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看的是朋友書牘后的“再啟”。一封書沒有再啟,就好像沒有精彩,沒有彈性,作信的人話真說完了。有時使你疑心這人不老實;他要向你說的話,在未執筆之先,早已布置陣勢,有起有伏,前后連串好了,所以連信中的話也非出之真情,有點靠不住了。我們知道尺牘之所以成為文學,是因為它是真情最吐露,而最能表現個性的文字,而再啟之所以可貴,就是因為他是尺牘中最能表露真情的一部分。
再啟中所給我們看見的是臨時的感念,是偶憶的幽思,是家常瑣細,是逸興閑情,是涌上心頭的肺腑話,是欲辯已忘的肝腸語,使人讀之,如見其肺肝然。有時他所表現的是暗示函中失言的后悔(女子書牘中尤多),或是進吐函中未發之衷情。因為有這再啟的暗示,回誦書中禁而未發之辭,遂覺別有一番滋味了。
人生總是這樣的,充滿著遲疑、猶豫,失言。后侮或是依違兩可之人,忽然果斷,或是豪杰爽利之人,忽然灰心。現代戲劇之技巧,常在劇情緊張之際,描繪此種衷曲,使人有捉摸莫定之勢,而最佳的再啟,也就能表現這種地方。因為平常的函信,只是一人的說白,信后加一“再啟”,就像有兩人對話。那收信人的答語,似乎就隱在“某某頓首”與“再者”之間的白紙中。
比方有一位老父寫一封滿紙辛酸的信給他唯一的女兒,列舉五六種理由,說明為什么他不能依她的請求,送她入北京女子師范(其一理由,是她有四位弟兄,都在大學中學,負擔太重),卻忽然在書后添了兩行:“好吧;你盡管預備,秋間上學。信中的話全取消。”——這是多么動人!世界上最好及最壞的打算,都是成在這種一念之差的最后一剎那。
我最喜歡看見一人有能打自己嘴巴的勇氣,或者一位學者,忽然慧心發現,將他掉書袋式的迂談闊論,一筆勾銷,付之行云流水,換上一句合情合理的話。比方有一位界子,假定他是一位律師,寫一封道學嚴肅的信給他的妻,用最冷利的文筆及最填密的理論,自第一點至第六點指出為什么非同她離婚不可的理由,簽了名,然后添了兩行潦草難辨的“再啟”:“絲兒,我真發癡了。無論如何我要你,要你,你知道嗎?我自己是混蛋。我們何時見面?”
絲兒讀到此地,將不禁心中一酸,淚珠盈盈,俯著去吻那張信箋了。倘使他從頭蓄意經營,照例寫些心肝肉兒的鬼話,反使絲兒讀了麻木,不敢置信,反不如以上一封尺牘的偉大恢奇了。實際上我們常見一個婦人死心塌地跟著一個半籌莫展的莽漢,外人莫明其妙,就是被這種“再啟”上涌出的幾句話所纏住。這叫做冤家。
我曾聽見,一次有一位牛津大學的教授,一位學問精通胸懷豁達的人,在他朋友房里替在中國傳道的教士辯護。他所舉的,全是學理上的理由。他說每個國家都曾輸入外國的思想主義,而這種外來思想的輸入,從遠看去,只有增加該國思潮之豐富,決不會反使其思想貧乏;他說歐洲自身就受過希臘羅馬文化之賜,英國亦受大陸思想之賜不少。
他這樣引古證今的長談廿分鐘之后,他朋友說:“但是希臘羅馬并不曾派遣戰艦,來一面保護荷馬,荷雷斯,一面槍殺荷馬,荷雷斯正要救其靈魂的中古歐洲人啊!”那位教授撲地一聲,現出會心的微笑,承認失敗了。我想世人能夠常有這種翻然警悟的一念,世上就較少陳腐迂闊現代評論派的議論文章。世人能多寫這一類的“再啟”,也可免傷許多無謂的氣力,免引許多無謂的辯難。茲舉以下二篇附有“再啟”的函信,以便世人參考研究。
舉例一
這是我的朋友在某校當教師要求增加薪俸的一封信。在一切我所看過的“再啟”中,恐怕無出其右者。若照以前的人的說法,定例“神品”。
某某校長大鑒:到校以來,倏以三載,幸蒙先生隨時指示,無得大過。茲啟者,國難以來,東北淪陷,誰無心肝,敢復忍痛教書耶?某嘗外計國家之前途,內察家庭之實況,認為除了辭職,脫離教育,別無辦法。蓋近今生活既高而某除一妻三子之外,又有叔父三,嬸媽四,皆賴某一人之力仰給。月俸五十而每月開銷則在一百五十以上(此數包括三位叔父、四位嬸母、十五位侄兒輪流一年必有一次之醫院手術費)。今者已羅掘俱窮,挪借無門,且自到校以來,衣食且將不給,豈復有閑錢購書,閑情閱書耶?學問荒蕪,問心有愧,長此下去,豈堪設想?為此種種理由,再四思維,認為非脫離教育,另謀出路不可。懇請準予自本暑假始,解約離校。吾意已決,幸毋慰留,栽培之德,
容后圖報。此請
某某頓首
再啟者,先生如憫其愚昧,賜加薪俸五元,辭職的話,全盤取消。
據說該校長接到這封信,為“再啟”中兩句話所打動,認為宇宙奇文,即加薪俸十元,自此以后,彼此相得,現某已升為該校訓育主任矣。
舉例二
以下是呂某寫給南京友人的信。呂曾留學東瀛,專治經濟,作信時已賦閑三年左右。論其文情,當列“逸品”。
蔚兄:年來萍蹤靡定,出巴蜀,留漢中,入故都,游歷城,都為覓一館地計耳。奈天不假緣,事與愿乖。謀事無成,遂亦懶于執筆。且數年以來,落魄困頓,友朋中即有去信,亦少見賜復。前曾修書與交通部于某,迄今兩旬,終無回報,某亦不期其回報矣。此次由京來滬,途中遇前早稻田同學老石。據說渠在陜西省府供職。不意以老石之才學抱負,亦終流為軍人走狗!弟意欲救中國必先打倒軍閥,而欲打倒軍閥,必由吾輩有新教育新思想之人,下定決心,不吃武人之飯而后可耳。
時至今日,所謂文治政府者究何在?所倡軍政分權者又何在?武夫跋扈,予取予求,文人逢迎,必恭必敬。且苛捐雜稅,有加無已,民權民財,剝削殆盡。實業不振,青年囂張,學者尚空談而不務實踐。外憂內患,迫于眉睫,而作京官者,猶復醉生夢死,角逐于笙歌酒色之場。嗚呼已矣,言復奚益,徒增惆悵耳。此種混惡政治,如何叫人熱心?頑閑之余,無以解憂,聊作數行,一肚牢騷,隨筆至,兄作無聊人廢話視之可耳。
某某頓首
再啟者:頃按交通部老于來信,謂已替我謀得××部參事一席,月薪四百。天啊!我要到南京去了!
再再啟:弟擬明晚夜車晉京,翌晨八時抵寧,兄可派一部用汽車到站相迎否?某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