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安特來著
一
吾曰、“汝謾耳!吾知汝謾。”
曰、“汝何事狂呼、必使人聞之耶?”
此亦謾也。吾固未狂呼、特作低語、低極切切然、執其手、而此含毒之字曰謾者、乃尚鳴如短蛇。
女復次曰、“吾愛君、汝宜信我。此言未足信汝耶?”前吻我。
愿吾欲牽之就抱、則又逝矣。其逝出薄暗回廊間、有盛宴將罷、吾亦從之行。是地何地、吾又安知者。惟以女祈吾蒞止、則遂來、觀彼舞偶如何婆娑至終夜。眾不顧我、亦弗交言、吾離其群、獨煢然坐室偶、與樂工次。巨角之口、正當吾坐、自是中發滯聲、而每二分時、輒有作野笑者曰、呵—呵—呵!
白云馥郁、時復近我、則彼人也。吾不知胡以能辟除眾目、來貢媚于吾一人。顧一剎那間、乃覺其肩與吾倚。一剎那間、吾下其目、乃見頸色皎潔、露素衣華縫中。上其目、乃見輔頰、其白如象齒、發亦盛制。計惟天神、屈膝幽垅之上、為見忘于世之人悲者、始有之也。吾又視其目、則美大而靖、憬于流光、目睛蔚藍、抱黑瞳子。方吾相度時、其為黑常爾、為深邃不可徹常爾。特能視者又止一時、恐且不逾吾心一躍。惟所感至悠之久、至大之力、皆不前經。吾為之震慄痛苦、似全生命目化微光、見攝于眸子、以至喪我、—空虛無力、幾死矣。而彼人復去、運吾生俱行。偕一偉美傲岸者舞、吾因得審諦其纖微、凡履之形、膊之廣、以至鬈發回旋同一之狀皆悉。時是人忽目我、初不經意、而幾迫吾入于壁。吾受目、亦自平坦無有、若室壁也。
眾漸滅火、吾始進就之曰、“時至矣、請導君歸。”女愕然曰、“第吾偕斯人往耳。”隨指一高華美麗、目不瞬及吾輩者相示。次入虛室、乃復吻我。吾低語曰、“汝謾耳。”而女對曰、“今日尚當相見、君其訪我矣。”
及吾就歸路時、碧色霜晨、已見屋山之背、而全衢止二生物、其一御者、一我也。御者坐而沉思、首前屈、吾坐其后、亦垂首至胸。御者自有其思、吾亦自有、而吾輩所過長衢垣后、睡者百千、又莫不自具所思、自見所夢。吾方思彼人、思彼人謾、復思吾死、時則若祟垣之浴曙色者、實己前見吾死、故其森然鵠立有如此也。吾殊不識御者何思、亦不識睡垣陰者何夢、而吾何思何夢、人亦弗能知。時經大道、既長且直、晨光登于屋脊、萬物未動、其色皓然、有冷云馥郁、忽來近、我接耳則聞笑作滯聲曰、呵—呵—呵!
二
彼人竟弗至、吾期虛矣、暮色降自旻天、而吾殊弗如知何自昏入夕、夕復入夜、一切特如一遙夜、思之慄然。吾惟運期人之步、反復往來、第又不敢近吾歡聽居、僅往來相對地而止。每當面進、目必注琉璃小窗、退則又延佇反顧者屢。雪華如針、因刺吾面、而針復铦冷且長、深入心曲、以愆期之嗔恚苦惱、來傷吾心。寒風起于白朔、徑趣玄南、拂負冰屋山、則挾雪沙俱下、亂打人首。復撲路次虛燈、針方有黃焰煢煢、負寒而伏。傷哉焰也!黎明而死耳。以是則得吾憐、念彼乃必以孤生留此道上、況吾亦且去矣。居孤虛凜冽中、焰顫未已、而雪華互逐、正滿天下也。
吾待彼矣、而彼乃復至、時思孤焰與我、殆有甚仿佛者、獨吾燈未虛己耳。前此往來大道、己見行人。往往竊起吾后、漸過吾前、狀巨且黯、次忽沒入白色大宅之隅、旋滅如影。而偶次行人復見、益益密邇、終又入緇色寒空而隱。人悉重裹、弗辨其形、且寂然、甚與吾肖。意往來者十余人、蓋無不類我矣。皆有待、皆寒凍、皆寂然、又方深思、悲哀而閟。
吾待彼矣、而彼乃弗至!
吾不知陷苦惱中、胡為不泣且呼也!
吾不知胡以時復大樂、破顏而笑、指則拳曲如鷹爪、中執一小者、毒者、鳴者、—厥狀如蛇、—謾也。謾蜿蜒奪手出、進咬吾心、以此咬之毒、而吾首遂眩。嗟夫、一切謾耳!——
既往方在、方在將來之界域泯矣。時劫之識、如吾未生、與吾生方始、其在我同然、無不似吾常生、或未生、或常生既者。—蓋吾未生與吾生方始時、彼實已吾我。而思之尤殊異者、乃以彼為有名與質、有始與終。然不也、彼安有名、彼特常謾、彼特常令人待而弗至耳。吾不知吾何忽破顏而笑、時雪鏃方刺吾心、接耳則有笑作滯聲者、曰、呵—呵—呵!
逮吾張目、乃見巨室明窗出青赤舌作微語曰、“汝見誑矣。當汝孤行期待惆悵時中、彼方在是、妖冶謾訑、與偉美丈夫之侮汝者語。使汝能疾入殺之、則甚善、緣汝所殺、特謾而已。”吾力握匕首、莞爾答曰、“諾、誓殺之。”而窗愀然目我、又愀然言曰、“汝弗能殺、蓋汝手中匕首、謾亦猶彼吻也。”時吾影已失、獨小黃焰尚戰栗于冽寒斷望中、與吾并留道上。寺鐘忽動、聲泣且顫。雪華方狂踴、則排之直度皓氣。吾計其數、乃啞然、鐘凡十五擊、蓋蕭寺已古、鐘亦如之、其指時雖誠、擊乃恒妄、每迫守伺者疾登、急制其痙攣之槌止之。嗟此耆艾戰栗悲涼之音、自且制于嚴霜、抑又為誰謾者?如是徒謾、不甚愚且慘耶!
末擊已、宅門隨辟、有華美者降階、吾僅見其背、顧立識之、此驕蹇之狀、昨已視之審矣。吾又識其步、視昨益輕、且有勝態。因念昔者自出此門、步亦常爾、凡有男子、使方自善謾女子之唇、得其接吻、則步之為狀皆然矣。
三
吾切齒迫之曰”、“語我誠!”而面目依然如冰雪、驚揚其眉、顧盼亦復幽閟不可徹、曰、“吾嘗謾耶?”彼知吾不能示之謾、則僅以一言、—以一新謾、—摧破吾之覃思弘構、俾無孑遺。吾固期之、彼亦終爾。其外滿敷誠色、而內乃暗然、曰、“吾愛君、—吾悉屬汝、非耶?”
吾居遙在市外、大野被雪、進瞰幽窗、環野皆幽黯、此外亦惟幽黯屹立、茂密無聲。野乃自發清光、如死人面目之在深夜。—巨室盛熱、一燭方燃、其紅焰中、死野又投以碧采。吾曰、“求誠良苦、茍知此、吾其死矣。顧亦何傷、死良勝于岡識。今在汝擁抱吻唼中、獨覺謾存、……吾且見諸汝眸子、……幸語我誠、則吾亦從此別矣。”顧彼默然、目直貫吾心、撕裂吾神魂、第以探奇之心視我。吾乃呼曰、“答之、不者殺汝。”曰、“趣殺我、吾生亦太久矣。特汝以迫拶求誠、誤亦甚哉。”吾聞言長跽、握其手、泣祈相感、—并以求誠、彼則加手吾頂曰、“可憐哉!”吾曰、“幸柔汝心、吾但欲知誠耳。”遂視其額、思此薄壁之后、誠乃攸居、因不覺作異念、頓欲披其頭顱、俾得風誠于此。而躍然隱胸次者、心房也、—又安得以此爪裂其胸、俾一觀人心何狀。時紅焰突發悲光、下燃及跋、四壁漸入暗中、寂漠悲涼、怖人令人欲絕。
女低語曰、“可憐哉!”
黃焰忽轉作青赤光、一閃而滅、全室黯然。吾已不見彼人顏色、特覺有纖手觸膚、遂亦并忘其謾。吾闔目、去想離生、只覺其手、而手乃誠甚。在幽靖中、獨聞私語悵然曰、“吾擁我、吾甚怖也。”—次復幽靖、次私語悵然又繼之、—曰、“君求誠耶?顧我豈知誠者?吾豈自不欲知誠耶?幸護我、吾甚怖也。”逮君張目、而微黯已蒼皇離罘罳、漸集垣上、繼乃自匿于屋角。有巨物作死色、臨窗來窺、似死人二目、冷如堅冰、來相蹤跡。吾輩乃戰慄互抱、女則低語曰、“吁、吾甚怖也。”
四
吾殺彼矣。吾既殺彼、且目擊其僵死、當窗橫陳、白野外曜、則加足于尸上、笑屑屑然。
咄、此笑豈狂人耶!吾所為笑、以胸次朗然、呼吸頓適、且中心通徹、蠱之嚙吾心者亦墜耳。吾乃屈身臨彼人之上、觀其目、此巨而憬于流光者、時已洞辟。既大且濁、狀如蠟人、吾能以指開闔之、絕不生怖。蓋此幽黑瞳子中、已無復藥叉、司謾訑疑忌、且啜吾血者寓之矣。比人牽我行、吾復失笑、眾遂兇懼、多畢瑟退去、或則先來相嚇、顧其目一與吾目大歡喜光遇、輒又變色止立、足若釘于大地者。
曰、“狂人也!”吾知眾作是言、蓋自謂已解幽隱之半、而一人獨不然。其人肥壯和易、頰如渥丹、乃以他辭目我。顧此辭也、則沉我九淵、目亦弗賭光曜矣。曰、“此可憐人也!”言時至有情、不為惡謔、蓋吾已前言之、是人固肥壯而和易者耳。
曰、“此可憐人也!”
吾呼曰、“否否、汝不當以是名我!”吾不知胡為狂呼、則自緣不欲令斯人悵恨耳。而眾鯫生之謂吾狂者、乃又大怖而叫、吾視之啞然。
迨眾牽吾出陳尸之室、吾即跡得此肥壯和易人、斷斷作大聲曰、“吾實福人!唯唯、福人也!”
而此誠甚……
五
吾幼嘗見豹于動物苑中、致礙構思之力、且梗塞吾思久久。此豹甚異他獸、狀不惘然、或怒目睨觀者、特往來兩隅間、由此涉彼、行跡反復相同、合于數術。脅黃金色、每行必觸檻闌之一、不及他闌、其首下銳、俯而行、目不旁睞。檻前聚觀者、或談或笑、而豹往來自如、視眾人蔑爾。眾對此陰沉不可救之生象、哂者二三、其太半狀乃甚虔、色甚閟、喟然徑行、次復反顧而嘆、若已悟世所謂自由人、陰實有類于柙獸者。迨吾長而讀書、且聞人言無窮之事、則陡念此豹、似無窮暨其苦惱、吾已早識之矣。而今者己亦往來石柙中、弗殊此豹矣。吾行且思、……行兩隅間、由此涉彼、思路至促、所思亦苦不能申、似大千世界、已仔吾肩、而世界又止成于一字、是字偉大慘苦、謾其音也。時則匍匐出四隅、蜿蜒繞我魂魄、顧鱗甲燦爛、已為巴蛇。巴蛇嚙我、又糾結如鐵環、吾大痛而呼、則出吾口者、乃復與蛇鳴酷肖、似吾營衛中已滿蛇血矣。曰、“謾耳。”
吾行且思、足次緇色之地、俄乃化為深淵、其底不可極、吾足若蹈虛、身亦越煙霧昏冥、出于天外。胸作一息、則深處徐起反響、聞之慄然。響既徐且嘶、似本歷劫相傳、而每一剎那、輒留其力少許于煙霧質點中者。吾知其物固如迅風、能拔大木、顧入吾耳、乃不過一低語、曰、“謾耳。”
低語怒我、頓足叱之曰、“詎復有謾、吾殺之矣。”言已疾退、冀答不入吾耳、而答仍徐出深淵中、曰、“謾耳。”
嗟夫、吾誤矣!吾殺女子、而使謾乃弗死。吁、使未以祈求訊鞫、燃誠火于汝心、則慎毋殺女子矣!吾往來柙之兩隅、由此涉彼、反復思且行。
六
彼人之判分誠謾地、幽暗而怖人、然吾亦將從之、得諸天魔坐前、長跪哀之曰、“幸語我誠也!”
嗟夫、惟是亦謾、其地獨幽暗耳。劫波與無窮之空虛、欠伸于斯、而誠不在此、誠無所在也。顧謾乃永存、謾實不死。大氣阿屯、無不含謾。當吾一吸、則鳴而疾入、撕裂吾胸。嗟乎、特人耳、而欲求誠、抑何愚矣!傷哉!
援我!咄、援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