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作文講話”“文章作法”的書頗多。原來文采文理之為物,以奇變?yōu)橘F,以得真為主,得真則奇變,奇變則文采自生,猶如潭壑溪澗未嘗準以營造法尺,而極幽深峭拔之氣,遠勝于運糧河,文章豈可以作法示人哉!天有星象,天之文也;名山大川,地之文也;風(fēng)吹云變而錦霞生,霜降葉落而秋色變。夫以星球運轉(zhuǎn),棋列錯布,豈為我地上人之賞鑒,而天狗牛郎,皆于無意中得之。地層伸縮,翻山倒海,豈為吾五獄之祭祀,而太華昆侖,澎湃而來,玉女仙童,聳然環(huán)立,供吾賞覽,亦天工之落筆成趣耳。以無心出岫之寒云,遭嶺上狂風(fēng)之叱咤,豈尚能為衣裳著想,留意世人顧盼,而鱗章鮫綃,如錦如織,蒼狗吼獅,龍翔鳳舞,竟有大好文章。以飽受炎涼之林樹,受凝霜白露之摧殘,正欲收拾英華,斂氣屏息,豈復(fù)有心粉黛為古道上人照顏色,而凄凄肅肅,冷冷清清,竟亦勝于摩詰南宮。推而至一切自然生物,皆有其文,皆有其美,枯藤美于右軍帖,懸?guī)r美于猛龍碑,是以知物之文,物之性也,得盡其性,斯得其文以表之。故曰,文者內(nèi)也,非外也。馬蹄便于捷走,虎爪便于搏擊,鶴脛便于涉水,熊掌便于履冰,彼馬虎熊鶴,豈能顧及肥瘦停勻,長短合度,特所以適其用而取其勢耳。然自吾觀之,馬蹄也,虎爪也,鶴脛也,熊掌也,或肉豐力沉,顏筋柳骨,或脈絡(luò)流利,清勁挺拔,或根節(jié)分明,反呈奇氣。他如象蹄有隸意,獅首有飛白,斗蛇成奇草,游龍怍秦篆,牛足似八分,麗鹿如小楷,天下書法,粲然大備,奇矣奇矣。所謂得其用,取其勢,而體自至。作文亦如是耳。昔人批點左國史漢,輒喋喋驚嘆,以為文高不可及,非八股筆法所可衡量,豈知古人行文本無筆法,本無體裁,亦盡其性,猶斗蛇游龍馬蹄鶴膝之盡其勢而已。勢至必不可抑、勢不至必不可展,故其措辭取義,皆一片大自然,渾渾噩噩,而奇文奧理亦皆于無意中得之。蓋勢者動之美,非靜之美也。故凡天下生物動者皆有其勢,皆有其美,皆有其氣,皆有其文。后世文人,作文章軌范以自繭,筆法章法以自縛,仁義道統(tǒng)以自繩,是非毀譽以自戒,先斷喪其生命,桎梏其性靈,使之不動,不動而欲得其勢,其美,其氣,其文,愚孰甚焉?結(jié)果削足就履,得一條臭裹布,無復(fù)馬蹄之遒勁,虎爪之雄強,鶴脛之削拔,熊掌之畫渾矣。作《文章六訣》,以闡此理,是為序。
得體文章
本日閱報,看見三中大會閉會宣言,文章做得太好,也就是太不好。宣言曰:“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本黨舉行第四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于首都,開會以來,咸以和衷共濟之精神,共赴艱危,凡全國國民所祈求于本黨與本黨所應(yīng)自效于國家者,無不精誠規(guī)畫,力求實踐。茲綜舉決議要點,鄭重宣言,本黨負建國之責(zé),系安危之重,總理遺教,寤寐未忘,全民呼號,相需益亟。
大會于此,敬先以共具之決心,昭告國人:(一)本黨之責(zé)任,為求中國之自由平等。以鞏固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行政之完整,茍有侵犯及于此者,誓與國人以全力抵御而恢復(fù)之;(二)本黨之責(zé)任,為集中國族之全力,以保障世界之和平,其有危害世界之和平者,誓領(lǐng)導(dǎo)全國國民,與世界尊崇信義之民族,共同努力以弭輯之;(三)本黨之責(zé)任,為訓(xùn)政完成以后實現(xiàn)憲政,以歸政權(quán)于全民。凡一切有效而又正確之途徑,誓秉總理遺訓(xùn),與約法成規(guī),以全力赴之。大會既具此決心,并深信必全國一心一德,乃克有成,故首先遵循總理遺訓(xùn)……”
我們純粹站在文學(xué)上的立場,批評此篇宣言的文章。說他好,是說他擬得很得體,面面周到,應(yīng)該說的都說了。然而不好,就在此地,因為應(yīng)該說的都說了,所以讀者讀了猶如未讀,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后又是此等人,毫無所獲。此篇所引幾行,用之于三中全會固可,用之于四中,五中全會亦無不可。這是中國小學(xué)作文教學(xué)失策所致,還是一篇今夫天下救國策之變相!口頭語多,實指事少,抽象名詞多,精細確切語少,所以不好。
我們有時感覺,西人演說宣言,雖然不甚典雅,文句冗長,讀來反覺言之有物。我們必須推翻此種文學(xué)傳統(tǒng),建造說老實話的文體。其實在寫信上,談話上,中西習(xí)慣,也有這樣的不同。中文函札,開頭必是“握別數(shù)載,懸念殊殷”,西文信就不能這樣寫法。其實此信若為借錢,懸念殊殷,也不定借得到,懸念不殊殷,也不定借不到。其在談話見客,西人開口,就是“此來為某某事”,十五分鐘談完便辭別而去。
中國人之談話,必分個起承轉(zhuǎn)伏:第一段,敘闊別,談寒暄。第二段,敘舊誼,追往事。第三段,談時事,發(fā)感慨。第四段,拿起帽子要走時,才轉(zhuǎn)入正題“有一小事奉托”。于是五分鐘可說完的話,因為起承轉(zhuǎn)伏,費了一小時才入題。辦公的人,天天犧牲此種時間,也不知多少。故在談話上做八股,在宣言上敘寒暄,實是中國人之特長。大會宣言開頭文章,寒暄語太多,所以個人認為不好。
文章五味
近閱時文,多帶酸味,誠以革命以來,言論權(quán)失,凡有譏諷時政者,動輒以反革命罪論。文人不敢直言,乃趨入歧途,社論名家所作,大抵婉約而不豪放,如纏足婦人。或說幾句門面話,恭維要人,而字里行間求之,似有一肚子騷氣,郁而不宣,其味苦澀,令人讀得如見歌伎苦笑。小報記者,又轉(zhuǎn)一方向,作俏皮語,其味奇酸。然亦有雋雅幽妙,耐人咀嚼者。此種俏皮文字,風(fēng)行一時,實三五年來言論文之新格調(diào),亦可謂政治革命之意外收獲。
至于大報之苦,小報之酸,皆時代使然。吾心酸苦,作文乃不得不酸苦。嘗謂文章之有五味,亦猶飲食。甜,酸,苦,辣,咸淡,缺一不可。咸淡為五味之正,言論要以淺顯明白曉暢為主,可以讀之不厭。大刀闊斧,快人快語,雖然苦澀,常是藥石之言。嘲諷文章,冷峭尖利,雖覺酸辣,令人興奮。惟清甜文字,其味雋永,讀者只覺甘美,而無酸辣文章讀了肚里不快之感。
此小品文佳作之所以為貴,大抵西人所謂“射他耳”satire(諷刺),其味辣,“愛偷尼”irony(俏皮),其味酸,“幽默”humors(詼諧),其味甘。《論語》收到及發(fā)表稿件,酸辣多而清甜少,亦可見幽默之不易。然五味之用,貴在調(diào)和,最佳文章,亦應(yīng)莊諧并出。一味幽默者,其文反覺無味。司空圖與李秀才論詩曰:“江嶺之南,凡足資適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鹺,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華之人,所以充饑而遽輟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知此而后可以論文。
文章無法
八股有法,文章無法。文章有法,便成八股。中國學(xué)生舊的好學(xué)桐城義法,新的好讀修辭學(xué)科,研究文學(xué)的學(xué)生,必要求演講“文學(xué)概論”,都是因為不知所云。西國教授亦好編“大學(xué)作文”課本,告訴人“每段須統(tǒng)一”,“各段意義須有演進”,都是向低能說話。其實文章體裁,是內(nèi)的,非外的,有此種文思,便有此種體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凡人不在思想性靈上下工夫,要來學(xué)起承轉(zhuǎn)伏做文人,必是徒勞無補。
章學(xué)誠說得好:“詩之有音節(jié),文之有法度,君子以為可不學(xué)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縱,歌哭之有抑揚,必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文史通義?文理篇》)他又說:“比如懷人見月而思月,豈必主遠懷久客?聽雨而悲雨,豈必有愁況?然而月下之懷,雨中之感,豈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懷,藏諸秘密,或欲嘉惠后學(xué),以謂凡對明月與聽霖雨必須用悲感,方可領(lǐng)略,則適當(dāng)良友乍逢新婚燕爾之人,必不信矣。是以文學(xué)之事,可授受者,規(guī)矩方圓,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文理篇》)
袁子才曰:“若鹿門所講起伏之法,吾尤以為不然。六經(jīng)三傳,文之祖也;果誰為之法哉?能為文則無法,如有法不能為文,則有法如無法,霍去病不學(xué)孫吳,但能取勝,是即去病之法也。房琯學(xué)古車戰(zhàn),乃至大敗,是即琯之無法也。文之為道,亦何異焉?”(《書茅氏八家文選》)。茅坤一本“不得要領(lǐng)”之《八家文選》,不知誤盡天下幾許蒼生?
金圣嘆本為吾所佩服,惟少讀所批《水滸》,專在替施耐庵算“一伏”“二伏”“一承”“二承”嘖嘖稱嘆,試問施耐庵撰《水滸》行文時,果曾知其為一伏二伏乎?若不然,則所謂筆法,并無真實意義。且學(xué)了起承轉(zhuǎn)伏的人,便能撰一本《水滸》嗎?耶律大學(xué)費羅伯司教授william lyon phelps專治近代小說,其下“小說”定義,也不過說“a good story well told”(一個講得好的故事),再清楚沒有,甚可給求學(xué)“小說概論”的大學(xué)學(xué)生做當(dāng)頭棒喝。西方表現(xiàn)派如克羅遮(croce)、斯賓干(spingarn)及中國浪漫派之批評家如王充、劉勰、袁子才、章學(xué)誠,都能攫住文學(xué)創(chuàng)造之要領(lǐng),可以說是文章作法之解放論者。惟其知桐城義法之不實在,故尤知培養(yǎng)性靈之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