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榭,金陵人,家巨富,祖以航海為業。一日,榭具大舶,欲之大食國。行逾月,海風大作,驚濤際天,陰云如墨,巨浪走山。鯨鰲出沒,魚龍隱現,吹波鼓浪,莫知其數。然風勢益壯,巨浪一來,身若上于九天;大浪既回,舟若墜于海底。舉舟之人,興而復顛,顛而又仆。不久,舟破,獨榭一板之附,又為風濤飄蕩。開目則魚怪出其左,海獸浮其右,張目呀口,欲相吞噬,榭閉目待死而已。
三日,抵一洲,舍板登岸。行及百步,見一翁媼,皆皂衣服,年七十余,喜曰:“此吾主人郎也!何由到此?”榭以實對,乃引到其家。坐未久,曰:“主人遠來,必甚餒。”進食,肴皆水族。月余,榭方平復,飲食如故。翁曰:“至吾國者,必先見君。向以郎倦,未可往,今可矣。”榭諾,翁乃引行三里,過闤闠民居,亦甚煩會。又過一長橋,方見宮室臺榭,連延相接,
若王公大人之居。至大殿門,閽者入報。不久一婦人出,服頗美麗,傳言曰:“王召君入見。”王坐大殿,左右皆女人立。王衣皂袍烏冠。榭即殿階。王曰:“君北渡人也,禮無統制,無拜也。”榭曰:“既至其國,豈有不拜乎?”王亦折躬勞謝。王喜,召榭上殿,賜坐,曰:“卑遠之國,賢者何由及此?”榭以風濤破舟,不意及此,惟祈王見矜,曰:“君舍何處?”榭曰:
“見居翁家。”王令急召來,翁至,曰:“此木鄉主人也,凡百無令其不如意。”王曰:“有所須但論。”乃引去,復寓翁家。翁有一女,甚美色。或進茶餌,帝牖間偷視私顧,亦無避忌。翁一日召榭飲,半酣,白翁曰:“某身居異地,賴翁母存活。旅況如不失家,為德甚厚。然萬里一身,憐憫孤苦,寢不成寐,食不成甘,使人郁郁。但恐成疾伏枕,以累翁也。”翁曰:“方
欲發言,又恐輕冒。家有小女,年十七,此主人家所生也。欲以結好,少適旅懷,如何?”榭答:“甚善。”乃擇日備禮,王亦遺酒肴彩禮,助結婚好。成親,榭細視女,俊目狹腰,杏臉紺鬢,體輕欲飛,妖姿多態。榭詢其國名。曰:“烏衣國也。”榭曰:“翁常目我為主人郎,我亦不識者,所不役使,何主人云也?”女曰:“君久即自知也。”后常飲燕衽席之間,女多淚眼畏人,愁眉蹙黛。榭曰:“何故?”女曰:“恐不久睽別。”榭曰:“吾雖萍寄,得子亦忘歸,子何言離意?”女曰:“事由陰數不由人也。”王召榭宴于寶墨殿,器皿陳設俱黑,亭下之樂亦然。杯行樂作,亦甚清婉,但不曉其典耳。王命玄玉杯勸酒曰:“至吾國者,古今止兩人:漢有梅成,今有足下。愿得一篇,為異日佳話。”給箋,榭為詩曰:
基業祖來興大舶,萬里梯航慣為客。
今年歲運頓衰零,中道偶然罹此厄。
巨風迅急若追兵,千疊云陰如墨色。
魚龍吹浪泣血腥,全舟靈葬魚龍宅。
陰火連空紫焰飛,直疑浪與天相拍。
鯨目光連半海紅,鰲頭波涌掀天白。
桅檣倒折海底開,聲若雷霆以分別。
隨我神助不沈滄,一板漂來此岸側。
君恩雖重賜宴頻,無奈旅人自凄惻。
引領鄉原常涕零,恨不此身生羽翼。
王覽詩欣然曰:“君詩甚好!無苦懷家,不久令歸。雖不能羽翼,亦令君跨煙霧。”宴回,各人作詩。女曰:“末句何相識也?”榭亦不曉。
不久,海上風和日暖,女泣曰:“君歸有日矣!”王遣人謂曰:“君某日當回,宜與家人敘別。”女置酒,但悲泣,不能發言,雨洗嬌花,露沾弱柳,綠慘紅愁,香消膩瘦。榭亦悲感。女作別詩曰:
從來歡會惟憂少,自古恩情到底稀。
此夕孤幃千載恨,夢魂應逐北風飛。
又曰:“我自此不復北渡矣。使君見我非今形容,且將憎惡之,何暇憐愛。我見君亦有嫉妒之情,今不復北渡,愿老死于故鄉。此中所有之物,郎俱不可持去,非所惜也。”令侍中取丸靈丹來曰:“此丹可以召人之神魂,死未逾月者,皆可使之更生。其法用一明鏡,致死者胸上,以丹安于項。以東南艾枝作柱炙之,立活。此丹海神秘惜,若不以昆侖玉盒盛之,即不可逾海。”適有玉盒,并付以擊榭左臂。大慟而別。王曰:“吾國無以為贈。”
取箋詩曰:
昔向南溟浮大舶,漂流偶作吾鄉客。
從茲相見不復期,萬里風煙云水隔。
榭辭拜。王命取“飛云軒”來。既至,乃一鳥氈兜子耳。命榭入其中,復命取化羽池水,灑之共氈乘。又召翁嫗,扶持榭回。王戒榭曰:“當閉目,少息即至君家。不爾,即墮大海矣。”榭合目,但聞風聲怒濤。既久開目,已至其家坐堂上。四顧無人,惟梁上有雙燕呢喃。榭仰視,乃知所止之國,燕子國也。須臾,家人出向勞問,俱曰:“聞為風濤破舟,死矣!何故遽歸?”
榭曰:“獨我附板而生。”亦不告所居之國。榭惟椎一子,去時方三歲。不見,乃問家人。曰:“死已半月矣!”榭感泣,因思靈丹之言,命開棺取尸,如法炙之,果生。至秋,二燕將去,悲鳴庭戶之間。榭招之,飛集于臂,乃取紙細書一絕,系于尾云:
誤到華胥國里來,玉人終日重憐才。
云軒飄去無消息,淚灑臨風幾百回。
來春,燕來,徑泊榭臂,尾一小柬,取視,乃詩也。有一絕云:
昔日相逢真數合,而今睽隔是生離。
來春縱有相思字,三月天南無燕飛。
榭深自恨。明年,亦不來。其事流傳眾人口,因王榭所居處為烏衣巷。
劉禹錫金陵五詠,有烏衣巷詩云: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即知王榭之事非虛矣。