結這件事情(正像我說過的那樣),終于在仲夏時分到肯吉先生的事務所去,試試是否喜歡法律。
在這段時期里,他在金錢方面,就像我在前邊描寫的那樣,總是很大方,很闊綽,毫不在乎,可是他還自以為精打細算,勤儉節約哩。當他快要到肯吉先生事務所去的時候,有一次,我當著他的面,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婀達說,他這樣不拿錢當回事兒,得有福圖內特斯(1)的錢袋才行,他聽了我這句話就這樣答道:
“尊貴的表妹,你聽聽這個老太婆說的話!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呢?那是因為前些天我花了八英鎊多(不管是多少錢吧),買了一件整潔的背心和一副紐扣。如果我現在還呆在巴杰爾家里,那我為了聽那些叫人痛心的講課,一下子就得付出十二英鎊的學費。所以我在這件事情上頭,一共掙了四英鎊。”
我的監護人常常和他談到這樣一個問題:他在學習法律的時候,如何為他在倫敦安排住處,因為我們早就回到荒涼山莊,而荒涼山莊又離得很遠,他每星期最多只能回來一次。我的監護人對我說,如果理查德決定到肯吉先生事務所去學習,他就得租一套房子或幾間房子,那樣我們偶爾去倫敦的時候,就可以在那里住幾天;“可是,老太太,”他意味深長地搔了搔頭,又說,“問題是他還沒有決定是不是學下去哩!”最后商量結果,我們在女王廣場附近一所很安靜的古老房子里,給他租了一小套帶有家具的整潔房間;房租是按月交付的。不久,他就把所有的錢花光,因為他給這個寓所買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小裝飾品和奢侈品;每當他想買些毫無用處和價格高昂的東西時,我和婀達就勸他不要買,于是,他就把那筆本來要花的錢記下來,以后遇到要買別的價錢較低的東西時,就認為自己把兩件東西的差價省下來了。
因為理查德的事情懸而未決,我們只好延期到波依桑先生家去做客。最后,他搬進那個寓所,也就沒有什么事情再耽誤我們的行期了。本來,在夏天這個業務比較清閑的時候,他完全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可是,他對這個新職業充滿了好奇心,并且要盡最大努力去揭開那場生死攸關的官司的奧秘。因此我們就沒有和他一起去;親愛的婀達很高興,直夸他努力用功。
我們坐著驛站馬車高高興興地到林肯郡去,一路上還有斯金波先生這個健談的人作伴。他家里的家具似乎已經被人搬運一空了,把家具搬走的人就是那個在他的藍眼睛女兒過生日那天來查封的人;可是,他一想到家具沒有了,倒好像心里輕松了不少。他說,桌椅板凳這種東西都很無聊;它們的樣子很單調,表情很呆板,它們厚著臉皮瞪著你,你也厚著臉皮瞪著它們。這樣說,沒有固定的桌子椅子,而是像蝴蝶那樣在租來的家具中間飛來飛去,隨心所欲地從花梨木家具飛到紅木家具,從紅木家具飛到胡桃木家具,從這種式樣的家具飛到那種式樣的家具,那該多么好啊!
“奇怪的是,”斯金波先生說,他忽然覺得這事情很可笑,“我的桌椅板凳都沒有付錢,而我們的房東卻心安理得地把東西搬走了。瞧,這多么可笑,多么滑稽啊!家具商根本沒有義務替我向房東交房租呀。我的房東為什么要和他發生爭執呢?如果我鼻子上長了一個疙瘩,我的房東覺得很不雅觀,那么,我的房東大可不必去抓家具商的鼻子,因為家具商的鼻子上并沒有疙瘩啊。依我看,他似乎沒有多大道理。”
“噢,”我的監護人很和氣地說,“這很明顯,誰要是給這些椅子和桌子打保票,誰就得掏錢付桌椅費。”
“說得對!”斯金波先生回答說。“這就是這件事情最不合理的地方!我對房東說:‘我的好人,你這樣不客氣地把東西搬走,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好朋友賈迪斯就得掏錢付桌椅費嗎?你怎么對他的財產一點也不考慮呀?’可是他說,他一點也不考慮。”
“而且什么建議也不接受,”我的監護人說。
“什么建議也不接受,”斯金波先生回答說。“我把他帶到屋子里向他提了一些公事公辦的建議。我說:‘你是個買賣人吧?’他回答說:‘不錯。’‘那很好,’我說,‘那我們就公事公辦吧。這是墨水壺,這是鵝毛筆,這是紙,這是封糊。你要什么呢?我在你家住了不少時間,我相信,在發生這個不愉快的誤會以前,我們彼此都還滿意,所以我們既要講交情,也要公事公辦。你有什么要求?’他回答的時候,用了一個帶有東方色彩的比喻,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的錢是什么顏色的。‘親愛的朋友,’我說,‘我從來沒有錢。錢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懂。’‘那么,先生,’他說,‘如果我給你時間,放寬期限,你打算怎么辦呢?’‘我的好人,’我說,‘我根本就沒有時間觀念;可是你說你是買賣人,所以凡是能夠用紙筆墨和封糊之類的東西來解決的事情,你說應該怎么辦,我就怎么辦。千萬不要損人利己(因為這是愚蠢的),而要公事公辦!’可是,他不肯公事公辦,事情就這樣了結啦。”
如果這就是斯金波先生的孩子氣帶來的一些不便之處,那么,他這種孩子氣也確實給他帶來了一些方便。一路上,我們無論買到什么吃的東西(包括一筐精選的暖房種的桃子),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從來也沒想到要付錢。就這樣,當車夫來收錢的時候,斯金波先生就很客氣地問他,得交多少錢才合適——來,隨便說個數兒吧——車夫說,每位收費兩個半先令,斯金波先生聽了就說,一切在內這個價錢并不算多;可是,他卻讓賈迪斯先生去替他付錢。
一路上風和日暖。綠油油的莊稼隨風擺舞,云雀高聲歡唱,籬笆上野花朵朵,樹木枝繁葉茂,豆田里微風輕拂,送來了陣陣的芳香!薄暮時分,我們到了一個小市鎮,準備在那里換車。那是個死氣沉沉的小鎮子,有一個帶尖頂的教堂,一個趕集的地方,一個集市上的十字架,一條陽光閃爍的大街,一個池塘——有一匹老馬因為怕熱把腿浸在池塘里——還有幾個懨懨欲睡的人,在一塊不大的背陰的地方躺著或站著。想起剛才一路上樹葉簌簌作響,莊稼迎風搖曳,你就覺得這個鎮子和英國其他地方的市鎮完全一樣:沉靜,灼熱,缺乏生氣。
在客棧門前,我們看見波依桑先生騎在馬上,旁邊有一輛敞篷馬車,等著載我們到他的家去,那地方離這里只有幾英里地。他看見我們便非常高興,矯捷地跳下馬來。
“我的天啊!”他彬彬有禮地向我們打過招呼,便喊道,“這輛驛站馬車太糟糕了。世界上有些可惡的公共馬車,這馬車就是最惡劣的一輛。今天下午,這輛驛站馬車誤點了二十五分鐘。那車夫就應當判處死刑!”
“他誤點了嗎?”斯金波先生說,因為波依桑先生剛才說話的時候恰好對著他。“你知道我是沒有時間觀念的。”
“誤了二十五分鐘!不,二十六分鐘!”波依桑先生看看手表說。“車上有兩位女士哩,可是這家伙還晚到了二十六分鐘。這是故意的。絕不會是偶然!你們知道不?他老子和他叔叔,也是最放肆的車夫。”
他一邊用極其憤慨的聲調說這些話,一邊又彬彬有禮地扶著我們登上那輛小馬車,并且滿臉笑容,喜氣洋溢。
“女士們,很抱歉,”當大家都坐下來準備走的時候,他拿著帽子,站在車門旁邊說,“我不得不帶著你們繞道,多走兩英里左右的路。因為不繞道的話,就得穿過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的獵園。可是,我曾經發誓,由于我和他目前的關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的腳或我的馬的腳,絕不會踏上這家伙的領地!”他說到這里,正好和我監護人的眼光碰在一起,便哈哈大笑起來,連那個死氣沉沉的小市鎮好像也受到了震撼。
“勞倫斯,是不是德洛克爵士和夫人現在都在這里?”我的監護人說,這時候我們正驅車前進,而波依桑先生就騎著馬在道旁的草地上走著。
“那個又狂妄又愚蠢的爵士正在這里,”波依桑先生回答說。“哈,哈,哈!那個狂妄的爵士正在這里,而且,叫人高興的是,他最近一直躺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德洛克夫人,”一提到德洛克夫人,他總是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好像要強調她和這場糾紛毫不相干,“也許很快就要來。可是,依我看,她準是盡可能地晚來。到底是什么原因使這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嫁給這個呆頭呆腦的準男爵,那真是個令人大惑不解的謎。哈,哈,哈,哈!”
“我想,”我的監護人笑著說,“我們在這里的時候,總可以在獵園里走走吧?你那道禁令不禁止我們,是不是?”
“除了禁止我的客人回家以外,”他向我和婀達轉過頭來,彬彬有禮地笑著說,“我在別的方面是不會濫施禁令的。遺憾的是,我沒緣奉陪諸位去看看切斯尼山莊這個幽雅的地方!不過,賈迪斯,我敢跟你打賭,只要你還住在我這里,你要是到那個領主家里去作客,那你準會受到冷遇。他那神氣活現的樣子很像一個大時鐘,很像那種帶著漂亮的匣子、八天上一次發條的時鐘,那種時鐘根本不走,從來就沒有走過。哈,哈,哈!我敢跟你打賭,他對待他的老朋友和鄰居波依桑的朋友,態度一定特別生硬。”
“我才不拿他來打賭呢,”我的監護人說,“我敢說,我固然不想跟他結交,他也不想跟我結交。能夠吸吸這地方的空氣,能夠像每一個來觀光的人那樣看看那座房子,就感到很滿足了。”
“很好,”波依桑先生說,“總的說來,我對你的做法很滿意。這樣做比較合乎體統。這里的人都把我當作蔑視雷神的埃阿斯(2)。哈,哈,哈,哈!每逢星期天,我到那個小教堂去的時候,人數不多的會眾大都等著看我在德洛克的盛怒下,被雷火燒得體無完膚,倒在過道上。哈,哈,哈,哈!我相信,他一定奇怪我為什么沒有倒下來。因為,我敢對天發誓,他是最自負、最膚淺、最愛吹牛和毫無頭腦的笨蛋!”
我們登上一座小山的山頂時,我們的朋友就放下德洛克不談,而向我們遙指著切斯尼山莊。
那是一所古老而又別致的房子,坐落在一個樹木茂密的幽雅的獵園里。波依桑向我們指出,離開邸宅不遠的地方,聳立在樹木中間的,就是他剛才說的那個小教堂的尖頂。看啊,那些參天古樹上面的光影倏忽閃動,仿佛天使們在振翅飛翔,掠過那夏日的天空;那綠草如茵的平坡,那波光粼粼的河水,還有那個花園,五色繽紛的鮮花,左邊一叢,右邊一簇,收拾得非常整齊——這些景色有多么瑰麗啊!那所房子有三角墻、煙囪、尖塔、角樓、濃蔭掩映的門道、還有那寬闊的露天走道——走道欄桿旁和花盆里,還盛開著玫瑰花。那所房子可以說是坐落在虛無縹緲的境界中,處在寧靜而幽深的氣氛中,給人一種似真非真的感覺。在我和婀達看來,感人最深的,正是這種寧靜而幽深的氣氛。這里的一切,房子、花園、露天走道、草坡、河水、古老的橡樹、鳳尾草、苔蘚、樹林、以及老遠老遠,在空地對面、伸展在我們面前那片盛開著紫花的地方,似乎都是沉浸在這種萬籟俱寂的氣氛中。
后來,我們進入一個小村莊;路過一家門前掛著“德洛克家徽”招牌的小酒館時,波依桑先生和坐在門外長凳上的一個年輕人打了招呼,那人身邊放著漁具。
“這是管家婆的孫子朗斯威爾先生,”他說,“他愛上了切斯尼山莊的一個漂亮侍女。德洛克夫人很喜歡那個姑娘,打算把她留在自己身旁使喚——對于這種榮幸,我們這位年輕朋友一點都不稀罕。不過,即使他的心上人愿意,他目前也結不了婚;所以他只好逆來順受。最近,他常到這里來,每次呆上一兩天,為的是——釣魚。哈,哈,哈,哈!”
“波依桑先生,他和這個漂亮姑娘訂婚了嗎?”婀達問道。
“怎么說呢,親愛的克萊爾小姐,”他回答說,“我想他們也許彼此表白了吧;不過,我相信很快就會見到他們,而在這種事情上,我應當向你請教——不是你向我請教。”
婀達滿臉通紅;波依桑先生騎著那匹灰色的駿馬,跑到前面去,在自己家門口下了馬,摘掉帽子,伸出手,站在那里迎接我們。
他的房子很漂亮,原先是牧師的住宅;前面有一個草坪,旁邊有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園,后面有一個品種繁多的果園和菜園,四周有一堵古老的磚墻,那堵墻的紅顏色就給人一種果子熟透了的感覺。不過,說實在的,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熟透和豐盛的。菩提樹的林蔭道,宛如修道院的綠色走廊,就是從櫻桃樹和蘋果樹的樹影里,也看得出果實累累,醋栗樹上結滿了果子,樹枝壓得直不起來,只好貼在地上,草莓和山莓遍地都是,墻頭上的桃子數以百計,沐浴在陽光里。在拉開的網子和閃爍著陽光的暖房玻璃框里,長滿了沉甸甸的豆莢、豌豆和黃瓜,似乎每一尺土地都是蔬菜的寶庫。芳草的氣息以及種種新鮮的瓜果蔬菜的氣息芬芳撲鼻(更不必提附近的草地上正在收割干草了),好像整個世界就是一大束鮮花似的。在這古老的紅磚墻里面,一切井井有條,似乎都籠罩在寂靜之中,就連那用來嚇唬小鳥的花環上吊著的羽毛,也一動不動。那堵紅墻既然像果子熟透時的顏色,那就很容易給人一種感覺,以為那高高釘在墻上的廢釘子和那依然掛在釘子上的破布條,也是由于時移序變而成熟,由于大限難逃而生銹、腐爛了。
那所房子和花園比起來,雖說不那么井井有條,卻是一所真正的老式房子,廚房的地面是用磚鋪的,壁爐旁邊擺著一些高背長靠椅,每間房子的頂篷都有巨大的房梁。房子旁邊,就是那塊引起爭執的地段。波依桑先生派了一名穿工裝的崗哨日夜守候在那里,那人的任務是,一旦遇到侵襲,就立刻敲響特地掛在那里的一口大鐘,并把他的同盟軍——一條大狗從狗窩里放出來,一起消滅敵人。波依桑先生采取了這么多防御措施還覺得不夠,又親自做了一些牌子豎在那里,牌子上用大字寫著自己的名字和下列的嚴重警告:“謹防惡犬!勞倫斯·波依桑。”“大口徑短槍實彈以待!勞倫斯·波依桑。”“此處布下機關陷阱,日夜恭候大駕光臨!勞倫斯·波依桑。”“注意!禁止闖入本園,違者嚴懲不貸!勞倫斯·波依桑。”他是從客廳的窗戶里指給我們看那些牌子的,這時候他那只小鳥卻在他頭上跳來跳去。他一邊指著那些牌子,一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后仰,我當時真怕他會笑出毛病來呢。
“如果你并不想真干它一場的話,”斯金波先生用他那輕松的口吻說,“那又何必找這些麻煩呢?”
“不想真干它一場!”波依桑先生義憤填膺地反駁說,“不想真干它一場!如果我能馴服獅子的話,那我一定買一頭獅子來代替這條狗,只要那些該死的強盜,膽敢侵犯我的權利,我就放出獅子去咬他。只要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肯出來跟我單獨決斗,解決這場糾紛,那隨便他用哪個時代或哪個國家的武器,我都愿意和他較量較量。不開玩笑,我的話就說到這里!”
我們是在星期六那一天到他家的。星期天早晨,我們大家都徒步到獵園那座小教堂去。一出那個引起爭執的地段,就進入了獵園,踏上一條幽美的小道;這條彎彎曲曲的小道穿過了綠草地和枝葉扶疏的樹木,一直把我們引到教堂門口。
做禮拜的人非常少,除了切斯尼山莊的一大群仆人以外,幾乎都是農民。有的人已經坐好,有的人剛剛進來。那里面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仆役,還有一個地道的老車夫,那人很像是曾經坐過他馬車的貴族老爺們的官方代表。那里還有一些年輕婦女,都長得很好看;但是,管家婆那端莊而慈祥的容貌和那優美而穩重的體態,卻勝過了其他所有的人。波依桑先生曾經向我們說過的那個漂亮姑娘,就坐在管家婆身邊。她實在太漂亮了,即使我沒看見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個年輕的漁夫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使她羞得無地自容,那我也會從她的美貌上認出她是誰。有一張臉,雖然長得漂亮,但是并不討人喜歡,似乎正惡意地觀察著這個漂亮姑娘,而且也在觀察著那里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那是一個法國女人的臉。
鐘聲還在響著,切斯尼山莊的男女主人還沒有來,所以我就趁這會兒工夫看看這座散發著和墓地一樣的泥土氣息的教堂,想想這座小教堂有多么陰暗、古老和莊嚴。窗戶被外面茂密的枝葉遮住了,透進來的光線顯得非常暗淡,因此,我四周的人的臉孔都很蒼白,過道上的磨損的黃銅片以及那些受了潮的古老銅像,也都暗淡無光,只有那陽光照耀下的小門廊——有一個呆板的敲鐘人在那里敲鐘——卻異常明亮。忽然,門口那邊傳來了一陣騷動聲,那些鄉下人的臉上立刻現出肅然起敬的神色,而波依桑先生卻擺出一副非常冷淡的樣子,好像他根本看不見某某人也在場似的。這一切都向我暗示,切斯尼山莊的男女主人已經到來,禮拜就要開始。
“噢,上帝啊,不要審判您的仆人吧,因為在您看來——。”(3)
我永遠也不能忘記,當我站起來,接觸到那個人的眼光時,我的心跳得多么快啊!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雙高傲而又嫵媚的眼睛,似乎失去了那種沒精打采的神色,突然閃亮起來,攝住了我的眼睛。我趕緊低下頭來望著經書——我不妨說,這時候我才定了心,不過,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已經非常熟悉那人的美麗容貌了。
說來奇怪,我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這使我想起我在教母家里度過的那些孤苦伶仃的日子;是的,甚至還想起那時我給布娃娃穿上衣服以后,踮起腳來對著鏡子給自己穿衣服的情景。雖然如此,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夫人的臉,這一點我是不會弄錯的,絕對不會弄錯。
很明顯,那個頭發斑白、患有風濕病而又道貌岸然的紳士——那個單獨和夫人一起坐在大板凳上的人,就是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而那位夫人也就是德洛克夫人。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我看著她的臉,就像模模糊糊地看著一面破鏡子那樣,回想起許多零零碎碎的往事呢;為什么我無意中接觸到她的眼光時,這樣惶惶不安呢(因為我一直是惶惶不安的)。
我覺得自己這樣軟弱實在沒有出息,所以就試著克服這個弱點,專心聽牧師講道。但是,奇怪得很,我覺得那些話不像是牧師說出來的聲音,倒像是我教母那個令人難忘的聲音。我不由得這樣想,德洛克夫人的臉和教母的臉,是不是碰巧有相像的地方?也許有一點點相像吧,不過表情卻很不一樣。在我教母的臉上,深深地刻劃著一種堅定的嚴酷表情,就像巖石受到了風吹雨打那樣;但是,我眼前的這張臉,卻絲毫沒有那種表情,所以使我感到不安的,絕不是那一點相像的地方。再說,我在任何人的臉上,也沒有見過像德洛克夫人那種高傲自矜的樣子。不過,我雖然不敢妄想見過這位時髦的夫人(事實上,我心里很明白,從前確實沒有見過她),但是,她到底具有某種魔力,使我——我,當初那個小小的埃絲特·薩默森,那個孤苦伶仃的孩子,那個過生日時沒有人祝賀的孩子,從過去的生活中蘇醒過來,出現在我的眼前。
獵園的小教堂
我陷入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之中,禁不住渾身顫抖,就連那個法國侍女打量我,都使我感到苦惱,盡管我也知道,她一進教堂,就東張西望,眼睛轉個不停。一點一點地,我終于克服了這種奇怪的情緒。過了很長時間以后,我又朝德洛克夫人那邊望去。這時候已經快要講道了,大家正準備唱贊美詩。她不注意我了,我的心也不再怦怦地跳。后來,有一兩回她拿長柄眼鏡看婀達或我的時候,我的心才又怦怦地跳起來,不過時間很短。
禮拜做完了,累斯特爵士盡管得拄著一根大手杖才能走道,畢竟殷勤多禮,把胳臂伸給了德洛克夫人,陪著她走出教堂,坐上他們原來那輛小馬車。隨后,仆人們散開了,做禮拜的人也散開了。這時候,斯金波先生說了一句話,使波依桑先生非常開心,他說,累斯特爵士剛才瞅著那些做禮拜的人,臉上的神氣就像他在天堂里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地主。
“他心里就是這么想的!”波依桑先生說。“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就連他父親、他祖父以及他的曾祖也都是這么想的!”
“你知道不,”斯金波先生忽然又對波依桑先生說,“我倒很愿意認識這樣一個人!”
“真的嗎?”波依桑先生說。
“比方說,他想抬舉我,”斯金波先生接著說。“那很好哇!我絕不反對。”
“我可要反對,”波依桑先生氣沖沖地說。
“你真的要反對嗎?”斯金波先生從容不迫地回答說,“可是,這簡直是自討苦吃。你為什么要自討苦吃呢?你瞧我,我就像一個孩子似的,無論碰到什么事情,都心安理得,聽天由命,從來也不干自討苦吃的傻事!比方說,我到這里來,看見一個有權有勢的人,正強迫人尊敬他。那很好哇!我就說:‘大老爺,請接受我的敬意吧!表示表示敬意,比干什么都容易。您就請接受吧。如果有什么好玩的東西給我看,我倒是很愿意瞧一瞧的;如果您有什么好玩的東西要給我,我也很樂意收下。’于是,那位大老爺就回答說:‘這家伙真懂事。我覺得他很合我的胃口和我的脾氣。他并沒有逼得我像刺猬那樣,把身體縮成一團,把尖刺露在外面。我像彌爾頓筆下的云朵那樣擴張、舒展,把閃著銀光的一面露在外邊。(4)這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比較愉快的。’用小孩的話來說,這就是我對這些事情的想法!”
“可是,假如你明天到了別的地方,”波依桑先生說,“那里有一個人的脾氣和那個人——或者是和這個人——完全相反,那又怎么辦呢?”
“怎么辦?”斯金波先生說,樣子顯得非常單純、坦率。“那完全一樣!我就說,‘可敬的波依桑,’——我們姑且把你當作想象中的那個人吧——‘可敬的波依桑,你不是反對那個有權有勢的大老爺嗎?好極了。我也反對。我認為,我在社會上的態度應當隨波逐流。而且,我還認為,每個人在社會上的態度都應當隨波逐流。總而言之,社會上一切都應當是水乳交融的。因此,你反對的,我也反對。現在,高貴的波依桑,咱們去吃飯吧!’”
“可是,高貴的波依桑可能要說,”我們這位主人滿臉漲紅,回答說,“活見鬼——”
“我知道,”斯金波先生插嘴說,“他很可能這樣說。”
“——我才不去吃飯呢!”波依桑先生勃然大怒,停下來用手杖敲著地,喊道,“而且他還要說,‘哈羅德·斯金波先生,世界上到底有原則性這樣的東西沒有?’”
“對于這個問題,你知道,哈羅德·斯金波會這樣回答,”他說話時裝出笑瞇瞇的高興樣子,“‘我敢發誓,我一點都不懂!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原則性是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有原則性,誰有原則性。如果你有原則性,而且覺得那樣很好,那我也很高興,并且衷心向你祝賀。可是,你放心,我對原則性一點都不懂;因為我只是一個孩子,我絕不說我有原則性,我也不需要有原則性!’你瞧,高貴的波依桑,我的話就說到這里,我現在總算可以去吃飯了吧!”
他們兩人常常發生這樣的小爭論,我總覺得,要是在別的場合下,這種爭論勢必會使我們的主人發火。可是,他很明白自己是東道主,有責任殷勤款待我們,同時,我的監護人又覺得斯金波先生很可笑,常常和他一起哈哈大笑,把他當成整天吹肥皂泡的孩子,所以才沒有鬧出事來。斯金波先生似乎從來沒覺察到他的處境不妙,他有時跑到獵園去畫畫(可是從來也沒畫完過一張),有時跑到鋼琴跟前去彈幾段曲子,要不然就唱唱歌,或者在樹下躺著,注視著天空——他說,他自然而然地覺得,他生來就是為了這樣打發日子的;這非常適合他的性格。
“我最喜歡,”他對我們說(他這時候正躺著),“那些有進取心和刻苦努力的人。我相信我是個真正的世界主義者。我對世界主義者非常同情。我常常像現在這樣躺在樹蔭下面,想著那些富有冒險精神的人遠征北極,或是鉆進熱帶的中心地區,感到十分欽佩。那些唯利是圖的人會問:‘他們到北極去有什么用處呢!這有什么好處呢?’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我只能說,他們到那里去可能是為了讓我躺在這里想著他們——盡管他們并不知道這一點。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來說吧。我們不妨看看美洲莊園的黑奴。我敢說他們是被當作牛馬來使喚的,我敢說他們并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敢說他們的處境,總的說來并不愉快;可是,對我來說,他們使大自然的風景具有生命的氣息,富有詩歌的情調,這也許就是他們比較愉快的人生目的之一。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我是能理解的,而且我也不覺得奇怪!”
在這種場合下,我常常納悶,他是否想到了斯金波太太和他的孩子,在他的世界主義的頭腦看來,他們又是什么樣的人呢。據我所知,他是很少想到他們的。
從我在教堂里心怦怦亂跳的那一天起,到如今已經差不多過了一個星期,今天又是星期六了;這些日子的天氣分外晴朗,所以,到樹林里去散步,看著陽光從透明的樹葉間隙中照射下來,在樹影婆娑的地上閃閃發光,同時,又聽到鳥兒歌唱,蟲兒低鳴(蟲聲使人懨懨欲睡),便感到心曠神怡。林子里,有一塊地方我們特別喜歡,那里遍地都是厚厚的苔蘚和去年的落葉,還有幾棵砍下來以后剝掉了皮的樹。我們坐在這里,透過那由千百根天然柱子——泛著白色的樹干——支撐著的綠色樹廊,眺望著遠處的景色:那里陽光燦爛,和我們這個蔭影重重的地方形成強烈的對比;同時,那個拱形樹廊也使遠處的景色顯得分外幽美,乍看之下,好像是一個美麗的仙境。星期六那天,我們三個人——賈迪斯先生,婀達和我就坐在那里,但是后來,我們忽然聽見遠處雷聲轟鳴,大滴的雨點打得樹葉沙沙作響。
這星期的天氣一直非常悶熱;可是暴風雨來得太突然——至少是對我們呆在這個密林里的人來說,是突如其來的——我們還來不及跑出樹林,就發現雷電交加,雨點從樹上打下來,仿佛每個雨點都是沉甸甸的大珠子。我們都知道,打雷下雨的時候不應該呆在樹林里,所以我們就往外跑,登上長滿青苔的臺階——那臺階好像是兩座背靠背的寬板梯子,橫跨過樹木的圍墻——然后又從另一邊逐級而下,跑到那個離我們不遠的獵園看守人的小屋去。我們以前就常常注意這個幽暗而又別致的小屋。它就坐落在樹木的濃蔭里,墻上爬滿了長春藤,附近還有一道深溝,有一次我們看見看守人的狗鉆到溝里的羊齒草叢中,就好像鉆進水里似的。
這時候,天空烏云密布,小屋里陰暗異常,我們進去避雨的時候,只看清楚那個出來開門并給我和婀達搬來兩把椅子的男人。所有的格子窗都開著,我們就坐在門口的地方,瞅著那場大雨。看到暴風驟起,刮得樹木彎下了腰,刮得雨點像煙霧那樣順著風勢橫飄;聽著隆隆的雷聲,看著閃閃的電光;同時,心里還想到我們這卑微的生命正受到大自然的威脅而有所敬畏;然后,又覺得風雨無非是大自然的恩賜,等這暴風雨過后,就會萬象更新,連最小的花朵和葉子都會生意盎然——看到和想到這一切,心里感到分外興奮!
“坐在這個風吹雨打的地方,不危險嗎?”
“噢,不危險,親愛的埃絲特!”婀達輕輕地說。
婀達是在回答我,可是我剛才并沒有說話。
我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我不僅從來沒看見過那張臉,而且也沒聽過那個聲音,可是,那個聲音也同樣使我產生了奇異的感覺。剎那間,我眼前又浮現出連綿不斷的往事。
原來我們還沒跑到這個小屋,德洛克夫人就已經在這里避雨了,她剛才是從屋里陰暗的地方走出來的。她站在我的椅子后面,手扶著椅背,我回頭的時候,看見她的手幾乎觸到我的肩膀。
“我把你嚇著了吧?”她說。
不,沒有嚇著。我為什么會嚇著呢!
“您就是賈迪斯先生吧,”德洛克夫人對我的監護人說。
“德洛克夫人,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這使我感到很高興,”他回答說。
“上星期天在教堂里,我就認出您了。累斯特爵士在這里跟人發生了一些爭執——不過,我相信,這不是他引起的——因而造成某種不應該有的困難,使我不能在這里招待您,實在很抱歉。”
“我了解這個情況,”我的監護人笑著回答說,“我還是很感激您。”
她帶著那種習以為常的冷淡態度把手伸給他,說話時也很冷淡,但聲音非常悅耳。她很美麗,也很優雅;舉止落落大方;我覺得,她還具有一種魅力,能夠使人為她傾倒——如果她認為值得這樣做的話。看守人給她搬來一把椅子,她就坐在門口,正好在我和婀達中間。
“您寫給累斯特爵士的信里談到那個青年,累斯特爵士很抱歉,沒有辦法成全他,他的問題解決了嗎?”她回過頭,對我的監護人說。
“但愿已經解決了,”他說。
她似乎很尊敬他,甚至希望博得他的好感。她那高傲的態度含有某種討人喜歡的地方;當她回過頭去和他說話的時候,她的態度顯得比較親切,甚至可以說比較隨便,但是像她這樣高傲的人,又似乎是不可能的。
“這位大概也是受您監護的人吧?是克萊爾小姐嗎?”
他很有禮貌地把婀達介紹給她。
“如果您只為這樣的漂亮姑娘打抱不平,”德洛克夫人又回過頭,對賈迪斯先生說,“那您可就不配做堂吉訶德那種大公無私的人了。不過,請您把這位年輕女士也介紹給我吧!”說著,她轉過身,面對面地望著我。
“薩默森小姐才是名符其實受我監護的人,”賈迪斯先生說,“我對她不需要向任何大法官負責。”
“薩默森小姐的雙親都去世了嗎?”德洛克夫人說。
“是的。”
“她有您這樣的監護人,實在很幸運。”
德洛克夫人這時正看著我,我也就看著她說:我確實很幸運。她忽然把臉轉開,不再看我,那慌慌張張的樣子,好像表示她很不高興,甚至感到討厭似的,她又回過頭去跟他說話了。
“賈迪斯先生,我們當初倒是常常見面,可是這次分別也有好些年了。”
“時間的確不短。從那時候到我上星期天看見您為止,至少是我覺得這段時間不短了,”他回答說。
“什么!難道您也喜歡阿諛奉承這一套嗎,還是您覺得有必要奉承我!”她露出一點瞧不起的樣子說。“我大概是獲得了喜歡阿諛奉承的名聲吧。”
“德洛克夫人,您得的名聲太大了,”我的監護人說,“因此,我不得不說,您得受一點小小的罰。可是,我絕沒有阿諛奉承的意思。”
“太大了!”她微微笑了笑,重復著說,“您說得對!”
她具有威力、魅力、優越感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所以她似乎把我和婀達都當作是小孩子。就這樣,她微微笑了笑以后,就坐在那里望著那片雨景;她泰然自若,而且是無拘無束地想著自己的事,仿佛這里就她一個人似的。
“我記得,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您和我不太熟,和我姐姐倒比較熟。”她又望著他說。
“不錯,我和令姐見面的時候比較多,”他回答說。
“我和我姐姐后來就各走各的路了,”德洛克夫人說,“不過,甚至在我們決定誰也不管誰以前,就已經沒有什么共通的地方了。我覺得,這是很遺憾的事情,但也沒有辦法。”
德洛克夫人又坐在那里望著雨景。這場暴風雨很快就要過去。雨勢已經大減,閃電也沒有了,雷聲只在遠處的群山隆隆作響,陽光開始照著濕潤的葉子和落下來的雨點,顯得晶瑩閃爍。我們默默地坐在那里,忽然看見兩匹小馬拖著一輛四輪馬車,邁著輕快的步子,向我們跑來。
“夫人,”看守人說,“送信的人跟著馬車回來了。”
馬車來到跟前的時候,我們看見里面坐著兩個人。車里的人下來的時候,手里都拿著斗篷和披肩,第一個下車的是我在教堂里見過的那個法國女人,第二個是那個漂亮姑娘;那個法國女人的態度很自信,好像蔑視一切;那個漂亮姑娘卻惶惑不安,躊躇不前。
“這是怎么回事兒?”德洛克夫人說,“為什么來了兩個人?”
“夫人,目前我還是您的侍女,”法國女人說,“而送信的人說您要人侍候。”
“夫人,恐怕您可能是要我吧,”那個漂亮姑娘說。
“孩子,我要的是你,”夫人平靜地回答說,“把披肩給我披上吧。”
她微微彎下腰,那個漂亮姑娘就把披肩給她披上了。那個法國女人站在那里,沒有得到夫人的青睞,她緊閉著嘴,站在旁邊看著。
“我很抱歉,”德洛克夫人對賈迪斯先生說,“我們恐怕不能恢復往日的交情了。請您允許我派馬車回來接兩位受您監護的人。馬車馬上就回來。”
可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這個盛情,她就莊重地和婀達告了別——但沒有和我告別——扶著賈迪斯先生伸出的胳臂,上了馬車;那是一輛獵園里乘坐的小馬車,上面帶有車篷。
“上來吧,孩子,”她對那漂亮姑娘說,“我要你陪著。走吧!”
馬車轆轆地走了;那個法國女人,胳臂上搭著她帶來的披肩,依然站在她方才下車的那個地方。
我認為,傲慢的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的傲慢,那個法國女人正是因為自己態度傲慢而受到了懲罰。她報復的方法非常奇怪,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看著馬車拐上車道,然后,毫不動容,把鞋子脫下,放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踩著那片到處是水的草地,沿著馬車走過的那條道往前走去。
“那個年輕女人瘋了嗎?”我的監護人說。
“噢,不是的,先生!”看守人說,他和他妻子也在后面瞅著她。“奧爾當斯才不瘋呢。她的腦瓜子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可是,她實在是架子大、脾氣暴躁——架子太大,脾氣太暴躁了!現在,她已經接到解雇通知,而別人也不把她看在眼里了,所以她心里才不是滋味哩。”
“可是,她為什么要脫了鞋踩著泥水走呢?”我的監護人說。
“什么,先生?大概是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吧!”看守人說。
“也許她把雨水當成是血水了吧,”看守人的妻子說。“依我看,她發起脾氣的時候,地上就是有血水她也要蹚著過去呢!”
不久,我們就從切斯尼山莊附近經過。我們第一次看見那所房子的時候,那里顯得異常安靜,現在看上去,更是如此。房子四周到處閃爍著亮晶晶的水珠,微風徐徐吹來,小鳥也不再沉默,正在高聲歌唱,雨后氣象一新,那輛小馬車停在門前,閃閃發光,很像童話里的銀馬車。可是,就在這個畫面上,還有一個不慌不忙地走著的人,堅定而又平靜地向那所房子走去,那就是光著腳在濕草地上走的奧爾當斯小姐。
* * *
(1) 福圖內特斯(Fortunatus):歐洲民間傳說的人物,他有一個大口袋,里面裝的金子永遠花不完。
(2) 埃阿斯(Ajax):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因蔑視雷神終于死在大海里。
(3) 這是做禮拜時,牧師說的話。
(4)
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英國詩人,他在一六三七年的作品《宴游神》(Comus)中寫了一位夫人在林中迷路,后來看見“一片烏云在黑夜中露出了光亮的一面”。這里套用的是英國諺語:“每朵云都有閃光的一面”,意即“黑暗中總有一線光明”,“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